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探寻齐格弗里德
第十章 修洛斯的女人

天涯过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他们走出青年节日剧院,夜晚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台阶下的小广场上有一家灯火通明的餐馆。山腰上还有一家,只是规模小一些。两家餐馆的价钱稍有不同,但都不贵。丽娜塔身着一身黑色天鹅绒晚礼服,而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则是一身考究的晚礼服,系着白色领带。

“一群与众不同的听众,”斯塔福德·奈伊低声对他的同伴说,“大手笔。观众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真难想象他们是怎么来的。”

“哦!可以找到赞助——的确有人赞助。”

“给优秀青年的津贴?是这样吗?”

“是的。”

他们朝山腰上的餐馆走去。

“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用餐,对吗?”

“理论上是一个小时,实际是一小时十五分钟。”

“这些听众,”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大多数,我得说几乎全部,都是真正的音乐爱好者。”

“大部分是的。你知道,这很重要。”

“你所谓的‘重要’是什么意思?”

“不管从哪种角度而言,这种狂热都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她补充道。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组织和实施暴力的人一定是热衷暴力的人,他们向往暴力,渴望暴力。他们热衷一切冲突、伤害和破坏活动。音乐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的耳朵一定要领略到每一处旋律的美妙,这是装不出来的。”

“这两者可以合一吗?你是说暴力和对音乐或者艺术的热爱是一码事?”

“这的确不太容易理解,但是的确如此。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当然,如果他们不将二者混为一谈,就不会有这么多危险的情况发生。”

“最好还是简单些,就像我们的胖朋友鲁滨孙先生说的那样,对吗?让热爱音乐的人只热爱音乐,而喜欢暴力的人只喜欢暴力,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是吧。”

“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享受白天和晚上度过的时光。但并不是所有的音乐我都喜欢,可能是我的审美还没那么新潮吧。不过那些服饰倒是挺有意思。”

“你是说舞台上的服装造型?”

“不,不,我是说听众。你和我都穿得比较传统,比较古板。你,女伯爵,穿着晚礼服,而我也打着领带,穿着燕尾服。根本谈不上舒服。而其他人呢,丝绸、天鹅绒、男士身上起了皱的衬衫,我还看到了几件真正的蕾丝。还有那些华丽的皮草,时髦的服饰,华丽得堪比十九世纪,或者可以说堪比伊丽莎白时期或者是范·戴克的画作。”

“没错,的确如此。”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什么信息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发现。”

“你千万不可以失去耐心。这是一场华丽的演出,它获得了青年人的支持和喜爱,而赞助商——”

“可是会是谁呢?”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我们会知道的。”

“很高兴你如此确定。”

他们走进餐馆坐下来。食物还可以,但没有任何装饰,也称不上奢侈。席间有一两个熟人和朋友过来打招呼。有两个人认出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表示很高兴、也很惊讶在这里看到他。丽娜塔的熟人就更多了,她认识更多外国人——衣着光鲜的女士们、一两位男士,大多是德国或奥地利人,斯塔福德·奈伊心想,还有一两个美国人。不过是几句寒暄而已。你从哪里来,到哪儿去,对音乐节票价的抱怨或者赞赏。大家都说不上两句话,中场休息留给进餐的时间不长。

他们回到座位听下半场的两首曲目。一首是年轻作曲家苏洛克诺夫的交响诗《在喜悦中瓦解》,另一首是激昂的《名歌手进行曲》。

他们再次走出剧场,两人租用的专车已在门口等候,随后将他们送回镇上那家高档的小旅馆。斯塔福德·奈伊向丽娜塔道晚安时,她低声对他说:“凌晨四点,做好准备。”

说完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翌日凌晨四点差三分,他听到房门上轻轻抓挠的声音。他打开房门,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车已经来了,”她说,“跟我来。”

2

他们的午餐是在山间的一家小客栈吃的。天气很好,山中的景色很美。有时斯塔福德·奈伊会想自己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对于身边的这位同伴,他越来越摸不透了。她很少说话。他看着她的侧脸,她要带他去哪儿?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终于,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才开口:

“我们要去哪里?我能问吗?”

“你当然能问。”

“可你并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我可以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但是这些事对你来说有意义吗?我觉得,如果事先不给你做任何解释——在你真正见到某些事物之前,解释毫无意义——这些事留给你的第一印象就会更加强烈,意义也就更为重大。”

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她穿着一件装饰着皮草的呢子大衣,看做工和款式都像国外制作的。给人的感觉很精干。

“玛丽·安。”他思索着说道。

话中流露出一丝疑问。

“不,”她说,“现在不是。”

“啊,你还是柴科斯基女伯爵。”

“此时此刻,我依然是柴科斯基女伯爵。”“这儿是你的地盘?”

“差不多吧。小时候我就是在这个地区长大的。那时候,我们每年秋天几乎都会来这儿,到附近一个叫修洛斯[有城堡之意。]的地方去。”

他微笑着,若有所思地说道:“真是个好名字!一个以城堡命名的地方。听上去就那么坚固。”

“修洛斯人现在不是很团结了,那里已经基本上瓦解了。”

“这是希特勒的地盘,是吗?我们现在离贝希特斯加登[闻名遐迩的希特勒“鹰巢”所在地。]不远了吧?”

“它就在我们的东北方,很近。”

“你的亲戚朋友,他们接受希特勒吗?信他吗?也许我不该问这些问题。”

“他们不喜欢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但是他们说‘希特勒万岁’。他们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国家的命运。他们还能做什么?那时候人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正在朝多洛米蒂山前进,对吗?”

“我们在哪里、到哪里去很重要吗?”

“好吧,这是一次探险,是吧?”

“是的,但是并非地理上的探险。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人。”

“你的话让我觉得——”斯塔福德·奈伊抬头望了望天际连绵起伏的群山,“我们好像要去拜访山中的老人似的。”

“你是说阿萨辛派[中世纪活跃于阿富汗至叙利亚山区的一个穆斯林异端教派,以秘密暗杀闻名于世。]的首领?他用迷药把部下迷住,使他们甘心为他而死。他们杀人,同时知道自己也会被杀,但他们也相信,死后他们会马上登上天堂——完美的无尽的幸福。”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这些蛊惑人心的人!我想他们已经存在几个世纪了。他们摄取人的心魄,让人们时刻准备着为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不光是阿萨辛教徒,基督徒也是如此。”

“神圣的殉道者?阿尔塔芒勋爵?”

“为什么说阿尔塔芒勋爵?”

“我突然觉得他那天晚上就给我这种感觉,他就像一座石雕,一座位于十三世纪的天主教堂里的石雕。”

“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可能得牺牲。也许不止一个人。”

她打断他想说的话。

“我有时候还会想到另一件事。《新约》里的一句话——好像是《路迦福音》里的一段。耶稣在最后的晚餐里对他的信徒们说:‘你们是我的朋友和伙伴,可是你们当中有一个是叛徒。’因此,我们当中很可能也有一个叛徒。”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

“基本可以确定。一个我们熟悉而且信任的人,但是,深夜入睡后,他所梦见的并非殉教,而是三十块银币,甚至醒来时,还能感觉到它们在他手上的余温。”

“一个爱财的人。”

“应该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们怎样才能认出叛徒?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他会激动——会为自己说好话——会表现得像个领袖。”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个外交界的朋友曾经跟我说,有一次她告诉一位德国女士,说她在奥博阿默高观看的耶稣受难复活剧让她多么感动。但是那位德国女士一脸不屑地对她说:‘你根本不懂。我们德国人根本不需要耶稣!我们有阿道夫·希特勒和我们在一起。他比任何一个基督都伟大。’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普通女人,但她就是这么想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希特勒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巫师。他说,他们听——并且容忍他的残暴、毒气室和盖世太保的折磨。”

她耸了耸肩,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但不管怎样,你刚才所说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

“哪句话?”

“你说山中老人,阿萨辛的首领。”

“你难道想告诉我这里真的有一位山中老人?”

“不,没有山中老人,倒是有一个山中老妇人。”“一个山中老妇人,她长得什么样子?”

“今天晚上你就能看到她了。”

“今晚我们做什么?”

“去赴个宴会。”丽娜塔说。

“你这个玛丽·安的角色好像已经扮演很久了。”

“在上飞机之前我会一直是这个人。”

“我觉得身居这么高的位置,”斯塔福德·奈伊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对一个人的士气不利。”

“你是说我的身份?”

“不,我说的是地理位置。如果你生活在山顶的一座城堡里,俯视脚下的世界,这大概会让你轻视普通人,对吗?你是站得最高的、最伟大的人。那就是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时的感受,也是很多人爬到山顶俯视脚下山谷中其他人时的感受吧?”

“今天晚上你要格外小心,”丽娜塔警告他,“这可没那么容易。”

“有什么指示吗?”

“你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对政府不满,对现实不满。你是一个叛逆者,一个秘密的叛逆者。你能做到吗?”

“尽力而为。”

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大型轿车沿山路蜿蜒而上,经过几个山间的村落。有时候可以看到脚下山谷里河流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有远处教堂的尖塔。

“玛丽·安,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个鹰巢。”

山路又转过一个弯,车子穿过一片树林。斯塔福德·奈伊觉得自己不时能看到鹿或者某种动物掠过的身影。有几次,他还看到几个拿着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大概是警卫吧,他想。不久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座位于峭壁上的雄伟城堡面前。城堡的一些地方已经坍塌,但大部分已经被修复和重建。城堡十分宏伟壮观,但没有任何新意,或者看不出有什么新意。它代表着已经消逝的、经历了几个时代的权势。

“这里最早是列支坦斯多大公国。修洛斯是路德维希大公爵在一七九〇年所建。”丽娜塔说。

“现在是谁住在这儿?现在的大公爵?”

“没有,他们早就灰飞烟灭,消失不见了。”

“那现在谁住在这里?”

“某个有现代权势的人。”丽娜塔说。

“有钱人?”

“是的,非常有钱。”

“难道我们要见的是鲁滨孙先生?他搭飞机来这里等候我们?”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见到他,这一点我敢保证。”

“太遗憾了,”斯塔福德·奈伊说,“我还挺喜欢他呢!他的确是个人物,对吗?他到底是谁,是哪国人?”

“我想大概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尽相同。有人说他是土耳其人,也有人说是亚美尼亚人,有人说是荷兰人,有人说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有人说他母亲是切尔克斯奴隶、沙皇俄国的公主、一个印度伊斯兰教徒的女王等等。没有人知道真相。有个人曾经跟我说,他的母亲是来自苏格兰的麦克莱伦小姐。我觉得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车子在一个巨大的门廊前停下来。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仆从台阶上走下来。他们用夸张的鞠躬礼迎接到来的客人。男仆帮他们从车上取下行李。他们带了很多行李。一开始,斯塔福德·奈伊不明白为什么要他带那么多行李,但是他现在开始明白,他们会不时用到它们。也许,他心想,今晚就会派上用场。此时他脑海里仍然浮着几个问号,但是他的同伴并不打算给他答案。

晚餐前,他们被一声响亮的锣声召唤出来。他在楼梯口停下,等着跟她一起走下台阶。今晚,她穿了一身华丽的深红色天鹅绒晚礼服,颈上戴着红宝石项链,头上戴着一顶镶着红宝石的冠冕。一个男仆上前一步,引领他们前行。他推开大门,高声宣布:

“柴科斯基女伯爵和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到。”

“上场啦!但愿我们的演出成功!”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在心里默念道。

他颇为得意地低头看看衬衫上镶着蓝宝石与钻石的纽扣。几分钟之后,他惊讶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这是一间巨大的厅堂,一派洛可可风格,椅子、沙发、锦缎和天鹅绒挂饰。墙上的画他一时无法全认出来,但他几乎马上就认出了一幅塞尚的作品、一幅马蒂斯的作品,还有一幅可能出自雷诺阿之手。他喜欢研究美术。这些名作的价值都是不可估量的。

一张硕大的如同王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体型庞大的女人。鲸鱼一般的女人,斯塔福德·奈伊心想,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形容她。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身躯如此肥大,如同整个人陷进了一堆脂肪。她的下巴推挤着,两层、三层,差不多有四层。她穿着一件呆板的橘红色绸缎裙子,头上顶着一个皇冠般硕大、镶满了各式珠宝的冠冕。她的手扶在锦缎扶手上,出奇的肥大,每个手指亦是肥大得已经没了形。而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只镶着整颗宝石的戒指,一颗颗真正的宝石,他想。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钻石、一颗他认不出的淡绿色宝石、绿玉髓,还有一颗黄色的宝石,如果不是黄玉就是黄钻。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他心想。她整个人就像一摊肥肉,堆在那里。一张又肥又白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垂着肥肉。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就像一块大面包上的两颗葡萄干。她目光犀利地审视着这个世界,审视着他,但没有审视丽娜塔,他想。她认识丽娜塔。丽娜塔是被叫来的,被邀请来的,不管你怎么说吧。丽娜塔接到指令把他带来。他想知道为什么。他已经无法思考了,但是他很确定,她在看他,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进行评判。难道她想要的是他?难道他就是,没错,他宁愿这么说,难道他就是客人要的?

我得弄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他想。我得使出浑身解数,否则……否则他可以想象到,她会翘起一根戴着戒指的肥大手指,对其中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仆说:“把他带出去,扔到城墙外面去。”这真是太荒谬了,斯塔福德·奈伊心想。现在不可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我到底在哪儿?这到底是怎样一出戏?

“你们很准时,孩子。”

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也许以前是充满力量的,甚至是充满磁性的,斯塔福德心想。现在却今非昔比。丽娜塔走上前去,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抬起那只肥手,在上面礼貌地吻了一下。

“这位是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这位是夏洛特·冯·沃尔德索森公爵夫人。”

胖手向他伸过来,他学着外国人的样子颔首鞠了个躬。然后,她的话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我认识你的姑婆。”她说。

他看上去很吃惊,同时马上发现自己惊讶的表情让她颇为得意,但同时也注意到她事先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反应了。她笑了起来,那笑声既刺耳又诡异,一点儿也不迷人。

“也许我该说,我从前认识她。我们已经有好几十年没见过面了。那是在瑞士洛桑,我们还都是小姑娘呢。玛蒂尔达,玛蒂尔达·鲍德温·怀特小姐。”

“这真是个惊喜,回去我一定告诉她。”斯塔福德·奈伊说。

“她比我大几岁,近来身体还好吧?”

“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是很不错了。她现在住在乡下,生活安适。有一些关节炎和风湿痛的老毛病。”

“是啊,人老了都会得这些病。她应该打些普鲁卡因。这里的医生都这么做,很有效。她知道你来看我吗?”

“恐怕她根本没想到,”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她只知道我来现代音乐节。”

“说起音乐节,希望你玩得还算开心。”

“哦,很好。那个节日歌剧院很棒。”

“可称得上世界上最好的歌剧院之一了。相比之下,拜鲁特音乐厅简直就像综合学校里的小礼堂!你知道建那座音乐厅花了多少钱吗?”

她说出一个以百万计的数字,斯塔福德·奈伊听得目瞪口呆,他根本没必要隐藏他的惊讶。她很得意看到自己制造的效果。

“只要你有钱,”她说,“知道怎样用,而且还识货,这世界上就没有金钱办不到的事,钱能给你最好的。”

她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流露出一种无上的得意,上下两片嘴唇翻动的样子让人看了生厌,同时又显出一点儿邪恶。

“我看出来了。”他环顾四壁,说道。

“你喜欢艺术?嗯,看得出来。东面墙上那一幅是塞尚存世的最杰出的作品。有人说那个——呃,我一时想不起那幅画的名字了,就是在纽约大都市博物馆里的那幅——更出色。他错了,马蒂斯、塞尚,所有这些艺术家的顶级作品都在这里,都在我这山中的城堡里。”

“太棒了,”斯塔福德爵士说,“真了不起!”

有人端着各式饮品穿梭于宾客当中。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注意到,这位山中老妇人什么都没喝。大概是怕血压升高吧,他心想。

“你是在哪里认识这孩子的?”小山般的巨龙问道。

这是一个陷阱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很快作出决定。

“在伦敦的美国大使馆。”

“哦,对了,我听说了。那个——我这会儿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了——哦,对了,米莉·琼,南方的继承人,她还好吗?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士,对吗?”

“十分迷人,她在伦敦的社交界很受欢迎。”

“而美国大使山姆·柯曼却是个很无聊的人吧?”

“一个很称职的外交官,这一点我很确定。”斯塔福德·奈伊礼貌地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

“啊哈,油腔滑调。好吧,他的确干得不错,可以称得上是个优秀的政治家。而且在伦敦做大使是个美差。米莉·琼,她能让他过得很舒服。凭她那鼓鼓的钱包,可以给她的先生买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大使头衔。她的父亲拥有德州一半的油矿,还有土地、金矿,无所不及。一个粗俗的丑男人。可是,看看她,一位文雅的小贵族。不炫耀、不摆阔,很聪明,不是吗?”

“只要有钱,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斯塔福德说。

“你呢?难道你没钱?”

“但愿我有。”

“现在外交部的俸禄不多了吗?”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见到很多有意思的人,开眼界,了解一些世界局势。”

“一些局势,是的,但不是全部。”

“了解全部是非常困难的。”

“你是否曾经想知道——怎么说呢——生活中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活动?”

“人总会有些想法。”他故意装出一种并不热心的腔调。

“听说你就是这样的人,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跟一般人不同的想法。”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奈伊家族中的败家子。”斯塔福德·奈伊说完笑了笑。

老夏洛特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倒是挺坦诚的。”

“何必作假呢?人们总能知道你在隐藏什么。”

她看着他。

“年轻人,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此刻仍是他该洗耳恭听的时候。

“没什么。”他说。

“哦,算了吧,你想让我相信这话?”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难道看起来不是这样吗?”

“不像。”

“我的要求很简单,生活愉快、舒适,有得吃、有得喝,有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就够了。”

老女人向前探了探身子,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然后变换了一种颇为不同的语调,如同哨声一般。

“你没有恨吗?你不恨吗?”

“憎恨只能浪费时间。”

“哦,我看出来了,你脸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不满足的迹象。果真如此。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正准备踏上一条路,而这条路将把你带到某一个地方。你高高兴兴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似乎并不在意,但是最后,如果你能遇到正确的人给你正确的建议,帮助你,你可能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当然,假如你也会‘想要’什么的话。”

“如果这么说,”斯塔福德·奈伊说,“谁不是这样呢!”他望着她,轻轻地摇摇头,“您想得太多了,”他说,“太多太多了。”

仆人推开门。

“晚餐已备妥,请入席。”

整个过程都很正式,完全符合皇家的派头。大厅另一端的大门缓缓开启,向人们展示一间明亮的餐厅。餐厅的天花板上绘有壁画,从上面垂下三组巨大的水晶吊灯。两个中年妇人从两边分别朝女公爵走过去。她们也穿着晚礼服,灰白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每人都佩戴了一枚钻石胸针。尽管如此,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却觉得她们有点儿像监狱里的女看守。她们不太像保镖,他想,也许是负责夏洛特女公爵饮食起居的高级护工。她们朝女公爵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各伸出一只手臂,插进女主人的肩肘下。两人明显使出了全力,熟练地将她从坐椅中搀扶起来,其过程丝毫无损她的尊严。

“我们去用餐。”夏洛特说。

在两位女护工的搀扶下,她带头走在前面。她走起来更像一大块颤颤巍巍的果冻,却又带着令人敬畏的威严。你不可能只把她当成一个体态臃肿的普通老女人,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视不凡,并刻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斯塔福德和丽娜塔跟在这三个人后面。

通过廊柱进入餐厅后,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间宏大的宴会厅。入口处整齐地站着两排护卫。金色头发、身材高挑而英俊,穿着统一的制服。女公爵进来后,他们齐刷刷地拔出佩剑,斜指上空,同对面的人和剑形成一道拱门。夏洛特稳了稳脚步,然后脱离开两旁的护工,独自穿过那道拱门,朝长条形宴会桌一端的一张镶金织锦的宽大坐椅走去。整个过程颇像个结婚典礼,斯塔福德·奈伊心想,还是个海军或者陆军的结婚典礼。看这派头,肯定是陆军的,只是少了一位新郎官。

这是一群有着健美体魄的年轻人。年龄都不超过三十岁,他想。相貌英俊,身体健康。他们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一副——他想到一个词——是的,一副时刻准备着为国献身的模样。也许这更像是一个宗教仪式。一群仆人出现在宴会厅内,一群旧式仆人,大概是属于二战前修洛斯历史的仆人吧,他想。这就像一出宏伟的历史剧。而君临其上,高居在那把坐椅或者王座之上的并非一位女王或皇后,而是一个看上去又胖又丑的老女人。她到底是谁?她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

如此这般华丽的装饰,这般兴师动众,还有这类似保镖的护卫,到底是为什么?其他宾客也都在餐桌旁找到自己的位置,向王座上的丑八怪行过礼后纷纷落座。他们穿着普通的晚礼服,没有人做任何介绍。

斯塔福德·奈伊以他多年来的阅人经验观察这群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行业,而且是很多不同的行业。他确定其中有几个是律师,有几个可能是会计师或金融人士,一两个身着便服的军官。他们都是这个府邸雇用的高级职员,他想,但是他们仍有“下人”的封建思想。

食物端上来了。一只用调味酱腌制的巨大猪头,鹿肉,清爽的柠檬果冻,一大盘糕点——一大堆由各种糕点搭起来的千层糕,其数量和品种之多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胖女人吃起来,贪婪地、狼吞虎咽地享用自己的食物。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种强有力的高级跑车的引擎声,它像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窗口。室内的卫队齐声喊道:“弗朗兹万岁!万岁!万岁!”

年轻的护卫像军事演习一样熟练地移动着。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那个老女人高高地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宝座上。斯塔福德·奈伊发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新的兴奋。

其他宾客,或者说城堡里的其他成员,不管他们是谁吧,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斯塔福德想起那些转瞬间消失在墙壁裂缝中的蜥蜴。金发青年组成一个新的队形,拔出剑,向他们的女主人致敬。她会意地点点头。得到指令后,他们收剑入鞘,转过身,列队退出了房间。她看着他们的身影,然后看看丽娜塔,又看看斯塔福德。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她说,“他们都是我的人,我年轻的勇士,我的孩子。是的,我的孩子。你会怎样形容他们?”

“我想是的,”斯塔福德·奈伊说,“十分壮观。”他像对皇室成员说话一样对她说:“非常壮观,夫人。”

“啊!”她点点头,然后笑起来,脸上堆起一层层的皱纹,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一条大鳄鱼。

真是个恐怖的女人,他心想,太可怕了,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就是另一出精心制作的舞台剧。

门又开了,年轻的金发勇士们又迈着同样的步伐走进来。这一次,他们没有挥舞手中的剑,而是唱着歌。歌声异常美妙。

这些年听多了流行音乐的斯塔福德·奈伊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畅。这些是经过训练的歌声,并非嘶哑的喊叫,而且是经过歌唱艺术大师指导,决不允许有半点儿走调。他们也许可以成为新世界的英雄,但是,他们所唱的歌曲并不新。这首歌他以前听过。这是瓦格纳的赞美诗。这房间顶层回廊的某个地方一定藏着一支交响乐队,他心想。这些都是瓦格纳的曲调,从赞美诗到源远绵长的莱茵音乐。

之后,这些年轻人又排成两列,等待某个人登场。显然这一次不是老皇后了。她端坐在高椅上,等待那个人出现。终于,“他”出现了。音乐也随之改变,换成斯塔福德·奈伊已经铭记在心的那支曲子——《年轻的齐格弗里德》。号角响起,年轻的齐格弗里德奋勇直前,去征服新的世界。

穿过门廊和其追随者的列队迎面而来的,是斯塔福德·奈伊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金黄色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匀称得完美无缺的身材,就像魔法师变出来的一样,有如神话世界的来者,浑身写满了神话、英雄、复活与重生,以及他的美、力量和不凡的自信与骄傲。

他大步穿过护卫的列队,来到宝座上那小山似的令人厌恶的女人面前。他单膝着地,抬起女王的一只手,低头亲吻了一下。然后又站起来,挥动手臂,行了一个礼,喊出斯塔福德·奈伊刚刚听过的口号:“万岁!”他的德语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斯塔福德·奈伊觉得自己听出来他说的是“伟大的母亲万岁!”

英俊的年轻英雄把目光转向在座的客人,他似乎认出了丽娜塔,但是并没有对她产生兴趣。当他的目光落到斯塔福德·奈伊身上时,他流露出明显的兴趣与赞赏。当心,斯塔福德·奈伊心想。当心!此时他要登场了。演好自己的角色。只是——他的角色到底是什么?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或者身边的这个姑娘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而来?

英雄开口了。

“哦,”他说,“我们有客人!”然后,他带着一脸高人一等的傲慢,笑着说,“欢迎光临,欢迎二位。”

就在这时,从城堡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洪亮的钟声,听上去并非丧钟,却渗透出那股冷静与庄严,就像修道院中集合的呼唤。

“我们该睡觉了,”老夏洛特说,“睡觉去吧,明天早上十一点我们再见。”

她朝丽娜塔和斯塔福德·奈伊爵士看了一眼。

“有人会带你们回房间。愿你们一夜安眠。”

皇家的斥退令也不过如此。

斯塔福德·奈伊看见丽娜塔举起手臂,行了一个法西斯式的敬礼,但那并不是对夏洛特,而是对那位金发男孩。他听到她说:“弗朗兹·约瑟夫万岁!”他学着她的样子敬了一个礼,并且也说了“万岁!”

只听夏洛特向两位客人说道:

“明天上午我们去树林骑马吧,你们愿意吗?”

“十分乐意。”斯塔福德·奈伊说。

“你呢?孩子。”

“是的,我也乐意前往。”

“很好,我会叫人安排的,两位晚安。很高兴你们能光临此地。弗朗兹·约瑟夫,把手给我,我们去中式会客厅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你明天早上得准时出发。”

男仆将二人送回各自的房间。奈伊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此时,他们有可能私下讲两句话吗?他很快否定了这个主意。只要在这个城堡里,就还是小心为好。你并不知道这里的每个房间是不是都安装了窃听器。

迟早,他会弄明白的。某些事情让他产生一种新奇而邪恶的感觉。他被人劝诱到某件事情中来。但到底是什么事呢?幕后又是谁在操控呢?

卧室装潢得很漂亮,却让人感到压抑。床榻周围悬挂着华丽的绸缎和天鹅绒,其中有些已经很古老了。它们散发出一种已经变味的调和着香料的微弱香水味。他很想知道丽娜塔以前来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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