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陌生人

THE BEAUTIFUL STRANGER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还在火车站时,那种陌生感就露出了端倪。她带着她的孩子们——小约翰和还是个婴儿的小女儿——去车站迎接从波士顿出差回来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害怕会迟到,担心自己看起来并不像是急于见到已经分开一周的丈夫。她给孩子们穿戴好,在火车到站前半小时就把他们放进了车里。结果就是他们不得不在车站等上很长时间。最终,这场本该在站台上演的、由全家拥抱丈夫和父亲的温情团聚成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尴尬表演。小约翰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也黏糊糊的。小女婴开始发脾气,扯着她的粉红色帽子和那件精致的蕾丝边连衣裙不住地哭闹。火车到站时,他们几个人正乱作一团:玛格丽特正忙着把丝带系在婴儿的帽子上,小约翰爬上了汽车后座的靠背。母子三人从车里爬出来,火车的声音吓得他们缩成一团,心情很是糟糕。

约翰站在火车车门处的台阶上向他们挥手。和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们不一样的是,他看上去准备充分、井井有条,仿佛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次令人轻松的会面。他就那样站在台阶上挥手,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半小时之久,以保证别人不会看到自己尚未准备好的样子。但他的手并没有举得太高,避免让人感觉他过于热情。

他妻子觉得怪怪的,仿佛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现在她抱着婴儿站在站台上,小约翰站在她身边,她却一时有些恍惚,反应不过来他们站在这里到底是要迎接她丈夫回家还是要跟他道别。他走前,他们一直在吵架。他不在的那个星期里,她本来决心忘掉自己曾受到的惊吓和伤害。她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理清思路的好时机,约翰不在的时候,她可以试着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如今她连丈夫是回来还是离开都有点儿弄不清了,她又开始感到害怕,竭力应付着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她本以为她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绪,但显然这行不通。但当他走下火车的台阶,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她笑了,将怀里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一些,以便那小小的温暖给她的笑容带来一些真正的温度。

她一边想着这样不行,一边绽开更加亲切的笑容。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对他说了声“你好”。她怀着心事吻了他一下。当他拥抱她和小婴儿时,那孩子却躲着他,使劲挣扎着、尖叫着。大家都有些气恼,婴儿又踢又叫,大喊着:“不、不、不!”

玛格丽特说道:“你就这么问候爸爸啊?”她轻摇着婴儿,话语里半是玩笑半是感激孩子的帮忙。于是,约翰转向小约翰,把他举了起来,小约翰不由自主地又踢又笑,大喊着:“爸爸,爸爸!”另一边小婴儿则继续尖叫着:“不要,不要!”

婴儿的尖叫声让人实在没办法好好说话,大家只好无奈地转身向车走去。当婴儿回到车上的粉红色篮子里,而小约翰拿着一根新的棒棒糖坐在她身旁时,一切突然静了下来。这寂静让人心慌,必须尽快说点儿什么打破这寂静。玛格丽特在后座哄孩子的时候,约翰已经坐到了司机座上。当玛格丽特坐在副驾驶上,看到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时,心中突生一股冷漠的恨意。她想,我无法忍受再做出更多的让步了。一个星期以来,除了我,没人动过这台车。她也知道这么想没道理,毕竟这车也有约翰的一半。所以,她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你路上顺利吗?天气怎么样?”

他说:“非常顺利。”但她又一次被他那热情洋溢的语气激怒了。如果她对这辆车的独占欲不近情理,那么他在外过得这么开心,是不是也不太说得过去。“一切都很顺利。我肯定已经拿下了合约,大家都很满意。两周后我会再过去敲定细节。”

“这转折还真是让人恼火。”玛格丽特暗想,“他为了让我忽略更多的细节,如此匆忙潦草地带过整件事情。我理应为他拿到了合约而高兴,也应该为大家都满意而开心。而至于他还要再次出差的事,应该就可以被我满不在乎地忽略了。”

“到时候,也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她说,“你妈妈会把孩子们接过去的。”

“那也好。”他说,但为时已晚,因为他说话前明显有些犹豫。

“我也想去,”小约翰说,“我能和爸爸一起去吗?”

他们回到家,玛格丽特抱着孩子,约翰提着手提箱,和小约翰愉快地争论着他们谁抬的那一头更沉。房子已经打扫过,玛格丽特已经尽力把房子整理干净,不让房子杂乱,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能够独自一人带孩子的妻子。小约翰随手乱扔的玩具被捡了起来,放在厨房暖气片上烘烤的婴儿衣物(反正约翰不在家的时候也没有客人来拜访)也收好了。玛格丽特心想,这房子虽然没有什么特色,不是为特定人群所准备的,但房屋小巧,井然有序,也只适合于那些教养得当、干净整洁的人,也还可以算作一个家,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她把婴儿放进婴儿围栏,手里拿着婴儿的帽子和外套转过身来,看见她的丈夫正弯腰低头听小约翰说话。那是谁呀?她突然感到陌生。是他变高了吗?那不是我的丈夫啊。

她笑了,他们都转过身,小约翰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而她的丈夫马上非常聪明地表示承认。她想,奇怪,那不是我的丈夫。他知道我已经看出来了。她并不感到惊奇,30秒钟以前,她还以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既然现在显然是可能的,那么惊奇就毫无意义了。面对这样的情景,还应当有其他情绪,但她起初只隐约感受到一种情绪。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的手不住颤抖,手指冰凉。她双腿发软,只好抓住椅背让自己站稳。她发现自己还在笑,接着就被这种情绪占据,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解脱。

“你来了我很高兴。”她说。她走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在车站时很难说出‘你好’。”

小约翰看了两人一会儿,然后去了自己的玩具箱那边。玛格丽特想道,这不是那个总爱惹我哭的人,我不需要害怕。她屏住呼吸,一言不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一直都很开心。从恐惧和不幸的重压中解脱出来让她心情很愉悦。知道不会再有任何怀疑和仇恨,让她得到一种纯粹的喜悦。当她叫他“约翰”的时候,仪态端庄,因为她知道他是她隐秘快乐的一部分。当他礼貌地回应她时,她也感到他的话里隐藏着一丝笑意。他们似乎都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提起这个话题不合时宜,甚至会破坏气氛。

晚餐气氛欢快。约翰本来不想给她调鸡尾酒,但当她把孩子们哄睡后下楼时,发现那个“陌生人”在楼梯边等着她。他对她微笑着,牵着她走进了客厅,壁炉前的矮桌上放着调酒壶和玻璃杯。

“真好。”她说。她很庆幸自己花了一小会儿时间去梳了梳头发又补了口红,也很高兴看到她和约翰一起选的咖啡桌、约翰生过很多次火的壁炉以及约翰有时小憩的矮沙发,对于招待这位“陌生人”来说都很优雅、得体。她坐在沙发上,当他递过来一只酒杯时,她冲他露出了笑容。所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奇特的、犯规的刺激感——她在“款待”一个男人。他给了她一杯既不加橄榄也不加洋葱的马提尼,那正是她喜欢的调法,却小小地破坏了原有的气氛——严格来说,他不应该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又安慰自己,他在来之前当然是费心做好了功课的。

他微笑着向她举杯致意。她想,他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我。

“很高兴来到这里。”他说。在回家的车上,他曾试着模仿约翰的声音说过一次。当他知道她已经认出自己是个陌生人后就再没有说过“回家”或“回来”之类的话。当然,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除非她撒谎。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靠着沙发,望着炉火。

“孤独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她说。

她只说“是的”

“你现在不寂寞了吗?”

“你要走了吗?”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模仿着约翰的腔调,这让两人都笑了。

晚餐时他们坐在一起。以前她和约翰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的两端,礼貌地请对方递给自己盐和黄油。

“我要在那边放一小套架子,”他说着,朝餐厅的角落扬了扬头,“那儿看起来空荡荡的,需要放点儿东西,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放什么好呢?”她喜欢看着他。她觉得他的头发比约翰的黑一点儿,他的手也更有力,感觉可以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东西来。

“放一些属于我们俩的东西。一些我们都喜欢的东西,小巧精致的漂亮摆设,比如象牙。”

和约翰在一起时她会想要马上提醒他,他们买不起这么精致漂亮的东西,然后很无趣地结束讨论。但现在她对陌生人说:“那我们得好好找找,合意的摆设可不好找。”

“我见过一个小摆设,”他说,“是一个小矮人的造型,身上涂着紫色、蓝色和金色。”

***

她记住了这次对话,这其中所蕴含的真相就像是镶嵌在夜空中的宝石。很久之后,她告诉自己,这就是事实,约翰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

她很快乐,容光焕发、没心没肺。第二天早晨,他顺从地去了办公室。在门口他说了声再见,脸上带着一丝懊悔的笑容,似乎在自嘲现在必须做约翰以前一直做的事。她看着他渐渐走远,心里想不能一直这样。和约翰分别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她无法忍受每天与他分开这么久;再者,如果他继续按照以前约翰的方式生活,他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像约翰。“我们只能离开这里。”她想。她高兴地看着他上了车,只要他一直做她的“陌生人”,她就很乐意把曾属于约翰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分享。

她笑着做完家务,笑着给婴儿穿上衣服。她开心地打开了他的手提箱。那手提箱被他随意地放在了卧室的角落里忘了打开,仿佛如果她未如他所料地那样留下他,他就准备拿起它马上离开似的。她将他的衣服收好,自然地就像收拾约翰的衣服一样。在壁橱前她突然想到,约翰的东西对他来说会不会有点儿敏感?然后她对自己说不会,只要他先从约翰的妻子开始适应就好了,然后又笑了起来。

小女儿一整天脾气都很大,但小约翰从幼儿园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边急切地找寻一边问:“爸爸在哪儿?”

“爸爸去办公室了。”她又笑了,脑海中浮现出这滑稽的画面会给约翰带来怎样的羞辱。

***

白天,她数次上楼去看他的手提箱,轻轻地抚摩着那皮革。当她穿过餐厅时,她总是不禁望向墙角那块即将放置陈设架的地方,在心里念叨,我们会找到那个小小的涂着紫色、蓝色与金色涂料的小矮人人偶,将它放在架上,以保佑我们不受侵扰。

孩子们午睡醒来后,她带他们出去散步。一旦离开家,就感觉自己猛地回到了以前那种孤独的生活方式(和孩子们一起散步,毫无意义地谈论爸爸,盼望晚上有人陪她说话,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为想着“他可能打电话回来”而匆忙赶回家),她又开始感到害怕了——假如她错了呢?她不可能弄错了,如果今晚回家的是约翰,那对她将是难以言喻的残酷。

然后,她听到停车的声音。她打开门向外看时,心情又好了起来,暗自想道,不,那不是我丈夫。她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他已经察觉到她的疑虑,可是他显然是那个陌生人。看到他,任何言语都变得多余。

那天晚上,反而是自己问了他一些几乎毫无意义的问题,而他的回答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会把这些答案收藏起来,在他不在的时候宽慰自己。她问他大学里教莎士比亚的教授叫什么名字,问他遇见自己之前喜欢的那个女孩是谁。他微笑着说他不知道,而且即便她告诉他答案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时候,她高兴极了。还好,他没有费心去熟知过去的一切。他知道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孩子们的名字、房子的位置、她喜欢喝什么鸡尾酒),足以用来找到她,之后的一切就无关紧要了。因为要么她让他留下,要么她就会把约翰找回来,再把他打发走。

“你最喜欢吃什么?”她问他,“你喜欢钓鱼吗?你养过狗吗?”

“今天有人跟我说,”他说,“他听说我从波士顿回来了。而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他听闻我死在了波士顿。”

他也是孤独的,她悲伤地想:“这就是他来的原因,带着命运而来,现在我每天晚上都会看到他走进门来,想着,这不是我的丈夫;等着他的时候,想着,我在等一个陌生人。”

“不管怎样,”她说,“你并没有死在波士顿,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第二天早上,她带着一种温暖而自豪的心情看着他离开,然后她做了家务,又给女婴穿上衣服。小约翰从幼儿园回到家时,没有再发问,只是用眼睛四处快速地搜寻一番,然后叹了口气。孩子们午睡时,她想,今天下午可以带他们去公园,然后又想到了另一个同样的下午,一个漫长的只有孩子们相伴的下午,一个寡居的下午。这一切让她无法忍受。她想,我已经忍了这么久了,今天我必须见一见除了孩子们之外的人,谁都不该这样孤独。

她迅速地行动起来,穿好衣服,整理好房子。她打电话给一个女高中生,问她是否愿意带孩子们去公园。她忘了交代那些需要注意的无数个细节,例如应该给小女婴穿什么样的外套、小约翰能不能吃爆米花以及应该什么时间带他们回家,但并不感到内疚。她逃走了,心里想着,我必须要见一见别人。

她乘计程车进城了,因为她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给他买一件礼物,她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她想她也许会找到那个人偶,那个全身涂满蓝色、紫色和金色的小东西。

她在镇上陌生的商店里逛来逛去,为家里的陈设架挑选一些可爱的小玩意儿。她仔细地、挑剔地看着那些象牙制品、小雕像以及一些色彩鲜艳却毫无意义的昂贵玩具,一些适合送给这个陌生人的玩具。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她从计程车车窗看向漆黑的街道,愉快地想着,那个陌生人应该会在她之前到家,从窗口里看到她正急急忙忙地向他走来。他看到她过来时会想,这是一个陌生人,我在等一个陌生人。“在这儿,”她轻轻地敲着玻璃说,“就在这儿停车,司机师傅。”她下车,给司机付了钱,车开走的时候她笑了。她想,我一定状态不错,司机刚才也朝我笑了。

她转过身来,朝屋子走去,然后犹豫了一下:刚才车是不是开过地方了?这不可能啊,她想,这不可能。但我们的房子是白色的吗?

夜色很黑,她只能看见一排排的房子,它们前方还有大排的房子,而这些房子前面仍然有一排排的房子。这里面有一栋房子是她的家,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陌生人,而她却在外面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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