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异事

A VISIT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献给迪伦·托马斯)


1

在这里还未发生任何事情之前,这所房子本身就已经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东西了。它坐落在一块宽阔的土地上,与一所公园、一条河和一座草木萋萋的小山为邻。房子四周是经过精心规划和悉心打理的花园,它隐于山中,仿佛是一件轻易不可示人的珍宝。来之前,玛格丽特已经做了周密的准备,与友人通信讨论、会面、相互表达着愿景和希望。因此,当她和卡拉·罗兹在卡拉家门口下车时,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她通过努力赢来的地方。卡拉在大门口站定,先望向身后广阔的花园和延绵至河边的绿色草坪,再远眺线条柔和的小山,最后是一览无余的自家大宅的优美风姿:房子的长骨结构、蜿蜒的楼梯、拱形的门和高耸纤细的横梁,与房后的山景互相映衬,顺势向上,她的视线扫过房子高处的几排窗户和灵动的屋顶线条,最终以塔楼的楼顶收尾,然后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欢迎你,玛格丽特。”

“这房子真漂亮。”玛格丽特说,却随即感到自己多言了。

门开了,玛格丽特抚摩着身边那座法翁[法翁(Faun)在古罗马神话中,是指主管畜牧的神,半人半羊,生活在树林里。罗马人将其与古希腊神话中的潘神(Pan)联结对应。]石雕的头,走了进去。卡拉随后也进了门。她一一叫着仆人们的名字与他们打招呼,也受到他们礼貌客气的欢迎。她们站在铺着玫瑰色和白色瓷砖的地板上,卡拉说:“再次欢迎你,玛格丽特。”

在她们的前方稍远处,一座巨大的楼梯高高耸立,楼梯末端延伸至大厅,仅由最纤细的雕花栏杆支撑。玛格丽特左手边的一幅挂毯,随着门的开关不时轻轻地晃动。玛格丽特能看清挂毯上细细的织线和清浅的颜色,却看不出挂毯上所织的图案,也许要走远一点儿,到楼梯口那儿才能看清。她心想:“也许从楼梯的中间就可以看到这个大厅甚至整座房子的全景,看到房子的各个部分以及布局。又或者,我可以慢慢地、细细地观察每一样东西,不过,那样会不会占用我所有的探访时间?”

她对卡拉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卡拉笑了,说:“来见见我妈妈。”

她们穿过右边的几扇门,来到一间灯光明亮的房间前。还没来得及细看房间的设计陈设,玛格丽特就为将要与拥有这房子、花园以及小河的主人见面而感到莫名的紧张。随卡拉进入房间之后,她一直不敢抬头。

“妈妈,”卡拉说,“这是我的同学玛格丽特。”

卡拉的母亲和蔼地对玛格丽特笑了笑,说:“玛格丽特,我们很高兴你能来!”

她是一位高个子女士,身穿淡绿和淡蓝色相间的衣服。玛格丽特尽可能优雅地说:“谢谢您,罗兹太太,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不客气,”罗兹太太轻声说,“既然是我女儿学校里的朋友,当然欢迎。我们十分荣幸!”

“谢谢您,罗兹太太。”玛格丽特说,她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心怀感激。

当罗兹太太慈祥地朝自己的女儿看时,玛格丽特终于有机会看清楚她在的房间。这是一间狭长的房间,以淡绿和淡蓝色为主色调。透过房间里高高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外的草坪和天空,壁炉架上有轻薄的彩色瓷制装饰品。她们刚刚进来时,罗兹太太放下了手里的绣针,从玛格丽特站的地方,她可以从绣品的反面看到那淡淡的美丽图案,柔和的颜色过渡自然、浑然一体,只是尚未完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很大的素描书,应该是卡拉的。卡拉的竖琴立在窗边,窗外是大理石台阶,缓缓地延伸至一座喷泉,水波在阳光下流动。玛格丽特想起她自己的绣品,那是一双为朋友做的拖鞋。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房间里刺绣。罗兹太太修长白皙的手放在绣绷上,颜色柔和,如苍白的颜色蒙上了薄尘。

卡拉拉起玛格丽特的手,说:“来吧,妈妈说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

于是她们走出门厅,再次走过玫瑰色和白色瓷砖拼砌的地板。瓷砖上有花纹,组合拼砌成很大的图案,但站在地板上看不见全貌。接着她们又穿过一个门,门边的小青铜法翁雕像对着她们咧嘴笑。她们走进的第一个房间全是金色的,窗框和桌椅腿上都镀上了金色,黄色地毯上的椅子绷上了金色锦缎,椅背上也镀了金。墙上挂着更多的挂毯,上面的图案是阳光照耀下的房子,金灿灿的,连房子四周的树都熠熠生辉。这些挂毯也都用镀金的薄画框镶嵌起来。

“好多挂毯啊。”玛格丽特说。

“是的,每个房间里都有,”卡拉说,“妈妈已经为她自己的房间绣好了所有的挂毯,就是她写信的房间。其他的挂毯都是我的祖母、曾祖母和曾曾祖母绣的。”

隔壁的房间是银色的,里面放置的小椅子是银色织锦面的,窄窄的椅背也是银色的,房间墙上的挂毯也镶着银框,挂毯上月光下的房子一览无遗,石块和窗户上的白光闪闪发亮。

“这些房间都是谁在住?”玛格丽特问。

“没人住。”卡拉说。

然后她们走进另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东西都似乎越变越小。从房间里设立于两边的镜子中可以看到打开的门,玛格丽特和卡拉走了进去。然后,她们又从镜子中看到一个缩小了的被打开的门,缩小了的玛格丽特和卡拉走了进去。再往里走,房间两边的镜子里又映出一个更小的被打开的门,更小的玛格丽特和卡拉走进去。以此类推,玛格丽特和卡拉的身影被无限地投映在房间里的镜子中并且无限地缩小。从那些镜子里还可以看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下面又有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下面有一张更小的桌子,它的下面还有一张更小的桌子。最大的桌子上有一个雕花木碗,里面装着一个小一些的雕花木碗,那木碗里还有木碗,一层层地套在一起。这间屋子里的挂毯上绣有湖面上房子的倒影,挂毯上的影像映在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房子在湖面上的倒影的影像。

这间屋子让玛格丽特感到很害怕,因为她很难分辨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也很难分辨前进的方向,于是她急忙后退,把身后的卡拉也推出了房间。她们从这房间门口又转进另一扇门,这扇门把她们引回到高耸楼梯下面的大厅里。卡拉说:“我们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吧。房子可以留到下次再细细地看,反正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一边说一边高兴地紧握住玛格丽特的手。

于是,她们爬上高高的楼梯,穿过楼上的大厅,首先经过卡拉的房间。卡拉房间的色调柔和,近似浅色贝壳内面的颜色。桌上放着一瓶紫丁香,花香馥郁,直到她们走进大厅仍萦绕不散。

两个女孩的鞋子在光亮的地板上发出类似下雨时的沙沙声,但无论她们走到房子的哪个角落,总有阳光照在身上。卡拉打开一扇门,说:“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吃早餐。”然后她又打开另一扇门,说:“这里是通往妈妈写信的房间的通道。那里——”她朝一个方向点点头,说:“是通往塔楼的楼梯。这里,是我哥哥回家后我们跳舞的地方。”

“是真的塔楼吗?”玛格丽特问道。

卡拉没有回答,继续介绍说:“这里是旧教室,在我哥哥离家上学之前,我和他在这里学习。后来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学习,直到我也去了学校并且认识了你。”

玛格丽特接着问:“我们能上塔楼吗?”

“在大厅的尽头,这里,”卡拉仍然没有理会玛格丽特的问题,继续说,“我的爷爷、奶奶、曾祖父母,还有我的曾曾祖父和曾曾祖母都住在这里。”她打开通往长廊的门,在那里,长廊的画像中,是穿着蕾丝花边和浅色背心的高大的老人们,他们都仿佛在俯身凝视着玛格丽特和卡拉。最后,她们来到了位于房子最高层的一个走廊,从那里看向下方的地面和上方的塔楼。玛格丽特看了看塔楼上的灰色石头,想知道谁住在那里,卡拉则指着小河下游很远很远的地方,说她们明天要步行去那里。

她说:“等哥哥回来,他会带我们去河里划船。”

回到房间,玛格丽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意识到那条白裙子是唯一一件适合在晚餐时穿的小礼服。她想,得叫人回家再取些东西来。她本来打算在卡拉的哥哥回家之前都穿那件家常的灰色衣服下楼用晚餐,但当她看到卡拉穿着浅蓝色小礼服,脖子上戴着珍珠时,她就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穿了。晚饭前,当玛格丽特和卡拉走进客厅时,罗兹太太亲切地和她们打招呼,问玛格丽特是否参观了有壁画的房间或者镶嵌瓷砖画的房间。

卡拉回答说:“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参观到那个部分。”

罗兹太太亲切地搂着玛格丽特的肩膀说:“那么,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看看有壁画的房间和镶嵌瓷砖画的房间吧,我特别喜欢那两个房间。”

这时,卡拉说:“来吧,给你介绍我爸爸。”

门开了,罗兹先生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刚刚习惯了与罗兹太太待在一起,却又要因为见罗兹先生而感到紧张起来。罗兹先生大声说道:“这位就是我女儿学校里的好朋友吗?抬起头来,姑娘,让我们看看你。”玛格丽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努力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脸颊,说:“我们得让你在我们这儿变得胆子大一些。”然后他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膀,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大家走进饭厅,饭厅的墙上挂着展现这所房子四时之景的挂毯,餐具是饰有金纹的白色瓷器,那花纹像是刻上去的而不是烧塑成形的。菜肴里有一道玛格丽特没见过的鱼,罗兹先生非常热情地坚持亲自为她服务,丝毫没有嘲笑她缺少见识。卡拉和玛格丽特每人都喝了一杯淡香料酒。

“我哥哥在家的时候,”卡拉对玛格丽特说,“餐桌上可不会这么安静。”她望着坐在对面的玛格丽特,然后又看看隔着长桌分别坐在上首和下首的父亲和母亲,说道:“我哥哥可以让我们一直笑个不停。”

罗兹太太对玛格丽特说:“暑假不回家,你妈妈会不会想你?”

“她有我的姐妹们陪着,夫人,”玛格丽特说,“我离家上学很长时间了,她已经习惯了我不在身边的生活。”

“我们这些母亲永远没办法习惯女儿不在身边的生活,”罗兹太太一边说一边深情地看着卡拉,“也没办法习惯儿子不在。”她叹了口气接着说。

“等我哥哥回来,”卡拉说,“你就知道这个家里的日常是什么样的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玛格丽特问。

“还有1周3天4小时。”罗兹先生说。

当罗兹太太用完餐起身时,玛格丽特和卡拉也跟着站了起来,罗兹先生殷勤地站起来为她们打开餐厅的门。

那天晚上,卡拉和玛格丽特一起演奏并唱了二重唱。卡拉说她们的声音太单薄,没有更深沉的声音相配合不够动听,等她哥哥回来加入时,他们应该能表演一些精彩的三重唱。罗兹太太称赞了她们的歌声,罗兹先生则在椅子上睡着了。

在他们上楼之前,罗兹太太记起她之前曾答应带玛格丽特参观有壁画的房间和镶嵌了瓷砖画的房间。于是,她领着玛格丽特和卡拉向房间走去。她们提起长裙的前摆,身后的裙摆与地板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三人穿过一个大厅、一个过道,又穿过另一个大厅、一个装满书的房间,最后穿过一扇描绘着图案的门,进入一个八角形的小房间。这房间里所有的墙上都有镶板来做装饰,镶板上方用粉红色、蓝色、绿色和金色绘满了小幅的图画。画里牧羊人和仙女、小羊羔和牧神正在河边广阔的绿草地上嬉戏玩耍,背景就是她们所在的这所房子。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没有别的陈设,那些壁画已经让整个房间看起来富丽堂皇。玛格丽特觉得她可以一直开心地待在那里,欣赏壁画里的那些小人儿就已经很有趣,无须再参观房子内的其他东西了。但罗兹太太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走进了镶嵌着瓷砖画的房间。严格意义上,那里并不是一个房间,因为房间里有一面全是玻璃窗,正对着八角形房间里壁画上的那一片草坪。瓷砖镶嵌在这间屋子的地板上,初看上去是一片亮晶晶的小斑点,当你退后一步再看全景,就会发现它们也组合成了这所房子的样子,只是构成这所房子的材料变成了镶嵌在地板上的瓷砖。在这幅图里,房子上的小窗户是用玻璃砖镶嵌出来的,塔楼的石头是用灰色的石头碎片镶嵌出来的,而烟囱的砖块是用砖头碎片镶嵌出来的。

玛格丽特走到镶嵌画旁边,提起她的长裙,免得刮掉镶嵌塔楼的碎片。她停下来问道:“这是什么?”然后退后一步仔细看看,接着跪在地上问:“这是谁?”

“她很迷人吧?”罗兹太太对玛格丽特微笑着说,“我一直都很爱她。”

“我刚刚还想,不知道玛格丽特看到会说什么。”卡拉也笑着说。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镶嵌图案,是一个女孩的脸,蓝眸红唇,从地板上茫然地凝视着,黄色碎石做成轻盈的长辫垂在她圆圆脸颊的两边。

“她很漂亮。”玛格丽特说,然后她又后退一步,好看得更清楚。她问:“下面写的是什么?”

她再往后退了一步,努力抬高头然后往下看,试图看清那几个字。它们用石块拼凑起来,不均匀地镶嵌在地板里。那几个字是:“玛格丽特,为爱而逝”。


2

时间远不够用,玛格丽特还没参观完房子的一半,卡拉的哥哥就回家了。一天下午,卡拉跑上楼梯,嘴里喊着:“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他回来了!”玛格丽特跑下楼去迎接她,拥抱着她说:“我真为你高兴。”

他真的回来了,玛格丽特害羞地跟在卡拉身后走进客厅,看见罗兹太太双眼含泪,而罗兹先生站得笔直,比之前更显骄傲。卡拉说:“哥哥,这是玛格丽特。”

一位青年男子身穿制服,个子高高的,看起来有些倨傲。玛格丽特真希望自己能稍晚一点儿再见到他,那时她也许已经回过自己房间并且重新挽好了头发。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朋友,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愁眉苦脸的上尉。他对聚在一起的一家人报以淡淡的微笑。玛格丽特站在卡拉身后,怯生生地向他们俩回以微笑。

然后所有人都同时开始说话。罗兹太太说:“我们非常想念你。”罗兹先生说:“很高兴你回来,孩子。”卡拉说:“我们计划——我答应过玛格丽特——”卡拉的哥哥说:“这就是玛格丽特?”皮肤黝黑的上尉说:“我早就想来。”

他们似乎总是同时开口说话,却又马上收声,在长长的等待间隙里愉快地环顾周围,为相聚而开心。然后,大家又都突然同时感到有话要说。整个晚餐都是这样。罗兹太太说:“你吃得太少。你以前很喜欢吃石榴。”卡拉说:“我们要去划船,去跳舞,好吗?我和玛格丽特一定要去野餐。小河边我留着等哥哥带玛格丽特去参观。”罗兹先生笑得喘不上来气,同时把酒递给别人。玛格丽特几乎整晚都不敢抬起眼睛。皮肤黝黑的上尉说:“我没想到这所老房子仍这么有魅力。”哥哥说:“这房子里有很多好东西,我很愿意带玛格丽特看看。”

晚饭后,大家玩猜字游戏,罗兹太太还和罗兹先生一起表演“阿喀琉斯之踵”,拉着他的一个脚后跟不放。两人一边大笑,一边看着卡拉、玛格丽特和上尉。哥哥靠在玛格丽特的椅子后面,有一次她抬头看着他说:“都没听到他们叫你的名字。你真的有名字吗?”

“保罗。”他回答说。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草坪上散步,卡拉和上尉走在一起,玛格丽特和保罗走在一起。他们站在湖边,玛格丽特看着湖面上清晰的房子倒影说:“仿佛我们可以打开一扇门进去似的。”

“那儿。”保罗说。他用手杖指着倒影里的前门,说:“我们要从那里进去,它会在水下砰的一声为我们打开大门。”

卡拉笑着说:“玛格丽特,你有时爱说些奇怪的话。如果你想进那所房子,就会掉进湖里。”

“是啊,我可不想那样。”上尉补充说。

“或者你想从侧门进?”保罗用拐杖指着一边问。

玛格丽特说:“我想我更喜欢从前门进。”

“但你会淹死的。”卡拉说。她拉起玛格丽特的胳膊,朝房子走去,说:“咱们去房前的草坪上,那样马上就会构成一幅新挂毯的纹样。”

“又一幅挂毯吗?”上尉说着,做痛苦状。

接着,四人一起打门球,保罗把玛格丽特传来的球打向一个三柱门,上尉指责她巧妙地作了弊。晚上他们一起玩填字游戏,玛格丽特和保罗赢了,大家都称赞玛格丽特冰雪聪明。此外,他们还在房前的草坪上久久地散步,望着寂静的湖面,看着房子在水中的倒影。玛格丽特在倒影中的房子里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房间,保罗说那房间归她了。

“那是妈妈写信的地方。”卡拉奇怪地看着玛格丽特说。

“在湖中的房子里,那不是。”保罗说。

“我想如果你喜欢它,你在这儿的时候,妈妈应该会把它借给你用的。”卡拉说。

“倒也没有,”玛格丽特和蔼地说,“我其实更喜欢塔楼。”

“你去过玫瑰园了吗?”卡拉问。

“我带你去吧。”保罗说。

玛格丽特和他一起穿过草坪,卡拉在她身后喊道:“玛格丽特,你要去哪儿啊?”

“去玫瑰园啊。”玛格丽特大声回答说。卡拉紧盯着她说:“玛格丽特,你有时真的很奇怪。天凉了,已经不适合去逛玫瑰园了。”玛格丽特和保罗只得转身走了回来。

罗兹太太的绣活进行得很顺利。她已经把房子的大部分轮廓都绣出来了,正在绣窗户的部分。玛格丽特吃了一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罗兹太太可以不用事先设计就把房子布置得这么井井有条——她是凭着记忆做的。玛格丽特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在心里感叹:“真不可思议!”转念又想:“也只能是这样,不然能怎么办呢?”

若要了解房子的样貌,这位“蒙塔古夫人”[在这里作者用“Mrs.Montague”(蒙塔古夫人)来指代罗兹太太,暗示她家中也发生了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爱情悲剧。在莎士比亚著名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就来自蒙塔古家族,他的母亲就是蒙塔古夫人。——译者注]只需抬眼向房内任何地方看看就能知道。更重要的是,她显然从没用过别的模版做绣活,所以她对这所房子的了解更甚于对自己孩子样貌的了解。罗兹一家梦幻般的生活清晰地展现在玛格丽特眼前,她看着罗兹太太笃定地、得心应手地用针线勾勒出绣品里房屋的门窗、雕塑和檐板;罗兹太太带着温柔的微笑望着窗外正低头共看一本书的卡拉和上尉,同时她的手指翻飞,熟稔地绣出玛格丽特不记得或者并不知晓的一个雕刻品。玛格丽特倚在罗兹太太的椅背上,看着那些图案在罗兹太太的手下成型。

然后,罗兹太太绣上了一缕白昼里的光线,正是这阳光让玛格丽特对这所宅子格外迷恋。如果卡拉此时抬起头看过来,可能会说:“过来,玛格丽特,瞧,妈妈总是在工作,而我哥哥很少在家。”

他们一起去野餐,卡拉、上尉、保罗还有玛格丽特。离开时,罗兹太太在门洞里向他们挥手告别,罗兹先生走到书房的窗前冲他们挥手。卡拉不敢走得太远:“我还是愿意待在能看到大宅屋顶的地方。”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去庄园外山上的树林。在玛格丽特从未见过比之更绿的青苔上面,他们铺上白布,坐下来喝起了红酒。

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森林,树木整齐,苔藓青翠,偶尔有一朵紫色或黄色的花在远离小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生长着。因为周边树木环绕,所以这里并没有森然的寂静。玛格丽特抬头望着枝杈间的天空,清晰明朗,想起来她在早餐室的挂毯上看到过这片森林,挂毯上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河是不是会流经这里?”她问道,似乎听到树林里传来流水声。她接着说:“树林里真舒服,有家的感觉。”

“有可能,”保罗回答说,“从屋前的草坪上乘船,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穿过树林,经过田野,然后不知不觉,就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你可知道,这条河几乎是围绕房子环了一个大圈。我们为这个设计感到自豪。”

“河的确就在附近,”卡拉说,“它几乎围着房子绕了一圈。”

“玛格丽特,”上尉说,“你怎么在野餐时还显得心不在焉,莫不是在观察大自然。”

“正是,”玛格丽特说,“我正在观察一只毛毛虫爬向卡拉的脚。”

“咱们去看看河吧?”保罗说着,站起身来,向玛格丽特伸出了手,“我估计从这附近能看到大部分的河流路径。”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站起来时卡拉说,“你总是到处瞎溜达。”

“我马上就回来,”玛格丽特笑着说,“就去看看那条河。”

“别去太久,”卡拉说,“我们天黑前得回去。”

河水在树荫的遮蔽下变得凉爽无比。河面逐渐扩大,形成一个个池塘,要很大的动静才会惊扰到池塘边的蕨类植物。池塘里有些小石块,人们能踏着它们从水边的半岛上走进池塘欣赏四周的水。池塘边,一片树叶悄声落下,无声地随波逐流,在水中轻轻地打着旋儿。

“保罗,塔楼里住着谁?”玛格丽特问。她拿着一棵蕨类植物,一边用它轻轻地扫自己的手背一边说:“我知道有人住在那里,因为有一次我看见有人在窗户边走动。”

“没人住在那儿,”保罗笑着说,“你不会以为我们关了一个政治犯吧?”

玛格丽特说:“一开始我以为是鸟。”能跟人分享这事她感到很开心。

“不,”保罗说,仍然觉得好笑,“可能是一位姑妈或者一位曾姑母,甚至可能是一位曾曾曾姑母。但她不住在那儿,她跑去那儿是因为她受不了那些挂毯。”他笑着说,“她在塔楼里塞满了书,还放了一只巨大的老猫,大家只知道她有时候会在里面捣鼓炼金术。你从没见过她的原因可能是她有隐身之术。有时候,她会整日整日地待在楼下。”

“我会遇见她吗?”玛格丽特好奇地问。

“也许吧,”保罗说,“也许哪天晚上她会想下来正式地吃顿晚餐,或者当你坐在草坪上时,她会不经意地走到你身边介绍自己。除此之外,你可能永远没机会见到她。”

“假如我上塔楼去找她呢?”

保罗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说:“如果你想去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以前就去过。”

“玛格丽特,”卡拉在树林的另一边喊道,“玛格丽特,如果你不赶快结束河边冥想的话,我们就要迟了。”

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几乎每天都会在房子里发现新的地方。例如扇子房——墙上挂着最精致的丝绒扇子,象牙扇骨上描画着精美的微型画。还有一个小房间,靠窗的一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玻璃陈列架,架上摆满了令人惊叹的精美木质、玻璃制或金属制水果、鲜花和树木。此外,她每天都来回经过那扇通往塔楼楼梯的门,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绕过地板上“玛格丽特,为爱而逝”的瓷片字样。

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去塔楼一探究竟的欲望了。每天都经过门口好几次,却只能偷偷地碰碰门上的嵌板,把头靠在门框上听听门里有没有上下楼的脚步声,或是呼唤她的声音实在令玛格丽特难以忍受。于是,这天一大早她便来到门外,紧紧地握住门把手,想要拉开那扇门。可门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经过了这么多的暗示与旁敲侧击,这么久的等待与失望,玛格丽特终于打开了这扇门。

看着灰色石头铺的粗糙楼梯,玛格丽特想,这楼梯对于一位老太太来说怕是陡了一些。但玛格丽特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尽管心里有些胆怯。她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轻抚着两边温暖的石墙,一边向上看一边沿着旋转而上的楼梯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很希望在她爬到楼顶前有人看见她或和她说说话。她甚至想,也许塔的墙壁其实是透明的,人们其实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那么草坪上的罗兹太太和卡拉——如果他们会抬头望向塔楼的话——也许会看着她的身影相视而笑,彼此点头示意着说:“玛格丽特,终于还是上了塔楼。”

让玛格丽特没想到的是,一扇厚厚的木门突然出现在楼梯的尽头。她只能站到下一级台阶上,以便让出空间举手敲门。高大的木门衬得玛格丽特身形矮小。即使已经站在了塔顶,她也不觉得自己高大。

在玛格丽特敲了两次门后,门里终于传来那位姑婆的声音:“进来吧。”第一次敲门后,门里是满怀期待的沉默,仿佛有人在心里悄悄地说:“是有人在敲门吗?”然后等着被第二次的敲门声说服。因为用力敲门,玛格丽特的指关节被沉重的木门弄痛了。她站在门下的台阶上,笨拙地打开门,心想:“如果我知道路就会简单得多。”她走了进去,环顾四周,然后礼貌地说:“我是卡拉的朋友。他们说我可以到塔楼来看看。当然,如果您不愿意,我也可以马上离开。”她本来打算说得更优雅些,不要让人听出是罗兹夫妇邀请她到塔楼上来的,但是爬了很高的楼梯之后她有些喘不上气,顾不上使用准备好的动听语句,只得脱口而出了。

一位老太太坐在圆形房间另一边的靠窗处,强烈的光线对比让人看不清她的脸。不管怎样,这位姑婆仍不失礼貌地说:“他们居然把我的事告诉了你,真奇怪。但是,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也并不是真的不欢迎你,就请你进来坐吧。”

玛格丽特顺从地走进房间,坐到石头长凳上。石凳沿着窗边环绕房间一整圈,所有窗子都迎风敞开着。风总是从各个方向涌进塔楼房间,让说话声变得七零八落、难以听清,甚至连看清屋里的陈设都有些费劲。

似乎是为了立即表明自己的主人地位,老太太正襟危坐,向着那些窗户摇摇手,笑着说:“它们就是我的挂毯。”她看起来比姑婆辈的人年轻,但又远超姑妈辈的年纪。她声音洪亮,能轻易穿透塔楼房间里的风声,而且她在窗前的身影显得很健壮结实,看起来丝毫不会恐高头晕或者爬不上楼梯。

“我可以看看窗外吗?”玛格丽特有些胆怯,像是在对着身旁的那只猫发问。那只猫神情冷淡,一副对玛格丽特既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的样子。

“当然可以,尽管看吧。”老太太说。

于是玛格丽特在长凳上转过身,将双臂倚在宽阔的石窗台上。但眼前的景色令她失望:尽管树的高度还不及塔高的一半,但她只能看到下面的树枝和树叶,丝毫不见宽阔的草坪、那些房顶和蜿蜒的小河。

“我以为能从这里看到河水的流向。”

老太太笑着说:“那条河不流经这里。”

“我的意思是,”玛格丽特说,“他们告诉过我,那条河环绕着这座房子。”

“谁告诉你的?”老太太问。

“保罗。”

“噢,”老太太说,“他回来了,是吗?”

“他回来好几天了,但很快又要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向前探了探身子问。

“玛格丽特。”

“啊,”老太太又说,“我也叫这个名字。”

玛格丽特觉得这时回答“真好”不大合适,而回答“是吗?”“难以想象!”“太巧了!”之类的话也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傻,于是她只迟疑着笑了笑,打消了回答“多么可爱的名字”的念头。

“他应该早些来,也早些走,”老太太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了。”

“把什么抛诸脑后?”玛格丽特问。虽然她觉得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这些话背后似乎隐藏着与名叫“玛格丽特”的人相关的更多秘密,也是这位老太太与她自己反复谈及的话题。虽然年轻的玛格丽特闯进了她的世界,也只能暂时打断她的自我对话。玛格丽特再次问道:“把什么抛诸脑后?”

老太太回头看着玛格丽特说:“我是说,他早该结束探亲离开家了,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就都解脱了。”

“我明白了,”玛格丽特说,“嗯,我想他待不了几天了。他这几天正说要走。”说这话时,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为了向老太太证明她并没有颤抖,她接着用近乎桀骜的语气说:“他走了以后,这里会很寂寞的。”

老太太说:“玛格丽特,你和我,我们会摆脱困境的。离窗户远点儿,孩子,你会淋湿的。”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暴风雨赶走了朗朗晴日,已经笼罩着这座房子很久了,风更大了,通过塔楼的窗户刮进细密如针的雨丝。猫的黑色皮毛上凝结着水滴,玛格丽特感到一侧的脸被雨打湿了。她问:“您要关上窗户吗?需不需要我帮您——”

“我不介意。”老太太说,“塔楼这边不是第一次下雨了。”

“我也不介意。”玛格丽特急忙说,然后离开了窗边。她发现自己正一边回头盯着那只猫,一边紧张地补充说:“当然,淋湿了就——”那只猫也毫无表情地盯着她,她犹豫了一下,带着歉意说:“我是说,有些人不喜欢淋湿。”

那只猫故意背过身去,把脸靠近窗户。

“您刚刚说保罗怎么了?”玛格丽特问老太太,不知怎的,她觉得老太太和猫、塔楼以及雨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这些联系甚至可能会让玛格丽特突然明了自己的角色,以及自己为什么在犹疑中迟迟未离去。她接着说:“您知道吗,他很快就要走了。”

老太太说:“要是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好了。你知道的,这些事情花不了很长时间。要我说,越快越好。”

“那的确是。”玛格丽特机智地说。

“毕竟,”老太太头发上带着雨滴,如梦呓般说,“有时候我们无法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

玛格丽特想尽快礼貌地结束对话下楼擦干衣服。她刚才之所以还耐心地待在这儿,只是为了听老太太谈论保罗,哪怕与他只有一点点相关也好。而且,现在大风卷着雨水从窗外打进来,直扑到玛格丽特身上,让玛格丽特感觉自己、老太太、书和猫都会被暴风雨从塔顶冲刷出去。

“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你。”老太太诚恳地对玛格丽特说,她不得不在风雨中提高音量,听起来就像在尖叫。她站起来走向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以为老太太快要摔倒了,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她。这时猫站了起来唾出了些东西,雨从窗外横扫进来,玛格丽特抓着老太太的手,在风雨声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好多声音,有的说:“再见,再见。”还有的说:“都失去了。”也有声音说:“我会永远将你铭记。”还有一个声音说:“太黑了。”然后,她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回来,回来。”接着,老太太松开了玛格丽特的手,声音消失了。猫后退着,老太太冷冷地看着玛格丽特说:“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你。”

“真对不起,”玛格丽特虚弱地说,“我以为您要摔倒了。”

“再见。”老太太说。


3

在舞会上,玛格丽特借了卡拉的一件蓝色薄蕾丝花边长袍穿,头发上插着黄色的玫瑰。她从扇子房里拿了一把扇子,是一把精美的象牙骨扇。它应该很坚固,掉在地上两次也没摔坏。展开扇面会看到扇骨上画着这栋房子,合上扇子后房子就看不见了。罗兹太太挑了这把扇子借给她用,给了卡拉另一把,所以当玛格丽特和卡拉跳着舞错身而过时,或在潘趣酒碗[潘趣酒源于印度,添加不同的水果、糖等原料调和而成,多用大碗调制盛装。]边添酒遇见时,又或者在大厅里碰面时,都会兴高采烈地问对方:“你的扇子还在吗?我把我的借给别人拿一分钟。我把我的给大家看了。你还带着你的扇子吗?我还拿着我的。”

玛格丽特与不熟悉的宾客还有保罗跳舞。与保罗共舞时,他们总远远地离开人群,在挂着画的长廊上跳,在长廊的立柱间跳。这些立柱的尽头是大厅,而大厅则通往镶嵌着瓷片的房间。在他们身旁,身着深红丝绸、绿色缎面或白色天鹅绒长裙的女士们在跳舞。身着黑裙、佩戴钻石项链和戒指的罗兹夫人站在高处,时而对着舞者们微笑,时而挽起罗兹先生的胳膊一起迎接那些穿过立柱微笑着走进来的客人。入场的客人们迫不及待地四下打量,脚步已然开始随着音乐的节奏而移动。一位女士戴着白色羽毛头饰,长长的羽毛直垂到肩膀。另一位女士臂上绕着粉色丝巾,跳舞时丝巾会在身后随之飘动。保罗穿着矜贵的制服。卡拉头上簪着红玫瑰与上尉共舞。

“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吗?”今晚玛格丽特已经问过保罗一次。她知道答案,之前已经问过好几次,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似乎这个问题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他有权离开,她有权知道。这联系对她来说是一种哀伤的甜蜜。

“我说过你可以去见姑婆。”保罗说,仿佛是在回答她的问题。玛格丽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塔楼上的老太太。她身穿黄色缎子衣服,非常端庄矜持地在舞者中穿行,如果有谁离她太近,她会把裙摆拉到一边。她正朝玛格丽特和保罗走来,他们坐在靠墙的小椅子上。走到近前时,她微笑着看着保罗,伸出手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

然后她对玛格丽特笑了笑,玛格丽特也回以微笑,很庆幸老太太没有向她伸出手。

“玛格丽特告诉我你在这儿,”老太太对保罗说,“所以我又下来见你了。”

“我很开心,”保罗说,“我非常想见你,差点儿去塔楼上找你。”

他们俩都笑了。玛格丽特细细端详着两个人,为他们如此相似而暗自惊诧。玛格丽特端坐于窄椅上,蓝色蕾丝裙优雅地垂下。她双手得体地交叠于膝上,细听他们的谈话。保罗给老太太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他们说话时眼角眉梢都含着笑,一直看着对方,头靠得很近。

“你看上去很壮实,”老太太说,“非常壮实。”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保罗说。

“唉,”老太太说,“我老了。我自己知道。”

“我也老啦。”保罗说。

“不明显,”老太太摇摇头,认真地审视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你永远不会老。”

这时,上尉走过来对玛格丽特鞠了一躬。玛格丽特接受他的邀请,起身与他共舞,心里十分希望保罗能注意到这一幕。

上尉说:“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就赶紧抓住了这个我等了整晚的机会。”

“真是绝妙的战术。”玛格丽特说。她心里想,没准儿这话在舞会上对人说了成千上万次了。

“如果我的目标总是如此让我心动的话,我的确有可能成为一位卓越的谋略家。”上尉殷勤而熟练地用这套舞会上惯用的说辞恭维玛格丽特。

“我刚看见你和卡拉跳舞了。”玛格丽特说。

“她呀。”他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手势,暗示卡拉比不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刚刚也看见他对卡拉做了同样的手势,那时可能是在指玛格丽特。她笑了。

“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她说。

“你应该说,”他认真地对她说,“你真的这么快就要走吗?”

“你真的这么快就要走吗?”玛格丽特顺从地说。

“很快就会回来。”他更紧地搂住了她的腰。现在该玛格丽特说话了,她说:“我们会非常想念你的。”

“我会想念你的。”他以一种铁汉柔情式的语气回应道。

他们跳了两支华尔兹,随后上尉十分绅士地护送她回到她的座位,一旁的保罗和老太太仍在热烈交谈,时而发笑或辅以各种手势。上尉啪的一声并拢脚跟,然后向玛格丽特深深鞠了一躬。

“你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没问题吧?”他问,“卡拉可能在找我。”

“没关系。”玛格丽特说。上尉匆匆离去,她转身去听保罗和老太太在说些什么。

“我记得,我记得,”老太太一边笑一边用扇子轻敲保罗的手腕,说,“没想到我现在竟会觉得这事很有趣。”

“那时候本来就很有趣。”保罗说。

“那时我们太年轻了,”老太太说,“我都有点儿记不清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玛格丽特微微欠身,然后从舞者中穿行而去。保罗送她到门口,然后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他在她身边坐下,问:“你见过老太太了?”

“我去了塔楼。”玛格丽特说。

“她跟我说了。”他低头看着他的手套,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愉悦说:“怎么一直没演奏华尔兹舞曲?”

***

第二天清早,太阳还没从河畔升起,大家就坐在了早餐桌前。罗兹夫妇坐在长桌的两端,卡拉和上尉、玛格丽特和保罗坐在餐桌的两侧。卡拉摘下了昨晚簪在头上的红玫瑰,它们已经凋谢了。玛格丽特头上的黄玫瑰也已经摘下。但卡拉和玛格丽特仍然穿着舞会礼服。因为她们穿了太久,以至于现在看起来竟十分自然,让人不禁怀疑她们一直都穿着这身衣裙。而那互相帮着穿上华服,互相欣赏并把裙上的皱褶抹平,好让它优雅垂下的场景似乎是久远的回忆,甚至可能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梦境。就如餐厅墙上挂毯中的人物那样,暗暗地铭记着想象中的自己穿衣打扮,用轻快的声音说笑着走到草坪上坐下绣花的场景。玛格丽特看着卡拉,心里想:“从没见过卡拉穿这件白色软袍高高束起头发的样子。以前也这样束过吗?头发也是卷的吗?还是一直都是这个发型?还有她手里的扇子。她是不是一直都拿着那把扇子?”当卡拉稍稍转动她修长的脖颈时,玛格丽特仿佛看到了画廊里一幅肖像里的主人公。保罗和上尉的制服仍算笔挺。他们将在日出后离开。

“你今天早上真的要走吗?”玛格丽特低声对保罗说。

“有劳几位一夜没睡来道别。”上尉向前微倾,看向坐在稍远处的玛格丽特,似乎对她表示格外感谢。

“每次我儿子离家,”罗兹太太说,“对我来说都像是第一次。”

上尉突然转向罗兹太太说:“今天早上我看到门前的草地有一块缺损。能修补吗?”

“我没注意。”罗兹太太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着罗兹先生。罗兹先生冷静地将手放在桌上说:“我们会尽力维护好这房子。”

“还有湖边那尊破碎的雕像呢?”上尉说,“以及您身后墙上织锦的裂口又该怎么办?”

“你没必要关心这些。”罗兹太太温和地说。

“没办法呀,”他对她说,“不可能不注意到。比方说,鱼都快死了。今年藤上都没有葡萄了。您绣棚旁的地毯都烂成一缕缕的了。”他向罗兹太太欠了欠身,说,“而且房子本身……”他向罗兹先生欠了欠身,接着说:“温室的窗户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坚固的石块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那个你要怎么修?”

罗兹先生有些心虚地说:“你不能只看到这些。阳光洒进明亮的客厅时的美景你注意到了吗?肖像画廊里那些美丽的画作你最近看了吗?走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时,你难道只注意到缺损的地方?”

“客厅简直破旧不堪。”上尉轻声说,“青色织锦缎沙发的扶手上有一个裂口。地毯已失去光泽。金色房间里,四把小椅上的镀金已经斑驳。银色房间里的银漆被刮花了。‘玛格丽特,为爱而逝’那里,她镶嵌肖像画的脸部缺了一块瓷砖。画廊里,您曾曾曾祖父的画像……”他再次向罗兹先生鞠躬,接着说:“画像上的油彩已有些褪色了。”

罗兹先生和罗兹太太互相看了看,然后罗兹太太说:“一定要因为这些事责怪我们吗?”

上尉脸红了,摇了摇头。

“我的刺绣快完成了,”罗兹太太说,“只要把人物放上去就完成了。”

“我来修补织锦缎沙发。”卡拉说。

上尉环顾桌边的各位,叹了口气说:“我得收拾行李了。即使我们冒犯了可爱的女士们,也不能耽误我们履行职责。”罗兹太太冷冷地转过身去,站起来离开了桌子,卡拉和玛格丽特也随她离开。

玛格丽特快步走进瓷屋,在那里,“玛格丽特,为爱而逝”那张苍白的脸永远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玛格丽特心想,那白净的脸颊上确实少了一块瓷砖,缺损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滴泪。她跪了下来,摸了摸那张脸,以确定那不是一滴泪。

然后她慢慢地穿过那些可爱的房间,穿过宽阔的铺着玫瑰色和白色瓷砖的大厅,走进客厅,然后停下来关上身后高高的门。

“真的少了一块瓷砖。”她说。

保罗转过身来,皱了皱眉头。他独自站在客厅里,身着制服的他高大俊朗,正准备出发。“你看错了,”他说,“不可能少了东西。”

“我看见了。”

“你知道吗,那不是真的。”他说。他在房间里一边快速地来回踱步,一边用手套拍打着手腕,不时紧张地瞥一眼门口或者看一眼对着大理石楼梯的高窗。他说:“这房子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可是那破旧的地毯……”他此时正走在那地毯上。

“胡说八道,”他粗暴地说,“我还不了解自己家的房子吗?我从来都很关心它,即使他们忘记了我也从没忘记。没有这所房子,我就无法存在。有我在这儿,它怎么可能崩塌?”

“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房子老旧呢?你知道的,地毯会磨损。除非换掉……”

“换掉?”他盯着她,好像她说了什么恶毒的话,“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替换的呢?”他轻轻地摸了摸罗兹太太的绣绷,说:“我们只能增添。”

房间外传来声音,是一家人从主楼梯下来道别。他快速转过身来,仔细听着,似乎他一直在期待这个声音。他急匆匆地对玛格丽特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然后又转过身对着那排高窗说:“再见。”

“外面天好黑,”玛格丽特走到他身旁说,“你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再见。”他决然地说,然后他迈出餐厅长窗的窗沿来到台阶上,身影也在白色大理石上随之闪现。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地矗立在窗前,目送着他走下台阶,穿过花园。“逝去了,逝去了,”她隐隐听见远方传来微弱的声音,“一切都逝去了。”

她转身回到屋内,避开地毯上那块破旧的地方,远远地绕开罗兹太太的绣棚,走到大门前打开了门。门外,在铺着玫瑰色和白色瓷砖的大厅里,罗兹夫妇和卡拉还有上尉站在一起。

“孩子,”罗兹太太说,“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您别生我的气,”上尉说,“我会尽快回来的。”

卡拉静静地站在一边说:“自己当心。”然后又说:“哥哥,玛格丽特来跟你道别了。”

“孩子,别犹豫不前了,”罗兹先生说,“女士们会受不了。”

卡拉对她哥哥说:“你在这儿的时候,玛格丽特和我计划要一起和你做很多事。时间太短了。”

玛格丽特站在罗兹太太旁边,转向卡拉的哥哥(还有保罗,但保罗是谁?)说:“再见。”他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和父亲一起走到门口。

“送他离家太让人伤心了,”罗兹太太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回来。”接着,她轻轻地把手放在玛格丽特的肩上,说:“我们再带你参观一下房子的其他地方。有一天,我看见你想打开那座坍塌的塔楼的大门。你去过花厅吗?喷泉屋呢?”

“等我哥哥下次回来,”卡拉说,“我们举办一个音乐之夜,也许他还会带我们去划船。”

“那我呢?”玛格丽特笑着说,“我也不能一直在这儿做客啊?”

罗兹太太最后看了一眼罗兹先生和上尉离开的那扇门,把手从玛格丽特的肩上拿下,说:“我得去做绣活了。儿子回来后我就放到一边了。”

“在我哥哥再回来之前,你不会走吧?”卡拉问玛格丽特。

“只要把这些人物绣进画面的前景里就完成了。”罗兹太太说。在去客厅的路上,她稍停了一下,说:“你要是坐在河边的草坪上,我一定把你也绣进去。”

“我们要为那幅画做模特啦,”卡拉笑着说,“玛格丽特,过来坐在我旁边的草坪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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