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8

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矮胖子,坐墙头。

栽了一个大跟头。

国王的人,国王的马,

碎蛋难拼没办法。


刚开战时,我做起了噩梦;戈兰和我离开萨格勒布时,我又做了噩梦。噩梦的结构是相同的,都与一座房子有关。房子总是有两面:正面和背面。正面的样子我本来就知道,但背面是在梦里才知道的。房子的背面像玩偶匣里的小丑似的蹦了出来。在梦里,我会走进一扇门,然后沿着一段楼梯或一条走廊来到一处与房子平行的空间。我过去从没有起疑心,不然我肯定会发现房子是半漂浮的,就像故事里的空中城堡。我会把一个架子推开,在墙上发现一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面灌,或者根本没有墙。我往外面看,发现房子正在一条磨损的细线上面摇摇晃晃。

在我的梦里,平行空间总是预示着可怕的鬼脸和凶兆。噩梦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之后是一段平静期,接着又卷土重来,但最终会慢慢平息,彻底消失。

噩梦有时会绞成一团乱麻,这时,我就把它们放在一边。只有一个梦例外,我让自己一定要记着它。梦里的房子像是一座迷宫。它有好几层,由许多种彼此不协调的材料建成。屋顶非常高,似乎更适合放在教堂上。突然间,我注意到房顶膨胀成了漏斗形,还没等我搞明白,房顶就爆开了,从漏斗口中涌出一道书流。一开始像是漏下的谷子,但最后变成了雪崩,凝滞的空气里满是书上的灰尘,书页从中呼啸而过。戈兰不在,但我能看见母亲在屋子的另一边,惊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我朝她奔去,拉住她往外面跑,刚到街上,房子就像纸牌屋一样塌了。

“钥匙!”母亲尖叫道,“钥匙拿了吗?”

“没,我没拿。”我愧疚地说道。但是,我完全知道她的担忧是多么荒谬:房子都没了,钥匙又有什么用?

“好吧,我们现在连钥匙都没了。”她怅然道。

海尔特和安娜的公寓有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带阳台的小厨房、一条狭窄的门廊、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客厅的矮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和一摞录像带,电视机旁有一盆半死不活的橡胶树盆栽。一个摆着几本书的书架靠在一面墙上,对面墙边是个旧沙发,沙发套都褪色了,脏兮兮的。沙发上方的天花板贴着一张杜尚·彼得里契奇创作的旧海报,是南斯拉夫鼎盛时期的贝尔格莱德地图。我在放录像带的桌子上找到了安娜留下的入住指南:电话公司和燃气公司的电话号、阀门的位置,等等。客厅地毯上有泥巴和破洞,墙纸裂了,窗户没有窗帘,玻璃也雾蒙蒙的。百叶窗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也没多想,出门就买了各种清洁剂和刷子海绵。我从卧室开始收拾。凡是能翻过来的东西,我都翻了。我擦了门窗,往衣柜里洒酒精,去除陈腐的味道。我还蘸酒精擦了一遍百叶窗。我用吸尘器把屋子吸了个遍,墙面都没放过。然后,我把自己的衣服挂进衣柜,把我带过来的、刚洗过的床具铺好。卧室算是能忍了。一个房间解决。

接下来是收拾垃圾。我把一叠报纸、所有留下来的食物、几个碎盘子扔了出去。我把客厅墙上的海报撕了下来,把浴室里能卸下来的东西全部清空。我把这些破烂都装进几个黑色塑料袋,先搁在正门外,等到早晨再运下楼。接着,我彻底收拾了一遍卫生间。我把自己的化妆品放进药柜,往洗手池旁摆了一个放香皂的瓷碟,是我捡来的。卫生间整得差不多像样了,我马上就冲澡,上床,累得像死人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我扎进了厨房。为了清理橱柜、冰箱、灶台、瓷砖、门窗的污渍,我投入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尽管手腕都疼了,但我还是决定进军客厅。我用吸尘器把墙面、地毯和沙发清理了一遍,尽可能去除了后两者的异味,然后用钢丝球和清洁剂发起了进攻。墙纸脏得擦不出来了,于是我出门买了几把刷子、一桶白漆和一架梯子。之后两天就是刷墙。幸好墙纸是能盖住的那种,刷一层薄薄的白漆就行。公寓现在看起来有起色了,但新刷的白墙让乌突突的木构件特别扎眼。于是,我把屋里木头的部分都打磨了一遍,涂上白色油漆。这又用了两三天时间。

接着,我就开始花心思购物了。我发现了一条漂亮的浅灰色床单,把它铺在沙发上,又将之前买的台灯摆到桌上,往花瓶里插上鲜花,还挂起了一幅精心装裱的路易斯·海因拍摄的照片,画面中是工人在帝国大厦的横梁上抽烟。客厅马上就变得宜人了。它确实还是一股浓浓的学生气,但我完全不在乎。

我往厨房的橱柜里堆满了基本厨具,还买了一把新茶壶和一个别致的瓷茶杯。我也没有忽视橡胶树盆栽。我把它搬到阳台,换了个大盆,掺入营养土,剪掉枯萎的枝叶,清掉叶子上的灰尘,然后搬回客厅。我检查了海尔特和安娜留下的录像带,除尘后整齐地摆上书架。我用酒精擦拭了他们的书的封面,放在我带来的书旁边。

在公寓里四处查看其他需要维修的物件时,我注意到通往客厅的门上方的墙纸有一点歪。于是,我从燃气表和电表所在的储藏间里搬出梯子,爬上去把歪的地方摆正。结果墙纸像气球一样炸开了,石膏碎片撒了满地,露出一面水泥墙,墙上贴满了泛黄的明信片和杂志插图。我取下来一张仔细看,同时有几层漆皮也脱落了,哗啦一声砸在地板上。我面前房梁和房门之间的部分是整整一幅色情图片,表现同性性幻想的业余拼贴作品,最大的可能是出自海尔特和安娜的前任住户之手。图片的背景是风格化的古希腊罗马场景,头戴月桂花环的黑人男孩或者在撒尿,或者在接吻,或者在拥抱。墙纸已经与墙融为一体,因此变成了陈尿的颜色,令我一阵干呕。

我下来后瘫坐在沙发上,聆听着寂静。我突然听到一阵噼啪作响,屏住呼吸抬头看,只见墙纸在沿着墙壁开裂,形成了一条条波浪形的裂痕,最终交汇在一起。我看着它们断裂,剥落,卷折,像弹簧一样扭曲,直到伴着一声干脆的扑通掉了下来。我被一面由看不见的风卷起的尘土墙围住了。我瞥了一眼大门,但是没人,钥匙插在钥匙孔里。同时,沉默归来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红又肿。清洁剂的厉害显出来了:我的双手伤痕累累,皮肤一片片脱落,露出了三条血印。

我想到过去几天里,我连一次都没有朝窗外看。我不知道天气,也不知道时间。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坐在那里,拿着隐形的底层签证,内心在剥落。

我意识到必须振作起来,找点事做了,什么事都行。我必须抵抗一时间占据了我的绝望感。我站起来,随手拿了一盘录像带,塞进录像机里。然后我走回沙发旁边,把落在床单上的墙纸碎屑抖到地上,躺了下来。

夜里的某个时候,我被电视机发出的沙沙声吵醒。屏幕上的雪花仿佛也飘进了客厅里。我打开窗户,将七月的空气放进来。月光和BASIS杂货店的霓虹灯招牌照亮了广场。在广场右边,我勉强能分辨出当地小清真寺的绿松石色圆顶。广场上有几棵矮矮的、树冠小小的栗子树,还有几个长凳。树下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头巾,好像睡着了。

海尔特和安娜的公寓是那种灰色的、拥挤的、造价低廉的装配式建筑,环绕在市中心周围,就像城主的钥匙链上的一圈钥匙。有人称之为贫民窟。这座公寓名叫小卡萨布兰卡。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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