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1956

天使飞走的夜晚  作者:吉娜·B. 那海

巴士司机有一身蓝皮肤。

他坐在车站外面的泥地上——一个庞然大物,秃顶,肌肉壮硕,看起来七分不像人。他穿得像个摔跤选手:一条只长及膝盖的宽松短裤,一件紧身无袖上衣,露出大半个上身。那双黑眼睛湿润润的,宛如鱼一般,弯弯的眉毛完美得像是画到他脸上似的。另外他的皮肤上,从剃光的头到弯曲变形的脚趾顶端,全是刺青——所以罗珊娜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只觉得他是蓝色的,像条海豹。

她从雅丽珊卓家走到车站,带着几张钞票,还有一个小袋子,塞着她仅有的一条好裙子。她穿着学校制服,带着笔记本,看起来像是要去上学,但她不是要去上学,而是要搭巴士到德黑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道电影明星茉希狄嫁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总有这么一天的啊,此刻月姑蜜黎安对我说——因为她相信命运,也相信万事皆有因果——罗珊娜总有一天会追随茉希狄的脚步到德黑兰去。罗珊娜最终离开犹太区并不足为奇,比较奇怪的是她竟然等了这么久才采取行动——而且呢,虽然并非直接相关,但她之所以离开还是因为蜜黎安。

1956年,月姑蜜黎安二十四岁——就算按犹太人比较跟得上时代潮流的标准来看,也都已经是个老处女了——能结婚的概率差不多为零。她已经教了五年一年级,虽然她母亲一直说她才只有十八岁,但是事实很明显,蜜黎安想找个丈夫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过呢,比起自己的婚事,蜜黎安比较挂心的还是塔拉叶和洛雪儿的归宿。弟弟巴赫朗和妹妹苏珊还在念书,所以大家也懒得问他们有朝一日变成家计的负担和绑在父亲脖子上的绳套时该怎么办。身材单薄,紧张兮兮,凡事向来做最坏打算的洛雪儿相信,卡在蜜黎安和塔拉叶后面的她,永远都结不了婚了。而一心只想和男人上床的塔拉叶,整日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哭,嚷着要离家出走——像她姨妈和电影明星茉希狄一样——去当妓女,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和男人上床。

所以,那天蜜黎安抱着一大摞准备要改的一年级考卷回家,在院子里看见一群神情严肃的妇人时,压根儿没想到她们是为她而来的。那几个妇人和拉赫曼坐下聊天,秀莎忙着端茶,上甜点,奉上她在自家地下烤炉烘焙的面包,以及加了冰块、兑了水的樱桃蜜饮。谁是最重要的客人一目了然:那个有两颗金门牙的女人,因为拉赫曼和她谈得最热络,而秀莎对她的态度也最殷勤。

那个女人正在替两个男人找老婆。一个是她的儿子,二十五岁,目前没工作,当初去伊斯法罕的瓶子工厂打工前,曾上了一年的学。他妈妈用英国皇室的名字,给他取名叫查尔斯先生。她一心一意相信,儿子虽然目不识丁,现下又没有工作,但是只要讨对老婆,将来必定能成大器,可以坐拥庞大权力与耀眼财富。对另一个准新郎,她就没这么热心推销了:哈比博是她弟弟,长得不怎么样,但工作卖力,三十岁的他在市集里有家卖银饰的铺子。

蜜黎安在卧房里找到塔拉叶和洛雪儿。她们正在偷瞧访客。

“有人上门提亲喽。”她告诉她们,然后就去改她的考卷。

院子里的妇人待了一整个下午。她们把拉赫曼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叫出来,从蜜黎安开始,到苏珊结束。她们叫女孩咧嘴笑,检查女孩的牙齿;叫女孩开口讲话,跨步走过院子再折返,为了证明她们还是处女。失去童贞的女子走起路来会把大腿张得开开的,查尔斯先生的妈妈解释说,因为她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守护了。

之后,她们把女孩们赶回屋里,开始讨价还价。蜜黎安等结果等到睡着了。塔拉叶不改本性地出言要挟说她如果没被挑上,就要离家出走,去当妓女。洛雪儿坐在门边,偷偷瞧着外面,勉强压抑内心的焦虑。

结果呢,查尔斯先生的妈妈替查尔斯挑中了蜜黎安——因为蜜黎安长得很漂亮,查尔斯先生的妈妈很想要相貌出众的孙子孙女。她替弟弟哈比博挑了塔拉叶,因为塔拉叶看起来就一副很渴求男人的样子,不管谁讨她当老婆铁定都会很满意的。

不过实情是每个婆婆都需要武器,而这几个女孩都已经是老处女的事实,正是查尔斯先生的妈妈打算用来对付她们一辈子的武器。

一开始,她要求拉赫曼支付按传统该由男方负担的婚礼费用。她也坚持每个女孩都要有体面的嫁妆——如果拉赫曼需要的话可以去借钱——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念的查尔斯先生正在用功读书,准备当医生。至于弟弟哈比博,她倒没必要扯什么谎,只是隐瞒了一件相当古怪的事:他虽然已经三十岁,却还是对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啦,拉赫曼真的得去借钱筹办女儿的婚礼,不过呢,只要能看到蜜黎安和塔拉叶嫁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在家里举行婚礼,邀请罗珊娜和猫婆来参加。他甚至还帮罗珊娜买了一件新衣服。

罗珊娜挽着雅丽珊卓的手回来,在这栋她曾经被扫地出门的房子里,显得羞怯不安。她让雅丽珊卓穿上了她的新衣服,因为她不想看见这老妇人穿着破烂又过时的礼服,变成全场的笑柄,不料却反而让两人都落到难堪境地。罗珊娜找不到衣服穿,只好套上学校制服;而年华老去,皮肤皱巴巴,又涂得一脸五颜六色的雅丽珊卓穿上打法国细褶的白色棉布洋装,则变成一个十二岁的小女生在满场飞。

她们两个太扎眼了,以至于一登场就让婚礼戛然而止。婚宴上的男人对着雅丽珊卓皱起眉头,直说看见这么个年老色衰的家伙,真是触霉头。女人们则真心哀叹,惋惜雅丽珊卓不久之前的青春美貌,也忧心自己看来难逃一劫的未来。查尔斯先生的妈妈大声埋怨秀莎和拉赫曼邀请的宾客素质不佳,看到秀莎亲吻雅丽珊卓的头,让她坐在新郎家族旁边的贵宾席时,更是不以为然。

蜜黎安叫罗珊娜过去。“我会常常去看你的。”她想让妹妹安心。“查尔斯先生的妈妈不让我出去工作,可是我会想办法给你钱。就算以后有了小孩,我还是会照顾你的。”

罗珊娜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点点头。蜜黎安说的话她显然并不相信。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插曲是哈比博那个八岁的侄子。为防头虱而剃了个大光头的他,一脸惶惶不安地呆站在塔拉叶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原始的冲动让他的大腿内侧承受着庞大的压力,所以每隔几分钟,他就得跑到外面,对着拉赫曼家的墙壁尿尿,舒缓小弟弟的焦虑。

接近午夜的时候,查尔斯先生的妈妈唤来两对新人,祝福他们,然后让他们各自启程回新家。塔拉叶和哈比博要住在萨尔切什梅附近租来的房子里。蜜黎安和查尔斯先生则和他妈妈一起住。

宾客陪着两位新娘离开婚宴,穿过犹太区,到她们的新房去。秀莎和拉赫曼随大家一起去了,当然,洛雪儿和苏珊也去了。但是罗珊娜留了下来,因为她没办法一路拖着雅丽珊卓走,更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屋里。

也就因为这样,后来罗珊娜去叫雅丽珊卓,发现她已经像具木乃伊一样,冰冷僵硬,死去多时的时候,家里除了几个年纪非常大的老人之外,什么人都没有。

罗珊娜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好别拿死讯惊动任何人:在婚礼上,一面破掉的镜子将暗示婚姻不美满;而死亡,特别是猝死,则表示新娘命带厄运。于是罗珊娜将雅丽珊卓留在原地,让她背靠抱枕坐得直挺挺的,眼睛睁开,露出现在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那种盲人的眼神,艳红的嘴唇微张,戴满廉价戒指的手指紧抓着身上那件少女洋装的细褶。看着她,罗珊娜——宛如一个想起自己过去的丧亲之痛的人——微微有些悲哀,但是并没有她料想中的那种惊恐。她想,拉赫曼得卖掉钢琴来支付葬礼的费用。得有人去通知那个魅影情人。罗珊娜她自己还得找到茉希狄,把这个噩耗告诉她。

他们把雅丽珊卓安葬在“天堂地”,也就是德黑兰的犹太墓园。因为穆斯林不准墓园扩建,所以几个世纪下来,墓园里的尸骨只能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堆叠。葬礼上来了好几百个犹太人。雅丽珊卓的那群猫儿察觉到主人不在了,所以追随着她的味道一路找到墓园来。魅影情人也出现了——迈着他的肥腿,穿着他的三件套西装,露着半截表链——证明他的确像雅丽珊卓所爱的那个人一样有男子气概,但同时也像抛弃她时那样懦弱无能。他是带着妻子、儿女,甚至岳父一起来的。他一看见裹在白色尸布里的雅丽珊卓的遗体,就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当着所有犹太人和家人的面,哭了起来,仿佛爱她爱得永难自拔,也不怕别人知道。

这也许是个终能沉冤昭雪的伟大时刻,但或许根本就只是命运的嘲弄,一切尽皆枉然的嘲弄。在雅丽珊卓再也享受不到任何好处之后,魅影情人才终于承认他们的关系。可是,墓坑的土一填满,他就走近罗珊娜,告诉她得把屋子还给他。他是合法的屋主,他想卖掉屋子,因为猫婆已经不在了。他还很好心地建议罗珊娜应该搬回去和家人一起住,在她父亲的屋檐下,那才是——他竟有脸这么说——女孩家在出嫁前该住的地方。


被那个情人赶出雅丽珊卓家的时候,天使罗珊娜并不是非离开犹太区不可。蜜黎安不会拒绝给她一个栖身之所,塔拉叶也很可能会收留她,甚至还可能会有男人要娶她。她之所以非离开不可,是因为早在她还不会听、不会说话之前,就已经有人告诉过她,她命中注定要离开。

“你所要做的,”雅丽珊卓说过,“就是别回头。”


巴士车站是一间砖房,让司机可以在轮班的空当吃饭睡觉,让旅客在雨天或下雪的时候有个可以候车的地方。只有一辆巴士——破破烂烂,空空荡荡,轮胎磨得如皮肤一般光滑——等在外面,像条忠心耿耿的狗。

司机看着罗珊娜走近,当然啦,因为那天街上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他不动声色,因为他是个鲁提人,也就是那种身强体健,以行侠仗义为志业的人。他受过严格训练,除非有女人主动对他说话,否则不准和女人说话,甚至不准看女人。她走到他面前,膝盖颤抖着停下脚步。

她手指间夹着一张钞票,就像偶尔会搭上他巴士的女孩,那些和男生睡觉,怀了孩子,离家出走躲避父亲责骂的女孩。他很纳闷,她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是穆斯林的节日——纪念某位先知的门徒被暗杀的日子。整个德黑兰的什叶派信徒全上街游行去了。他们身穿黑色衬衫,悲痛难遏地撕裂衣衫,拿铁链鞭挞自己和孩子。他们把铁链缠在手腕上,鞭打他们赤裸的背、脸以及头,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骨断血流到不省人事。在每一个游行队伍里,把自己伤得最重的那个人会被认为是距真主最近的人。

这个巴士司机不太相信什么自我鞭刑,也不喜欢打伤自己,因为一旦伤口愈合,他身上的刺青图案就会变形。他没理会罗珊娜,自顾自地埋头吃午餐。他的午餐是一碗汤——洋葱、土豆、白豆和黄鹰嘴豆炖牛腿。他把蓝色的手指伸进汤里,捞起所有固体的东西,摆进碗旁边的小钵里;然后把碗端到唇边,一仰头,气也不喘一口地一股脑把汤灌进喉咙里。喝完之后,他打了个饱嗝,咂咂嘴唇,赞美安拉。

她还站在那里。

他转向小钵,把从汤里捞上来的肉和豆子搅碎,弄得黏糊糊的,然后用手指舀起来,涂在一大块薄饼上。他在饼里夹进生洋葱,然后卷起来,把卷饼对折再对折,然后赞美安拉,展现他在德黑兰鲁提人中赫赫有名的绝技,把整个卷饼一口塞进嘴巴里。

罗珊娜静静地盯着他。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烧酒,一口喝光。又一个饱嗝,让他的皮肤变得更蓝了,他哈出的热气灼伤了罗珊娜的脚。

“咱们不管你是不是犹太人哪,姐妹,”他终于开口,用“咱们”来代表“我”,这是所有鲁提人的习惯,“可是你应该让男人安安静静喝他的烧酒啊。”

有条龙从他的头颅上喷出蓝色的火焰,烧向他的眼睑。

“我想买一张车票。”罗珊娜怯怯地说。

他哈哈大笑。

“你不知道今天是阿舒拉节吗?”他问,“你要咱们开车穿过游行的队伍啊?”

她一脸不解的样子,他觉得她有些可怜。她夹着钞票的手缩了回去,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准备回家去了。但是,突然之间,他很肯定她是要离家出走了。

“姐妹啊,你有丈夫吗?”

她摇摇头。

“父亲?兄弟?或者能照顾你的叔叔伯伯?”

“没有。”

她的声音像水一样。她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

“我朋友嫁给一个叫阿敏的人,”她解释说,“我要去德黑兰找她。我一定得去通知她。你知道,她妈妈死了。”

他看着罗珊娜的眼睛,看得越久,越觉得双腿发软,也越觉得鼠蹊涌上一股暖意,就像每个星期五准备去找他的女人法丽芭的时候一样。法丽芭是他一生中唯一拥有的女人,她喂他吃烤羊睪丸,喷鸦片烟到他嘴里,让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征服全世界,把一切奉献在她脚边。

法丽芭是个模范主妇,一个尽责的母亲。在她接待“朋友”的时候,她那几个生父不详的孩子就在院子里玩。有时候,当巴士司机事情正办到一半,他们就跑到卧房门口,抱怨这里疼那里痒,谁打了架,谁掉了玩具。但是他们从来没挨过饿——巴士司机最佩服法丽芭的就是这一点——从来不脏兮兮的,甚至也不无聊。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朋友”,像照顾儿女一样。每到星期五早上,她就点起水烟,摆一块棕色的鸦片泥到炭上加热,然后在火盆里燃起火,把她前一夜就用大蒜和洋葱腌好的四打羊睪丸串起来烤。她把烧酒放在冰上,等司机一来,就把酒淋在他身上,让他的皮肤摸起来像热冰。接着,在他抽鸦片喝烧酒的时候,帮他按摩。她从火盆上拿来热乎乎的羊睪丸。烤叉好烫,害他抓起来的时候烫伤了手指(他永远都是用手抓东西吃,因为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啊),然后一口吞掉半打睪丸。

可惜今天才星期二。法丽芭规矩很严,绝对不接待不速之客。

他又灌下一杯烧酒,扯掉满布刺青脚上的帆布拖鞋。

“你爱找谁就去找吧,姐妹。”他对罗珊娜说,“至于我呢,今天打算在这里睡觉。”

他睡了五个钟头,醒来的时候,罗珊娜孤零零地坐在巴士上,手里还抓着钞票,等待着。他一看见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只为了一个客人就开巴士上路啊——何况还是个犹太人?”他从躺着的地方对她喊道。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天黑了。”她说,小心翼翼地怕得罪他,“游行已经结束了。”

他这才明白,她根本不死心。他突然生起气来,恶狠狠地咒骂先知和他所有门徒的圣灵,祈求《古兰经》和隐身伊玛目[伊玛目是伊斯兰教社会的首脑。在伊斯兰教两大派之一的逊尼派中,伊玛目是穆罕默德指定的政治继承人;在什叶派中,伊玛目是拥有绝对宗教权力的人,只有伊玛目能洞悉《古兰经》的奥秘。此外,在清真寺领导祈祷者的穆斯林也称伊玛目。什叶派穆斯林的一个支派十二伊玛目派相信,在伊拉克消失的第十二个伊玛目已成为隐身于无形的伊玛目,未来将以救世主的身份重回世人面前,统一伊斯兰世界。]的赐福。最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驾驶座上。“哪一站?”他问,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看她回答不出来,他一点也不惊讶。

“上城。”她勉强挤出自信的表情,“我知道该在哪里下车。”

在伊朗,每逢阿舒拉节,所有的人除了上街游行之外,都会留在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停止运作,就连收音机也停掉宣传政令的常态节目,改播毛拉在清真寺里涕泪纵横诵经祷告的实况录音。司机发现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别的车子和他争道,就踩足油门,开得飞快,每回一转弯,车子就好像要翻过去。从后视镜里,他能看出来罗珊娜很害怕,因为他开得这么快,她根本看不清路标,更别说要读上面的路名了。但是开得飞快,过站不停,让他非常痛快,他才懒得管乘客怎么样。

“你到站的时候告诉我。”快到上城的时候,他对她喊道。

他们开到这条路线的尽头,穿过整座城市,进到凡纳克区,一直开到没路才停下来。他拉起手刹,转头看罗珊娜。

“终点站。”

她滑下座位,站了起来,一脸惨白,微微颤抖着,显然很害怕。等她走到他身边时,他才知道她是想付车钱。他突然心生愧疚。

“钱留着吧,姐妹。”他咕哝道。

他看着她走下车。

“不关咱们的事,”他说,很小心地回避着她的目光,“可是不管你到底是干了什么好事,在这样的夜里,回家去找你老头,总好过待在外头吧。”

罗珊娜看着巴士开走,司机身影的颜色融入夜幕。一等他开到安全距离之外,她就开始往回走,踏向她最后看见还有马路的地方。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在离犹太区如此之远,连上帝都找不着她的未知之地,她隐隐有些兴奋。

她走了快十分钟,听到后面有个声音,于是转头去看。她看见一辆车——又长又黑又亮——滑过街道,宛如一条黑水中的鳗鱼。车窗全贴上了深色的隔热纸,原本闪射出不同层次与色泽的暗黑,等驶近之后,映出了罗珊娜的倒影。她闪到路边,让车子经过。车速慢了下来,几近停止,然后又加速,开走了。

她开始快步走,突然很怕自己走在街上会引起疑心,或被宪兵逮捕。这条街是以第一位巴列维国王,也就是当今国王的父亲命名的。礼萨·汗喜欢替自己竖立纪念碑。他原本是个识字不多的士兵,是英国人选来替他们治理伊朗的傀儡,后来不乖乖听话,所以英国人就把他拉下王位,让他的儿子取而代之。虽然这两个巴列维国王在位时间都不算长,但德黑兰大部分的街道还是被重新命名或改名来歌颂他们的丰功伟业。

街的尽头是一个小广场,竖立着礼萨·汗骑马的雕像。罗珊娜看见雕像旁边有条长椅,就坐下来休息。车子的声音又出现了。

车子从另一头开进广场,绕了一圈,又一圈,开得很慢很慢,罗珊娜听着车轮碾过沥青路的细细碎碎的声响,感觉到车里的人在打量她。她吓坏了,冲出广场往街上跑去。车子跟着她,停下,摇下一扇车窗。

“一会儿就好!”

罗珊娜丢下装衣服的袋子,拔腿就跑。

她使尽全力快跑,虽然,清楚自己再怎么跑都不是追她的那头野兽的对手,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停下来,不管她要跑多久,不管那辆车要追她多远都不能停,因为一停下来铁定就要被抓住弄死。

车子驶过她身边。

在她前面一百英尺[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为0.3米。]处停了下来,缓缓转向左边,挡住街道。罗珊娜大叫一声,转身跑向另一头。车门开了,两个穿黑西装的男子下了车。

“一会儿就好,小姐!”有个不同于先前声音的声音喊道,“听我说句话就好,拜托。”

她气喘吁吁,怕得浑身发抖,没办法转身面对那个男人。

“一句话就好。”

她想跑,但是动不了。

别转身,她对自己说。

那男子向她走来。

别往后看。

他走到距她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在等待——等待着,她想,宛如他的生死全系于她这一眼。别转身。

但她转过身去。


后来,在伤痛彻底毁了他们之后,罪人索拉博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在自由广场,罗珊娜第一次转身面对他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喜悦。

他是个安静的人,打从出生起就孤僻寂寞——虽然他母亲芙洛莲·克劳德后来把他的郁郁寡欢全怪到了罗珊娜头上。他很少谈自己的事,更少谈起心中的感受。但当他提起遇见罗珊娜的往事时,就一瞬变成了对真爱矢志不渝的男人,洋溢着温柔与甜蜜。

他当时二十一岁,已经踏出校门,在替父亲工作。那段时间他们全家人都出了城,到戈尔甘[伊朗北部濒临里海的城市。]——异教徒铁慕尔所拥有的海滨村庄——度假。索拉博提早回德黑兰。在回家途中,他遇见了罗珊娜。

他起初以为她是迷路了,所以要马西堤放慢车速。但是她转身藏起自己的脸,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不会拦下不想被惊扰的人,所以他们加速开走,开了一小段路,到了自由广场。

罪人索拉博向来觉得自由广场是他开始拥有记忆的地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他七岁,才上二年级。课堂上正在教授伊朗最新版本的历史,也就是礼萨·汗命令历史学家修改过的版本。和之前与之后的所有版本一样,这一版的历史描述了历朝历代的高压暴行,颂扬当前这个王朝的丰功伟业。但还是略有新意——书中提到人身与政治自由,还提到依据《宪法》制定的法律,必须赋予每个个人平等的权利。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索拉博想对父母献宝,把学校老师说的那套关于自由的定义,拿出来现学现卖。

芙洛莲·克劳德大大称赞了他,当然啦,因为索拉博是她眼中的宝贝,做什么都对。但是他看得出来,他刚学到的这些东西惹得父亲不太高兴,因为父亲根本就没抬起过眼睛正视他,全程像没听见似的。之后好几个晚上,铁慕尔都忙着在晚报上找自己想要的消息。有天晚上,他终于找到了。

“那天早上我们早一点出门。”他对索拉博说,“我带你去看处决。”

处决的日期总在晚报上公告周知:受刑的有杀人凶手、毒贩和外国间谍,而为数最多的是国王的敌人。礼萨·汗吊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铁慕尔说——很多都是什叶派教士——要不了多久,德黑兰死人的数目就会超过活人了。

一整夜,索拉博都觉得父亲没入睡,在一楼的客厅中踱来踱去。凌晨四点,铁慕尔把他叫醒。

“走吧,”他说,“你应该看看自由是什么样子。”

坐在车里,索拉博想握紧爸爸的手,但是铁慕尔把儿子的手拂开了。铁慕尔直视着前方,像个知道自己即将执行某种恐怖行动的人。

在自由广场周围,空气像沙子一样——粗粗的,裹挟着尘砾,冻得人胸口发疼。来看处决的有好几百个人,大部分都是男人,脸色苍白,眼眶有一圈黑;但人群里也有女人,大半都裹在长袍里暗暗啜泣着;到处都有孩子躲在母亲怀里。

索拉博看见四排临时竖起的绞架,每排有五个。士兵手持来复枪,面对群众戒备森严。

五点三十分,一辆军用卡车开进广场。士兵跳下车,押解着已被定罪的人犯。有几个囚犯一无所惧地向前走着;其他的则在苦苦哀求饶命,被士兵拖着走;还有几个双手掩面,不住祷告。

一个接一个,索拉博看着那些人被吊上绞绳。


尸体会被留在绞架上一整天,恨不得让所有人民都看看和礼萨·汗作对的下场。一具具尸体挂在绞绳上,活像铅铸的雕像——头垂向一边,眼睛凸出,舌头肿胀。矗立于广场中央、骑马拯救世界的礼萨·汗雕像从未转身看他的受害者是如何丧命的。

“记住这个!”铁慕尔对索拉博说,“这就是你们老师告诉你们的自由。如果你们相信她,这就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此后,罪人索拉博每回走过或开车经过自由广场,都会反胃想吐。处决那天感受到的恐怖惊慌,让他好几个月都惶惶不安,那种感受直到现在经过自由广场时还会涌上心头。碰见罗珊娜的那个晚上,车子经过广场的时候他闭起眼睛,打算离开那个地区之后再睁开。但是眼睛一合上,在一片黑暗里,他又看见了她,想起她在凡纳克区转身避开车子前那一瞬间的面容。他叫马西堤掉头回去找她。

在他经历过此生最痛苦时刻的地方,在这个让他童年告终,信念崩塌的地方,索拉博看见了一片灿灿绽现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宛如第一次睁开眼睛。


她告诉他,她要去找朋友,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不久之前才嫁给一个名叫阿敏的人。索拉博说他认识阿敏,阿敏是他父亲的朋友。他说阿敏带他的新婚妻子到欧洲旅行去了。

罗珊娜摇摇头。

“不可能的。”她说。

索拉博看得出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碰巧我很肯定。”他坚决地说。

他朝她走近一步,希望不会吓着她。

“他们已经去了三个月了。阿敏的儿子负责照顾生意。没人知道他和茉希狄什么时候回来。”

罗珊娜看起来很惶惑,让他觉得像是自己背叛了她似的。

“请恕我放肆,少爷。”司机马西堤挺身而出。从小看着索拉博长大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带小主人远离危险。只要看看索拉博从第一眼见到罗珊娜,眼睛就一眨不眨的模样,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太危险了。

“或许我可以载这位小姐回她的家。”

罗珊娜马上拒绝。

“不。”她直接对马西堤说。

索拉博知道她又想跑了,他知道自己也一定会像猎捕受惊的小鹿那样穷追不舍,因为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那么,和我们一起回家吧。”他对她说。如此突然,连马西堤都一时没意会过来。“我住的地方离阿敏家不远。你先住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找你的朋友。”

马西堤慌了起来。

“可是,少爷……”他哀求。

罗珊娜犹豫不决。

“少爷。”马西堤又出声了。

索拉博拉起她的手,带她上了车。


在车里,罗珊娜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不肯抬起头来。马西堤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身上有些东西——譬如她皮肤亮得让他想摸摸看是不是真的,譬如她看起来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那股气息——让他不寒而栗。在她身边,索拉博忘我地沉浸在喜悦里,仿佛变了一个人。

远远地,铁慕尔的大宅像座纪念碑浮现在信仰大道上。车子穿过庭院的后门,开上铺着鹅卵石的车道,经过繁花盛开的果树和正在沉睡的花床,开抵一片修葺整齐的空地,主屋在它中央,四墙攀满了茉莉花藤。从庭院踏上七级大理石台阶,才能到达两扇足足有两层楼高的蚀刻玻璃大门。有个仆人,也就是马西堤的老婆,透过玻璃窗看见车灯,跑出来迎接索拉博。自从主人出门度假之后,她就省事,没再穿上芙洛莲·克劳德要她穿的那套可怕的衣服——长袖白衬衫配黑色长裙外加白色围裙,这是每个仆人都得穿的制服。她穿着自己的长袍,蒙着头,光着一双脚ㄚ,袖子卷到手腕上,让双手可以利落地干活。她一看见罗珊娜就停住脚步。

“真主杀了我吧!”她尖叫一声,立刻用手捂住眼睛。“我相信那是个英国人。”


其实马西堤的老婆曾经有个名字,但是已经太久不用,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在村子里嫁给了马西堤,跟着他到德黑兰来为铁慕尔工作。现在,她是家里最资深的仆人,也是芙洛莲·克劳德最倚重的帮手,她负责管理家里所有的女仆,除了放荡的伊菲特之外。马西堤的老婆坚守道德与伦理的立场,死也不肯监管伊菲特。伊菲特已经在铁慕尔家帮佣七年了,却连一把扫帚,一根鸡毛掸子都没拿过。她睡遍了每一个园丁、每一个男仆,以及凑巧经过后门的所有推销员,弄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弥漫着堕落败德的气味,让马西堤的老婆每天都扬言要辞职。

不过,老实说,马西堤的老婆反对的可不只有伊菲特的水性杨花。虽然她大半辈子都在铁慕尔和芙洛莲·克劳德家里帮佣,但是她打心眼里不信任所有来自外国的人和事物,不信任吸血的犹太人、喝威士忌的亚美尼亚人、黑皮肤的阿拉伯人和光脚ㄚ的吉卜赛人,而在所有人之中,她最不信任的是那个最残忍恶劣的人种——那头为全世界带来痛苦的蓝眼动物,那头所有毛拉都说的制造贫穷又缺乏信念的野兽,那条睡在每个国王床上,盘踞在每个犹太人枕下的毒蛇——英国人。

马西堤的老婆不认识半个活生生的英国人,也无法想象毛拉说会伪装成人形来愚弄虔诚穆斯林的是什么模样的东西。当然啦,有好多次,英国人到铁慕尔家里来做客,参加宴会或谈生意,但是每回碰到这样的情形,马西堤的老婆就遵奉毛拉的教诲,躲进自己房里去。毛拉说,任何虔诚的穆斯林只要看一眼英国人,就会马上瞎掉。任何没马上瞎了眼的人,必定不是真正的穆斯林。

不过,她既没见过英国人,又不肯看他们的照片,所以马西堤的老婆除了自己的族人之外,根本就分辨不出其他种族以及信奉其他宗教的人,也因此一辈子都惶惶不安。本来老板异教徒铁慕尔有一半的犹太血统,人生的前二十年都住在西方,他的妻子芙洛莲·克劳德据说在德国出生长大,这对马西堤的老婆来说已经是倒霉到家了。每个恪尽职守的毛拉都对她说,穆斯林替犹太人工作,在他们的屋顶下行走,吃他们的食物是一种罪孽。有好几年的时间,马西堤的老婆坚持只吃硬邦邦的水煮蛋,喝加糖的玫瑰水,因为她相信蛋壳可以提供保护,免得食物因异教徒的碰触而遭污染。她每天沐浴祷拜五次,一年朝圣两次——用铁慕尔和芙洛莲·克劳德替她出的钱——到圣城马什哈德[伊朗什叶派穆斯林的圣地之一。],跪在伊玛目侯赛因[第三代伊玛目,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孙,于680年在卡尔巴拉城外遇袭身亡。此处当为作者笔误,伊玛目侯赛因的陵园位于伊拉克古城卡尔巴拉,在马什哈德的是第八代伊玛目阿里·里扎的陵园。——编者注]陵园的大门前面,为自己拿犹太人钱的罪孽祈求宽恕。

她从不费事掩藏或粉饰她对犹太人与外国人的仇视,连对自己的雇主也不例外。这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或许都会显得非常怪异,但是在这个因为历史造化而迫使不同民族齐聚一堂的国度,人民说着几十种不同的语言,每个省份都相信自己是个独立国家,与敌人共存已经久得变成习惯,再也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深究了。对马西堤的老婆来说,最难应付的是每回有陌生人——逊尼派穆斯林啦,铁慕尔或芙洛莲·克劳德的朋友啦,索拉博的朋友啦——进到屋里来的时候,她会觉得早已沉寂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但是她既然没能力对抗异教徒,就只好把气撒在马西堤身上。


罗珊娜下了车,在马西堤的老婆面前低头表示敬意,然后轻声问好。老妇人后退一步,双手仍然捂着眼睛,听任索拉博带着罗珊娜踏进屋里。

一条铺着黑色大理石的长廊通向有三座水晶吊灯与厚重木家具的宏伟客厅。客厅尽头有扇法式大门,开向一条檐廊,大门的锻铁栏杆上攀满了紫丁香。

罗珊娜缓缓走进去,一路上什么东西也不看,似乎对周遭穷侈极奢的华丽陈设一点也不在意,不吃惊,甚至也不意外。她以前就见过这种房子——她曾经站在像这样的檐廊上,闻着紫丁花香——或者应该说是很像这样的房子。她在雅丽珊卓的回忆里见过,那是雅丽珊卓与丈夫翩翩起舞的宫殿,是雅丽珊卓年纪尚轻还没被魅影情人藏到犹太区之前,闲坐用餐的庭院。

马西堤的老婆一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模样。

“真主杀了我吧,因为我罪孽深重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丈夫说。每回只要她的脸颊像这样红了起来,马西堤就知道自己又要一夜不得安宁了。“这丫头不是个犹太人就是个英国人,搞不好还是英国犹太人咧,我连她是怎么上了你的车的都不想知道。”

她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坐落在主屋后面的仆人院落。她看到荡妇伊菲特把新鲜的面团塞进胸罩里,舔舔嘴唇,添点润泽,然后穿上制服,准备在索拉博面前现身。

“快点滚,去招呼索拉博汗[汗(Khan),中亚地区对酋长、显贵或官吏等的尊称。]。”马西堤的老婆下达指令,她很讨厌这个劈开大腿讨生活的女人。“他一定想要吃晚饭了。他还带了一个英国人回来过夜。好好盯着,别让她偷了什么东西。”

伊菲特笑得花枝乱颤地往外走,马西堤的老婆忙着转开头,免得看见她嘴里的每一颗牙齿。

伊菲特是铁慕尔唯一亲自雇用的女仆,也是他唯一不准芙洛莲·克劳德解雇的女仆。他甚至还让她去上学,但是她在学校里只学会了怎么用她的裙摆钓男人,接着是化妆、喷香水和垫高胸部,再来是吃避孕药和做堕胎手术,弄到后来伊菲特搞坏了身体,医生告诉她,以后就算她想怀孕也不可能了。

她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有一回穿着学校制服,光着脚ㄚ出门去买面包,结果一个月后才回来,她说她和驻扎德黑兰的一个美国大兵结婚又离婚了。那天美国大兵挡住她的去路,盯着她的光腿看,然后她就跟他走了,虽然两人根本言语不通,但是他们光做爱不说话,直到再也撑不下去才分开。于是伊菲特又回到街上,虽然失踪了一个月,却还是光着脚ㄚ。她带着一束红玫瑰和一抹歉疚的微笑,回到芙洛莲·克劳德的门口。

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也一直想追求索拉博,成天穿着短裙,打着赤脚,脚趾甲涂得红艳艳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当芙洛莲·克劳德或马西堤的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连胸罩都不穿。她会在半夜过后,随便找个借口到他房里去,坐在他床边,谈起她的情人以及她为他们做的事,说她有多喜欢在做爱之前把乳头浸到蜂蜜里,她有多喜欢在罩袍底下什么也不穿地和情人上街去,这样她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包得严严实实,但是她和情人都知道在罩袍里的她是赤裸裸的。她费尽心机,却还是一无所获,顶多只换来索拉博包容的微笑。他礼貌地听她说完,然后送她到门口,让她不得不违背真心期待地相信,这个男生在此时此刻是不会冲动行事的。

直到今天,伊菲特还是把头发打理得油光锃亮,她的笑声还是如同十数个银铃清鸣合响,她依旧和不同的男人上床,仿佛永远青春不老。


马西堤在玄关苦苦哀求索拉博。

“少爷,”他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你连那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可能一觉醒来就发现她放火把房子给烧了。”

但是索拉博没看马西堤一眼。一瞧见伊菲特,他松了口气,好像找着了天生的盟友,要她带罗珊娜到房间去。

“少爷!”马西堤又恳求道,他对老婆怒火的恐惧远远超过对罗珊娜会做什么坏事的忧虑。“我绝对不赞成!”

罗珊娜听见他的话,走进玄关。

“我只待一个晚上。”她说,声音如此温婉,让马西堤羞愧得手心冒汗。“你要我睡在哪里都行。我保证,我不会拿任何东西。”

她随着伊菲特进了一楼的客房。这间房比楼上的房间小一点,但是离索拉博的房间有段安全距离,伊菲特想,而且离仆人院落也够近,足以让马西堤的老婆觉得满意。罗珊娜很快道了晚安,关上房门。她和衣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


过了好几个小时。罗珊娜还清醒地躺着,重温这天发生的种种,很想知道爸妈和蜜黎安一旦发现她离开犹太区之后,会有什么感觉,会怎么想。她栖身的这幢房子里,有一些东西——某种既陌生却熟悉的东西——让她很不安。等她觉得所有人都入睡之后,就下了床,走出房门。

她穿过走廊,走上楼梯,进到一间间摆设着漆彩木柜的奢华空卧室,嵌着镜子、镶金镀铬的水龙头能淌出钻石色清流的卫生间,穿过玻璃门,停在能俯瞰庭院的圆形阳台上。她看见索拉博睡在房门半开的卧房里,接着她探头看了看芙洛莲·克劳德的卧房,然后是铁慕尔的卧房。罗珊娜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了,轻盈得没人能听见她的脚步声,自由得可以敞开双臂,随心所欲地从任何阳台迎风飞起。

楼下,厨房有四面大大的白墙和一大堆橱柜,紧邻的一个小房间里,摆有一张可坐八人的长方桌。两个房间之间另有个小隔间——非常窄小,灯光微弱,里头只有一张矮凳,一个火盆,以及一支水烟管。

有个男人坐在矮凳上。他穿着深棕色的西装,戴着一顶棕色扁帽,套着一双棕色的皮鞋。白衬衫的领子浆得挺直,但没打领带。他的眼睛全是眼白,没有瞳孔,但是罗珊娜还是觉得他看得见她。

沉浸在既陌生又熟悉的静默气息里,闻着鸦片的香味,感受着这老人盲眼的凝视,天使罗珊娜顿时醒悟,她已经踏进了异世界之屋。她不慎走进这里,再也找不到路出去了。


芙洛莲·克劳德后来会诅咒这一天,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倒霉透顶的一天——星期六早上,她和铁慕尔从戈尔甘回来,发现有个离家出走的犹太区女孩鸠占鹊巢,索拉博被那女孩迷昏了头,眼底和微笑里尽是女孩的影子。伊菲特对罗珊娜很不放心,跟在她背后,保持十英尺的距离,发誓说这女孩是个灵魔——栖身在波斯夜色里的精灵,可以幻化为人形。罗珊娜才在这房子里待了三天——她已经在星期四亲自证实茉希狄的确和新婚夫婿到欧洲去了,于是她只好又回来找索拉博,因为她无处可去,也不打算再回犹太区。

芙洛莲·克劳德恶狠狠地瞥了罗珊娜一眼,知道非赶走这女孩不可。

“真是够了。”她对马西堤说,不愿和罗珊娜说半句话。这时是清晨七点钟,罗珊娜站在主屋大门外的台阶上。“给她五十里亚尔,让她到市区去搭巴士。我们家又不是旅店。”

她随手把外套放在楼下的栏杆上,踩着细跟凉鞋上楼回卧房。鞋跟很高,让她每踩一步都像要跌倒似的。虽然背对着门,但是她可以感觉到罗珊娜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外,她知道罗珊娜是个下贱的东西,也可以嗅到自己的不屑一顾让罗珊娜困窘不安。她进了卧房,关起门,但没料到索拉博竟然跟在她身后。

“让她留下来。”他请求道。

芙洛莲·克劳德摇摇头。

“只要几天就好。”他坚持道,“等到阿敏和他的新妻子回来。罗珊娜是来找茉希狄的。她说她们以前在犹太区的时候住在一起。”

芙洛莲·克劳德听了更气:这女孩曾经和毁了阿敏家庭与声誉的女人住在一起,简直是罪加一等。而且让芙洛莲·克劳德更恼的是,索拉博竟然直呼那女孩的名字。

“这下子我们更有理由尽快赶她走了。”她说。

这天早上他们摸黑在凌晨三点离开戈尔甘,这样铁慕尔可以赶回来上班,为此芙洛莲·克劳德两点就起床准备。这会儿她又累又困,偏偏从来不违抗父母决定的索拉博又对罗珊娜有这种反应,更让她气恼。芙洛莲·克劳德很想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脱下夹得脚出现深深红印的高跟鞋,把脚抬到脚凳上,喘口气舒缓一下。她很想拔下头发上的夹子,解开加在发髻里增添发量的那把染成金色的马毛,洗掉涂在睫毛上沉甸甸的、让她的眼睛在这天清晨泪水汪汪的睫毛膏。

但是,除非索拉博离开她的房间,否则她无法放松。在二十六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从来不准除了伺候她入浴的马西堤老婆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儿子,家里的其他仆人——看见她没化妆、没穿高跟鞋的模样。她衷心相信,婚姻美满的秘诀在于妻子只能以最好的一面出现在家人面前,尽管如此一来必须额外耗费许多心力,尽管她儿子已经二十一岁,而且还在她的卧房里惹得她烦躁不安,也绝对不能稍加松懈。

就在这一瞬间,索拉博突然拉高嗓音。

“你不能赶她走!”这是他长大以来头一次对妈妈大呼小叫,“我不准!”

她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

“这很不得体。”她解释说,“她这么年轻,还没结婚,和我们又非亲非故。她爸妈迟早会来找她,不管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们都会怪到我们头上。再不然,她也会有更多的期待——特别是对你的期待——到时候就更难让她离开了。”

他对她的推论没有兴趣。

“请您三思。”他说,“我是不会让她离开的。”


接下来的许多年里,芙洛莲·克劳德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起这天的情景。当然啦,事后看来,她当时连一分钟都不该让罗珊娜多待的。她应该报警或叫国民警卫队来;应该派马西堤去买老鼠药掺在罗珊娜的食物里;应该告诉马西堤的老婆说,这女孩是如假包换的英国人,理当被绑上刑架活活烧死。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芙洛莲·克劳德一定会在院子里堆起柴薪,亲手在罗珊娜脚下点起火。可是,此时此刻,索拉博赖在她房里,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她,要她准那女孩留下来,芙洛莲·克劳德向来拿儿子没办法,又因为脚踝酸痛难耐,所以一时心软,告诉自己说事情或许没那么糟,毕竟索拉博是个需要有女人为伴的男人,他们可以多留罗珊娜几天,等那搞得儿子晕头转向的需求得到满足,或等到迄今还没表态的铁慕尔替芙洛莲·克劳德挺身而出。

自此而后,每过一天,芙洛莲·克劳德对自己的决定就更懊悔一分。

罗珊娜并非索拉博前所未见的惊世美人,她行事并不张扬,也从不向任何人索要任何东西。但是她身上有种奇特且令人不安的气息——她那种和芙洛莲·克劳德与索拉博认识的其他犹太人看起来迥然不同的模样,还有她那仿佛不受重力牵绊般轻盈的一举一动。她会以近乎空洞的眼神环顾周遭事物,好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或弄出半点声响,到芙洛莲·克劳德几乎都已忘记她的存在时,突然迸出犹如三岁稚童的笑声——这动人的喜悦音籁宛如盛开的粉色樱花,从她身上片片飞舞而出——屋里的人不管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抬起头,仿佛看见她笑声里的缤纷色彩。她就在那里,娇小年轻而且出奇自信,光着脚站在仆人院落里,帮着伊菲特拧干刚洗好的床单,薰衣草漂白水溅上她粉白的臂弯,滑落到她细瘦如孩童的双腿上。再不然她就在厨房里,小心避开芙洛莲·克劳德,找“果冻”雅各布说话。大家都知道雅各布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真实的东西了,但是只要和罗珊娜在一起,他就会想办法正正经经地聊天,甚至还能在正确的时机笑起来。

让芙洛莲·克劳德最火大的就是罗珊娜竟然能与耽溺幻想的雅各布正常交流。没错,雅各布大半的时间都活在幻觉里,但是他的痴呆并非一无是处。大家遗忘了他的存在,反而让他可以尽情观察周遭的一切——仆人,客人,甚至铁慕尔——然后,偶尔在很罕有的清醒时刻,把芙洛莲·克劳德从来没发现的事一五一十报告给她听。

芙洛莲·克劳德忍了罗珊娜一个星期,才去找铁慕尔。有天早上,她穿上红色的羊毛套装、镶莱茵石的高跟凉鞋,在马西堤的老婆还来不及准备早餐之前就到厨房去。罗珊娜坐在餐桌旁,和伊菲特一起喝茶。她已经换掉学校制服,穿上马西堤的老婆给她的穿变形的旧衣服。芙洛莲·克劳德一走进来,罗珊娜就和伊菲特一起站起来,垂眼盯着地面。

“早安。”芙洛莲·克劳德微微一笑,没特别朝向哪一个人。在小隔间里,“果冻”雅各布在鸦片烟里沉沉入睡,只偶尔动一下,拍打他脸上和头上巨大的苍蝇。芙洛莲·克劳德走近铜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和一杯热水,在银托盘上铺了一条浆烫平整的亚麻刺绣餐巾,然后摆上那两杯水,以及一碟椰枣和一朵粉红色的玫瑰。她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照,仔细端详自己的妆容、头发和唇线,然后端起托盘,走向铁慕尔的卧房。

“早安,早安。”她歌唱似的声音顺着楼梯往下传,让马西堤的老婆很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在卧房里,铁慕尔坐在书桌旁,看昨天的晚报。她走进来的时候,他抬起眼,露出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低头看他的报纸。

她把托盘摆在书桌上,把热茶放到铁慕尔面前,然后端着她的热水在他对面坐下来。每回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她总是来上这么一套。只是,这一次,铁慕尔似乎没心情讲话。

芙洛莲·克劳德清清喉咙。结婚将近三十年了,但只要一靠近铁慕尔,她依然觉得心脏在狂跳。

“索拉博带回家的那个女孩,”她开口说,“已经十一天了……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只听说她母亲把她送给了那个俄国女人。我想我们应该打发她走。”

铁慕尔碰也没碰他的茶。她再次清清喉咙。

“看起来索拉博想让她留下。”她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要铁慕尔了解事态的严重,倒不如说是要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但是我不知道她要用什么身份留在我们家,而且我也很担心未来的问题。”

她顿了一下,啜口热水,望着铁慕尔。他的眼睛盯着报纸,但是一动也不动,什么东西也没读进去,只是为了避开她的眼神。

“不管怎么样,我想,今天等你和索拉博去上班之后,我就要打发她走。或许等你们一起出门之后,你再对他提起,说这是你和我共同的决定,这样他就不会找我吵了。”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根本不该对铁慕尔提起这件事。她猛然起身,搓着双手。

“就这样吧。”她说,想赶在铁慕尔有机会开口之前就离开,可是来不及了。

他盯着她看。她觉得他看起来比她熟悉的他来得更黑,更哀伤,更孤独。

“让她留下来吧。”他说。芙洛莲·克劳德听见自己的人生纷纷碎落。


异教徒铁慕尔是穆罕默德·阿里国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 Shah, 1872—1925),伊朗卡扎尔王朝1907年至1909年的国王,因解散议会,废止《宪法》而被罢黜,由儿子继位,流亡俄国,策谋复辟失败,再次流亡。最后身故于意大利。]的外甥,吉尔苏丹亲王的外孙,也是号称“王中之王”“上主之影”“宇宙之光”的卡扎尔王朝[从1779年到1921年为止,统治伊朗的王朝。]纳赛尔丁国王陛下的曾外孙。铁慕尔的父亲,凡夫所罗门原本是个犹太歌手,生就一副令人难以抗拒的好样貌,拥有倾倒众生的迷人魅力,所以在当时的王公贵族圈里大受欢迎。他母亲卡扎尔王朝的塔拉是位穆斯林公主,与犹太人坠入情网,不顾她父亲的反对结了婚。她带所罗门到德黑兰的玫瑰宫居住,那里墙上尽是钻石,水塘是用青玉铺成的,玫瑰园中花朵终年绽放。他们度过了二十年幸福美满的生活,做爱,生小孩,在舒适安全的环境里养大小孩,浑然不知宫墙外战火四起,革命已然迫近。

异教徒铁慕尔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他于1907年出生,那之后“宪法革命”推翻了穆罕默德·阿里的统治,王室被放逐。铁慕尔的母亲抛下不肯离开伊朗的丈夫,拖着孩子,跟随被罢黜的国王流亡到了俄国。他们一直住在俄国,直到发生十月革命,然后转往欧洲,最后去了土耳其。他们每隔几个月就搬一次家,靠着被废黜的伯父给他们的那份日益缩水的津贴过活。塔拉把孩子们托付给家庭教师米尔札照管,他逼他们背一大堆数据和数字,害他们脑袋全变得不灵光。年纪比较大的几个儿子长大后成为戴眼镜的绅士,受过高等教育,风度翩翩,在法国和英国过着落难贵族的苦日子,大半辈子都在计算他们因为“宪法革命”和礼萨·汗政变而损失的财产。年纪比较小的儿子,铁慕尔和他哥哥莫拉德,对母亲失去的财富完全没印象,因此并没和她一起怀忧丧志,他们一心想要的只是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一点,待到能产生归属感。

1927年,卡扎尔王朝的塔拉对孩子们宣布,他们又要搬家了——从他们在巴黎的房子搬到一个远亲圣克劳德叔叔家。那是他们十年来第十一次搬家。

那年异教徒铁慕尔二十岁,他想离开母亲家已经很久了。他想和缠着母亲的那股无用的怒火一刀两断。他知道她绝对不会放他走,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不孝。可是,在权衡轻重之后,他还是去见了母亲。

“我不和您去圣克劳德家。”他在母亲的会客厅里对她说。

塔拉当时站在她祖父纳赛尔丁国王巨大的画像底下。很多自以为了不起的欧洲人都认为她是个冒牌货——号称具有王室血统,但在他们看来,她分明只是个吹嘘自己身世的落魄移民。她得靠这张肖像向他们证明,她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她曾经美貌绝伦,现在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泛黄的皮肤铭刻着流亡岁月的艰苦辛酸,红唇也因为香烟而暗淡泛黑。她烟抽得越来越凶,这让她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狂躁,周身永远萦绕着法国香烟的味道。

“你没法选。”她对儿子说,“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铁慕尔告诉她说,他要回伊朗去。

“绝对不行!”她掴了他一巴掌。血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塔拉看不起那个反抗她家族统治的国家,以及那些推翻她伯父王权的人民。而最重要的是,她恨礼萨·汗,那个声称卡扎尔王朝不仁不义,痛斥他们窃取国家财富,却只是为了接收他们的王位,开始自己动手偷窃的人。

“你是卡扎尔家族的人。你还没抵达首都,礼萨·汗就会找个理由把你给杀掉。”

这倒是事实,在伊朗近代史上,每个刚取得政权的君王都习惯于铲除任何接近他的前朝遗族。不过,铁慕尔毕竟也是犹太人的后裔,他父亲默默无闻地死在了德黑兰。

他对塔拉说,他会改用父亲的姓,告诉大家说自己是个犹太人,摆脱母亲家族的苦难与渴望,开创自己的人生。

“这是叛教啊。”塔拉怒不可遏,“改变信仰的穆斯林注定会不得好死。”

她拦不住他。


回伊朗途中,异教徒铁慕尔一路不停地梦到母亲的狂怒。他独自起程,耳中回荡着塔拉恶毒咒骂的声音,等他搭火车再换乘船抵达伊朗时,距他关上母亲躲避命运的最后一座欧洲城市的最后一幢房子的最后一扇门,已经过了两个月又十三天了。他对德黑兰市集里那家大客栈的老板自称是犹太人的儿子,在海外由穆斯林母亲抚养长大。他在外交部找到了一份工作,担任法国、德国和英国外交官的翻译。靠着薪水,他在德黑兰的凤凰大道上买了房子,雇了马西堤和他老婆当司机与女仆。然后他遇见芙洛莲·克劳德,或许就像她常自夸的那样——是她给铁慕尔带来了好运。


她是设拉子[位于伊朗南部,为伊朗第六大的城市。]来的鲁哈拉的女儿。鲁哈拉在德黑兰最小的市集后巷里有间布店。他在礼萨·汗执政初期来到德黑兰,不久之后,就把妻子和小孩从设拉子接来。他们有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个名叫葛娜兹(意即“美丽花儿”)的女儿认为,她人生的使命就是照顾一家子男人。抵达德黑兰后不久,鲁哈拉的妻子吃了一颗酸瓜,隔夜就因为胃痛死了。医生说死因是阑尾破裂。

和那一辈所有的男人与女人一样,设拉子的鲁哈拉宁可相信流传久远的经验法则,也不相信这个刚出娘胎没多久,只因为在什么大学混了五年,就突然以为自己能替上帝发言的毛头小子所做的可笑诊断。他毫不迟疑地对那个人说,他有多痛恨医生的铁石心肠,明知妇人无法替自己辩解,竟然还这样诋毁她——说她身体里有个破掉的东西。鲁哈拉要求道歉,因为这个诊断有损他儿女未来谈婚论嫁的身价,医生马上就竖白旗投降了。事实是这样的,虽然设拉子的鲁哈拉没什么钱,社会地位也不高,却是个很受欢迎的家伙,交游广泛,满德黑兰都是他的相知,他只要在市中心的国王咖啡馆吃盘洋葱配香烤小牛肝,喝几杯威士忌,闲聊几句,就足以成就或摧毁一个年轻人的前途。

母亲过世几个月后,葛娜兹离开学校,开始照顾一家子男人。她看着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完成学业,结婚,找个政府小职员的工作,被迫收贿维持家计。她打理家务,替鲁哈拉管账,每天给他零用钱去和朋友玩双陆棋。年复一年,她觉得云英未嫁的自己越来越老,而且——她心知肚明,从来不存妄想——越来越没吸引力。

倒也不是说她的外貌没有可观之处,亮丽的棕发,深邃分明的五官,细得不可思议的纤腰上耸立着丰满的胸部。她有双匀称的长腿,若非顶着四四方方活像个洗手台的肥臀,看起来一定更加纤巧动人。然而,随着岁月增长,生活日益艰难,葛娜兹也知道只有靠着“正确”的婚姻,她才有机会改善自己的人生,拯救兄弟于贫苦。可仿佛觉得这个任务还不够艰巨似的,她竟然还更进一步,爱上了铁慕尔。

话说回来,她对铁慕尔的倾心,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成是一种由衷的爱慕或崇拜还更贴切。她是战前在城里看见他的,那会儿他还在外交部工作。当时拥有汽车的人很少,所以她大老远就能认出铁慕尔的福特。或许是因为他异乎常人的俊俏外貌——黝黑的皮肤,配上一双绿眼睛,让他散发出威慑逼人的野兽气息——也或许是他身上如影随形的传奇,据说他那个演奏塔尔琴的犹太父亲,在某个蚂蚁与蝗虫铺天盖地肆虐庄稼的旱年,以歌声召唤上天降下甘霖;或许是因为每回她看见他坐在马西堤驾驶的车子后座上抽烟读报纸的时候,总是那么悲伤,那么孤独,就连他的手,她想,看起来都好悲伤。成群的乞丐挤在车旁,他一一施舍,甚至还给那些剃了光头、蛀坏牙齿的小男孩钱,却不拿他们推销给他的便宜货。他从不拒绝任何人。如果他笑也不笑,如果他一句话也不说,那完全是因为他太悲伤了,而不是因为他冷酷无情,她想。

因此,就像世上每一个昂然踏进早已四崩五裂的人生却自以为是慈悲天使的蠢女人那般,葛娜兹下定决心要嫁给铁慕尔,要让他幸福快乐。

1933年,她二十八岁——比铁慕尔大两岁——只上过六年学,对何谓优美,何谓精致一无所知。她知道铁慕尔从来没注意过她,就算她在雨夜光着身子出现在他门口,他也不会注意她。但是葛娜兹是那种必要之时绝不怯于采取激烈手段的人。所以她去找放高利贷的人,拿父亲的店铺做抵押借款,交代兄弟们照顾生意,然后买了两张票——给她自己和鲁哈拉——搭船赴德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对她的朋友说,他们也没什么遗憾不舍的。

六个月后,鲁哈拉回到德黑兰,穿着衬有垫肩的羊毛西装,开司米长大衣,戴着一顶让他看起来百分之百像他想扮演的百万富翁基督徒形象的帽子。他手里挽着一个年轻女郎,她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两道精心修整的眉毛,容貌和葛娜兹出奇相似,但她说自己名叫芙洛莲·克劳德。她只会说一点带德国口音、不甚流利的波斯语,她说她一直住在法兰克福,在那里研习“艺术”。她对扮演这个角色投入之深,时间之久,让她的老朋友们把她归入了疯子之列,懒得戳破她编排的故事。

芙洛莲·克劳德在凤凰大道上租了一座房子,就在铁慕尔家往下走一点的地方。下午,她陪父亲出门散步很久,头顶垂着薄纱的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眼睛,上身穿一件系腰带的紧身开司米毛衣,让她的胸部像一对并排摆放的硕大甜筒。她还穿着高得不可思议的高跟鞋,让腿看起来更修长,让屁股看起来没那么笨重。她和父亲引见的每一个男人握手,喝茴香酒,抽香烟,大方地给小费,嚷着要买辆车。过了两个月,她借来的钱眼看就要花光了,那些昂贵的新衣服也因为频繁穿用日渐变旧,于是芙洛莲·克劳德开始对铁慕尔采取行动。

有天下午,她穿上金色的蕾丝洋装,踩着金色的高跟凉鞋,披着米黄色外套,和父亲一起到铁慕尔家去。

“他不在家。”那名女仆当着他们的面想把门关上,还闭起眼睛不看这个她怀疑是英国人的女人,免得被污染。但是芙洛莲·克劳德把门往里一推,走进屋里。

“我们等他。”她说起话来活像习惯使唤许多仆人的大小姐。“给我们倒点茴香酒,再端两杯土耳其咖啡来。”

一个半小时之后,铁慕尔回到家。设拉子的鲁哈拉露出开怀微笑,伸出温暖的手迎接他。

“你的新邻居。”鲁哈拉自我介绍道。

他将手搭在铁慕尔肩头,让他转身面对坐在椅子里,背挺得笔直,脚踝交叠在一起的芙洛莲·克劳德。她身体微微侧向一边,让自己的双峰显得益发雄伟。

“我女儿克劳德。”他说,“从德国来面试有可能的结婚对象。”

铁慕尔对他们的冒昧报以微笑,他太有礼貌,也或许是太孤单,所以没开口要他们离开。他们一起啜饮茴香酒,谈论文明欧洲的种种惊奇异事。芙洛莲·克劳德赞美铁慕尔对颜色的品位,还说到仆人,也就是马西堤的老婆,需要稍加训练。然后,她站起来,对铁慕尔伸出手。

“这次拜访很愉快。”她说,“我保证,我们会再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每个星期有三天下午,原本出身设拉子与德黑兰的犹太人芙洛莲·克劳德,总不请自来地拜访铁慕尔。马西堤的老婆简直被吓死了,一整个晚上连带第二天,都不停地擦洗芙洛莲·克劳德和鲁哈拉踩过的地板,希望能中和掉他们带来的污秽。马西堤的老婆最恼的是芙洛莲·克劳德老是开口要铁慕尔家里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法国干邑白兰地,德国巧克力,七天大的鸽子蛋——而她矫揉造作的姿态和刺耳的口音对铁慕尔的耐心也是一种挑战,老惹得他常常不愿接待她。然而,她之后还是让父亲两度回去找放高利贷的人,借更多的钱,拿来买自己的衣服和送给铁慕尔的礼物。最后,有天下午,她问他会不会跳华尔兹。

“干什么?”铁慕尔问。

她露出纵容的微笑。

“只是想遵从习俗啊。”她说。

他一头雾水。

“什么习俗?”

“我们的婚礼啊。”她回答说,“我想用华尔兹开舞。”

在那一瞬间——在映照了铁慕尔所有的寂寞与芙洛莲·克劳德所有的渴望的那一瞬间,在他不只明白她所提出的问题,也意会了她所想达成的目的的那一瞬间——看着她因为怕他嘲笑而面无血色的微笑,变得青紫的指尖,他明白了,她爱他,她为了让他爱上她而改造自己,如果他拒绝了她,她就会深叹一口气,在他面前化为尘土。

“很好,小姐。我们就用华尔兹开舞。”


于是,芙洛莲·克劳德就这样嫁给了铁慕尔,和他一起住在凤凰大道上。她就这样用父亲的店铺还掉所有借款,打发兄弟们去做生意。她就这样锦衣玉食地供养父亲,直到有天早上他在国王咖啡馆,手握一杯樱桃甜酒咽了气。索拉博是她唯一的儿子,出生在1936年,长得很漂亮,所以芙洛莲·克劳德常常不愿让他在访客面前现身,怕恶魔之眼会盯上他。此后,她再未怀孕。至于原因嘛,要么就像马西堤老婆一口咬定的,是因为芙洛莲年纪太大了,要么就像马西堤猜测的那样,是因为铁慕尔多半时间只待在他自己的那间卧房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几年前,礼萨·汗开始建造伊朗的第一批现代化工厂。芙洛莲·克劳德说服铁慕尔辞掉外交部的工作,去当金属中间商,接着铁慕尔自己做起了金属买卖。就在大战前夕,有人指点他去买橡胶。“多买一点,而且长期囤积,不要卖。”

在1941年盟军占领期间,就是橡胶让铁慕尔和芙洛莲·克劳德赚进了不可思议的财富。美国人需要橡胶去制造军用车辆的轮胎。他们付出巨额高价,付得爽快,什么问题都不问。铁慕尔拿赚来的钱去投资,从金属到水泥再到基础的粮食物资。之后他买下信仰大道的这块地皮,盖了这幢令全城嫉羡的豪宅。

搬进新家的那天,芙洛莲·克劳德以为她再也不会有哀伤遗憾了。这些年来,她过着无忧无扰的幸福生活,照顾丈夫与儿子,享受她的庞大财富和崇高的社会地位,让大小灾祸都近不了身,她甚至从没失望地皱一下眉头或叹口气。等索拉博渐渐长大,她把时间全花来选择聚会与社交活动,雇用阵容日益庞大的仆佣队伍,到欧洲和美国旅行。到后来,她甚至还让弟弟雅各布先生搬进家里来和她与铁慕尔同住。


雅各布运气很背,竟然爱上了鸦片,喜欢鸦片远胜于其他的一切。在好几年的时间里,他光抽鸦片,其余什么事都不做,靠铁慕尔帮他付房租和孩子的教育费。有一天,他老婆不想再照顾这个废物丈夫,就把他送去给芙洛莲·克劳德。铁慕尔没反对,因为他是个慷慨为怀的人,从来不为家里的日常杂务费心,但是芙洛莲·克劳德很怕在她社交圈的朋友面前丢脸,所以就把雅各布藏在房门紧闭的客房里。她对仆人说他有神经方面的疾病。对其他人,她则压根儿否定他的存在。她就这样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铁慕尔说雅各布总有一天会叼着鸦片烟管死去,而且会死得孤零零的,因为芙洛莲·克劳德不让别人靠近他。

此后,她就把雅各布移到厨房和仆人餐厅之间的小隔间里去了。马西堤的老婆叫他“果冻”,因为他老是颤抖个不停,其他仆人则避开他,因为他们相信他身上有恶灵。因此,几年之后,铁慕尔的哥哥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芙洛莲·克劳德也就没有任何立场可以抱怨亲戚侵扰他们的隐私了。

传信人莫拉德已经十五年没见到铁慕尔了。

“妈妈临死之前还在诅咒你。”他对铁慕尔说,“她说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你离开这事,她到死都不原谅你。她会一辈子盯着你,不让你安宁,任何对你重要的东西,她都要夺走。”

芙洛莲·克劳德第一眼看见莫拉德就不喜欢他。她讨厌他带来的消息。而更重要的是,她讨厌铁慕尔把哥哥拉近跟前,拍着他的背,脸上露出的那抹微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他对其他人这么笑过。她听铁慕尔说过,莫拉德是个花花公子,同时和许多女人交往,一辈子没做过半天工作。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铁慕尔的邀请,在德黑兰落脚,和他们一起住了一段日子。

她忍耐了莫拉德将近一年的时间,铁慕尔才替他买了栋房子,并给了他一份工作,只是他一点也不想做,只靠着铁慕尔的慷慨解囊和众多女友的馈赠过活。芙洛莲·克劳德甚至帮他找了个妻子,一个出身偏远省份、不识世事的农家女子。这妻子给他生了三对双胞胎儿子,当然也还是靠铁慕尔抚养。不过,芙洛莲·克劳德很高兴莫拉德不再在她面前碍眼了,因为别的不提,光是每回看到铁慕尔和哥哥说话时把他当成世界上唯一可信赖的人那副模样,就让她妒火中烧。

她告诉自己——在注意到铁慕尔深爱莫拉德,而且也明白铁慕尔从未对她有相同感觉的时候——男人要得到幸福,并不一定非爱老婆不可,美满婚姻的秘诀在于相互包容,而非热情,在于彼此尊重,而非亲昵。她知道铁慕尔从来没后悔娶她。她也知道儿子索拉博会娶她替他挑的妻子——一个完美无瑕、优雅高贵、家世良好、美貌绝伦的女孩,比索拉娅王后[索拉娅王后(Queen Soraya),伊朗末代国王巴列维的第二任妻子。]和她所有的珠宝更加灿烂夺目;一个绝对无法与她竞逐索拉博的爱的女孩;一个他不会像爱自己,或者像爱他母亲那般深爱的女孩。

结果呢,出现的却是罗珊娜。


天使罗珊娜相信,万事万物在被命名之前,都是不真实的;而人呢,除非在可以听见他们故事的见证人面前被高声提及,否则也是不存在的。至于其他的一切,她认为,包括痛苦在内,都只是虚妄的想象。

于是,她从那年开始守着秘密——她对那幢大宅诡异的影响力,还有无论身在何处都环绕着她的光芒,就是那道光芒魅惑着索拉博,让他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就是那道光芒惊扰着铁慕尔,让他不敢看她一眼。她守着所有的秘密,就算秘密开始发芽滋长,就算秘密开始行走呼吸,用它熟悉的语言对她说话,就算秘密像她自己的影子那样盯着她不放,她还是紧紧守着秘密。她知道,就是这个秘密,让索拉博对芙洛莲·克劳德的警告充耳不闻;就是这个秘密,让铁慕尔保持缄默,硬起心肠,拒芙洛莲·克劳德于千里之外;而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让罗珊娜没被赶出异教徒铁慕尔的家。

她第一眼见到铁慕尔就注意到,他不肯看她,他刻意不看她。他和芙洛莲·克劳德从戈尔甘回来的那个早上,罗珊娜看见他下了车,谢过马西堤,然后拾阶而上,和索拉博握手。铁慕尔是头雄狮,她想——年事已高,饱经风霜,但依旧威仪堂堂。她知道他分明看见她了。尽管她一直站在他面前,但是他却转开目光,不肯看她。

那天,在走廊和院子里,他有好几次碰巧从她身边走过。他听见仆人对她议论纷纷,把她当成刚从西洋来的新奇玩意;他也看见每回有人提到她的时候,芙洛莲·克劳德就气得满脸通红。他看见索拉博在“果冻”雅各布的鸦片烟雾里盯着她,但是自始至终,铁慕尔还是不肯看她一眼。

他这样视若无睹让罗珊娜很不自在。没有人,就连对她那么不屑一顾的外婆碧碧,也从没不肯看她一眼。她很想去找铁慕尔,站在他面前,倾身靠近他,直到看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她想唤他的名字,问他索拉博说他祖母曾经将烧热的铁块烙在仆人腿上,还说她曾经把敌人活生生丢到热油锅里,是不是真的。

“这么说来,他也没有同情心。”她这么对索拉博说。这让她很害怕,但同时又很迷惑。

夜里,罗珊娜走过整幢大宅,停在铁慕尔卧房外面。她听见静默——就像许久以前,亚述情人还造访时她在雅丽珊卓家里听见的那种静默。她知道铁慕尔醒着,戒备着,他的感知能力扩大了,在漆黑之中,他的眼睛锁住她,如同猛兽锁定猎物。她惊恐万分地冲回自己房间,闭上眼睛,想把他的影像从心底赶走。可是她知道,铁慕尔比任何人更能看透她。他看见她赤脚在闪亮亮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踩出的光晕,他感觉到她站在他房门外恐惧发冷的肌肤,他看见她逃走时在灰泥墙面上映出的身影。她知道他听得见她的身体在被单底下窃窃低语,感觉得到她的眼睛因血液直冲脑门而在燃烧沸腾。

于是她开始了解到再过许多年才会有人稍起疑心的事:铁慕尔之所以不看她,是因为她早就已经在他眼里了,早在他还未见到她,早在她还未离开犹太区之前;铁慕尔不必靠近她,因为他知道她身上有他曾经航行过的海洋的气息;他不必碰触她,因为他知道她没有重量——宛如睡梦,宛如欲望。于是她明白,他已经看见她的翅膀——那透明的羽毛,只有在夜里,衬着她一心渴望的蓝宝石夜空,才会现出颜色。也就因为这样,罗珊娜才会留在信仰大道的这幢大宅中——因为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到多年之后,异教徒铁慕尔都不看她一眼。


她站在仆人院落里,面前是一桶园丁刚采下来准备酿酒的红葡萄。她光着脚,白色的衣裙溅上了点点紫红,手肘以下全浸在正帮伊菲特一起榨压的葡萄里。索拉博走近时,她微微一笑,就又低头看着桶。伊菲特看得出来,索拉博想和罗珊娜独处,所以她偏要留下,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明明白白表示她不愿让位。最后,索拉博只得开口请伊菲特离开。

“我爸爸允许我来问你。”伊菲特离开后,他对罗珊娜说。他紧张得双手发抖,微笑里隐隐有一丝祈求的意味。

“我在想,你是不是愿意当我的妻子——也就是,嫁给我——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罗珊娜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从那桶压得半碎的葡萄里抽出来,在衣服前襟上抹了抹。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一条条紫红的印子。

“我对爸爸说,我不是个聪明人,”他说,“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要你知道,你有自由决定的权利,可是我希望你答应,也希望有一天,你会爱我。”

她凝望着他。夏日午后的热气从红砖地面蒸腾而上,停驻在索拉博的额头,滴落在罗珊娜湿漉漉的双手上。

她想起铁慕尔,想起他那天早上从她身边走过的情形,他的步伐比平常快,仿佛急着要脱离她的掌控似的。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将手贴在刻花玻璃镶板上,在那一刹那,她还以为他要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他现在也在望着她吗?他知道她要对索拉博说什么吗?他想要她嫁给他儿子,住在他家,睡在索拉博床上吗?

她对索拉博说,任凭他做主——不管他们要不要结婚——因为她只是个犹太区离家出走的女孩,无处可去,也别无选择。接着,她对他说,她认为他应该知道——她是个命带厄运的孩子,她家每一代女人都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她命中注定要离家出走,若非背弃父母就是抛弃丈夫,说不定还两者兼有;也就因为这样,她母亲曾经想杀掉她;也就因为这样,她父亲才会把她送给一个和鬼魂生活在一起的女人。

索拉博哈哈大笑,告诉她说,什么命中注定都是骗人的。

罗珊娜起初吓了一跳——他竟敢这么大言不惭,蔑视宇宙运行的法则。但她看见索拉博的眼睛,那双盈满对她爱慕之情的黄眼睛,于是生平第一次,她想她或许找到一条逃离宿命的生路了。她想起她和茉希狄聊过的事——她说过的未来会爱上她的男人,以及她会生的小孩。这时,她看见那个孩子了,一个生来富裕,不识贫苦,拥有爱,没有恐惧,生性乐观,不受命运捉弄的女孩。在这幢远离犹太区的大宅里,在不受上帝与大自然威力震慑的人们之中,天使罗珊娜想,她可以生个女儿,她或许可以避开母亲的伤悲,给女儿崭新的命运。


索拉博和父亲先敲定了日期,然后才通知芙洛莲·克劳德。不过呢,在那之前,就连女仆都全知道了。

有好几天,伊菲特整天垮着一张脸,说她是因为在索拉博面前表现得“太淑女”,才错失了拥抱幸福人生的机会,还说她下回如果碰见一个够格的男人,绝对不问他同不同意,就直接把他带上床。她也谈起要为“大事”做件新衣服。她没提到大事是什么,但是每回芙洛莲·克劳德碰见她们在说话的时候,马西堤的老婆总是恶狠狠地咒骂一声,咬紧嘴唇,所以芙洛莲·克劳德知道她们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瞒着她。

她走进厨房,叫醒雅各布。“她们在聊什么事?”她问他。

“民族起义啊。”他脑袋像激光般清晰。“美国中央情报局付钱要人民支持国王。他们的坦克车开上街道,谁挡了路就开枪。”

“还有呢?”芙洛莲·克劳德努力耐住性子追问。可是她的心脏快跳出喉咙来了。

“上回暴动的时候,你老公的伯公派出刽子手,用他的匕首弄瞎了一整座城里所有人的眼睛,所以留在家里吧。世事难料啊。”

芙洛莲·克劳德勃然大怒。

“伊菲特说的那件‘大事’是什么?”

雅各布对她皱起眉头,好像她是个笨蛋。

“当然是你儿子的婚礼啊。伊菲特要给自己做件新衣服。”


芙洛莲·克劳德当然想阻止这桩婚事。她浴血奋战,费尽心思,筹谋对策,诅咒怒骂,威胁要自杀,还在索拉博请她同意婚事那天演出心脏病发的戏码。她跳到铁慕尔那辆黑色福特车前面,说她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要承受一辈子的漫长煎熬,她甚至把所谓的母性天职发挥到极限,企图毒死罗珊娜:她拿下自己项链上的珍珠,放到做番红花粉的小臼里磨成粉,然后要马西堤的老婆每天在罗珊娜的食物里掺一点。这应该很管用的,因为珍珠粉会在消化系统里产生有害的沉淀物,让人逐渐吃不下东西,最后活活饿死。芙洛莲·克劳德认识的其他女人用这个方法无往不利。但是罗珊娜吃掉了一整条珍珠项链,却一点消化问题都没有,甚至胃口还好得很呢。绝望之余,芙洛莲·克劳德遍访城里最顶尖的巫医和算命师,找德黑兰的戒严司令和首席拉比诉苦,还向穆斯林的阿卜杜勒·阿齐姆沙阿圣陵[为纪念公元9世纪殉教的圣徒阿卜杜勒·阿齐姆沙阿而建,为什叶派圣地。]捐钱,祈求圣灵为她伸张正义。

然而,最后,让芙洛莲·克劳德缴械投降的并不是索拉博。当然更不会是罗珊娜:芙洛莲·克劳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栽在这个从犹太区离家出走,没有钱,也没有亲戚可以替她撑腰的十八岁女孩身上。到头来——这是最难接受的事实——是铁慕尔收服了她。

他想要这桩婚事。

芙洛莲·克劳德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想办法要他解释。他对索拉博的幸福向来不像芙洛莲·克劳德那样上心,这是事实。受够了母亲念念不忘家族血统与社会地位造成的痛苦,铁慕尔鄙夷这种阶级观念(否则他怎么会娶芙洛莲·克劳德?),嘲笑妻子不断拓展正确社交圈的努力,这也是事实。可是在过去,他很能理解芙洛莲·克劳德必须掌控家务的需求,随她去搞那些琐碎费心的小事和堂皇的大计划,用包容换取平静,有时候甚至让她误以为他的兴趣缺缺是某种淡然、消极的爱。

他对罗珊娜的态度似乎也一样:一直保持沉默,从不干预,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直到芙洛莲·克劳德当面对他施压,才含含糊糊地支持索拉博。自此而后,芙洛莲·克劳德节节败退,终于有一天,索拉博向铁慕尔坦承了他对罗珊娜的爱。

关于丈夫为什么这么做,芙洛莲·克劳德唯一想得出的解释,觉得唯一说得通的可能性,就是铁慕尔从来就不爱儿子,也不在乎索拉博或家里发生什么事。

而这件事,芙洛莲·克劳德也怪在了罗珊娜头上。


7月17日。这个日期一直在芙洛莲·克劳德的梦魇中浮现,让她血脉偾张。

一位医生每天到家里来替她打针,原本是想让她心神安定,却反倒让她更生气,害她嘴里长了水泡,一吃东西一喝水就灼热刺痛。马西堤的老婆只好在冷水里加进盐和酒精,让芙洛莲·克劳德泡脚,将芥菜籽药包贴在她额头上,喂她吃新鲜的芫荽,喝甜柠檬汁。芙洛莲·克劳德待在卧房里,除了马西堤的老婆之外,没有人可以进来看见她没化妆、没梳整头发的样子。马西堤的老婆对其他人转述芙洛莲·克劳德恶化的健康状况、她的心碎以及希望幻灭的苦涩滋味。

然而,婚礼的筹备工作还是按照既定计划进行。芙洛莲·克劳德最深沉的恐惧终于成真,随着罗珊娜的出现,她的存在突然变得可有可无。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索拉博联系上罗珊娜在犹太区的家人,邀请他们全家一起来参加婚礼。

他们浩浩荡荡一起抵达,活像一大群遮天蔽日的蝗虫降临麦田,但破坏力犹有过之——二十七个世居犹太区的犹太人,身上带着樟脑丸和小豆蔻的气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孩子们缠着大人,活像遭逢海难时,紧抱着腐朽木板不放的水手——芙洛莲·克劳德不必见到他们都知道,她想要他们每一个,连小孩都不例外,全都死在犹太区的乱葬坑里,好让他们永远无法踏进她家一步。

马西堤的老婆搀着芙洛莲·克劳德,走到二楼卧房的窗边,让她看见这大队人马。总共有五个男人,十个女人,十二个小孩。男的穿着市场小贩似的西装,那衣服套在身上活像负担——袖子太长,裤腿在脚踝边鼓了一圈,衬衫直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却没打领带。他们之中有的胡子有两三天没刮了,满口黄牙,抽烟抽得嘴唇发黑。女的看起来全像要靠衣服掩藏某些恐怖罪行的模样。她们干巴巴的,满脸皱纹,除了塔拉叶之外,都没化妆。

塔拉叶把衣服拉得老低,领口能露出半个胸脯来,头上戴着宽边帽——上面夹杂着粉红翠绿的装饰,最吓人的是还缀着皱巴巴的纸花,像只在街头钓最后一名恩客的巴黎流莺。在她身边的月姑蜜黎安,像个准备带走尸体的收尸人,而她们的母亲,曾经有“美人”称号的秀莎,那一脸的羞愧神色,连罩袍都掩不住。

一把芙洛莲·克劳德扶到窗沿,马西堤的老婆就逃之夭夭,躲进自己房里,免得被犹太人污染送命。铁慕尔召集了其他的仆人,要他们在主屋门外的台阶上列队迎接这家人。

这群娘家客人走近迎宾队伍的时候有点踌躇,于是拉赫曼走到前面领军。他显然很自卑,连面对仆人的时候都有点抬不起头来。他和马西堤以及园丁握手,对每一个女仆屈身致意。

铁慕尔和索拉博来到门边,欢迎他们。众亲戚还是茫茫然没回过神来,好像脖子上扛了石磨似的,对发生在此地的迷离诡异之事显然难以理解,这一定是搞错了吧——说什么罗珊娜要嫁给索拉博,说什么她要住进这幢豪宅里。

只有蜜黎安尽可能保持客观的态度。她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索拉博和他父亲,一副仔细检查沉船遗骸,寻找人为疏失迹象的模样。然后她走进屋里。

“罗珊娜呢?”她问。

罗珊娜从她房里出来,穿着索拉博给她买的新衣服,羞涩地微笑着。每个人都盯着她看,就连那些年纪小得不通人事的孩子,似乎也知道有极其重大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了。

蜜黎安上前拥抱罗珊娜。接着是秀莎,然后是洛雪儿和苏珊。塔拉叶一动也不动。拉赫曼只是紧张地搓着手,像个迟迟还不出债款的人。他叫罗珊娜“克哈努”——也就是“小姐”——仿佛她尚未举行的婚礼已经大大提升了她的身份地位,让她远远凌驾于自己父亲之上。

伊菲特带众人到各自的房间去。她注意到蜜黎安一路上的不满神态,眼神里带着疑虑而非赞赏,充满不屑而非感激。

“这房子里有鬼魂。”蜜黎安在查尔斯先生的耳边说。


在楼上的卧房里,芙洛莲·克劳德脱掉睡衣,下令准备入浴。她的体温还是很高,她觉得很虚弱,可是还没病到不能忍受找发型师和女裁缝到家里来的程度。事到如今,既然无法制止婚礼,她决定,该是结束休养,重新登场,让这些从犹太区来的野蛮人知道她还是这幢豪宅的女主人的时候了。


婚礼那一夜,天空是钴蓝色的,月亮好大好大,宛如第一次升空俯瞰大地,让夜色沐浴在柔和清澄的光晕里。德黑兰每一条主要街道上都点燃了成排的火炬,照亮了整座城市,从城北一直到南面的犹太区大门,再扩及外围的沙漠。无数男女老少受到灿烂灯火的吸引,长途跋涉来到德黑兰。在住宅区和主要市集周围,巡守队穿着新的制服,嘴里喊道:“在国王陛下庇荫下,永保安康!”眼睛低垂看着他们的怀表——铁慕尔和芙洛莲·克劳德送的礼物。

沿着信仰大道,身穿白色制服的接待员鞠躬迎接搭乘敞篷马车或闪亮轿车行经他们面前的宾客。大门口,戴着面纱、着白色长袍的女郎们怀里抱着翠绿和土耳其蓝的珐琅小火盆,盆里装着烧成琥珀色的煤炭。每有宾客经过,她们就抓起一把野芸香籽,丢到炭上,烧起浓浓的白烟,并把烟吹向客人,象征纯洁与即将到来的好运。

庭院里,步道两旁挂起一盏盏纸灯笼。两百棵树,每一棵自树干往上都沐浴于光亮中,在夜色里宛若闪闪发光的精灵。每一畦花圃和每一个水池边,都有园丁特地为今晚而新种的花草,让茉莉清吐的芳香与山茶绽放的洁白花颜铭刻于德黑兰居民的记忆深处,永远和天使罗珊娜的名字,以及她如何成为全伊朗女人艳羡对象的传奇紧紧相连。

白色丝缎地毯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接待区,两旁有小提琴手列队演奏着莫扎特的曲子。容貌酷似出自古波斯画像的年轻女郎引导莅临的宾客进入庭院。她们一走动,挂在脚踝上的金币就随着步伐叮当响,随即在宅邸正面主露台上上千宾客的轻声低语与浅笑声中隐匿无踪。

穿着米色燕尾服的索拉博看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王子。不过话说回来,当年英国人如果没推翻卡扎尔王朝,他本来就该是个王子啊。芙洛莲·克劳德着一袭用金色塔夫绸制成的镶黄色莱茵石的礼服,头戴钻石宝冠,这顶冠是用从印度买来的钻石在巴黎镶嵌打造成的。她给雅各布也穿上了新西装——黑色羊毛西装,配背心,露着表链——把他移出厨房的小隔间,坐在大会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一整个晚上,雅各布叫着每个仆人,拉扯每个客人的外套,吵着要他的水烟管和火盆。

传信人莫拉德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单身赴会,勾引他身边每个有钱的女人。伊菲特也换上了白丝礼服,头发上簪着白玫瑰花苞与满天星。她满场飞舞,说自己是“新郎的近亲”,和已婚的老男人喝马天尼,马西堤的老婆不断对她使眼色警告,她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如果你和英国人上床,就会变成英国人,”马西堤的老婆准备回房休息之前特地提醒她。

“我还求之不得呢。”伊菲特顶嘴说,“英国人比你和我都棒,不然上帝怎么会让他们生成英国人?”

十点钟时,小提琴停止了演奏。二十四个阉人歌手唱起传统的波斯婚礼歌谣。然后,一个不足三英尺高的小男孩,从暗处走了出来,站在直通宅邸的步道尽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笛子,开始吹奏,乐音如此轻柔悠扬,一个个音符在空中盘旋,唤醒了每个宾客心中沉睡的欲望梦影。那男孩一面吹奏,一面看着房子顶楼左边的角落,他看了良久,眼神如此专注,引得其他人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于是他们也都看见了,在那扇斜面玻璃门后面,突然射出了白色的光芒。

那道光芒缓缓地从一面墙移到另一面墙,照亮了一个个房间,穿过三楼的时候变得更亮了,然后走下楼梯,穿过二楼,再到一楼,等到了正门口的时候,整幢房子全亮了起来——宛如一艘灿烂金船从黑暗的水面升起——敞开双臂,让罗珊娜登场。

她的皮肤很白,身上的礼服是用意大利修女纺出的蕾丝裁制的,头纱是一整匹真丝薄纱,垂盖住了她的脸和一整袭礼服。她款款步下缀满白色玫瑰的走道——轻盈的步履,十八岁的笑颜,都如此美丽,在那一瞬间看见她的人都敢发誓,她必定是上帝亲手完成的杰作。

罪人索拉博在罗珊娜面前鞠躬。他的眼睛像老虎一样,是黄色的,射出深棕色的光芒。每回一抬眼看她,目光就亲吻着她。

在垂覆着白纱并缀满山茶花的顶盖之下,天使罗珊娜坐在索拉博身边,聆听拉比诵念婚姻誓言,他们环绕在一片闪烁的烛光中。之后,铁慕尔送给罗珊娜一份礼物:一条深色的蓝宝石项链,并亲手为她戴上。她抬眼看他,低声道谢。就连这个时候,他也没看她。

可即便在这个时刻月姑蜜黎安望着罗珊娜,还是相信宿命难以违抗。偷人精塔拉叶因愤怒嫉妒而泪流满面,泪水顺着她涂满脂粉的肉嘟嘟的脖子往下流,在她每回逮到机会就厚颜无耻露出来的乳沟上汇成一滩小小咸水。她一整天都在发脾气,不理孩子,辱骂老公,一看见罗珊娜那条项链,就绝望地叹了口气,痛哭失声,害弟弟巴赫朗得把她带离现场,免得丢人现眼。在推拉中,塔拉叶的鞋跟断了,所以她只好整个晚上都被迫留在指定的席位上,和家人坐在一起。这之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家人,还觉得自己能压抑住情绪实在是很了不得。然后,就在喝完汤还没上柠檬雪酪间的空当,她又开始落泪。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升起,这幢信仰大道上的豪宅,渐渐隐遁了灯光。最后一批客人累得神志不清地开车离去了,仆人们关上门,拉下帷幕。布尺拉赫曼拉着女儿的手,把她交给铁慕尔。“我女儿是你的奴隶了。”他覆诵着依照传统新娘父亲该说的话,“请耐心教导她。”

这时,芙洛莲·克劳德感觉自己又发烧了,于是逃回床上,就着一罐冰冷的黄瓜汁,吞下一把安眠药,希望一觉醒来能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踩着断跟鞋的塔拉叶,一拐一拐地走向她永远再也无法与丈夫分享的人生。蜜黎安发誓绝不嫉妒其他女人的好运,要凭一己之力赚够大钱。洛雪儿则决定要回家嫁给唯一来提亲的人——那个头像甜瓜,凸眼睛,小个子,只要有女人走过身边就目不转睛盯着看的男人。

回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卧房,索拉博看着镜前的罗珊娜。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罗珊娜没回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还能听见小提琴的乐音,还能看见自己穿过人群,还感觉得到整晚不停向她伸来的手,摸着她的脸,她的背,她的肩膀——所有的人都想认识她,或许还想要沾一点她的好运。

她在镜前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就祷告一声:


阳光不灭,

青春永驻,

女儿有双黄眼睛,一生好命。


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音乐从未停歇。

私人派对与正式酒会,里海岸边的旅行,造访裁缝师与绸缎铺。美发师到家里来,把罗珊娜的头发浸在冰冷的啤酒里,卷成小小的发卷,垂在脸庞周围,让她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还小。美容师用小火熬煮红糖和柠檬汁,熬上足足十个小时,然后把温热的金色蜡液倒在她皮肤上。她们等蜡冷却之后,再拿亚麻布将它搓掉,让罗珊娜的腿光洁无毛,宛如幼童。修甲师把她的指甲先浸过肥皂水,然后涂成琥珀色。伊菲特问她知不知道和索拉博上床之后该做什么,还大方提供了她和其他男人交手的丰富心得。索拉博无时无刻不爱罗珊娜。就连芙洛莲·克劳德都努力和她和平共处,强忍下心头恨意,接受她的存在,因为芙洛莲·克劳德恐惧稍一不慎,她细心呵护的家庭就将毁于一旦。

铁慕尔看着她。

他现在还吓不着她——不像后来那样,后来他的眼睛成了她的囚徒,后来她终于明白他永远不会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因为这么做就表示他放弃了自己最后的一线希望。在这段日子里,他的眼中尽是溺爱与保护,有着谅解,有着和罗珊娜一同守护秘密的沉默密谋。有时候,铁慕尔的出现让她有忍不住想哭的冲动;有时候,她醒来以为他就站在她上方,看着她睡觉;有时候,她独自一人,而他在远处,但她一转身,就能感觉到他在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在婚礼两个月之后,阿敏度完蜜月回来了。他花掉了十万美元,而且在途中失去了妻子。他们游遍欧洲之后,茉希狄想到美国去。到了洛杉矶,她在日落大道上买了一幢房子,左邻右舍都是电影明星。她说她要永远留在美国。她说,她太年轻了,不该把生命浪费在阿敏身上,她太美丽了,不该当个妻子或母亲。她想成为明星,就像那些躺在国宾大饭店泳池旁边,头发染色,脸上戴着太阳镜,在下午做爱,靠喝酒才能入睡的女人。

沮丧羞愧的阿敏为了在德黑兰保住面子,抵死不承认茉希狄离开了他。他对朋友说,她只是暂时留在美国,日落大道上的豪宅只是幢度假屋,他每隔几个月就会去探望一回。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不时到洛杉矶去,还拍了照片,他身穿亚麻衬衫和白西装,搂着茉希狄的腰,俪影双双倒映在游泳池的湛蓝水面。他送她珠宝,劝她回来,在她身上花了其他人永远不可能花的大价钱,想阻止她和别的男人上床。她再也没回过伊朗——甚至连1966年,阿敏因为溃疡出血病逝,她也没回来。后来,罗珊娜写信给她,希望她至少回来一趟,在猫婆雅丽珊卓的坟上献朵花。

“献花干什么?”茉希狄回信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坦荡荡地活着。”

罗珊娜把茉希狄的信收在盒子里,和结婚戒指,以及索拉博送她的其他礼物摆在一起。她用一支红笔圈起茉希狄打在信封上的寄信地址。


后来,孩子在1966年出生了——一个有双黄眼睛的女孩,罗珊娜给她取名叫莉莉,这是个将来会拯救上千条人命,让他们免于丧亲之痛的女孩。索拉博以为他们还会有其他子女,结果并没有。

像我母亲一样,我会孤零零地长大。也像她一样,我被自己的祖母瞧不起。芙洛莲·克劳德把我当成索拉博自暴自弃的最终明证。

异教徒铁慕尔到我出生的医院去,多年来第一次开口对罗珊娜说话。“女儿长得很像你。”他说,嘴唇懊悔得直颤抖。

蜜黎安带着自己的女儿来看罗珊娜。她一岁的女儿嘴唇像红宝石似的,眼睛如同黑玉石,只要有人对她微笑,她就会迸出一串串笑声。

洛雪儿和丈夫一起来的。她丈夫眼睛不停地滴溜转,坐在房里就拿起烟管抽了起来,还邀索拉博去参加他每周一次的双陆棋赛。

秀莎和拉赫曼等天黑下来,知道不会碰见索拉博和他家人之后才带着歉疚的眼神来了。他们带来一盘自己做的甜糕,好让罗珊娜能在产后恢复体力。

偷人精塔拉叶捎话来说她没办法来,因为她自己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而且罗珊娜也从没去探望过她。

但是在所有人当中,因我的出生而受到最直接影响的是伊菲特。她第一天没到医院来,因为芙洛莲·克劳德交代她做太多无关紧要的琐碎家务,害她没时间好好梳头。第二天,她花了一整天梳头、买衣服。才不管是不是仆人呢,她对马西堤的老婆说,她看起来绝对要比那些倚在病床上不过就是完成自然使命却一副达成什么了不得功勋模样的女人来得更有魅力。第三天,她起程前往医院,遇见了她梦寐以求的男人。

他呢,是个如假包换的英国人。

他到德黑兰来担任水坝建造工程顾问。他在街上拦下伊菲特,问她伊丽莎白女王大道怎么走。

“是的,阁下。”伊菲特对他说。她只懂得这两个英语单词,是好久以前从她那个美国男朋友身上学来的,他每回想和她上床的时候,就要她这样回答。对美国大兵来说,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它却彻底改变了伊菲特的人生。她对这个英国人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你会讲英语吗?”那人问。

“是的,阁下。”她把胸部贴得离那人的胸膛更近了一些。

“你能带我到英国大使馆去吗?”

“是的,阁下。”

她看得出来,这个英国人快失去耐心了。在罗珊娜技高一筹地从她身边抢走索拉博之后,伊菲特就发誓,她绝对不会再在追求幸福的旅途中浪费一时半刻。所以,这天她勇往直前,挽起这名陌生男子的手。他以为她是要带他去大使馆。她叫了辆出租车,带他去了“新城”,她姐姐在那里开了一家专门接待美国和英国士兵的妓院。她要了一个房间,对着他袒胸露乳。这个脸色苍白的龅牙英国人有点局促不安,想要抗拒,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在第一次做爱之后,他想要礼貌地和她谈谈话——证明他不是个野蛮人——可是伊菲特觉得这种谈话根本没必要,所以接下来的四天他们都在做爱,一起吃烤羊肉串,喝烧酒,抽鸦片烟。等到伊菲特想起罗珊娜和自己要到医院去的原因时,母亲和新生儿已经回家了。伊菲特带那个英国人去见了铁慕尔。

“老天垂怜啊。”她哀求铁慕尔道,“就算遭天打雷劈,我还是要求您帮这个忙。我告诉这个人说您是我的父亲——我是您和其他女人生的,因为我知道芙洛莲·克劳德绝对不会帮我圆谎的。至少,我认为我告诉过他,您是我父亲了。我姐姐妓院里有几个女人说她们会讲英语,帮我翻译了。”

铁慕尔温厚地笑了起来。伊菲特大受鼓舞,得寸进尺。“我希望您告诉他这是真的,因为他是英国人,您知道,英国人除非身不由己,否则绝对不会想跟普通女仆上床的。”

她以为铁慕尔会勃然大怒。结果他却说,无论她要他怎么说,他都会照她的意思告诉英国人。她大松一口气,拉起铁慕尔的手,亲吻着。

“您的妻子配不上您。”她悠悠地说,字字是肺腑之言,“只有我配得上您。”

接下来几个月里,伊菲特和那个英国人约会,不顾马西堤的老婆吓她说她是在与魔鬼交合。她趁芙洛莲·克劳德不在的时候带他回家,假扮起女主人。她借来罗珊娜最好的衣服,自信满满地穿上,俨然是个青春正盛的富家千金。她去上英语课和打字课,练习波斯语的基本读写能力。然后有一天,她宣布她要离开伊朗了——到英国的肯特郡去,她说,她要在那里嫁给那个英国人,生一大堆儿子。

马西堤的老婆很不耻。“你会下地狱,被火活活烧死,烧得连灰都找不到。你生的儿子没老二,只长角,你生的女儿没屁眼,一肚子英国大便解不了。”

在离开伊朗嫁给英国人的几年之后,伊菲特写了封信给铁慕尔。信封上盖着英国邮戳,是封用拉丁字母写的波斯文信。她说她很幸福,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仔细检查过孩子的身体,他们没长尾巴,也没有魔鬼的耳朵。

她的离去是诸多离别之中的第一桩。


结婚十年之后,月姑蜜黎安还是住在犹太区——因为查尔斯先生的母亲不肯离开她生下宝贝王子的这幢房子,而查尔斯先生只要离了母亲身边,住哪里都不会满意。可是蜜黎安善用她过人的天分与活力,奋力在逆境中求生存,甚至还想办法帮丈夫找了份工作,创造收入:她花钱从塔拉叶丈夫那里买进便宜的小银饰,埋进地下,过一阵子再挖出来,用锤子敲打一番,弄得像古董的样子。她把“古董”交给查尔斯先生,他就拿上街去卖给外国观光客和有钱的主妇,保证那是最近才从哈马丹[伊朗中西部城市,据信是伊朗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城内多古迹遗址。]古城挖掘出来的。

这个主意虽是蜜黎安想出来的,但是她不肯自己上街去兜售。“我不能拿这些东西去骗人。”每回查尔斯先生想叫她去帮忙的时候,她就出言要挟道,“你也知道,我只要一看见别人笨笨地乱掏钱花,就忍不住想纠正他们。”

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她赚了不少钱,足以把查尔斯先生管得服服帖帖的,而且还有余力买下哈比博银铺的股份。然后,她说服查尔斯先生和哈比博关了市场里的铺子,搬到上城去,跻身于费尔多西大道两旁的时尚精品店之列。这次迁店眼光精准,时机恰好,原本应该让相关人等都幸福快乐的,结果却事与愿违,反倒成了大麻烦的开端,因为在扩店与随后搬迁的忙乱中,塔拉叶的丈夫顾不了家人,于是有天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他的小孩没人管,而他的老婆竟然和他的侄子上了床。


1969年,塔拉叶三十六岁,是三个小孩的母亲。她一个星期至少和丈夫睡两次,而且每个星期五晚上,她在喂他吃过裹上胡椒碎与小豆蔻的鹰嘴豆肉丸以增强精力之后,更是必定要上床。但是他们在床笫之间毫无热情可言,几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所以塔拉叶老是觉得很生气,很不满,也相信自己是上当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勾搭上侄儿当情夫。说来也不奇怪,反正她一直都像只发情的母狗。

这个侄儿老是在哈比博家附近晃来晃去,帮塔拉叶看孩子,让她可以做家务,或者帮她做点什么他做得来的事,就连他应该上工的时间也不例外。没错,塔拉叶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迟钝又没远见,但是就连她都没料到,侄儿会突然从还没发育的毛头小子变成威猛的年轻小伙儿。在二十一岁生日的早晨,侄儿没征得父亲同意就穿上父亲最好的一套西装,偷了母亲上澡堂的钱,买了一盒糖分已经在盒盖上结晶的陈年糖果。然后在巴列维大道上摘了一把国王近日为美化市容下令栽种的天竺葵,用报纸把花连同脏兮兮的根一起包起来,在上午十一点钟,不顾自己死活地敲了塔拉叶的门。

那时,塔拉叶正坐在卧房里,她热得浑身冒汗,心底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丈夫更常和她上床。她一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侄儿来了。她一想到他,大腿之间就一阵燥热,得扇一会儿风才有办法起床。

她一开门,侄儿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既凄楚又兴奋——扑倒在塔拉叶胸前,十三年来的饥渴终于获得满足。他手里的天竺葵掉了下来,糖果撒到塔拉叶脚上,黏上了她光裸的腿,以及他父亲的皮鞋,可是侄儿一点没注意,他只是抽抽噎噎地吻着塔拉叶的胸部,若非塔拉叶拉他进卧房,他很可能想也不想地就当着她三个孩子的面,和她在院子里做起来。她把他拉进卧房,关上门,用牙齿把他的西装从背后扯了下来。

正午来了又走,塔拉叶和侄儿还是无影无踪。塔拉叶的孩子们被先前在院子里目睹的场景,以及妈妈卧房里传出来的声响,吓坏了,跑去敲房门,吵着要进去却没得到半点响应。下午,他们喊着说肚子饿,可是塔拉叶充耳不闻。等天黑了,他们就到邻居家,直等到爸爸哈比博在九点钟回家。

“我想妈死了。”大儿子对爸爸说。

他们在床上找到塔拉叶,她一个人,满足得不得了。

那个夏天,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偷人精塔拉叶都让侄儿到她丈夫的房子里来,他们交合到精疲力竭、浑身乏力、频频颤抖,像就要抛弃灵魂的人。侄儿告诉他父亲说,他在德黑兰有份工作,得走很远的路去,如果他做得够认真,这工作会让他飞黄腾达。每一天,他都穿上父亲的西装。那套西装在塔拉叶郁积情欲的拥抱之下沾满汗水,已变得皱巴巴不成形了。他还擦上从蓝眼罗特菲铺子里买来的古龙水,钱是塔拉叶从每个星期的家用里挪出来给他的。古龙水的味道像新鲜的薰衣草,她对他说,渗进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想吃下一大堆东西,想跳进火堆里,想在犹太区的广场裸奔。

古龙水的香味随着侄儿离开他父母那三间分租来的房间,穿过犹太区,一路来到叔叔哈比博家。在那里,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一直等着那可怜的人离开家,然后急切切地去敲塔拉叶的房门,仿佛是来告知首都陷入战火的消息。他们一起消失在房里,直到夜里人们才会再次看见他们。

日复一日,邻居看见塔拉叶的孩子们没人看顾,独自在街上游荡。只要有人问起,他们就说妈妈“和所罗门堂哥一起睡在床上”,但就算是最会疑神疑鬼的人也想不出像塔拉叶乱伦这种骇人至极的场景,所以她就这样无灾无难地继续搞她的婚外情。

到了七月底,侄儿的母亲被满屋子飘的薰衣草香弄得头晕。她对朋友诉苦说,她儿子工作太卖力了,这些日子瘦了好多,也变得健忘暴躁。“就像那些到处乱搞,”她不知道自己离真相有多近,“迷上狐狸精和妓女的男孩。”八月初一个安息日的傍晚,她顺道到小叔家拜访,侄儿刚走,她闻到了儿子古龙水的香味,不但院子里有,连塔拉叶身上也有。第二天,她跟踪儿子到哈比博家门口,看见塔拉叶开门,把年轻人带进卧房里,却还是无法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她每天跟踪他,跟了一个星期,却不敢当面质问儿子,恐惧他可能说出的答案。最后,她到哈比博和查尔斯先生开的新铺子,哭哭啼啼地拖他们回家,让他们亲眼看看她说不出口的事。

塔拉叶赤裸裸地坐在她卧房的地板上,伸着手指喂侄儿吃甜糕。她看见自己的好事被识破了,就站起来,拿床单裹住身子,叫侄儿也穿上衣服。她异常冷静,甚至还很愉快地对哈比博说,她宁可和侄儿一起受地狱烈火焚身,也不愿再和哈比博多生活一天。她说她愿意马上离开,消失在城市里,永远不再来看他或他的孩子——只要他不让她被石头砸死就行。

哈比博又气又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孩子们哭哭嚷嚷地拉着塔拉叶的裙角。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在犹太区,拉比宣布哀悼一天。

哈比博把儿子们锁在家里,把门窗全漆成黑色,服了一整年的丧。他再次于人前露脸时已改名换姓,带着破碎的家庭去了巴勒斯坦,希望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月姑蜜黎安追踪塔拉叶和侄儿到了他们藏身的德黑兰僻远一角,想让他们恢复理智,却徒劳无功。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到设拉子去了,因为塔拉叶听人说那里不怎么在意荒淫败德。

在他们离开之后,一辈子都在想办法避免有辱门风丑事的美人秀莎拿了三条蝎子尾巴放进一锅黄花九轮草茶汤里煮,然后一口灌掉了毒药,杯子不及离口,就心力衰竭,当场咽了气。


秀莎自杀的前一夜,罗珊娜梦见了母亲的葬礼。

他们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游行队伍里——罗珊娜和索拉博,蜜黎安和洛雪儿,还有其他的家人,全都一身黑衣。几个男人扛着一具裹在寿布里的尸体。在犹太墓园中,他们把尸体放进一座挖开的坟里。有人唱起哀悼经文。男人——只有男人,因为女人不配亲手安葬她们的亲人——开始把土铲到尸体上。最后,罗珊娜走到墓边,看着里面:尸体、寿布和所有的东西,全爬满了黑色的蝎子。

她坐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张开眼睛,惊恐得失去知觉,四肢冰冷冒汗。她开了灯,看见索拉博睡在身边。她穿过走廊,到我房间来,看着我睡觉。她好渴:梦里的蝎子害她喉咙中毒。于是她下楼到厨房喝水。

“果冻”雅各布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小隔间的凳子上,一如往常,穿着棕色的西装,戴着棕色的帽子。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不见瞳孔,根本看不出是睡是醒。罗珊娜从冰箱里拿出一杯水,在女仆的餐桌旁坐下,揉揉眼睛,希望能擦掉梦中残留的影像。等她抬起头时,却看见了铁慕尔。

她站起身,突然惊慌起来,椅子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倒地。

“我听见有声音。”他说。她心里涌起一股兴奋得意的感觉,一股很可怕的感觉——是她每回意识到他近在咫尺时就会有的疼痛感,一种让人既甜蜜又恐怖的疼痛感。在那一瞬间,她想她该跑开。可就在此时,他的目光紧紧抓住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赤脚站在他的卧房门口,除了欲望,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着,在飘满白色鸦片烟的黑夜里,他们的身影映在雅各布的眼睛里,他们突然明白已经走得太远,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罗珊娜顿时领悟,她即将要放弃她来到这个家所追寻的人生——或者应该说是终于要拥抱她真正想要的人生。

她想起即将要跨过的门槛,那是她早在多年前就已跨过了的门槛,就在她第一次看见铁慕尔,渴望着他的时候,再不然就是在她嫁给索拉博,却明知自己爱的是他父亲的时候。

她心想,如果紧紧贴着铁慕尔,倚在他身边,任他的手在胸前上下逡巡,闭上眼睛,感觉他看着她,就像他许久以来一直想做——也是她希望他做的那样,会是什么感觉。

她靠向他。

她把指尖贴在他唇上,轻轻拨开他的嘴,然后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那是他一直渴望触摸的——看看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看看她的肌肤会不会轻轻一碰就烟消云散。有种冰冷的液体——如一注葡萄酒——从他掌中倾泻而出,注入她的身体。她往后一仰,靠在墙上。


第二天早上,“果冻”雅各布看见芙洛莲·克劳德走进厨房,叫住了她。

“过来。”他挥着颤抖的手说,“昨天晚上你老公上了那个犹太区来的女孩。”


于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就此开始踏向终点。

“果冻”雅各布吐出一团甜甜的白雾,这一口泄露天机的气息吹散了他姐姐满屋子的幸福,宛如一阵惊扰大地的微风,唤醒了栖身黑夜的恶灵。

芙洛莲·克劳德伸手掴了雅各布一巴掌——很用力的一掌,打得他跌下凳子,水烟管碎成千片。她厉声骂他是个老烟鬼,早死早好。

马西堤的老婆刚好经过厨房,听见芙洛莲·克劳德的声音就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她问,“他干了什么?”

芙洛莲·克劳德没回答。她任雅各布躺在地上,自己浑身战栗地上楼回到卧房,但她马上又下楼来,逼问雅各布对自己看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那么肯定。

马西堤的老婆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喂他喝糖水,帮他稳定血压。

“老天垂怜啊,”她对芙洛莲·克劳德说,“他一整个早上都在说你丈夫的龌龊事。”

芙洛莲·克劳德从马西堤老婆手里接过那杯糖水,开始亲自喂雅各布。他一认出她,就又讲起昨夜的事。

“他们闹了大半个晚上。”他说,“你一定会以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干那档子事。”

这是事实。芙洛莲·克劳德看见雅各布的眼白里还留存着那幅景象。她把糖水往他脸上一泼。

他以为自己是被海浪打中了,开始拼命划动双臂。阿曼湾的灰色海水漫过他的头顶,只有身边的芙洛莲·克劳德能救他,可她却袖手旁观,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他大声喊她,一次又一次,可是她不为所动——她曾经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最忠实的守护神,她把秘密托付给他,像抚养自己儿子一样抚养他。此刻她看着他,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就像铁慕尔和索拉博,就像她爱过的其他人一样——他已和她恩断义绝,他背叛了她。

她的满腔怒火最终化为怨恨。

她去找铁慕尔,要用自己这双手打他,如果狠得下心,她甚至要杀了他。她到他卧房里找,到书房里找,最后又回到一楼的会客厅。马西堤的老婆一脸狐疑地瞪着她看。

“你丈夫已经走了。”最后她仿佛赐予莫大恩惠似的说,“他天还没亮就走了。他叫醒马西堤,说他们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停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着芙洛莲·克劳德,“我以为你知道。”

她看得出来,芙洛莲·克劳德是真的吓呆了,在她漫长曲折的一生中,第一次看到芙洛莲·克劳德这么不知所措。刚听到雅各布说的话时,马西堤的老婆以为是他瞎掰的——就像他口中那群在午休时间奔窜过厨房的白色蒙古马,或者是他指天誓地说的全身赤条条躺在他脚边的奥斯曼国王后宫的嫔妃们,还说因为他不肯碰她们,所以那些女人只好彼此交欢。

可是现在,看着面前的芙洛莲·克劳德,马西堤的老婆不太敢确定铁慕尔和罗珊娜的事到底是不是雅各布捏造的。

“如果真有这种事,穆斯林早就羞愧得不敢见人了。”她噘起嘴唇,一副不屑的样子。“可是你们这种人哪,不敬真主,也不敬先知,所以你老公和儿媳之间搞不好还真有一腿呢。你最好先去找那个女孩,问她是不是真的。”

她抓起芙洛莲·克劳德的手肘,推着芙洛莲走向楼梯。在二楼,索拉博还没醒,罗珊娜却不见人影。

“去楼上找找看吧。”马西堤的老婆提议。

罗珊娜站在三楼宴会厅的露台上,身体倚着露台的护栏,双手紧抓着栏杆。听见芙洛莲·克劳德的声音,她悚然一惊,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惊醒,倏地转身。她很苍白,白得近乎透明——像尊完全由玻璃塑成的雕像,只是眼里垂下两行清泪。她嘴唇掀动,但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一遍,还是没用。所以她对芙洛莲·克劳德伸出手,要她靠向前来。芙洛莲·克劳德没理她。

马西堤的老婆走向前去,把耳朵贴在罗珊娜唇边。她嫌恶得脸色泛紫。

“她说了什么?”罗珊娜说完之后,芙洛莲·克劳德问。

“原谅我。”马西堤的老婆重复她的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罗珊娜没等芙洛莲·克劳德告诉索拉博,她自己叫醒了他,她穿着仍然飘着铁慕尔气味的睡衣,把她所做的事告诉了他。

她告诉他,这事早就注定要发生,甚至早在她看见铁慕尔,或者应该说是铁慕尔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她说,她根本就不该到他们家来,她既然一心渴望着铁慕尔,根本就不该嫁给他,她既然知道自己会毁了所有的人,根本就不该留下来。她现在知道,她母亲说得没错:罗珊娜是活生生的厄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耻辱。

索拉博静静听着。

他们听得见芙洛莲·克劳德在她房里啜泣。

他们闻得到马西堤的老婆在炉子里烧的野芸香籽味——好赶走罗珊娜带进家里的邪魔恶灵。

在清晨的昼光里,索拉博看着罗珊娜,静静聆听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罗珊娜告诉他,她要离开,她知道他会让她走,她想要走。她说她什么都不带走——连女儿都不带——因为她知道女人没有权利夺走男人的子女。她说,她想远走高飞,比想要自己的孩子,比想要获得宽恕的念头都更强烈。

她趴在索拉博手上哭泣。她的泪沉甸甸的,像铅一样,他以为自己的骨头就要被压碎了。

等她说完之后,索拉博站起来,开始着衣。他没洗脸,没刮胡子。才刚烫好的西装,一套上身碰到他的皮肤就变得皱巴巴的,等他穿好衣服后,看起来就像几天没换洗似的。她以为他要去上班。可是他又躺回床上,仰面朝上,睁着眼,双手交叠在肚子上。

他们在卧房里待了一整天,罗珊娜背靠着床脚,窝在地板上,索拉博躺在床上,醒着,一言不发。

芙洛莲·克劳德等着铁慕尔回来。但是铁慕尔没回来,也没打电话。

传信人莫拉德顺路来看弟弟,知道自己误闯进了愁云惨雾里,又走了。

夜色缓缓降临。早上帮我换衣服的那个女仆喂我吃了晚饭,睡觉前带我去找罗珊娜。三岁的我伸手揽住罗珊娜的脖子,亲吻她。然后,我走向索拉博,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回房间。他抱起我,带我出去。罗珊娜望着他。他很年轻,她想,而且很哀伤。他爱他的女儿。

他回到卧房之后,终于对她开口。

“你不能走。”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在嘈杂的噪音里醒来,身边有木头嘎吱嘎吱,金属哐啷哐啷碰撞,钉子刮着砖块被从墙里拔出来的声响。房间里还很暗。我光着脚跑去找罗珊娜。

“是马西堤的儿子。”她把我抱到床上。她的床单很冷,仿佛她一整夜都没躺在上面。“他要把家里所有的门都拆下来。”

我们静静躺着,听着噪音。罗珊娜微笑地看着我。

“别怕。”她说,但是我从她眼睛旁边的皱纹里看见了她自己的恐惧,“和你无关,全都是因为我。”

我们下床,走到楼梯顶端。芙洛莲·克劳德正等着我们。

“是我儿子下的指令。”她立即出声攻击罗珊娜。她的脸白得像粉笔,松垮垮的,一双眼睛又肿又红。“他想出这个办法,这样能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盯住你。”

罗珊娜垂下眼睛,想把我抱回她房间。

“等一下。”芙洛莲·克劳德拦住我们。我紧紧贴住妈妈,芙洛莲·克劳德靠向前来。

“我丈夫娶了我之后,还和很多女人睡过,”她说,“我不是不知道。我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那些女人都只是妓女,他自己都这么说。所以发生这种事我不怪他。我怪你。而我的儿子也怪你。”

我感觉得到罗珊娜惊恐万分。芙洛莲·克劳德步步进逼。

“你或许以为我儿子准你留下来,是因为他还要你。”她哼了一声。

“你或许以为他决定留你,是因为这女孩需要母亲。可是我了解他,我告诉你,你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他想报复。

“他一定会报复。

“而且我会帮他。”


罗珊娜和我一整天都待在她卧房里。到了傍晚,马西堤的老婆来叫我去吃晚饭。我拉拉罗珊娜的手,想拉她和我一起出去,拉她一起到楼下,让她成为我和芙洛莲·克劳德之间的缓冲,但是罗珊娜不肯。我自己下了楼。芙洛莲·克劳德和我坐在餐桌旁。吃饭的时候,她没看我一眼。

我尽量耐住性子静静坐着。吃甜点的时候,我站起来,问是不是可以先回去。芙洛莲·克劳德抬眼看我,这一整个晚上第一次正眼看我。年幼的我惊骇不已,愣在那里,笼罩在这个素来恨我的女人冰冷的目光里。

“搞清楚,”她说,“你是你妈的孩子,不是我儿子的孩子。要不了多久,你妈就要离开这个家,而你,也必须走。”

我冲出餐厅,跑向走廊。

“妈妈!”我大叫着跑上楼梯,奔向罗珊娜安稳的怀抱。

“妈妈!”

我狂奔着穿过走廊,冲向她的房间。突然,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

走廊在我眼前铺展开来,宛如一匹微亮发光的丝绸——光滑,平坦,诱人。门一拆掉,所有的房间都彼此相通,声息相闻,藏不了秘密,我的视野一下子无遮无掩,宛如置身梦境。

“我在这里。”罗珊娜唤我。

她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睡衣是淡得近乎褪色的粉红色的,大波浪卷的头发松松地垂绕在脸旁。她的皮肤闪闪发光。我看着她,一如往常,心想,她真是完美无瑕。

她张开双臂,像捧着花一样拥我入怀。她身上有雨的味道。

“现在我连睡觉的时候都可以看见你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月姑蜜黎安去了铁慕尔家,捎来了秀莎的死讯。

“我想尽各种办法要联络你。”她在入口的蚀刻玻璃门边对罗珊娜说,她带了女儿一起来,小女孩在妈妈近旁的地上玩着。“我打了电话,人也来了,可是你婆婆叫仆人不要放我进门。那个女人,马西堤的老婆,她可乐得从命呢。”

她等着罗珊娜露出意外的表情,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罗珊娜只是轻轻点头,目光闪避。她明白罗珊娜不打算请她进屋里去,她知道罗珊娜是怕芙洛莲·克劳德会撞见,不准她们再见面。于是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在满园古树与花圃的庭院里,深吸一口气,开口说明来意。

“妈妈煮了几条蝎子尾巴,然后把毒药给喝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她继续说,“因为没有半个人听到她的叫声。可是毒药一定害她的身体灼伤穿孔了,血从她背后流了出来。苏珊发现她的时候,她口吐白沫,还在垂死挣扎。”

罗珊娜膝盖发软。蜜黎安抓住她的手臂,扶她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生活的艰辛与重担让蜜黎安变得强悍,刚毅,最看不惯软弱无能。但是对罗珊娜,她向来比对其他人更加宽厚。她让罗珊娜先喘过气来。

“上个星期的今天,我们葬了她。”她温柔地说,把手放到罗珊娜头上,轻抚着她的头发。“这样也好,你知道的,她很累,想要休息了。我想塔拉叶的疯狂行为只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芙洛莲·克劳德走到屋外,看见了蜜黎安。她气得脸色发白。

“别到我家来兜售你那些不值钱的银货。”她咬牙切齿地对蜜黎安说,“滚开,把你那个迟钝肮脏的小孩带走!”

蜜黎安的女儿莎拉不敢再玩,她躲到妈妈背后,不敢看芙洛莲·克劳德的脸,扯着妈妈,好像在恳求妈妈走。罗珊娜没抬起眼看她们。

月姑蜜黎安缓缓地调整了下头上的丝巾,把打在下巴上的结重新系好。她瞪着芙洛莲·克劳德,然后看看罗珊娜,最后目光又回到芙洛莲·克劳德身上。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芙洛莲·克劳德,望向走廊,注意到所有的门都被拆掉了。

“这里有些不对劲儿。”她实事求是地说,“你们就要惹出事情来了,我看得出来,很不好的事。”

蜜黎安的直言不讳把芙洛莲·克劳德吓了一跳。

“不管是什么事,”她继续说,“都要小心了。这房子里有沉睡很久的鬼魂。只要一个错误的举动,他们就会醒来,让你们到死都不得安宁。”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月姑蜜黎安提起信仰大道这幢大宅里的窃盗鬼,于是,就让窃盗鬼还了魂。

起初,他们偷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把剪刀啦,一叠床单啦,一锅菜啦。索拉博书桌上的文件不见了;芙洛莲·克劳德想不起来她最后把老花眼镜摆在了哪里;女仆为了遗失的洗涤衣物相互指责;马西堤骂老婆把袜子丢了,可是她却信誓旦旦说她老早就补好了。

有一天,罗珊娜洗手的时候脱下结婚戒指,等她想再戴上时,却发现戒指不见了。她很确定自己把戒指摆在水槽边,在浴室里到处找,在地毯底下找,在药柜里找,还在她身上那套衣服的所有缝边皱褶里找。她拿打毛衣的棒针去捅排水管,捅马桶,把整个浴室全都翻遍了,最后却还是两手空空。

芙洛莲·克劳德注意到戒指不见了。她当着索拉博和马西堤的老婆的面说,女人弄丢结婚戒指是典型的道德败坏。铁慕尔远行未归,索拉博在办公室待得越来越晚,所以芙洛莲·克劳德成了无人可以抗衡的一家之主。她宣称罗珊娜完全不可信任,因为她故意弄丢戒指,好勾引以为她还未婚的男人,所以不让她出轨的唯一方法就是时时刻刻盯牢她。

“你要出门得先得到我的许可,还要有人陪同才行。”她警告罗珊娜。

罗珊娜默默接受惩罚。索拉博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和她说话了。他看起来不像芙洛莲·克劳德说的那样生气或怀恨在心,大部分时间都一副很哀伤的样子,偶尔罗珊娜想找他说话,他也只是礼貌性地说上几句,然后就沉默不语。

她又去找他。

“你妈妈不想要我留在这里。”有天晚上,他睁着眼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也受不了和我一起生活,连我都受不了自己了。让我走吧。”

他闭上眼睛,知道她看着他,知道她如果胆量够大,就会伸手摸他,让她留在他灵魂上的伤疤得以愈合。他想着自己的孤独——他的孤独浩瀚、灰暗、恒久不灭,因为他知道她不要他了。

“我知道我不能带走莉莉。”罗珊娜继续说,像个小小孩似的苦苦哀求,“你不会放弃她,我也不想带她走——我不能带她走,像我这么不幸的人,会害她的人生沾染上厄运。我只求你放我自由。”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她在街上奔跑,周身有一圈透明的光晕,在黑夜中留下一条光影。

“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会逃走。”她说,“不会事先警告,不会给你或莉莉留下只言片语。”

他睁开眼睛,突然怒火攻心,对着她大发雷霆。

“那就走啊!”他放声大吼,“看看我把你抓回来之前你能跑多远。走啊,看你能在街上待多久!”

她头一次看见他这么生气。

“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女人如果没有丈夫的书面许可,是不能出城去的。我会报警,让你被逮捕。我会要爸爸通知国家警卫队,把你抓回来。”

他转身背对着她,下了床,走到窗边。一会儿之后,他回过头,看见她还坐在那里——娇小,无助,困在绝境里。他觉得她很可怜。

“如果我让你走,”他说,放缓了语气,但怒气未消,“你会走丢的。你必须一辈子逃亡,你会孑然一身。有一天,莉莉会问我你到哪里去了,会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走,而我将无言以对,没办法解释我所做的事。”

他看得出来,她不相信他。他也不确定他相不相信自己。


过了四个星期,铁慕尔回来了。他沉默严肃,看起来比以前老得多。他没请索拉博或芙洛莲·克劳德原谅,也没解释他去了哪里,或为什么离开。他想尽办法避开罗珊娜。面对芙洛莲·克劳德的憎恨,他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没错,就是软弱,就是因为放不下身段,他才会让明明一心渴望揽进怀里肌肤相亲的女人成为自己的儿媳——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任罗珊娜去受芙洛莲·克劳德的复仇凌虐。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有过许多情人,不时展开漫长而且没有必要的旅行,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情况下才开口对儿子说话。但是夜里,每天夜里,他躺在没有门的卧房里,倾听着罗珊娜呼吸的声音。

他的手滑下她的胸口,从她乳房之间,到她的腹部,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苍白冰冷的痕迹。


铁慕尔回来几天之后,芙洛莲·克劳德掉了一副镶钻的绿松石耳环。事情发生的那天发型师刚好到家里来。芙洛莲·克劳德认识这个发型师已经十几年了,但是她毫不迟疑地得出最显尔易见的结论。

“那个女人是贼。”她在社交圈里大肆宣扬,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她是怎么拿下耳环,摆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突然之间,就再也没人见到那副耳环了。她在好几天里想尽办法诋毁发型师的名声,让发型师失去所有的好顾客。发型师要求见她,洗刷自己的罪名,但是芙洛莲·克劳德不屑地拒绝了。

就在芙洛莲·克劳德开除发型师之后,她马上又丢了两双凉鞋,仆人之间也为了个人物品消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每个人都怪其他人偷了自己的东西。铁慕尔不再每天早上找他的袖扣,索拉博不再带文件回家来看。接着,罗珊娜也坦承,她的蓝宝石项链不见了。

“是那个新女仆!”芙洛莲·克劳德说,“我一直觉得她心术不正。”

新女仆十六岁,是每星期来三次帮忙洗衣服的那个洗衣妇的远亲。芙洛莲·克劳德叫她来的时候,她趴在芙洛莲·克劳德鞋边哭泣,哀求饶她一命,活像小命就要不保似的。她发誓说绝对没偷任何东西。她说,如果家里知道她被按上了小偷的罪名,他们会在村子里把她给活活打死。

“告诉我,你把东西藏哪儿啦,”芙洛莲·克劳德冷冰冰地说,“我就让你安全离开。”

那女孩没招认。于是芙洛莲·克劳德要马西堤在仆人院落里烧起一堆火,把女孩手脚都绑住,威胁除非她坦白,不然要在火堆上烧死她。她一直到火把女孩的脚烧出水泡才罢休,当然啦,她没打算真的烧死那个女仆。她把女孩送回家去,还附带了一张清单,一五一十地列出家里丢掉的所有东西。

她并非天生就这么残酷。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从她最珍重的东西被罗珊娜夺走之后才开始的。


年轻女仆的离去原本应该让所有的麻烦告一段落,只是三楼宴会厅茶几下那张六英尺长的波斯地毯突然消失了,还有一套二十九件的瓷器组——芙洛莲·克劳德的朋友送给罗珊娜和索拉博的结婚礼物——也不声不响地被从上锁的柜子里拿走了。

“是那个厨子!”芙洛莲·克劳德断定,一句话不多说就开除了那个人。

“是那个洗衣妇!”马西堤大叫,于是她很快也滚蛋了。

铁慕尔将客厅里那座有四百年历史的彩绘玻璃吊灯算在了园丁头上。负责熨衣的妇人发现自己是偷走索拉博那些皮面精装书的罪魁祸首。日复一日,从白天到黑夜,罗珊娜和芙洛莲·克劳德都在到处找她们丢掉的东西。

到那年岁末,芙洛莲·克劳德已经开除了家里除马西堤和他老婆之外的所有仆人,马西堤没有嫌疑。每回被问到另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到哪里去的时候,马西堤的老婆总是暗暗气得七窍生烟。芙洛莲·克劳德深信这些人全是罪有应得,就算开除他们之后发现她在和窃盗鬼的战争中仍然没占上风,也绝不改变心意。新仆人顶多只待个几天,一段时间之后,芙洛莲·克劳德决定不再雇人——她才不在乎家里变得又脏又乱呢——等她先找出罪魁祸首再说吧。

然后她把矛头转向了自家人。

芙洛莲·克劳德已经告诫过罗珊娜,娘家的亲戚不准再到家里来,因为他们显然是小偷。现在,她告诉索拉博,不准再邀请任何人到家里来。雅各布的老婆和小孩久久才来探望他一次,也被要求打开提包,让她搜查。她打电话给相识二十年的朋友,也就是战争部部长夫人,问她上回来访的时候有没有误拿了一块名士表。那些没被直接套上罪名的人也听说了芙洛莲·克劳德疯狂的疑心病,还有她那幢脏兮兮的豪宅里空荡荡的橱柜与光秃秃的地板,因为什么东西都留不了几个星期就消失无踪了。他们听说罗珊娜永远都在找不见了的东西,也听说我,她的孩子,再也不敢独处,因为——芙洛莲·克劳德警告过我许多次——偷走这许多东西的人很可能也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抓走我。

大家听说这些故事后,都躲得远远的。他们相信,厄运已经降临。


罗珊娜去找铁慕尔。幽禁的压力与索拉博哀伤的重量沉得让她难以负荷,所以她去找他,说她想离开。那是一个星期五下午,铁慕尔坐在书房里抽烟,看着报纸。和往常一样盛装打扮的芙洛莲·克劳德坐在他书桌对面,看见罗珊娜走进来时,她大吃一惊。

罗珊娜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也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芙洛莲·克劳德发现,她长大了,变得更漂亮,也更具威胁性了。

“我来请求您成全。”她直接对铁慕尔说。

铁慕尔看着罗珊娜的时候,芙洛莲·克劳德观察着他。他的眼神顿时凝结,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想离开这个家。”罗珊娜看着他说,“我告诉过索拉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自由。我要您同意放我走。”

芙洛莲·克劳德忘了如何呼吸。她瞪着丈夫,暗暗祈求他,请求他,哀求他,说出他第一天就该说的话——罗珊娜可以走,她必须走,铁慕尔会让她走,让芙洛莲·克劳德可以重拾过往的生活。

他放下眼镜,站了起来。他从来没怕过任何人,也从来不畏战,可是他不敢看着罗珊娜。

“你是我儿媳。”他说,“就算我想,我也不能把你从他身边夺走。”

那天晚上,许多年来第一次,天使罗珊娜再次梦见她可以飞。她醒来,查看自己的床:她的床单干干净净的,枕头也是干的,但是整张床,还有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全铺满了长长的淡蓝色羽毛。


莫拉德对铁慕尔说,他们应该采取强硬手段来防范盗贼。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铁慕尔漠不关心地对他说,“你什么也阻止不了的。”

于是莫拉德去找索拉博,他们一起拜访了铁慕尔的朋友,那位负责德黑兰治安的将军。将军加派了额外人手来保护大宅,还在信仰大道上布了六个岗哨。他们在庭院的围墙上拉起有倒钩的铁丝网,把铁门换成厚重的实心金属门。还买了四条护院犬。他们要马西堤白天时用铁链套住狗,晚上才放它们出来,喂它们吃生的牛犊肝,用鞭子抽得它们暴躁狂怒。

马西堤把它们养在温室里,让高温惹得它们更生气。夜里,它们绕着房子到处跑,追着每个影子,攻击除了给它们喂食的马西堤之外的每个人。一段时间之后,因为窃盗鬼没被吓退,所以他白天也放狗出来——确保没有人能偷偷溜进院子里。它们整天狂吠,想跳过隔开仆人院落和庭院的围墙,攻击洗衣服的芙洛莲·克劳德和罗珊娜。这几条狗没能保护大宅免于窃盗鬼肆虐,反倒成了看守大宅的狱卒——就像芙洛莲·克劳德拆掉的门,开除的仆人,以及在这条街上巡逻的士兵一样。

日复一日,罗珊娜觉得自己被困得越来越严了。

我五岁生日那个晚上,罗珊娜告诉我,等没人看见的时候她就要远走高飞,无论在大地或海洋都再也找不到她的半点踪迹。

我们躺在她的床上。她还是和索拉博一起睡在二楼的卧房里。有时候,索拉博在书房待得很晚,她就会带我到她床上,过了半夜还和我聊个没完。

“他们会来找我。”她说,“一千个男人,提着一千盏灯笼,就算他们翻遍每一寸土地,找遍每一条河流,也永远找不到我。”

无助的我静静聆听着,努力压抑着害怕想哭的感觉。我知道她之所以对我倾诉,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是这个家里唯一毫无条件爱她的人。我从来不懂她为什么想要离开。

“异教徒铁慕尔会找上国王军队的每一位将军,你爸爸会召来军队里的所有士兵。”她说,“他们会攀上高山,爬下谷底,但是我已经远走高飞了,没有人能找得到,而且这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回头。”

她一定知道她这样做是在伤害我。她双手捧住我的头,亲吻我的眼睛。我吸进她头发里的海洋气息,屏住呼吸,不敢哭出来。

“对你来说会很痛苦,”她说,“我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也失去了妈妈。可是你必须活下来,就像我一样,而且我知道你办得到。你必须活下来,因为你留在这里,和爸爸在一起,才有未来。我不能夺走你的未来。”

夜里,在梦中,我赤脚走在沙漠上,手里提着灯笼,周围有上千个孩子——是我自己的影子——唤着天使罗珊娜的名字。


芙洛莲·克劳德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她叫来铁慕尔和索拉博,罗珊娜和马西堤,甚至还有莫拉德和“果冻”雅各布。她不会再像几年前那样屈服于丈夫了。

“我和好多个安保方面的专家谈过,”她说,“他们都认为我们家的失窃事件是内贼做的。”

她一面说一面在房里踱来踱去,双手叉在纤细依旧的腰上,看起来很镇静,掌控全局,比屋里的其他人都更有权有势。铁慕尔的不忠默许了她拥有操控大局的权利。

“有个住在这里的人给我们招来了厄运。”她没提罗珊娜的名字,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果冻”雅各布的手不停举起放下,好像要唤醒他自己的身体。

“和厄运无关。”他说,“是那两个到家里来的男人把东西都拿走了。”

没人理会他的话。

罗珊娜知道芙洛莲·克劳德骂的就是她。她坐在索拉博身边,静静看着芙洛莲·克劳德,此时的她一心相信自己拥有腐蚀一切的影响力——像光晕一般环绕她周身的厄运,会传染给每个她碰触的人。

“我想,知道敌人在哪里是很重要的。”芙洛莲·克劳德继续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不受敌人和敌人后代的攻击。”

索拉博抬起头。原本一直心不在焉的铁慕尔也突然转头看向芙洛莲·克劳德。

“这幢房子着魔了。”她继续说,“我们应该搬家——我指的是真正的家人——让其他人留下来。”

莫拉德扬起眉毛,一脸讽刺的神情,很想知道芙洛莲·克劳德会嚣张到什么地步。

“谁才算真正的家人?”

“铁慕尔、索拉博、雅各布先生和我。”

连雅各布都吓呆了。

“那你要拿罗珊娜和莉莉怎么办呢?”莫拉德问。索拉博起身离开。他自己一个人走出去,没对母亲或妻子说半句话。铁慕尔也回到书桌旁,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开始看了起来。

“不必搬家。”雅各布努力想让别人听见他说的话,“你们要做的只是别再让那两个男人把东西搬光了。我每次看见他们就大声喊,可是没有用。我听得见自己讲的话,可是最近我的声音好像都传不出去。”

又高又瘦,永远都是小白脸的传信人莫拉德,穿着一身量体定做的黑色西装跨过客厅,完全无视芙洛莲·克劳德的存在,开口对他弟弟说。

“是时候管管你老婆了。”他说,一手抚着刚刮过胡子的皮肤。“她当着你的面发疯,你却一点都不在意。”

芙洛莲·克劳德扑向莫拉德,打了他一耳光。

“你自己照照镜子吧!”她对着大伯破口大骂,“你靠我丈夫施舍过了二十年。你根本就是条流浪狗,要不是他接济你,你早就饿死在贫民窟里了。”


就因为这样,莫拉德才会心生此念——在接近人生终点的此刻,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都很清楚,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受过教育的纨绔子弟——他下定决心要向芙洛莲·克劳德证明自己的生意洞见,不再仰赖铁慕尔的金钱资助。

那天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告诉老婆儿子,以后别再到铁慕尔办公室去领每个月的津贴了。然后他到银行,查了储蓄账户里的存款余额。

“三万里亚尔。”认识他的那位经理很热心地微笑着说,“但是,当然啦,您随时可以用您弟弟的信用额度。”

莫拉德摇摇头。在1971年,三万里亚尔够让他请几个朋友在夜总会吃顿晚餐,不过当然不包括酒钱啦。若要当投资的资本,这笔钱连零头小费都不够。

他把钱全领出来,邀银行经理一起去吃晚餐。他们喝伏特加,吃鱼子酱,红酒炖鸡,还有浇上巧克力酱与发泡奶油的香草冰激凌夹心泡芙。吃甜点的时候,莫拉德要经理贷款给他——不靠铁慕尔的户头,他特别强调,而是看在他们新友谊的分上。经理喝下一杯波尔多红酒,握握手就同意给莫拉德没有上限的信用额度,心中暗暗认定铁慕尔会像以往一样做担保人。

然后经理告诉莫拉德,有笔很棒的投资,能让他马上发大财。有个和王室有货真价实血缘关系的空军将领,在北部拥有一块一千英亩[英制土地面积计量单位,1英亩约等于4047平方米。]的已开垦的上好农地。这是他和国王的兄弟合伙买的,可是国王陛下不赞成这桩交易,所以将军被命令卖掉土地——得赶在国王还没失去耐心之前卖掉。他急着脱手,所以愿意吞下巨额亏损,这也就意味着买家会大有赚头。

他们又喝了一杯红酒。经理的信任让莫拉德很感动。

“就凭您的家世,您的见识,您的正直,还有谁比您更适合成为陛下兄弟的合伙人呢?”经理怂恿莫拉德道。

一亿里亚尔——三十万美金多一点——莫拉德就能踏上致富之路了。

他回家告诉儿子,他要自食其力让他们大富大贵。他捎了信给铁慕尔,说他已经和高官权贵搭上关系,不再需要弟弟的接济,兄弟之间没什么好计较的。铁慕尔打电话给银行老板,打听到,莫拉德靠着铁慕尔的信用借来的钱买的那块地,的确是片一等一的地产——就因为太好了,所以执掌所谓的巴列维基金会的国王姐姐已经宣布,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要没收充公,所以那位将军才会这么急着找买家——他要赶在国王姐姐把地产夺走之前至少拿回自己的本钱。

铁慕尔找莫拉德来。莫拉德志得意满,神采飞扬,穿着靠赊账新买的行头,漫不经心地对铁慕尔解释说,他现在是王室的合伙人了。铁慕尔哈哈大笑。他打开抽屉,写了张取款条给莫拉德。

“这是你这个月的钱。”他很和气地说,“那笔土地交易是个骗局。”

他没生莫拉德的气,但他也没想到这个消息对哥哥的打击会如此之重。他从没想到过这会要了莫拉德的命。


就因为这样——月姑蜜黎安非常肯定:传信人莫拉德是伤心而死的,虽然他看过的众多医生下了一连串什么用处都没有的诊断。他全身胀满了悲痛——他可以摸到皮肤底下胀得硬邦邦的——悲痛毒害了他的细胞。悲痛威力无穷,会让人血糖飙高,会让人在睡梦中昏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悲痛会攻击神经细胞,让受害者不良于行,靠轮椅度日。在西方,医生和科学家给悲痛酿成的病症取了名字:癌症、糖尿病、多发性硬化症。他们声称没人知道这些病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治疗。但是在东方,自太古之初,在有医生出现之前,就有人因悲痛而死,从来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疑惑不解的。波斯语里头甚至还有个专门的词:Degh——字面意思是:“因伤心而生病致死。”这就是莫拉德的遭遇——医生和所有的科学家都束手无策。


那天,莫拉德坐在铁慕尔的会客厅里——西沉的太阳照在窗户上亮闪闪的——将近一个小时,半句话都没说。然后他开口要了杯水,喝掉之后,发现自己胃痛得厉害。他回了家,好多天的时间里,什么东西都没吃,只喝冰水和家酿的原味酸奶。但是,他胃部的灼痛还是没消失。

老婆劝他去看医生。莫拉德当着她的面摔上门,仰卧在床上,听着国营电台播送歌颂国王的宣传节目。几天之后,她在他的马桶里看到了血,骂他一定是和哪个有钱女人睡觉,被传染了不治之症。莫拉德大发雷霆。为了惩罚老婆,他又去看了那个有钱女人。

打从四十多年前开始生理发育以来,莫拉德的身体第一次不听他的欲望指挥。

这回他去看了医生。他告诉那人说他最近瘦了15公斤,就算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也老是发冷、颤抖。医生发现莫拉德在发烧,于是给他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是,莫拉德的发抖是由他拼命压抑的疼痛造成的,而这疼痛是由长在他胃部的肿瘤——而且很可能是恶性肿瘤——引起的。

莫拉德去找弟弟帮忙。

异教徒铁慕尔把医生叫到办公室来,反复质问,好像这医生是个犯下重罪后被逮到的卑贱罪犯。铁慕尔带莫拉德去看了第二个医生,接着又看了第三个。他要求亲自查看检验报告,并付钱请其他医生来分别解读报告。

“亲爱的先生啊,”有个戴眼镜的X光设备操作员吹声口哨说,“就肿瘤的大小来看,我建议明天就开刀,否则您就得接受您哥哥快死了的事实。”

铁慕尔气得脸色发青,用力在X光设备操作员的桌上一拍,对他宣战。

“去你的,什么快死了。”他说,“我要带他到美国去。”


经伦敦飞纽约的班机预定在1971年6月18日上午七点起飞。铁慕尔和索拉博要陪莫拉德一起去。这是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所能安排到的最早起程时间。他们贿赂了好几个官员,才跳过通常不可免的漫长等候流程,迅速拿到护照和签证。

这会儿,莫拉德又瘦了好几斤,他老婆天天到铁慕尔家里,哭诉说如果不快点采取行动,她就要变成寡妇了。铁慕尔看着哥哥,颤抖叹息,叹息颤抖。

他对莫拉德保证,美国医生会治好他的肿瘤,他们很可能不必开刀,因为只有那些在医学上毫无长进的东方蛮医,才会把外科手术当成是最后的手段。毫无疑问,他们会给莫拉德开一些药丸,指示他吃合宜的饮食,或许还会判断出根本没有肿瘤要治。

芙洛莲·克劳德很后悔自己对莫拉德做的事,请了毛拉到家里来,宰了一头羊献祭。她把几滴羊血放进一个小瓶子里,然后将瓶子交给莫拉德。

“戴在脖子上吧,从美国回来再取下来。”她教他,而这辈子都对怪力乱神嗤之以鼻的莫拉德也乖乖听从了。

他们在凌晨三点出发去机场。我和罗珊娜起床送行。

莫拉德的老婆靠在他肩头哭,泪水把他的外套沾得又湿又黏。

芙洛莲·克劳德把他拉近胸前,头碰着头,掉下真情实感的眼泪。

罗珊娜站在楼梯顶端对他挥手。她穿着淡蓝色的长睡衣,头发披散在肩头。她看起来像根蜡烛,我想。如果她再往前靠个一寸,就会翻过去,跌下栏杆,落到门口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他们离开之后,罗珊娜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到我的房间。

芙洛莲·克劳德在走廊上碰到我们。她有点妆容不整,她上彩妆向来一丝不苟,现在眼睛周围的妆花了。她抓住罗珊娜的肩膀。

“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滚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夏天家里没半个访客。芙洛莲·克劳德锁起门,放狗出来,不准罗珊娜和我出门——哪怕一天也不行,一个小时都不准。她整天都在弄头发,修指甲,煮东西,照顾“果冻”雅各布。罗珊娜和我打扫房子,一起坐在厨房里,躺在她放在露台的床上读童话故事,一起在她卧房里吃饭。我很怕芙洛莲·克劳德,担心罗珊娜会实现她之前说的话,逃离这个家,留下我一个人——也担心窃盗鬼会把我从她身边抓走。我紧紧跟着罗珊娜在家里到处转,一刻都不放松。我倾听她的脚步声,学会睡眠很轻,只要听不见身旁有罗珊娜的呼吸声就醒来。我常常整夜不睡,在罗珊娜床边看着她,提防着芙洛莲·克劳德和窃盗鬼。

我想告诉她——我的妈妈,一心一意只想离开的妈妈——我多么希望她改变心意,和我一起留下来。我想说,罗珊娜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她在身边——就算是在这幢满是恐惧的房子里,就算是在这个暑热蒸腾、危机四伏的夏日——也是我最接近拥有安全感的时刻。

“如果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我想这么说。可是我怕罗珊娜会拒绝,我怕她再一次告诉我,她要怎么逃走,怎么消失,让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她。

我从来没开口。

唯一还到家里来的外人是海绵女芭西耶。她长得很矮,宽度和高度差不多。她的腿胖得像两条晃荡的肥油。她总打着光脚,因为找不到能塞进自己那双肥脚的鞋子,所以她的脚底板很厚,黑得像皮革一样。她手上也有厚厚一层茧,手掌甚至没法握起拳头来。

海绵女芭西耶穷得买不起手推车或驴子来载她的货。她把杂货——清洁剂、肥皂、洗衣粉——装在两个很大很大的袋子里,扛在肩上走。她每个星期六早上在太阳还没变得炽热之前,到我们家来,而且不卖掉一些东西绝不离开。芙洛莲·克劳德到处找小偷,骂人忘恩负义,也没吓倒她。马西堤威胁要报警,她充耳不闻。就连狗都没办法赶她走。

“滚——开——”她厉声喝住那几条狗,声音之响,让她脚下的红砖步道都现出微微的裂痕。恶狗在她面前只呻吟几声就退下。她拖着身体跨过庭院,走上门口的三层台阶。

“看看你噢,”那年夏天,我应门的时候,她说,“这么好命,简直让我想吐。我比你还小的时候,不到四岁吧,我妈就把我从村子里带出来,拿个背囊让我扛着。她给我核桃,让我论斤卖。如果卖不掉,我们就没东西吃。其他和我同龄的小孩都在当乞丐,我妈也当乞丐,可是没有人会免费给我任何东西,因为我长得太丑了。”

她把同样的故事说给罗珊娜听,还对芙洛莲·克劳德说,她才不管我们这天需不需要任何东西呢,我们必须跟她买东西,是因为我们欠她,因为我们很富,花得起闲钱。

“要是你们不买,”她坦白地警告芙洛莲·克劳德,“我就永远留在这里不走。再不然我就诅咒你,带走你儿媳还没来得及摧毁的所有运气。”

芭西耶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放下肩上的袋子,把东西都倒在地上。

袋里如泉涌一般冒出五彩斑斓的物品——几十个绿色、橘色和红色海绵,一瓶瓶靛蓝色的漂白水,一块块粉红色的肥皂,一盒盒香喷喷的洗衣粉,从她的袋子里跳出来,宛如从恐怖野兽嘴里吐出来的珠宝,散落在我脚边的地面上——穿透蚀刻玻璃门的光线,在这些东西上映出一片方方长长的白色光影,把我所处的这个充满恐惧与忧伤的世界变得奇幻多彩。

“看看这些东西,”芭西耶面对着这堆她创造出来的物品,露出神一样的微笑,“挑你想要的吧。”

我跪在地上,伸手让整个手肘没入这堆东西里,希望能永远留住这缤纷的色彩。


没有半点声响,只有一只冰冷的手的抚触,它动作轻快地把我拉出被单,让我坐起来。有人帮我套上鞋子,披上外套。我闻到海洋的味道,睁开眼睛。罗珊娜在黑暗里对我微笑。

“嘘!”她轻声说,几乎是用唇语。“别说话。”

她抱我下床,走到窗边,光着脚,鞋子放在外套口袋里。她的脚步声很轻,听起来像雨滴打在石材地板上。她在窗边停了下来,望着院子。

“我们要爬下梯子。”她说,嘴唇抵着我的头发,“你要紧紧抓住我,别放手。等我们到了下面,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跑。”

她背起我,让我用双臂抱着她。五岁的我已经快要重得背不动了,可是罗珊娜动作轻巧,好像浑然不觉我的重量。

她攀上窗台的时候,我把头埋进她的肩颈间,不敢往下看。

我们家房子的外墙是用黄色砖块与白色石块砌成的。罗珊娜打算靠专门用来修理房子和清烟囱的梯子从二楼爬下去,从我的房间到院子里去。

“狗怎么办?”我问。

“狗全死了。”罗珊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海绵女把它们给毒死了。”

那是十一月初。传信人莫拉德还和铁慕尔与索拉博一起在美国。我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了,但是罗珊娜还被拘禁在家里,在芙洛莲·克劳德的监视之下,不准拥有任何自由。

“芙洛莲·克劳德睡熟了。”她对我说,“我们会赶在她醒来之前回来。”

夜晚的空气沁凉舒爽,但是也亮闪闪的,很惊人。罗珊娜吸了一口,想压抑自己的兴奋,等她吐出气来的时候,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老是想象我们家外面的世界,天黑之后就会像我的房间一样寂静无声。现在,我站在人行道上,抓着罗珊娜的手,第一次看见黑夜在我面前绽放千万朵光花:穿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我们身边,一面抽烟,一面聊天;每个街角都有裹着毯子的乞丐出声呼喊,看罗珊娜不给钱就咒骂起来;满脸疮疤、光着脚ㄚ的孩子扯着我外套的袖子,拿着一盒盒口香糖、一包包红色万宝路香烟和一叠叠乐透彩票,猛往我面前递。

音乐从过往车辆敞开的车窗里流泻出来,宛如流水般淌过我的身体。一个裹着报纸保暖的老人用皮带牵着一只猴子,在寻找能让他的动物表演的地点。那只猴子穿着缎面背心和镶亮片的短裤,头戴皮草帽子。每回老人一喊它,猴子就转过头,不屑地看着它的主人。

有个卖花的小贩,怀里捧着一把园圃里栽植的玫瑰,一不小心撞上了那个老人,她怀里的玫瑰散了一地,飘落的花瓣撒满了人行道。

“看!”罗珊娜拉拉我的手。

有个女人跨过街来。一袭白色长袍在风中飘扬,露出她一双修长美腿。她没穿袜子——只套了双长度过膝的红色漆皮长靴。她的现身让街上的司机们乱了章法。车辆急刹车,在结冻的马路上滑行,一面闪避她一面狂按喇叭。那个女人头一扬,长袍滑下肩头,发出一声清亮悦耳的笑声,回荡在整条街道上,让其他的声响都相形失色。这就是长靴帕丽,罗珊娜告诉我,德黑兰最出名的妓女,以她那双只穿长靴的修长美腿而闻名。

有辆出租车停在帕丽脚边几英尺处的地方,车里塞满乘客——这辆小小的橘色汽车里坐了七个人——司机下了车,坚持要他们离开。乘客们纷纷抗议,要求搭到他们的目的地,但是司机不为所动。

“帕丽小姐要乘车。”他对乘客说,尊称帕丽为小姐。他们周围的交通变得混乱而狂躁。大家下车对着出租车司机狂吼,叫他把车移到路边,让其他人可以过去。长靴帕丽就只是披着垂到肩头的长袍站着,笑了起来,她一头黑发闪亮柔软,光溜溜的腿一点都不冷的样子。即使隔了段距离,我还是闻得到她的香水味,熏得她年轻的手指黄黄的香烟的味道,看得见她每回张口一笑就从嘴里冒出来的干冷白雾。

我们走到下一条街。罗珊娜想叫出租车,却招不到:车全客满了,载着许多人前往同一条路线上的不同地点。最后,罗珊娜选择叫一辆非法做出租车生意的私家车。

“如果有人问起,”她警告我,“绝对别说出我们的名字。城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你爷爷,他们很可能会告诉芙洛莲·克劳德说他们看见了我们。”

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外面套着我及膝的大衣。

我们沿着一条宽阔拥挤的街道往北开,车里坐满陌生人,我只得垂下眼睛,看着脚边,心脏兴奋得快跳出胸口。车子终于停下来之后,罗珊娜拉着我走上满是音乐又人潮涌动的人行道。红色、蓝色、橘色的灯光在我眼前闪烁。

“这个游乐园一年到头都营业。”罗珊娜告诉我,“每天晚上都开,我常想着要带你来,结果都是自己来。”

售票亭的那个人瞎了一只眼,那只眼睛没有瞳仁,全是白的。

“你们不应该在没有男人陪同的情况下上街。”他把票递给罗珊娜的时候说。

我们排队等摩天轮。一坐上位子,罗珊娜就微笑着捏捏我的手。我看着地面离我们越来越远,人变得越来越小,听着音乐渐渐远去,然后再绕回来,又升起,再回来。罗珊娜伸手托住我的下巴,让我仰起头。

“往上看!”她说。天空宛如流水淌过我全身。

“我有一次飞了起来。”罗珊娜说,“六岁,还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有天晚上,我长出翅膀,飞了起来。”

她看见我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耸耸肩,“说不定只是做梦,说不定我就是和平常人不一样。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受不了双脚站在地面上的感觉了。”


传信人莫拉德从美国回来了,他躺在担架上,胃旁边吊着一个塑料袋子。铁慕尔走在他背后,眼神狂暴,手提着装满止痛药的箱子。美国,他对芙洛莲·克劳德说,是笨蛋去的地方。

医生说莫拉德还剩两到六个月的生命,但他回到家不到三十天就死了。

芙洛莲·克劳德不敢在家里守灵,因为每天这么多人进进出出,让小偷又有机会来偷她的东西。

“可是已经没有东西可偷了。”铁慕尔苦涩地说,环顾着空荡荡的客厅,以及消失的画框在墙上留下的尘迹。

在七日丧期[犹太人第一阶段的守丧期,家人过世七日之内,丧家在自宅接受亲友吊唁,并在家中一同祈祷。]的那个星期,我待在家里没去上学,穿着一身黑衣,看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铁慕尔的朋友带着妻子一起来,他们被空荡荡的大宅吓坏了,彼此交头接耳说芙洛莲·克劳德的说法是真的,她儿媳的确带来了厄运。莫拉德的众多情人或独自或陪着丈夫一起来,个个都是身穿紧身洋装,腿裹黑色丝袜的美丽女子,浓妆艳抹,浑身珠光宝气。她们和每个人握手,然后坐下来,一面仪态优雅地拧着面巾纸哭,小心翼翼不弄花睫毛膏,一面四下张望,寻找可能的新情人。她们对铁慕尔和索拉博微笑,提供同情慰问——任何时间,不分昼夜——以及她们的电话号码,她们温暖的怀抱。

洛雪儿来过两次。她穿着皮草大衣,一坐下,脚几乎不落地,冷眼看着她丈夫想办法在莫拉德留下的那些女人中哗众取宠。每隔几分钟,她就到浴室里去补妆,抽根摩尔香烟。

苏珊来过一次,对罗珊娜谈起她的未婚夫——一名鞋子脏兮兮、外套皱巴巴,自称是个建筑师的男子。他对她谎称年龄,少报了好几岁。他把能扯的谎全扯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嫁给他,总有一天会在最紧要的关头伤心失望。她问罗珊娜,嫁给一个爱她的有钱人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罗珊娜平静地说。她没注意到我在看她,她不知道我听见了苏珊的问题,我再一次从妈妈的反应里感觉到背叛的锥心刺痛。“我过的仿佛是其他人的人生。”


一整个星期里,罗珊娜都坐在铁慕尔正对面。他从没看她一眼。她知道索拉博和芙洛莲·克劳德都盯着她。然而,她极度渴求通过靠铁慕尔如此之近,知道他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存在,知道他的身体、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和她同步共鸣。

一次又一次,她看见自己朝他走去,就在这间坐满盯着他们看的男女老少的房间里,在这间窗户垂下黑色帘幔、没有镜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丧仪白兰花的房间里。她看见自己走向铁慕尔,走向救赎的最后一段旅程,站在他面前,深深凝望着他。她弯下腰,缓缓地,让她的脸碰触他的脸颊。她的唇轻啄着他的肌肤,他下巴的轮廓,他的嘴。

“再一次吧。”她在他耳边低语,她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不怕会带给其他人什么痛苦。他的目光穿透了她。她拉起他的手,让他解开她的衣服。她的肌肤赤裸,冰冷,饥渴。他轻抚着她的胸,她的腹,她的大腿内侧。她叹了一口气,张开腿,坐在他双膝上,面对着他,把腿缠在他腰上。

在房间里,大家哭泣,交谈,为死者祷告。罗珊娜从没离开她的座位。


月姑蜜黎安在守丧的最后一天来了。

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早已习惯了牙尖嘴利的学校老师的形象,老是一副认真严肃、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永远只穿黑色的衣服,不化妆,也不做头发。她比罗珊娜认识的其他女人都勤奋两倍——生儿育女,管理丈夫的生意,打理婆家和娘家的大小诸事,更重要的是,努力迎战接踵而至的人生挑战。

她给罗珊娜一个瓶子。这是一个有纤长瓶颈的圆底绿瓶。

“妈妈的泪瓶。”她淡淡地说,“只要失去了她生命中某个重要的人,她就对着瓶子掉眼泪——她姐姐离家出走啦,她把你送给猫婆啦,塔拉叶勾搭上侄儿啦。她收集自己的泪水,等瓶子满了,就喝掉,好证明她心中的哀痛。”

罗珊娜接过瓶子,茫然盯着。蜜黎安看着她。

“这是妈妈唯一留给我们的东西。”她说,“我想这样很公平,因为你那么小就被她送走了,在她所有的孩子里,你最应该得到她遗留的东西。”

罗珊娜抓住瓶子,抓得很用力,好像快把玻璃捏碎了。

“每回我看到你,你都更瘦了。”蜜黎安对罗珊娜说,“我知道你的生活有点不对劲儿。”

她等着罗珊娜回答,但是罗珊娜还是盯着瓶子,没抬起头来。蜜黎安自己下了结论。

“查尔斯和我终于搬出犹太区了。”她说,“我们得先等他妈妈过世,因为她不肯住在其他地方。现在我们住在波斯波利斯大道108号。”

她往前靠,轻声说出最后几句话。

“如果你能想办法逃开那个女魔头,”她朝芙洛莲·克劳德的方向点了点头,“就来找我,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罗珊娜打开泪瓶。里面能看到秀莎泪水的盐结晶覆盖在玻璃上。她想着,蜜黎安的做法还真讽刺——带来妈妈的泪水给她,让她继承了悲伤与羞辱。有那么一会儿,罗珊娜觉得应该毁掉这个瓶子,但她最后把盖子重新盖好,将它收进了她的房间。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蓝宝石大象。

那些大象是深蓝色的,浑身发光,身形比真的大象还大,晶莹剔透得像玻璃一样。它们站在她床边,用清澄如水晶的眼睛凝望着她。它们灿烂的色彩让她目眩神迷,竟没有马上发现它们是活的,会动。她伸手触摸其中一头,但只是轻轻一碰,那头大象就粉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她又摸另一头,再一头,每一次,大象都爆裂成亮闪闪的蓝色玻璃碎片。它们肢体分崩离析后跌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让她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她醒了过来。

罪人索拉博俯望着她。

“你做梦了。”他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

她一直等到他又睡着了才下床。她看见地上有根白色的羽毛,就悄悄用脚把它推到墙角。她想,索拉博迟早会注意到这些羽毛,会问她羽毛打哪儿来的,会知道她的秘密。

她走到卧室尽头的水槽,洗了脸。她想起梦中的大象,想起铁慕尔在婚礼那天晚上送给她的蓝宝石项链。她记起他把宝石戴在她脖子上时,手轻触着她肌肤的感觉。她感觉到串串水滴,冰凉凉打在皮肤上,淌下脖子,流进了她赤裸的胸膛。

她在镜里瞥见自己:三十三岁,困在人生的尽头。

她知道铁慕尔醒着。他在镜里看着她,等待着她,渴望着她。她倾身向前,靠近自己的镜影,让她的呼吸在镜面上留下一个雾蒙蒙的影子。她在雾里吻他。

“带我走。”她对他说,“让我出卖我的灵魂。”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子。她一定得离开这幢大宅,在再次向铁慕尔屈服之前,她一定得离开。

她来到我的房间,看着我睡。她吻了我的额头,翻过我的手,吻我的掌心。

“好好睡。”她说。

我听到她的声音,但没张开眼睛。我已经好多年都是半睡半醒的,永远留意着妈妈的一举一动,永远观察着她。我爱她的亲昵,爱她目光的重量——甚至也爱她行止之间的哀伤。那天晚上,她离开房间的时候,我下了床,跟踪她。

走廊好暗,可是我看得见罗珊娜那袭宛如明亮光影的白色睡袍。她不知道我跟在她背后,跟着她爬上楼梯顶端,倾听铁慕尔的动静。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她会呼唤他,以为她会张开久久紧闭的嘴巴,高声呼喊他的名字,把一屋子的人全叫醒,砸碎这片死寂——这紧紧禁锢着我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噬骨蚀心的死寂,这压抑所有的本能与欲望换来平静的死寂。她已经听得见她自己的声音——尖锐、响亮、曾经勇于提出要求的声音。她会唤醒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铁慕尔,唤醒眼盲心疯的猫婆雅丽珊卓,唤醒目空一切、快活自在的电影明星茉希狄。她也要唤醒秀莎——这个母亲只将眼泪留给了她——要她收回她的泪水。她要唤醒她的父亲,哭喊说在恍如隔世的那个晚上,在小鸡夫人善恩家屋顶的那个晚上,他应该要在场的呀;他应该在那里,站在罗珊娜和她母亲之间,不让罗珊娜跌落,救回自己的女儿。

但是罗珊娜没高声呼喊,她用牙齿紧紧咬着舌头,咬得一嘴血,滴到睡衣的前襟上。

她转身,往楼上走。虽然她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曾停驻在我身上,但她没看见我。她爬上楼梯。

我们家的整个三楼是一大间宴会厅,有许多相通的门,是铁慕尔和芙洛莲·克劳德在冬天招待宾客的地方。以前这里布置着意大利家具和法国真丝绣帷,现在空荡荡的,满室尘埃,所有的东西都被偷了,只剩下芙洛莲·克劳德和铁慕尔去度蜜月时在德国买的巨大吊灯。房间靠外的一面是一整排落地的蚀刻玻璃门,通往宽阔的露台,露台锻铁栏杆上攀着白色和粉色的茉莉花。就在这里,透过玻璃门,罗珊娜在婚礼那天晚上第一次在宾客面前现身。

现在,她穿过宴会厅,踏上露台。在她背后,一阵微风轻轻拂动着吊灯上的水晶垂饰,扬起细碎的烟尘,水晶叮当响,宛如风铃。我听在耳里,打了个哆嗦。

罗珊娜爬上栏杆。

“妈妈。”我有点迟疑地喊她,冲进宴会厅。我怕她会气我跟踪她,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

她站在栏杆上,光着脚,身穿白睡衣。她没往下看,反而仰望着夜空。

突然之间,我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妈妈!”我大喊道,“妈妈!”

她转头,往后看。她的视线停在我身上,但是没看见我。我在她眼里是隐形的——是众多鬼魂中的一个,一个她听不见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迎向夜色。


我的哭声响彻整幢宅子。

索拉博冲上楼来,看见我攀在栏杆上,放声尖叫,叫得那么用力,害他担心我脖子和额头的血管会爆裂。他抓住我,但是我疯狂地死命挣扎。他把哭叫不休的我抱起来,带到水槽边。他泼到我脸上的冷水只让我惊吓得更厉害。我一直喊着罗珊娜的名字,惊魂难定。芙洛莲·克劳德上楼来,后面跟着铁慕尔,接着是马西堤。

“喂她一点鸦片吧。”马西堤建议道。

他们把我带到厨房,抓着我,让“果冻”雅各布朝我嘴里喷鸦片烟。我挣扎了一会儿,慢慢觉得浑身乏力。我的肌肉放松了,头朝后仰,哭喊到一半就突然安静下来。

索拉博以为我是因为鸦片而引发了心脏病,惊慌失措。

“别管她。”芙洛莲·克劳德把他从我身边拉开,“她只是昏过去了。”

他们站在我身边,完全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也没发现罗珊娜不见了。我急促惊慌的喘息逐渐变得平缓放松。有那么一会儿,家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我的呼吸声和雅各布抽水烟的声音。芙洛莲·克劳德注意到雅各布有话要说,他挥着手想引人注意,这是他发不出声音时惯有的动作。她知道雅各布的血压一定又降低了,就泡了糖水,用勺子喂他,让他恢复体力。

就在她准备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他从帽子底下抬眼看她。

“我看见那个女孩了,”他说,“你儿媳。她有双白色的翅膀,从厨房的窗外飞了过去。”


他们搜索大宅、女仆宿舍和庭院。索拉博和马西堤坐上车,开遍方圆十英里[英制长度计量单位。1英里约为1.6千米。]内的大街小巷。到了早上,铁慕尔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德黑兰的警察局局长,告诉他罗珊娜的长相。“一个年轻的女人,”他说,“身材像小孩,却有一双很老成的眼睛。”

警察局局长要铁慕尔放心,他一定会找到罗珊娜。他保证,永远没有人能躲得过皇家军警的,更别说是穿着睡衣,光着脚,没钱也没证件的女人。

“她今天吃晚饭的时间就会回家了。”他保证,然后挂掉电话。

我们等着。铁慕尔又打了几个电话。索拉博从中午到晚上找遍了全城。他们问我问题:你看见什么了?罗珊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跳出窗户之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我很想帮他们——即使这样做等于背叛罗珊娜,等于违背她的意愿,带她回到这个她长期以来一直想逃离的家。我很想告诉他们,罗珊娜是怎么告诉我说她可以飞,是怎么从好几个月之前就警告我说她终将离开。我想描述我以为自己目睹的情景:罗珊娜像小鸟一样展翅飞翔,从我们家飞走了,完全没落地过。

他们会相信我吗?

疑惑让我哽咽难言。

铁慕尔和索拉博在城里挨家挨户找。他们到蜜黎安家,循着她给的每一个线索去找。他们也找了洛雪儿家和苏珊家,甚至还到布尺拉赫曼在犹太区的家里去。警察把罗珊娜的家人找来盘问,在他们身边安插眼线,只要她一联络就打报告。他们搜查德黑兰的巴士和火车站,在城里的每个十字路口拦下出租车,闯进外国间谍和毒贩的巢穴。他们检查核对指纹与足印,突袭检查红灯区,收买皮条客,巡查市集里恶名昭彰的暗巷和秘密会所。每一天,他们对搜索行动都更加狂热,警告更多人藏匿罗珊娜避开皇家警队搜查的后果。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关于她的失踪谣言四起。她的照片登上了晚报和女性周刊。有人说是外国情人趁夜诱拐了她,有人说是巫术让她消失的,就像铁慕尔家里消失的其他物品一样。

月姑蜜黎安每隔几天就来探问我的情况。她的问题老惹得我哭起来。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帮忙,可是我的伤痛实在太深太重,恐惧让我无法动弹,无法开口。

蜜黎安从不放弃。

“不管怎么样,”她说,“我们都会找到她的。我知道,因为我了解你妈妈。是我把她带大的,我知道她不会永远抛下自己的孩子的。”

一听到罗珊娜的名字,我的皮肤就起水泡——一粒粒小小的悲痛在夜里冒了出来,好痒好痒,直到黎明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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