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的人

THE MAN IN THE WOODS

她只说“是的”  作者:雪莉·杰克逊

克里斯托弗疲倦地挪动着双脚,因为此外别无他法。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痛恨那些阻碍他前进的树,恨他脚下的尘土,恨天空,恨这条路,恨所有的路,恨所有的一切。从早晨开始,以及之前的一天,再之前的一天,再再前一天,再再再前一天,以及之前已经消逝的无数个日子里,他一直在走。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这样走了好几年,然而却不断回到他出发的地方。今天早晨他已经走过了田野,现在他正穿过那些繁茂的已经涌进路中间的树。这些树倾斜着,它们那巨大的古老身躯朝他压下来。克里斯托弗是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后进入森林的。他转过弯,走上通往森林的路,仿佛他还可以选择似的。他回头看看另一条路,那条他没有选择的路。那条路平静地穿过田野,穿过城镇,甚至可能在克里斯托弗看不到的某个地方走到尽头。

那只猫在他进入森林后不久就加入了他的行列,它从树丛中迅捷、神秘地跳了出来,让克里斯托弗吓了一跳。但它却很快让克里斯托弗感到莫名的安慰,于是猫便一直留在了他身边。当树木变得茂密的时候,它就会靠近克里斯托弗一些,小跑着跟随他。通常猫在感到害怕时就会偶尔流露出接受人类近距离陪伴的一面。有一次,克里斯托弗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时,亲切地揉了揉猫的耳朵,拉了拉猫的尾巴,说:“伙计,我们去哪儿?你有什么主意吗?”那猫就会意味深长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自从我们走进这林子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房子了。”克里斯托弗后来对猫说过一次。他眯着眼睛望着天空,又补充说:“天不久就会黑了。”他不安地瞥了一眼近旁的树,被寂静中仅有的自己的声音激怒了,那些树仿佛在听他说话。它们听着,庄严地彼此点点头。

“别担心,”克里斯托弗对猫说,“世上的路总有去处。”

***

没过多久——大概是天黑前一小时——克里斯托弗和那只猫惊讶地停在了一个路口,因为前面出现了一座房子。一面整洁的石墙一直延伸到路上,烟囱里冒出烟来,门窗没有被钉上,台阶没有损坏,大门的铰链也没有散落。这是一座看起来舒适的、有人气的老房子,由与围墙同样的石料砌成,人们很容易在茂密幽深的森林里找到它,因为它恰到好处地、紧凑地矗立在路的尽头。当然,那其实不是一条真正的路,它只通往这座房子。有一瞬间,克里斯托弗想起了那条很久以前他没有选择的路,他很快向房子的前门走去,后面跟着那只猫。

河水流动的声音从树丛中传来。这条河显然知道走出森林的路,因为它悦耳、清澈地流过干净的石头,不惧怕穿过黑暗的树丛。

克里斯托弗向这座房子走去,就像走进其他房子一样——不论那是农舍、郊区住宅,还是城市公寓。他礼貌而愉快地敲着让人感到温暖的前门。

“进来吧。”一个女人一边打开门一边说,克里斯托弗走了进去,猫紧随其后。

那女人后退一步,眼睛睁得大大地打量了克里斯托弗一会儿。他也看着她,发现她还年轻,虽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年轻,却不像是会独居在森林深处的年纪。

“我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她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他想,等走出这黑暗的走廊,她也许会看起来更年长一些。她的头发微微卷曲,有些贴在脸上。她有一双与其他面部特征不成比例的大眼睛,让她看起来似乎总是在努力想要在昏暗的森林中看清什么。她穿着一件绿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条腰带——后来他看出那腰带是用草编成的绳子——光着脚。当他不安地站在门里与她打量彼此时,猫则在大厅里转,好奇地停在角落和紧闭的门前,然后向上看了一眼位于大厅另一边的,没有灯光的楼梯的尽头。

“它闻到了另一只猫的味道,”她说,“我们也有一只。”

“菲莉丝。”一个声音从房子后面传来。那女人紧张地对克里斯托弗笑了笑,说:“请跟我来。我不该让你久等。”

他跟着她来到大厅另一边靠近楼梯的那扇门,她打开门,灯光照了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被直接带进一个温暖的大厨房,桌上和架子上点着三盏煤油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在森林傍晚的昏暗中,它们一起照亮了房间。另一个女人站在火炉旁,看着正冒着热气、散发着强烈洋葱和香草香气的锅。在这难以置信的温暖、光明和洋葱香味面前,克里斯托弗和那只猫一样,闭上了眼睛。

“那么,”坐在炉子旁的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像之前那个女人一样仔细地打量着克里斯托弗,然后把目光转向厨房墙壁上一片粉刷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些线条和十字标记,像是一个粗略的测量系统,然后她果断地说,“改天吧。”

“你叫什么名字?”第一个女人问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他轻松地回答,又问,“你呢?”

年轻女人说:“菲莉丝。你的猫叫什么?”

克里斯托弗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它都不是我的猫。”他的声音在洋葱的香气中变得有力起来,接着说:“它只是跟着我到这儿来的。”

“我们得给它起个名字。”菲莉丝说。说话时,她总把目光从克里斯托弗身上移开,只在停止说话后才把她那超大的眼睛又转向他。“我们的猫叫格里马尔金。”

“格里马尔金。”克里斯托弗说。

“她是,”菲莉丝指着厨师说,“茜茜阿姨。”

“是瑟茜,”年长的那位妇人面对着炉子强调说,“我从出生时就叫瑟茜,到死的时候也仍然叫瑟茜。”

虽然从她站立的姿态和单调的声音来看,她似乎比菲莉丝大的多,但克里斯托弗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她看起来精力充沛,眼神清澈。当她轻而易举地把大铁锅从炉子上搬到厨房中央的石桌上时,她手臂的力量让克里斯托弗感到惊讶。那只猫跟着克里斯托弗和菲莉丝走进厨房,悄悄地跳到桌子旁边的长凳上,然后又跳到桌子上。菲莉丝小心翼翼地看了克里斯托弗一眼,然后轻轻地把猫推下桌子。

“我们得给你的猫取个名字。”她语带歉意地说,这时那只猫跳了下来,并没有生气。

“叫咪咪吧,”克里斯托弗无奈地说,“我总是叫猫‘咪咪’。”

菲莉丝摇摇头,她正要说话,瑟茜阿姨却瞥了她一眼,阻止了她。于是菲莉丝快步走到厨房角落里的一个铁箱子旁,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布铺在桌上,然后又拿出四套石头做的盘子和杯子放在桌子上。克里斯托弗背对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借此姿势清楚地表明他并无意自说自话地坐在饭桌边,只是因为累了才坐在长凳上。此外,他也想表明,除非受到热忱而明确的邀请,否则他不会在饭桌边晃来晃去。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瑟茜阿姨说。她的目光扫过桌子,调整了一个叉子的位置,然后后退一步,却始终都没有看克里斯托弗。然后她走到门边的那面墙,挺直腰安静地站在那里,菲莉丝也走到她身边站好。克里斯托弗转过头去看她们,而当他听到大厅传来的脚步声时,他不得不再次转过身来。一分钟后,门开了。两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墙边,克里斯托弗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进来的应该是房子的主人。

***

这一个暮年将至的人,虽然他挺着胸,硬邦邦地将双肩后展,但感觉它们随时都会松懈下来。他满脸皱纹,疲惫不堪,嘴角和肩膀一样垂头丧气地下垂着。他和那些女人一样,穿着一件束腰绿色长袍,也赤着脚。他站在门口,身后是一片漆黑。他的白发柔和地闪着光,那双明亮而好奇的眼睛盯着克里斯托弗看了很久,然后他像那位年长的女人一样,将眼睛望向墙上的简易测量系统。

“我们对你的到访感到荣幸。”他终于对克里斯托弗说道。他声如洪钟,听起来像吹过林间的风声。他没再说话,走到石桌一头的主位坐下,然后向克里斯托弗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右边。菲莉丝从门边的位置走开,悄然坐进克里斯托弗对面的座位。瑟茜阿姨从铁锅里盛出食物为他们上菜,然后才到桌子另一头的下首坐下。

克里斯托弗低头凝视着面前的盘子,洋葱和肉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他不禁又闭上眼睛享受那香气,然后才开始吃饭。当他抬起头时,可以越过菲莉丝的头顶看到她身后那扇黑暗的窗户,窗外的树紧紧地靠过来,它的树枝蜿蜒着贴在玻璃上,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树叶和树枝仿佛向房间里伸过来。

“请教尊姓大名?”老人终于开口问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说。除了他的盘子和窗外,他不敢乱看。

“你走了很远的路吗?”老人问。

“很远,”克里斯托弗笑了,他接着解释说,“虽然我感受到的距离可能比实际走的路要远。”

“我叫奥克斯。”老人说。

克里斯托弗努力打起精神。自从进了这座陌生的房子,他就开始感到迷糊,仿佛已经被那无休止地穿行于树林中的旅途所蛊惑。此外,从黑暗和风声鹤唳的森林中来到这座房子里,又在主人的餐桌旁坐下来,却没有人为他引荐介绍,这也让他感到不安。克里斯托弗咽了口口水,转过身来,看着奥克斯先生说:“您愿意收留我真是太好了。要不是您,我想我只能在树林里徘徊一整夜。”

奥克斯先生向克里斯托弗微微点了点头。

“我想我有点儿害怕,”克里斯托弗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害怕那些树。”

“确实,”奥克斯先生平静地说,“那么多树。”

克里斯托弗不知道是否已经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他非常想再说些什么,以便进一步明确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待遇,例如,他是否可以在这里过夜,还是必须再回到黑暗的树林里去。而如果他留下来过夜,明天早上他是否还能吃到一顿这样美味的饭菜。瑟茜阿姨第二次为他把盘子装满时,克里斯托弗朝她笑了笑。“真是太棒了!”他对她说,“我都不记得上次吃到这么好的饭菜是什么时候了。”

瑟茜阿姨像奥克斯先生之前那样朝他点了点头。

“食物都来自森林,”奥克斯说,“瑟茜在河边采集洋葱。当然,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事。”

“我想确实不用。”克里斯托弗说。他觉得自己大概不能在这儿过夜。

奥克斯先生接着说:“你明天就能参观这所房子了。”

“我想,是的。”克里斯托弗说,此刻又觉得他应该能留下来过夜。

“今晚,”奥克斯先生故意压低声音说,“今晚,我想听听你的经历,您在旅途中看到了什么,你离开的那个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克里斯托弗笑了,他确定自己可以留下来过夜了。知道自己不会在清晨前被逐客,他感到很放松。瑟茜阿姨丰盛的晚餐让他很开心,他已经准备好和主人谈话了。

他说:“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顺着路就走到树林里来了。”

“你确实得穿过树林才能到这儿。”主人冷静地同意了他的说法。

“在那之前,”克里斯托弗接着说,“我经过了许多农舍和一个小镇,您知道它的名字吗?我本想向那里的一个女人讨顿饭吃,但她拒绝了我。”

这时,他又想起瑟茜阿姨丰盛的晚餐,心里感到温暖,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那以前,”他说,“我在上大学。”

“那您是个学者。”老人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托弗终于转向奥克斯先生,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重复道,“我本来和其他人一样在上大学,但某一天我就突然离开了,没有任何缘由地离开了。”他看了看奥克斯先生、菲莉丝以及瑟茜阿姨。他们都不置可否地望着他。他停了下来,然后怯生生地说:“我想我来这里之前,经历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了。”

“他带了一只猫来。”菲莉丝低头轻声说。

“一只猫?”奥克斯先生礼貌地环顾了一下厨房,看见克里斯托弗的猫蜷缩在炉子下面,于是点了点头。接着,他对瑟茜阿姨说:“之前有人带了条狗来。你还记得那条狗吗?”

瑟茜阿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菲莉丝没有起身,说:“那是我们的格里马尔金来吃晚饭了。”

瑟茜阿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一只与克里斯托弗的黑猫皮色不同但大小相仿的花斑猫漫不经心地小跑进厨房,它没有看瑟茜阿姨,径直朝炉子走去,然后看到了克里斯托弗的猫。克里斯托弗的猫懒洋洋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格里马尔金。

“它们该不会打架吧,”克里斯托弗一边站起身一边紧张地说道,“我最好还是……”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只听格里马尔金发出威胁的吼声,而克里斯托弗的猫也发出愤怒的低吼,却没从被它当作床铺的舒适的火炉下面挪开。接着,格里马尔金轻率鲁莽地开始了进攻,却被克里斯托弗的猫打了个猝不及防。它们愤怒地低吼着、尖叫着,纠缠在一起打作一团。不一会儿,格里马尔金突然哀叫着跑出了瑟茜阿姨打开的那扇门。

奥克斯先生叹了口气,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我很抱歉!”克里斯托弗不禁有些担心那只失去理智的猫可能让他们俩都露宿荒野,他说:“我去外面找格里马尔金吧?”

奥克斯先生笑了,说:“输得这么惨,它没有资格回来。”

“现在,”菲莉丝轻声说,“现在我们可以叫你的猫格里马尔金了。现在我们有一个名字——格里马尔金,但没有猫,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个名字给你的猫。”

***

那天晚上,克里斯托弗睡在顶层的一个石头房间里,要从大厅里爬上一段黑暗的楼梯才能到达。奥克斯先生拿着蜡烛来到房间,克里斯托弗的猫,现在叫格里马尔金,离开温暖的炉子跟在后面。房间小而整洁,有一张石凳当作床铺。克里斯托弗在主人走后仔细察看房间,惊奇地发现床上居然铺着树叶,上面盖着厚厚的毛皮做成的毯子,那毛皮看上去像熊皮。

“这儿简直就像森林,”克里斯托弗用双手揉着熊皮的一角,对猫说,“还住着一个神奇的家庭。”

和这所房子里所有的窗户一样,克里斯托弗房间的窗户也被树墙挡住了,它们的枝条使劲地撞在玻璃上。克里斯托弗问他的猫:“这会不会就是他们用石头建造这所房子的原因?这样树就不会把房子挤倒了?”

整夜,树木摇动的声音进入了克里斯托弗的梦中。他在睡梦中感激地翻身,转向身旁一同睡在大毛被里的猫,它享受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

早晨,克里斯托弗来到厨房,菲莉丝和瑟茜阿姨穿着绿色的长袍,正围着火炉忙活着。他的猫跟着他下了楼,在厨房里跑到他前面,坐在火炉下,满怀期待地看着瑟茜阿姨。菲莉丝摆好餐具,瑟茜阿姨摆好饭菜。然后她们俩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站到门口,等着奥克斯先生进来。

奥克斯进来时向克里斯托弗点了点头,他们按自己的座次坐好,瑟茜阿姨则为他们服务。奥克斯先生早餐时一直没有说话,饭后他站起身来,示意克里斯托弗跟在他后面。他们走出门厅,门静悄悄地关上,然后奥克斯先生停了下来。

“我想你只看过房子的一部分,”他说,“我们的女仆除非被召唤到这个大厅,否则会一直待在厨房里。”

“她们睡在哪里呢?”克里斯托弗问,“也在厨房里吗?”不过他立刻为自己的问题感到窘迫,尴尬地对奥克斯先生笑了笑,说这个问题不值一答。

但奥克斯先生摇摇头,把手放在克里斯托弗的肩膀上说:“在厨房地板上。”说完他就转过头去,但克里斯托弗仍看得出他在笑,然后,奥克斯先生继续说:“瑟茜睡得离门厅更近一点儿。”

克里斯托弗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红,他很庆幸大厅里光线昏暗,赶紧说:“这是一座很古老的房子,对吧?”

“很老了,”奥克斯先生说,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他接着说,“但仍然充满活力。”

“确实是。”克里斯托弗愉快地说。

“这里面,”奥克斯先生打开了两扇大门中的一扇,“保存着所有的档案。”

克里斯托弗跟在他后面走进去,奥克斯先生走向石桌上立在蜡油里的一支蜡烛,用旁边的火石点着了它。然后他把蜡烛举得很高,克里斯托弗看到墙边堆满了石头,这些石头被堆成松散的形状不规则的架子。有些架子很大,上面放着皮面的书,另一些则放着石板和羊皮纸卷。

“它们非常珍贵,”奥克斯先生伤感地说,“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他慢慢地走过去,摸了摸放在那儿的一大卷书,然后转过身来,向克里斯托弗伸出他沾满灰尘的手指说道:“不知道怎么利用这些珍贵的东西是我的悲哀。”

看到这些书,克里斯托弗感到很震撼,退到门口。“以前,”奥克斯摇摇头说,“这里还有更多书,多得多。我听说之前这个房间特意被设计得很大,足以保存所有档案。但我不知道这些档案后来是因为什么而损毁的。”

他手里拿着蜡烛,领着克里斯托弗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另一扇门前。奥克斯先生拿着蜡烛先走了进去,克里斯托弗借着烛光看见那是另一间卧室,比他睡的那间大。

奥克斯先生说:“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便于保护档案。”

他再次将蜡烛举高,克里斯托弗看见了一张石凳,与他房间里的那张相仿,上面也铺着厚厚的毛皮。床铺的上方,一把闪闪发光的长刀挂在两个固定在石墙里的挂钩上。

“我不过是这些档案的保管员,”奥克斯先生叹了一口气,在烛光里对克里斯托弗笑了笑,接着说,“我们就像两个朋友,一个带着另一个参观房子。”“可是……”克里斯托弗刚开口,奥克斯先生就笑了,他说:“给你看看我的玫瑰。”

克里斯托弗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回到大厅,奥克斯先生吹熄了蜡烛,把它放在门边的一个架子上,然后走出前门,来到房子前的一小片空地。整座房子都被延伸至路边的石墙包围着。虽然他们面前的这一块空地里没有树,但也并未因此而显得更加清爽宜人。石墙勉强把树林挡在外面,但和克里斯托弗前一天的感觉一样,浓密的树木仍然想尽办法向房子挤过来,以可怕的姿势包围着这座小小的石头房子。

“这些是我的玫瑰。”奥克斯先生说,语气温暖。他一边说话,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森林的另一边,用眼睛丈量着树和玫瑰之间的距离。“都是我自己种的,”他说,“我率先在森林里开拓出这么大一块地方,因为我想在这片荒野里种玫瑰。尽管如此,我也得派瑟茜深入这片森林去寻找玫瑰,然后把它们带回来移植到我的小空地里。”他深情地靠在玫瑰上。这些玫瑰繁茂地依靠着房子的石墙,有一株几乎长得和大门一样高了。而墙外的树木则从高处向他、向那些玫瑰、向这所房子压了过来。

奥克斯说:“每年春天,都需要为它们绑上木桩做支撑。”他后退了一步,把手举过头顶比画着,然后说:“用一根木桩,例如一棵削去树枝的小树苗就可以,瑟茜会把它砍好、削尖。然后玫瑰的枝干就有了支撑,像依靠着墙那样。”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说:“我想,总有一天玫瑰花会覆盖整个房子的。”

“你觉得会吗?”奥克斯先生急切地转向他问道,“我的玫瑰会吗?”

“看起来会。”克里斯托弗有些尴尬地说,他用手指碰碰第一根木桩,它在房子的石墙映衬下白得发亮。

奥克斯先生摇摇头,微笑着说:“还得看是谁种的。”

***

他们走回房子,穿过门厅,进了厨房,瑟茜阿姨和菲莉丝仍在进门处靠墙站着迎接他们。他们又一次坐在石桌旁,瑟茜阿姨为他们端上饭菜,奥克斯先生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仍然一言不发,菲莉丝和瑟茜阿姨则低头看着她们的盘子。

饭后,奥克斯先生向克里斯托弗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房间。菲莉丝和瑟茜阿姨收拾餐桌上的盘子和餐布,克里斯托弗坐在长凳上,而猫躺在他膝上。女士们似乎出奇地忙碌。瑟茜阿姨在炉子上放上许多铁锅,那数量足可为十多人同时准备饭菜。菲莉丝被派去厨房角落里的一个壁橱去拿一件特别的餐具。然而她回来报告说,这件餐具继“上次之后”就丢了,找不到了,瑟茜阿姨只好放下勺子自己去找。

菲莉丝在石板桌上放了一张很大的油酥面皮。然后她和瑟茜阿姨慢慢地、充满爱意地从炉子上的数个锅里舀出一勺勺各式各样的内馅儿放在面皮上。她们间或停下来试一下内馅儿的味道,估计一下用量,用眼神互相询问交流。

“你们在做什么?”克里斯托弗终于开口问道。

“一次宴会。”菲莉丝一边说一边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走开了。

克里斯托弗的猫呼噜呼噜地叫着,看着瑟茜阿姨消失在厨房远处的壁橱里,稍后又拿着一个捆扎好的东西走了回来。克里斯托弗感觉它像是一头处理好的野猪。她和菲莉丝把野猪穿进壁炉前的烤肉叉上,菲莉丝负责坐在一旁不断转动烤肉叉。接着,克里斯托弗的猫跳了下来,跑到壁炉边,坐在菲莉丝身旁,舔舐烤肉叉转动时滴下的油脂。

“参加宴会的是什么人?”克里斯托弗笑着问道。

菲莉丝环顾四周,瑟茜阿姨也从炉边转过身来,厨房里一片寂静,似乎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然后,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开了,奥克斯先生走进来。他从卧室里拿来那把刀,冲着克里斯托弗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把刀拿给他看。奥克斯先生就座后,瑟茜阿姨又消失在壁橱里。不一会儿,她拿过来一块磨刀石,放在奥克斯先生面前。奥克斯先生开始从容不迫地磨刀,看起来小心翼翼却又乐在其中。他把那明亮的刀片抵着移动着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小心地转动着刀刃。

“你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在磨刀声中奥克斯先生问道。他的目光暂时离开磨刀石,短暂地落在克里斯托弗身上。

“相当远,”克里斯托弗看着磨刀石说,“我不知道究竟有多远。”

“你以前是个学者吗?”

“是的,”克里斯托弗说,“一名学生。”

奥克斯先生又从刀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标出的数字。

“克里斯托弗。”他轻轻地说,仿佛在琢磨他的名字。

刀刃磨利了,奥克斯先生把它举到炉火前,仔细端详刀身,然后他看着克里斯托弗,诙谐地摇了摇头说:“锋利得无以复加。”

这时,瑟茜阿姨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她说:“太阳落山了。”

奥克斯先生点点头。他看了一下菲莉丝,又看了瑟茜阿姨一眼。接着,他拿着锋利的尖刀走了过去,用没有拿刀的那个胳膊搂住克里斯托弗的肩膀。他问道:“你还记得那些玫瑰吗?如果想要它们长高,就必须在春天把它们绑起来。”

他亲切地搂着克里斯托弗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刀走到后门,瑟茜阿姨开了门。门一开,树木就现了身,黑暗而贪婪。然后瑟茜阿姨在奥克斯先生身后关上了门。她在门上靠了一会儿,看着克里斯托弗,然后走到一边再次打开了门。克里斯托弗紧盯着门口,然后像瑟茜阿姨料想得那样,慢慢地走到敞开的门边。这时他听到从身后的壁炉那边传来了菲莉丝的声音。

“他在河边,”她温柔地说,“你绕远一点儿,跟在他后面。”

门在克里斯托弗身后牢牢地关上了,他靠在门上,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两边压过来的树木。然后,正当他恐惧地把背紧靠在门上时,他听到了从河边传来的声音。那声音穿过了树林,如此响亮清晰,他几乎没听出来是奥克斯先生的声音。只听那声音说:“他是谁,竟敢闯入我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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