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

THE GOOD WIFE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詹姆斯·本杰明先生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叹了口气,伸手到桌子另一边去拿奶油。“吉纳维芙,”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说,“给本杰明太太送去早餐了吗?”

“她还在睡觉,本杰明先生。我10分钟前上去看过。”

“小可怜。”本杰明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面包片。他又叹了口气,把不值一读的报纸丢在一边,然后很高兴地看到吉纳维芙送来了当天的信件。

“有我的信吗?”他问道。这个发问其实多此一举,因为答案马上就能揭晓。他之所以问这样无趣的问题,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些互动。他又问了一次:“有寄给我的吗?”

吉纳维芙十分守礼,并没有翻主人家的信件,只回答说:“本杰明先生,所有信件都在这里。”她这样回答是为了避嫌,以免让本杰明先生怀疑自己刺探他关于生意或是女人的信息。

信件中照例有来自不同百货公司的账单,这是本月收到的第三批账单,其中最近的日期是上个月的10号,当时本杰明夫人第一次让人把账单送到她的房间。这些都是琐碎小事,本杰明先生把账单和那些宣传内衣、菜肴、化妆品和家具的广告放在一边,过一会儿本杰明夫人会有兴趣看它们。信件里还有一张银行对账单,本杰明先生生气地把它扔到咖啡壶边,并不想马上打开。此外还有三封私人信件——一封是一位意大利的朋友写给他的,主要赞叹了当地的天气;另外两封是写给本杰明夫人的。本杰明先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第一封信,读了起来。是本杰明夫人的母亲寄来的:

亲爱的,我只想简短地跟你说一声,我们10号就要走了。我仍然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直到我们上船的那一刻,我们都会等你的回音。你甚至不需要带行李,因为我们打算在巴黎购买所有的东西,而坐船反正也用不到太多东西。当然了,一切看你自己喜欢。我们原以为你肯定会来,却不明白你为何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当然如果这是詹姆斯的意思,我想你也别无选择。不管怎样,你和詹姆斯如果最后决定一起去,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把我们的地址寄给你。同时,照顾好自己,记住我们一直在想念你。

---爱你的,

---妈妈

本杰明先生把这封信搁在一边留待以后回复,然后打开另一封寄给他妻子的信。他猜想这是一位她以前的朋友写来的,因为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信里写着:

海伦,亲爱的,刚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结婚启事了。太棒了!我们认识那个幸运的男人吗?不管怎样,我们一直说你会是第一个结婚的,现在你却成为最后一个。当然了,史密蒂还没结婚,但我们从没把她算在内。不管怎么说,道格和我很想见你。既然我们又联系上了,我会等你的回信,告诉我你和你的新老公什么时候能来拜访我们。只要周末都行,告诉我们火车班次就好。

---充满爱意和祝福的,

---琼妮

这封信根本不需要回,但本杰明先生还是把它搁在一边。他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咖啡,尽管百货公司的无聊广告与晨报上的可怕消息纷至沓来,他仍然平静地喝完了咖啡,然后站起身,整理好广告和报纸。他看到吉纳维芙站在厨房门口,于是对她说:“我喝完了,谢谢,吉纳维芙。本杰明太太醒了吗?”

“我刚要给她送早餐去,本杰明先生。”吉纳维芙说。

“好的,”本杰明先生说,“我乘11点15分的火车去办公室,我自己开车去车站,晚上7点左右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卡特太太会好好照顾本杰明太太吧?”

“当然,本杰明先生。”

“那就好。”本杰明先生拿着他的文件,果断地转身走向楼梯,把早餐用过的餐盘、咖啡壶和吉纳维芙漫不经心的目光抛在身后。

他妻子的房间在楼梯的顶端,房间有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门上有黄铜装饰的旋钮和铰链,房间的钥匙总是挂在门边的钩子上。本杰明先生第三次叹气,取下钥匙,拿在手里掂了掂。当他把钥匙插进门锁时,他感到房间里有一瞬间慌乱的寂静,接着他听到妻子把早餐托盘放在一边等着开门时,那些盘子发出的格格的响声。本杰明先生叹了口气,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早上好。”他说。他并不看她,而是走到窗前。窗外的花园景色和他从餐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相同的花,相同的远处的街道和房子。他问:“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更明显地看出草坪需要修剪了,他说:“必须找那人来修剪草坪了。”

“他的名字在小电话簿里,”她说,“和洗衣店和杂货店的电话号码记在一起。”她一边说一边移动咖啡杯,发出声响。

“今天也是个好天儿。”他一边说一边仍然望着外面。

“很不错。你会去打高尔夫吗?”

“你知道我星期一不打高尔夫的。”他惊讶地转过身来对她说。一旦看了她一眼,即使不是有意的,他也就发现并不是那么困难了。这些天的早晨她总是一样,但让他每每感到吃惊的是,虽然对于家里其他人来说,她的存在不过是由回忆和她发出的意旨体现的,但在她的房间里,她还是一如既往,无声无息。她有时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衣,托盘里放着一个鸡蛋;有时把头发梳到头顶上,而不是披在肩上;有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有时看他从图书馆带给她的书。但从本质上说,她从未改变,还是当初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很可能也会是他有一天要埋葬的那个女人。

她跟他说话时的嗓音仍是多年来他听惯的声音,尽管最近她学会了压低声音,不带感情地说话。起初是因为她不喜欢吉纳维芙和卡特太太听到她的声音,但现在是因为她知道对他大声喊叫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把他赶走。她问:“有我的信吗?”

“一封来自你母亲的信,一封来自叫琼妮的人的信。”

“琼妮?”她皱着眉头说,“我不认识叫琼妮的人。”

“海伦!”他有些动气,说,“你能不能别再那样说话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拿起咖啡杯,以此清楚地表明无论她之前想说什么,现在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我本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耐着性子说,“但她信上写了。她说史密蒂还没结婚。她还说你结婚了真是太好了,并且问你和老公是不是不久就会去看她。”

“那是琼·莫里斯,”她说,“你为什么不早说,而是让我……”她突然停了下来。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信了。”他故意说。

“除了妈妈,我并不期待其他人的信。”

“弗格森先生是不是把你忘了,你怎么想呢?或者他打算放弃这个苦差?”

“我不认识弗格森先生。”

“这么容易放弃,”他说,“这风流韵事可不怎么……激情洋溢啊。”

“我不认识叫弗格森的人。”她和往常一样保持着沉默,但她把咖啡杯轻轻移到茶托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茶托上那只细细的杯子,“我没有外遇。”

他并不理会,继续和她一样看着咖啡杯低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充满了渴盼。“你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他,”他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怜的弗格森先生就被抛弃了。而现在他似乎也渐渐放弃解救你了。我感觉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没有信了。”

“我不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不认识叫弗格森的人。”

“也许你不认识,也许他在公共汽车上或在餐馆里偶然看到你,从那神奇的一刻起,他就把他的一生献给了你;甚至可能是你把一张纸条扔出了窗外,或者吉纳维芙可怜你……也许吉纳维芙的皮大衣就是你买通她的贿赂?”

“我不太可能会需要皮大衣了吧。”她说。

“那本来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是吗?你会很高兴知道,吉纳维芙直接来找我,并且主动提出退还那件外套。”

“我想你把它收回了吧?”

“是的,”他说,“我不想让吉纳维芙欠你人情。”

说到这里他已经厌烦了。她无法沟通,因为她不会丢下她的咖啡杯。她当然知道他已经从吉纳维芙那儿拿走了外套和珠宝。他不可能真的相信她从窗户里丢下了一张纸条,或者不知怎的把消息传给了外面的世界。因为他们都知道,她甚至做不到一边紧张地盯着门口一边坐下来颤抖着双手把她的境况写下来,好引人来打开门锁让她出去。即使允许她用铅笔和纸书写,或者她发现可以用口红在手帕上涂写,她也已经不会写诸如“我被丈夫囚禁了,帮帮我”“救救一个被不公正囚禁的不幸妇女”“报警”,甚至“救命”之类的词句了。有一段时间,门一开,她就试图强行冲出房间,但那只是最开始的时候。后来她开始变得阴郁冷漠。在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密切监视着她,因为弗格森在来信里(当时几乎每天都有)一直提出各种解救她的方法,而他当时还怀疑她在试图和她母亲联系。然而现在,她态度有所转变。这一切始于她把衣服送给吉纳维芙,开始整天躺在床上,而弗格森的来信也不是那么频繁之后。这让他对她放松了警惕,甚至还允许她买书和杂志,有一次他还为她的房间送了一打玫瑰花。他一直都觉得她不可能狡猾到计划逃跑或者利用这种明显的听天由命的态度欺骗他,所以他以为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权威。“你记得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她,“你随时都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再穿上漂亮的衣服,一切照旧的。”

“我记得。”她笑着说。

他朝她走来,朝她的床和咖啡杯走去,朝她的蓝色短睡衣走去,直到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头顶上的梳子和散落的细碎头发。“快告诉我,”他乞求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只说几句——告诉我弗格森的事,你在哪里遇见他的,还有……”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严厉地说:“坦白吧!”这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不认识叫弗格森的人。我这辈子从没爱过任何人。我没出轨。我没什么好忏悔的。我不想再穿我那些漂亮的衣服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他说。

“别忘了锁门。”她说,转身从桌上拿起她的书。本杰明先生锁上身后的门,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钥匙,然后又把钥匙挂在钩子上。然后他疲惫不堪地转身下了楼。吉纳维芙正在打扫客厅,他在门口停下来说:“吉纳维芙,本杰明太太午餐想吃点儿清淡的东西,要不做点儿沙拉。”

“好的,本杰明先生。”吉纳维芙说。

“我不回家吃晚饭了,”本杰明先生说,“我本打算回来的,但想想还是留在城里过夜。本杰明夫人可能需要在图书馆再借一些书,你帮她处理一下好吗?”

“好的,本杰明先生。”吉纳维芙又说。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犹豫不决,似乎宁愿一直和吉纳维芙交谈也不愿进他的书房。也许是因为吉纳维芙总是会回答“好的,本杰明先生”。他没再说什么,就此走开,进了书房,关门,锁门。他心里想,这两间屋子都锁上了,与屋子的其他部分隔开了,两间屋子相隔很远,中间的所有屋子都没有人住,客厅和饭厅,走廊和楼梯以及卧室都横在中间,将两个房间隔开。他猛地摇了摇头,他累了。他的卧室就在他妻子的旁边,有些夜晚,他很想打开她的门,进去告诉她他原谅她了。但幸运的是他忍住了。他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打开妻子的门,她却用拳头把他赶了出去并且从里面锁上了门。第二天她一言不发地把钥匙还给了他。他怀疑不久之后他甚至白天也不能进入她的房间了。

他坐在办公桌旁,恼怒地用双手按着额头,但他还是得做完该做的事情。他拿起一张印有她姓名首字母的信纸,打开他的钢笔。“最亲爱的妈妈,”他写道,“我那没用的手指头还是太痛了,没法用它写字——詹姆斯觉得我可能是扭伤了,但我觉得他只是厌倦了听我发号施令并代我回信,其实除此之外他也没为我做过其他的事。我们都生病了,所以我们不能和你一起去巴黎了,而且我真的认为我们不去更好。毕竟,我们七月才刚度完蜜月回来,而詹姆斯需要回办公室工作一段时间。他说,也许今年冬天我们可以飞到南美洲去住几个星期,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总之,祝你们在巴黎玩得开心,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别忘了给我写信。”本杰明先生坐下来看了看他写的信,叹了口气,拿起钢笔继续写道:“爱你的,海伦和詹姆斯。”他封上信,在信封上写下地址,然后双手交叉在面前,静静地坐在书桌旁,沉思了一会儿。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盒颜色暗淡的廉价信纸和一支装满棕色墨水的钢笔,然后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用左手拿起钢笔,开始大胆地写道:“我最亲爱的,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来骗开这个嫉妒的老傻瓜了。我在图书馆和那个女孩谈过几次,我想如果她确信自己不会惹上麻烦的话,她会帮助我们的。我的计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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