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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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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满脸是泪,面容扭曲而苍白,头发都贴在额头上,好似溺水身亡的人。还有他的声音。两三天过去了,可伸子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毛骨悚然。不仅如此,她还心神不宁,浑身不自在。她仿佛瞥见了可怕的真相,又仿佛被迫看了一出不像是戏的戏——佃要为这份怀疑负责。伸子本以为,男人不同于女人,只能流下真诚的泪水。佃却在动坂的父母面前故作感伤。他在那天流下的眼泪,给伸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争吵次日早晨,佃在她起床前把不应季的樱草花插在杯子里,留在书桌上。伸子透过那朵花读出了类似的感觉。樱草来自后院的竹篱下,是由上一批租户留下的草根长出来的,开着浅粉色的小花。可人的花朵像是在对她做表情似的,伸子不想看到它,但又不好意思把它挪开,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看了它许久许久。 总之,伸子全身都能感觉到佃的紧握,仿佛是遭了鬼压床一般。无论根源为何,他就是不想放开她,不想解除他对她的占有。 伸子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苦闷。自从他们结婚后,他岂止是没有享过福。在旁人看来,伸子是个非常自私任性的妻子。她把丈夫留在家里,自己出门远行,还爱睡懒觉。一旦成为妻子,日常生活中的这些琐碎的自由仿佛都被贴上了“大特权”的标签,这让伸子产生了莫名的忧郁。而丈夫又觉得,只要给她这些自由,她就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他有一种不顾他人的、灵魂层面的孤独。哪怕撇开这些不谈,他终究因为这段婚姻受到了许许多多教人难以忍受的批评。人们都说,佃打从一开始就不爱伸子,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有社会地位才欺骗了伸子。对他来说,要是此刻与伸子分居,让世人看到他的家庭生活彻底失败了,从而印证了那些扣在他头上的传言,那是何等的痛苦。他想向世人展示一段成功的婚姻,哪怕只是徒有形式也好。如此一来,便能反驳世人的冷嘲热讽,对他们说:“瞧见没有!”——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也想让那些人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是真心爱着对方。 可悲的是,伸子捕捉到的是“他想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有真爱”这一次生欲望。真爱本该像太阳一样难以捉摸,却能让人时刻感到明亮与温暖,为碰触到它的每一颗心注入生命。然而比起真爱的表露,伸子更多地感觉到了中年男人务实的执着。他不愿让伸子和自己创造的生活分崩离析,一定要让它圆满成功。这也是他唯一能让伸子清清楚楚感觉到,且不带任何怀疑的真情。 一有机会,伸子便试图重启那不了了之的对话,试着从各方面分析。 “……我们对自己的认识是不是有些差错呢?你总说你只为我而活,可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力都如此脆弱吗?我一开始就说过,我热爱生活本身。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心智脆弱、生命力稀薄的人,就不可能年纪轻轻吃尽苦头,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你有保护好自己、坚强生活的天性,你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为了我’,这样既不自然,也不必要。做回原原本本的自己吧,这样一定会痛快许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更加轻松愉快的。你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主张活出自己的权利啊!” 佃的回答还是老一套。 “随你怎么想。这就是我的本性——早在结婚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不过是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实践这份决心罢了。” 他口中的“决心”指的是“死”,或是“舍弃一切,回乡下去”。伸子也不确定他这些话是几分真几分假,只得保持沉默。一想到也许是真的,她便怕得要命。难道这种心理上的纠结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死去吗?然而,就在她怀疑自己受到了威胁的同时,她的心中还生出了另一股冲动。她真想莞尔一笑,单脚后退施礼道: “哦,那就请便吧。” 七月。 佃将被派去关西出差。很多短途旅行所需的东西都没备齐。虽说两人之间气氛尴尬,暗流涌动,但正因为如此,伸子才更不愿意让他出一趟不体面的门。一天,伸子揣着仅有的钱,和刚巧来做客的保一起去了三越百货。天气很热,好在清风习习。三越的红旗在蓝天下欢快地飘扬。 逛了一个多小时,该买的都买了。 “接下来去哪儿?回动坂吗?” “我都行。” “回趟赤坂再去动坂就太晚了……要不去银座逛逛吧。” 保露出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显得非常高兴。 他们在资生堂享用了冰激凌苏打水。伸子拿了两根吸管递给保,再将两根吸管插进自己那杯。 “试试最近流行的喝法吧。用一根吸管吹出很多泡泡,同时用另一根喝。” 保不假思索道: “嗯!” 他试着一口含住两根吸管,但随即松口道: “哇!不对头,不对头!抱歉,我不太懂,姐姐你示范给我看吧!” “这有何难,你瞧。” 伸子吹出了许多泡沫,几乎要从杯子里溢出来。 “真能边吹边吸?” 保带着少年的认真劲注视着杯子。看着看着,他发现吹泡泡的时候,另一根吸管中的黄色液体并没有上升,便摇晃着身体,一副总算解开了疑惑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你看!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还一边吹一边吸呢……” 伸子也笑了。 “不过,你是一开始就发觉不对劲了?我当年可是傻乎乎照办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啊?” “很久以前,一位洋人爷爷拿这招骗过我。” 送保坐上开往上野的车,伸子也在狮子像跟前上了电车。中午刚过,车厢里空空荡荡。伸子把包袱放在膝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眺望护城河畔的景色。西边的天空是那般透亮,洋溢着夏日的气息。厚重石墙的表面与颜色、草坪、郁郁葱葱的古松……景物倒映在宽阔而曲折的水面上,形成一种充满了日本风情的美。伸子还没走出片刻前的心境,表面开朗,内心却很郁闷。此时看到这样的景色,觉得很是舒畅。 伸子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那是位三十七八岁的夫人,气质优雅,穿着雅致的深色衣服。从柔顺的头发到穿着木屐的脚尖,都给人以沉稳、直爽的印象。摆在膝盖旁边的洋伞也是黑色的。透过那身内敛的装束,便能看出得体的仪容和与生俱来的大度,让人一见倾心。夫人原本也看着窗外,此刻却缓缓回过头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伸子在看自己,十分自然地望了过来。视线不期而遇。她的眼神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明朗与温暖。略带棕色的眸子所散发的光芒,都教人倍感怀恋。 伸子不时看着这个女人。渐渐地,她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她能如实感觉到,那位夫人的心态很好。更诡异的是,她感觉自己只要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丰满的手上,轻轻说一句: “我跟你说呀,我……” 她就会立刻理解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苦楚。然后,她就能奇迹般地打破那走投无路、无比悲凉的处境…… 见伸子还在看自己,夫人也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关注。含有褐色的眸子时不时带着纹丝不乱的明朗扫过她的额头与脸颊。毫不夸张地说,伸子觉得她在用视线抚摸自己。要不现在过去吧……要不现在过去吧……她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她很清楚自己恐怕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却无法将注意力从夫人身上移开。俄罗斯的小说里,常有“男人在火车上突然逮住邻座的人诉说自己的身世”之类的桥段。看小说的时候,伸子还半信半疑。她心想,原来那些人的心情是如此悲哀,如此迫切。 到了自己该下车那站,伸子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人行道时,心绪的摇摆仍未停歇。她仰望停靠在站台的电车,似是在回顾自己的惊讶。但她只看到了穿着卡其色军服的背影,却没有见到那位夫人。 “你会给我写信吗?寄去动坂那边。” “不好说……不知道有没有空……而且我的信读着肯定很无趣。” 两天后,佃出差去了。伸子则去了动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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