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珍藏

FAMILY TREASURES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安妮·韦特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女孩,在所有寄宿于这间小小的女子宿舍的女孩中,她恐怕是唯一一个不认可这一说法的人。安妮自认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更加自由而无拘无束,因为她全然接受这种集体生活的一般规定,认为这是对管理方的让步,而不是被迫接受的义务。这所大学很大,而安妮很渺小,可这所大学却比安妮受到更严格的铁律约束,因此,安妮认为,大学相对她而言才更加不幸。大学之所以不得不重视安妮,是因为她母亲在她大学一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去世了。大二时,安妮回到大学,她在世上已无亲人,只有大学可以投靠。她的大学学费已经预先支付,另外还有一笔定期的津贴。虽然津贴数额很少,但它为安妮购买日常衣物提供了基本的费用,使她不必完全仰仗大学给予其慈父般的恩惠。

这所大学在一个比较舒适的宿舍区为安妮提供了一个条件优越的小房间。和住在这里的其他15位女孩一样,安妮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和一个梳妆台。按照宿舍规定,每天早上7点是早餐时间,宿舍人员在消防演习时必须及时赶到,在工作日晚上11点之前和星期六晚上12点之前必须回宿舍并锁好大门。宿舍规定还要求她要对宿舍里的其他姑娘态度友好,但这种友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走向极端,与其他女孩在餐厅里窃窃私语或者共睡一张床的行为都是坚决禁止的。另外,当负责宿舍管理的女宿管员走进房间时,她应该站起来,并且应该对女仆们有礼貌。

安妮的母亲在足球赛季结束后不久而春季舞会季远未到来时就去世了。当时安妮虽然是一个害羞甚至有点儿孤僻的女孩,但宿舍里的每个人,从女宿管员到一楼那三个女孩——她们获准在一楼浴室里设立暗室冲洗照片——无论是在她回家奔丧前的阴郁天气里,还是在她回来后的晴朗温暖的日子里,都纷纷赶来找她,并对她表示同情和对葬礼细节表示友好的关心。安妮隐约地感觉到——尽管她永远无法确认事实的全貌——有几个女孩,比如二楼的海伦娜和宿舍楼长谢丽尔,坐在她身边,哽咽着对她说:“如果是我母亲,我会……”在脸上的泪珠还未干之时,就直接从自己身边赶去赴男孩子们的约会了。这些男孩穿着考究,总是遵循惯例把车停在湖边的山上。安妮心想,海伦娜或许会,谢丽尔一定会,正坐在湖边的山上,与他们畅饮啤酒、开心大笑吧,他们还会干点儿什么呢?

安妮对这些其实也并不十分在意。她真正在意的是,就在她母亲下葬后不久,她在宿舍里其他女孩眼中的价值立即下降,这是对她的侮辱。这时同情安妮已不再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因为大家都知道,安妮在“试着坚强起来”。当她默默地变得坚强之后,她就又变回了三楼那个孤零零、没有朋友、很少说话的无趣的女孩。

当然了,指望谢丽尔和海伦娜会因为安妮母亲的去世而把安妮介绍给她们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孩,或者指望一楼的三个女孩会允许安妮在她们的暗室里冲洗照片,都不过是异想天开。但是和所有突然遭遇变故的人一样,安妮也抱有一种希望,希望一切结束后她可能会有变化——也许她的脸蛋会变漂亮一些,发色变得更鲜明一些,或者至少她的举止中会增添一种耐人寻味的悲伤,又或者她能变得思维敏捷,在大厅里遇到其他女孩时能够毫不费力地找到话题。

在大学二年级的学年开始时,安妮的学习成绩依旧说得过去,在消防演习中的表现也无可指摘,在同性友谊的问题上当然也更不可能被谁抓到把柄。不过,事实上,在她母亲去世后,她的境况也并没有多大改善。

安妮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毕竟在沉默而含蓄的性格背后,她有着敏锐的内心。而因此生发的结果,就是在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安妮偷走了海伦娜的脚链,然后藏在了自己母亲的衣箱里。她把它藏在母亲的书报和那件老旧皮草披肩的下面。这件披肩毫无价值,只不过在银行处置安妮母亲的私人物品时,自然而然地留给了她。在清理财产期间,管理着安妮所有钱财的银行以一种程式化的流程把皮草披肩整齐地包裹起来寄给她留作纪念,试图通过这种感性的小细节展现他们的人性化。

海伦娜的脚链是纯金的,是一个她早已不感兴趣的年轻男士送的。在安妮备受关注的初丧期间,她曾在海伦娜梳妆台上的一个蓝色瓷器首饰盒里看到过它。盒子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项链、粉盒以及海伦娜的追求者们送她的各种小玩意儿。每当看到它们时,海伦娜就会想起送东西的那些人的名字,但也很难想起是在什么情景下收到的这些“战利品”。她从杂乱中很难察觉到脚链的丢失。这条脚链在海伦娜的藏品中既不是最珍贵的,也不是最普通的。安妮偷走了它,把它好好地藏起来了。安妮相信在那一盒年轻男士们送的各色礼物中,海伦娜永远也不会想起这条脚链上刻有谁的名字,除非她再次亲眼看到它。

一天晚上,在安妮把脚链和母亲留给她的皮草披肩一起放到母亲衣箱里的几天后,她偶然路过海伦娜的房间。房间里六七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聊天,在门口犹豫了一分钟后,她悄悄走了进去,坐在了门边的地板上。大家虽然都注意到了她并友好地跟她打招呼,但没有人问她任何问题,也没有人对她说什么特别的话,大家的话题也并没有随着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安妮在房间里的时候,海伦娜曾数次整理首饰盒,有两次是把东西收进去,还有一次是为了确定一个她们正在谈论的男生究竟是哪一年入选了大学的学术荣誉协会。整个晚上,海伦娜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金脚链不见了。

宿舍布告栏里贴出大学冬季舞会通知的那天,安妮趁着谢丽尔去上课的时候,穿着拖鞋静悄悄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安妮以前见过,在谢丽尔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套廉价的黑色钢笔和铅笔套装,它们装在一个套盒里,是谢丽尔高中毕业时班里同学送给她的。在作为班长的谢丽尔的鼓励下,他们班的同学与同学院的其他毕业生们毫无差别。当她说起那套笔(钢笔已经坏了)时,会带着得体的谦逊。她说同学们认为她是最有可能获得成功的人,所以才送了她那套笔,其中还有一个让人难为情的说笑——大家期望她用这支钢笔写出伟大的著作,用这杆铅笔描绘出了不起的图画。事实上,尽管她当上了宿舍楼长和大学高级委员会的委员,她却从未用这套笔写过字、画过画。这套笔中的钢笔和铅笔上都刻着她的名字,旁边还有“票选最成功之人”的字样。

安妮把这套笔连同脚链一起放在母亲的大箱子底部。即使谢丽尔发现它不见了,她也没对安妮说起。就在那天晚上,安妮在宿舍锁门后还去客厅和其他女孩待了一会儿。女孩们穿着睡衣和浴袍,喝着从附近兼售饮料小吃的药店买来的可乐,吃着味道不逊于学校食堂出品的三明治。

有一个叫玛吉的女孩,大家都认为她很聪明。安妮从她的房间偷了一只灰熊毛绒玩具。玛吉通常把这玩具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当那只熊舒服地坐到安妮母亲的箱子里时,玛吉有可能已经发现自己的玩具熊没了。但显然,在经过一场崇高的内心斗争之后,她决定对此只字不提,只决心要越发尖刻地讽刺周遭的世界,直到她那只迷途的熊悄悄地回到她身边,就像它之前神秘失踪时那样。

安妮的惯常做法是暗中观察:轻轻地贴在自己三楼房间的门缝上,或者躲在窗边的帘子后面,直到曾被她偷偷闯入房间的那个女孩离开屋子。随后,安妮会穿上毛毡拖鞋,在衣服外套上浴袍,有时还拿着浴巾,既可以避免被怀疑又可以用来隐藏大件的东西,然后轻轻地走出房间。她的心脏愉快地跳动着,咬着嘴唇忍住笑意。午后是宿舍里最安静的时候,安妮可以从后楼梯一层一层走下去,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或者即使有人看见也不会引起注意。如果有人注意到她,她可以说三楼的浴室里有人,她到二楼来洗澡,或者到一楼接电话。如果有人看见她从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据她所知,这还从未发生过——她就可以实话实说:她在找东西。

在雪完全融化之前,在大学这无情的一年里,除了脚链、套笔和灰色的泰迪熊外,安妮还在壁橱的地板上找到了一件黑色缎面衬裙,她仔细地洗了洗,然后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母亲的箱子里。她还得到一首十四行诗的复写本。这复写本版面整齐,上面还标注了日期。安妮知道,这首诗不久前被寄给了一家诗歌杂志,但拒稿通知并没有附在复写件上。此外,安妮还拿到一个小皮面笔记本,只有第一页写了东西:“买阿司匹林。写信回家。拿西班牙语作业。洗衣店取衣服。”

当然,到这个时候,很多人也开始发现自己丢了东西。有一天,谢丽尔想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那件礼物来低调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却怎么也找不到上面刻着“票选最成功之人”字样的钢笔和铅笔了。经过深思熟虑,她谨慎地向几个朋友提起了这件事。

“并不是说我觉得有人偷了它或者什么的,”谢丽尔一遍又一遍地坚持说,“我不认为这宿舍里有人偷东西。但我实在想不出我的钢笔和铅笔去了哪里。”

“也许你把它忘在哪儿了。”其中一个女孩可能会试探性地指出这个可能性。而对此,谢丽尔应该会义愤填膺地回复:“我才不会把它们拿出去,尤其那上面还刻着‘票选最成功之人’。但我知道它们不会是被人偷走了。”

当那条黑色缎面衬裙的失踪成为话题时,谢丽尔的担忧就变成了“我们这儿谁会偷东西?”以及“我简直不敢相信宿舍里有人偷东西”。丢了灰色泰迪熊的玛吉从未提及此事,尽管她说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一直放在右手边最上层抽屉里的一枚银质图章戒指不见了,而且她相当肯定,就在自己发现戒指丢失之前不久,曾看到一个女仆在梳妆台附近徘徊。丢了十四行诗复写本的那个女孩红着脸说,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复写了多少份。一个女孩回忆说,她有一个粉盒,上面刻着她的名字,但现在也找不到了。另一个女孩认为,她指责洗衣店弄丢的那件黄色衬衫很可能是被偷了。在一次讨论中,安妮轻轻地补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也丢了几件东西,但她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原因可能是安妮的东西都是无名之物,因此她丢的任何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真不敢相信女仆们会做出这样的事,”谢丽尔这时说,“应该不会是女仆们吧。”

“那么,一定是外面的人进来偷的,”那个丢了黑色缎面衬裙的姑娘说,“想象一下,有人可能偷偷溜进宿舍里翻我们的衣服。”她兴奋地打了个寒战。

“我不认为是外人。”海伦娜坚定地说。

于是她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小偷可能是她们中的一员,同时带着欣喜的猜疑彼此对视着。海伦娜、谢丽尔和其他几个人组成了一派,她们兴奋地认为玛吉就是偷东西的人,谢丽尔动情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玛吉会做这种事。”

“嗯,”有人迟疑地说,“你知道,她没什么钱。她有可能把一些首饰卖掉了。”

“她有一件新毛衣,”海伦娜接着说,“就红色的那件。告诉你,那件毛衣比玛吉以前穿的任何衣服都贵得多。”

“是啊,”谢丽尔若有所思地说,“她当然不敢戴那些首饰,但我还是不能……”

另一派由玛吉和其他几个人组成,其中包括把浴室改暗房的那三个女孩,她们认为谢丽尔应该对丢失的东西负责。

“当然,”玛吉宽厚地说,“如果是谢丽尔,你真的不能怪她。我的意思是,有时人们会有些问题,他们控制不住地想要偷东西。”

“就像酗酒。”其中一个暗房女孩很内行地说,“只有通过精神疗法才能治愈。”

这时姑娘们靠得更近了,有人轻轻地问道:“她家里人是不是知道?所以才让她回大学来?”

“她的家人,”麦琪说,“也许就是不想让她偷他们的东西。”

当然,还有另一派女生,她们的领头人不断发生变化。她们认为是海伦娜干的。一个女孩说:“她受不了别人有她没有的东西。每次她看到我们谁穿上新外套什么的,就气得发疯。”

“可这并不是因为她拥有得太少,”另一个说,“我真的无法想象海伦娜会碰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当然,她非常嫉妒的时候除外。”

其余的女孩则认为是把浴室改成暗房的三个女孩盗窃了别人的财产,她们的猜测基于无可辩驳的事实:

1.获准将一楼浴室改造成暗房的人认为她们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世上的一切;2.不管她们怎么说,事实上没人能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在暗房里,事情发生时她们可能在宿舍里的任何地方;3.有人听到其中一个女孩曾对另一个女孩梳妆台上的一只瓷猫热情地表示了赞叹,尽管瓷猫还没有失踪,她放在旁边的一包香烟却不见了。这可能是人在慌张时的第一反应——抓起她一开始看到的东西。

暂时没有人怀疑安妮。在大家的猜疑和困惑中,安妮游走于各派并提出她永远不被重视的意见。晚上,当整个宿舍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会仔细清点她的收藏,把泰迪熊放在十四行诗旁边,把脚链放在皮面笔记本旁边,手里一边掂着钢笔和铅笔一边仔细研究笔杆上的刻字,直到她能凭记忆画出那些独特的字体。她还会试穿那件黑色缎面衬裙,然后静静地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门从来不锁。

最后,是安妮向女宿管员提出了正式申诉。

安妮突然想到,那位名叫麦克布赖德小姐的宿管员曾多次佩戴一对玉坠耳环。安妮知道这对耳环放在麦克布赖德小姐梳妆台的一个硬纸盒里。结果,有一天下午,安妮穿着浴衣,拿着毛巾,在麦克布赖德小姐外出购物时走进了她那间安静的、没有书本的房间。幸运的是,在麦克布赖德小姐出人意料地回来时,她才刚走进房间。当时房间里的气氛仿佛凝固住了,当麦克布赖德小姐看着安妮的时候,她一时间无言以对,然后想出了一个当下能给出的最好的反应,急切地说:“麦克布赖德小姐,我正要找您。”

“什么事?”麦克布赖德小姐说,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表态。她是一个相当年轻、体格健壮、非常浪漫的女人。她很享受女孩们对她的钦佩,像对待大姐姐一般。她喜欢对人报以同情的微笑,并善解人意地点头。对于她几年前曾允许甚至鼓励宿舍的一个女孩与一个非常富有的化学专业男孩私奔的传言,她也从不加以否认。虽然她听说过宿舍闹小偷的事情,也清楚宿舍里流传着各种谣言,但她还不准备就这个事情表态,也不打算在想清楚如何处理才能不得罪众人之前采取任何行动。安妮如果贸然跟她报告,就会逼迫她马上采取措施,所以麦克布赖德小姐再一次对安妮说“什么事?”时语气十分冷淡,甚至暗含威胁。

“麦克布赖德小姐,”安妮冒冒失失地开口,她这样做是为了以后麦克布赖德小姐在质问她时,其随和的头脑只会记住她现在激动的情绪,“麦克布赖德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太可怕了!我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安妮在这里借用了谢丽尔的话。)这一定是某种精神疾病,或者别的什么心理问题。(此处安妮又借用了玛吉的话。)我的意思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试着想说些什么,她看起来很内疚。所以我才马上下来向您报告,问问您该怎么办。”安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哀伤地补充道:“求求您,我们能不能不要宣扬,避免丑闻?”

“是谁?”麦克布赖德小姐问,她已经准确地抓住了谈话的核心。

安妮垂下眼睛说:“我不想说,求您了,麦克布赖德小姐。”

“你不愿告诉我?”麦克布赖德小姐提高了嗓门。安妮脸红了,一言不发。

“你当然不会说。”麦克布赖德小姐说,同时为自己的直言不讳而尴尬了片刻。两人都没有再继续讨论盗窃事件。思考了几分钟以后,麦克布赖德小姐说:“我会在布告栏贴出公告,通知大家今晚开会。”

出于某种奇怪的巧合,当晚来参加会议的女生——也就是宿舍里的所有女孩——在谢丽尔通知大家来开会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这次召集会议的目的:麦克布赖德小姐要么就是知道了谁是小偷,要么就是有了线索,再不然就是打算在当晚查出真相。诱人的恐惧使每个女孩都兴奋不已,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希望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会被证明是无辜的。如果投票表决,最有可能中选的会是谢丽尔本人,就像她当初当选楼长一样。谢丽尔站在房间中央,四周的女孩们有的抱着椅背坐着,有的躺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地板上。谢丽尔很清楚,每一个姑娘都认为自己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内疚的表情。

麦克布赖德小姐严肃认真地说:“听着,孩子们,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校园里的每个人现在都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开始议论我们,议论我们宿舍里有人借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却忘了归还。这对你们每个人都不好。我知道你们都想保护自己的名誉,我们都想让我们的宿舍保持干净和体面。我想,该对这一切负责的那个女孩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她不站出来就是在伤害我们所有人。”麦克布赖德小姐停了一会儿,但没有人举手并站出来。于是麦克布赖德小姐接着说:“如果我提议大家都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我在我的房间里等那个女孩来找我,你们觉得会是个更好的主意吗?”

房间里一片寂静,随后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忍不住说:“既然她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她是不会来找您的。”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麦克布赖德小姐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一片满怀期待的死寂。

“我不打算告诉你们她的名字,”麦克布莱德小姐坚定地说,“我不打算告诉你们谁看见她了。我要说的是,我将采取措施,一劳永逸地杜绝这样的行为。”

又是一阵沉默。麦克布赖德小姐现在必须采取行动了。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搜查宿舍里的每一个房间,”她饶有兴味地说,“今晚就查。”

还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最后,一个女孩胆怯地说:“麦克布赖德小姐,我认为你无权这么做。”

麦克布莱德小姐坚决地说:“任何有所隐瞒的人都应该很容易明白自己的处境了。”麦克布莱德小姐用这番话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争议。

安妮没有惊慌,她偷偷地抱住了自己。这样最好,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看过谢丽尔桌上的日记,看到了海伦娜梳妆台上的信件,看穿了藏在手帕盒里、床底下和壁橱最黑暗角落里的秘密。对这些或令人震惊,或让人发笑的秘密,各人都心知肚明,但直到找到好借口将它们广为传播之前,大家都认为这些秘密不为人知。

“您可以从我的房间开始。”谢丽尔庄重地说。麦克布莱德小姐发表这番言论之后,人们对谢丽尔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几个女孩心中暗暗猜想:也许,谢丽尔作为宿舍楼长,已经提前知道搜查的事情了?

她只说“是的”

麦克布赖德小姐故意站起来,走上楼梯,又停了下来,用平静的语气说:“孩子们,难道我们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吗?”她一边说,一边上楼去了。谢丽尔跟在她的后面,然后是其他女孩。麦克布赖德小姐上了二楼,过了一会儿,又上了三楼。这里只住着安妮和另外三个女生。

“从谁的房间开始?”麦克布莱德小姐犹豫不决地问道。

“我的。”安妮坚定地说。麦克布赖德小姐望着大厅里站在一群女生对面的安妮,试着使她的目光看起来意味深长。她想说:“安妮,我知道你没事,你不是小偷,因为你不肯告诉我小偷的名字。但我还是得搜查你的房间。”麦克布赖德小姐动了动眉毛,用这种富于表现力的方式暗示:“但你和我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必须走的程序。”她继续看着安妮,直到所有的女孩都看向安妮,然后,麦克布赖德小姐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无奈地向安妮耸了耸肩。

麦克布赖德小姐在其他姑娘的建议和帮助下,迅速搜查了起来,却徒劳无功。梳妆台和书桌上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被翻动了一遍。其中一个女孩说:“有些失物很大,应该很难藏得住。”麦克布赖德小姐认为这一说法很有道理,于是只草草翻检了一下书架和床罩。此外她也抬起床垫看了看下面,而其中一个女孩则把枕头从枕套里拿了出来。安妮站在门口,一生中第二次看到姑娘们对她表现出好奇。她看见一个她相当钦佩的女生偷偷地快速戳了戳衣橱里安妮的裙子,又看见另一个女生在书桌旁停下,开始读安妮写给一个高中朋友的信。麦克布赖德小姐打开安妮母亲的箱子盖,明知故问:“安妮,这是你的吗?”

“这是我妈妈的。”安妮平静地说。麦克布赖德小姐让皮草披风的一角从她的手指上滑下,以探询的语气对其他女孩说:“我不认为……”

“当然不是她。”有人不自在地说。那个一直在读安妮的信的女孩也赶紧把信扔回到了书桌上。

“好吧,”麦克布赖德小姐对安妮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她走出房间,女孩们结队跟在她身后。麦克布赖德小姐和一些女孩走进了同一楼层的隔壁房间里,另一些女孩则去了别的房间,在大厅里就可以听到她们在那个房间里翻找的声音。麦克布赖德小姐在三楼的所有房间进进出出,她的搜寻则越来越随意。当她把三楼的四个房间都搜了一遍之后,也只打开了抽屉、往壁橱里看了看,而其余的姑娘们则像蝗虫一样在所有房间里翻找:她们查看房间里的私人物品、做各种猜测、检查她们能找到的一切。各个派别的女生都在私下谈论:“你知道她们发现了什么吗?我想她死定了……”但女孩们仍然维持了团结。麦克布赖德小姐突然说:“现在,孩子们,我们公平一点儿。大家都不许跑回自己的房间。”她这么说的同时向女孩们一瞥,在心里迅速地清点了一下人数。

在二楼,大家搜到了谢丽尔的日记,在海伦娜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堆令人害臊的情书,还在另一个女孩房间里找到一个藏有大学教授照片的项链坠。搜查这些房间的时候,它们的主人总是毫无例外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随时准备着如果发现了什么让人尴尬或者丢脸的东西就赶紧逃跑。它们也许是房间的主人都不记得是否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是借来却没有归还的东西,也许是其他人会一致地、忍不住地觉得可笑的东西,又或者是偷来的东西。

当然,暗房不在搜查的范围内,但是麦克布赖德小姐坚持让姑娘们去她的房间。房间当然已经做过精心准备,除了一张麦克布赖德小姐红着脸拒绝说明是哥哥还是未婚夫的英俊小伙子的照片外,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

搜查结束后,大家又聚在客厅里,麦克布赖德小姐就大家的怀疑发表了看法。她说:“孩子们,看来你们中的一个及时得到了警告,把东西扔掉了。但是,正如我之前告诉你们的,我们知道那人是谁。现在我要说的是,如果那个拿了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的女孩今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承认一切,我保证不会再说什么。”说完,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中途又停下来回头补充道:“但是,如果今晚没有任何结果,我将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我本来希望……”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本来希望在咱们内部把这件事解决掉,但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的话,我就要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她体面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而现在女孩们知道了更多细节,也纷纷散去,各自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人愿意说话,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了其他人的秘密,再也没有人有不可侵犯的隐私了。重新建立起自己的隐私、保护其不受侵犯,并且试着重新信任彼此将会是一个漫长和痛苦的过程。这天晚上,宿舍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破坏活动,许多人的珍藏被烧毁、被撕碎,被指甲剪剪破。第二天,各个房间门口的废纸篓里都装满了撕破的纸片和被毁的照片。而此后的许多天里,宿舍里的姑娘们都变得少言寡语,只剩下彼此间客气的寒暄。

当宿舍终于又重归平静后,安妮拿出她的脚链、她的泰迪熊和十四行诗、她的钢笔和铅笔套盒、她的黑色缎面衬裙和她的皮面笔记本,再加上麦克布赖德小姐的玉坠耳环。玉坠耳环是她在搜查麦克布赖德小姐的房间时悄悄揣进口袋的。她把这些东西在自己床上排列好。它们加在一起还不够塞满一只轻便旅行袋,于是安妮在路过宿舍客厅时停下来把三四个金属烟灰缸塞进了袋子。她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打量着这个一片寂静的宿舍,所有房门都紧闭着。自母亲葬礼后,她第一次感到了纯粹的快乐。然后她迅速地溜出前门,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手里提着那只轻便旅行袋。现在的她全副武装,十分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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