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话虽如此,佃还是给伸子来了几封信。大多是明信片,上面有他亲笔画的风景写生,以及关于当日天气的寥寥数语。他似乎期待着伸子的情绪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所改变。和每天与佃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相比,伸子的心态确实从容了几分。动坂的家中正值暑假,里里外外没几个人。多计代带着孩子们到乡下避暑去了。只有父亲和伸子留在东京。这也为她创造了喘息的机会。

一天早上,伸子来到很是通风的榻榻米走廊,将浴衣布料、装有海苔的罐子什么的塞进一个大篮子。书生要坐中午的火车回乡,这些东西就是为他准备的。佃寄来的明信片散落在一旁。 今天早上的明信片来自奈良,上面画着眼睛特别大的鹿和鸟居。

昨日忙里偷闲,坐人力车在奈良转了一圈。春日神社的森林里很是凉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好几头鹿向我走来,面容和善。如此温柔的动物,应该是不会脚疼的。

读到最后这句话时,伸子不禁苦笑。

和保去三越那天,伸子回家时发现左脚被木屐的带子磨破了。她一个外行瞎治了几天,情况却越来越糟。所以近几日,她每天都要往医院跑。想象一只鹿像她一样,细腿缠着绷带,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倒真有些滑稽。然而,在打点行囊的间隙重看一遍明信片后,她便无法再单纯地觉得好笑了。“如此温柔的动物……”莫非他的言外之意是,自己不够温顺?伸子心想,这种感知事物的方式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在他眼里,温柔就和爱一样,好似不会磨损的固体。

伸子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医院。正要上人力车时,女佣沿着走廊急急忙忙冲了过来。

“啊!小姐留步!有电话找您!”

“谁打来的?”

“对方姓柚木。”

伸子急忙赶去接听电话。用人口中的柚木,定是那位称得上伸子之师的老博士。在来动坂的前一天,她给柚木老师写了一封长信。在那封信里,她表示自己的身体近来已不堪重负,内心的煎熬几乎逼得她说起了胡话。她还吐露了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电话来自柚木夫人。

“喂?是伸子小姐吗?外子托我带话给您,说他收到您的信了。”

面对柚木夫人,伸子有些尴尬。她生硬地道了谢。

“他本想尽快给您回复,奈何正好有事去了兴津,所以才由我冒昧打了这通电话。请问您明天还在那边吗?”

“对,最近都在这边。”

柚木夫人表示,如果伸子在家的话,柚木老师就亲自上门找她。伸子很是惭愧。她告诉柚木夫人,自己最近伤到了脚,出门不便,但她早晚会亲自上门拜访。

“但外子说他反正要去小石川的,也是顺路……”

那就有劳老师了——伸子挂了电话。

那天是星期一,医院里的人特别多。候诊室里热得让人坐不下去。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可以俯瞰后院的气罐房和周围的空地。不时有提着外卖箱的年轻学徒经过,还有露出上臂,精力充沛的护士走出来。护士还穿着室内鞋,只见她轻轻一跃,跳过煤渣,消失在斜对面的另一栋楼门口。宽大的白衣下,红色拖鞋的鞋尖若隐若现,倒也有几分医院特有的美。伸子在窗口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伸子认识的护士从候诊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本账簿。

“让您久等了,请进。”

当班的医生胡子稀疏,对待病人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所以伸子不太喜欢。

伸子打过招呼,他用鼻尖“嗯”了一声,食指轻轻一动,示意护士“解开绷带”。然后,他用指尖在患处按了一两下。

“和昨天一样。”

护士一下下把药膏拍在伸子脚上,就像在做石膏模具似的。与此同时,一个满脸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男人被叫进了旁边的治疗区,两个区域以白色的帘子隔开。

伸子面色阴沉。她打量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是什么碍手碍脚的行李。在此期间,复杂的情绪依然萦绕在她心头。明天,柚木老师会来。他会来……从临走时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伸子便只感觉到了沉甸甸的惶恐与感激,这着实困扰着她。

在给柚木老师的信中,伸子如实诉说了她与佃结婚后的不满与疑惑,那是她从未对别人提起过的。伸子猜想,也许是在心中积累多年的气势多多少少打动了老师。老师得知她走到了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决定明天就来找她,与她探讨怎样处理这场危机才最为妥当。此刻的自己正处于怎样的状态?伸子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很不活跃,深感惊愕。接到电话时,她非但没有抓住这个机会鼓起勇气,意欲痛快而坦率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反而还感觉到了自己在退缩,在怯懦。她很焦虑,唯恐老师的来访会彻底改变当前的局面。她还放不下,不希望事态已走到无法回转的地步。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按她的脾气,她也定会在事后痛苦不已,心想“都怪我听了老师的话”。理性分析一番,她便愈发迷茫了。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没有任何责任的柚木老师写这样一封信呢?她边写边哭,忍不住诉说自己的苦楚与渴望。当时的心情,也不是她装出来的。是那颗不断燃烧,熊熊燃烧,灼热到无法忍受的心驱使她那么做的。话虽如此,此刻的她却是难以抉择,忧心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其实她明知道那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这种事到如今又开始迟疑的心理状态,也不是假的。两边都是不可动摇的真心。

第二天早上,当老师如约来访时,伸子愈发胆怯,气自己一时犯傻。她心想,要是自己干脆病得没法见人就好了。老师的声音虽因年老而沙哑,却洋溢着活力。许是伸子一只脚裹着厚厚的绷带,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凄惨,他恳切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

“这病不好治啊。内人也得过类似的毛病,折腾了好久……对了,那封信我已仔仔细细看过了……怎么说呢……佃先生去哪儿了?……出远门了吗?”

伸子笨拙地给出必要的回答。

“哦,是吗……”

老师倚靠在安乐椅深处,一边思索,一边用右手轻抚已经白了的胡须。

“看到那封信,我是真的吃了一惊。令堂起初便很担心,也与我聊过许多,但我当时告诉她,既然身为女子,成一次家总归是有好处的……你跟父母说过那些想法吗?”

“……还没有。”

话音刚落,便有难以名状的尴尬向她袭来。在作答的那一刹那,她就意识到这个回答对老师来说颇为意外,而与此同时,这个问题在他心中也失去了最初的分量。如果她的懒惰态度让老师觉得自己的善意遭到了玩弄,那她就太过意不去了。她用道歉的口吻说道:

“此事真的与您无关,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让您担心……”

“你与我客气作甚,我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的。”

他的语气显然轻松了几分,不同于刚见面时。

“那……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制订任何实际的计划,是吗?”

伸子窘迫得如坐针毡,只得老实交代。

“我想按信中所说的做。因为照现在这样,是肯定过不下去的。”

“但你也不打算就这样和他彻底分开,是吧?”

“……您觉得呢?”

“哎呀……”柚木老师朝伸子伸展原本弓着的背,“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在信里字字泣血,我心想你再聪明,到底是女人家,生怕你想不通,便多管闲事,过来瞧瞧……不过既然你还有余力思考斟酌,那就不会有大碍了。”

对伸子来说,这番话只会让她更加苦恼。她只觉得老师是委婉指出了她的优柔寡断,说她只会纠结,却没有勇气付诸实践。这让她倍感窝囊。柚木老师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伸子的心思似的,继续快活地说道:

“……你能下那样的决心,着实勇气可嘉,但你还年轻,一个女人要过上独立的生活并不容易。哪怕当事人行得正,坐得直,世人也难免要指指点点……此事尚需多加斟酌。所幸令尊令堂都是靠得住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只要是有些阅历的人,都会这么告诉她。可她感觉到内心有一种声音在激烈抗议:“我不想听老师这么说。”那她想听到什么呢?莫非她希望老师说,“佃那样的家伙,你就该立刻、马上抛弃他”?还是希望老师痛骂自己,“你这辈子都该当一个顺从、盲目的妻子”?到头来,让老师说出那番话的终究是自己的心。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却依然渴望听到一句天启般的话语,一个将她的心境搅得天翻地覆的霹雳。

“这个问题很复杂,又是一辈子的事情,多斟酌斟酌总归是没坏处的。反正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定下来……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联系,不必客气。我定会尽我所能。”

老师甩手披上罗纱褂子,坐上了人力车,认真地说道:

“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伸子也毕恭毕敬地鞠躬回礼,顿时悲从中来。她感觉自己的拖延不决和优柔寡断糟蹋了老师的一片好心,也糟蹋了自己想要过上美好生活的殷切希望,一切已无法挽回。她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因为这个问题麻烦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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