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终点

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  作者:清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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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斜路湖畔

“小松和人在北海道。”

以冲绳的旋律呼唤我的电话另一头这么说。

由于方位实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不禁有些傻住,但这段民谣旋律,毫无疑问是宣告第三回合开始的铃声。这天是一月十九日,在纸面上呼吁读者提供线索的《FOCUS》陈列在店头的日子。

次日,我搭乘全日空六五班次前往千岁机场。与我同行的当然是摄影师樱井。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们会一同搭上前往冲绳的班机,没想到竟然是往北。

我在过去的采访中认识的小松和人,是个喜欢冲绳这种温暖地区的人。冬季的北海道令人意外,不过原来这就是盲点吗……

打电话来的是北海道内的黑帮人士。

“你在找的人,被北海道某个帮派藏起来了。小松拜托朋友,请那个帮派保护他。他说他可以出一亿,要对方用这笔钱安排他逃走。他先付了两千万。现在在札幌和A市之间来来去去。”

很像是信奉“这个世上只要有钱,想干什么都成”的和人会想到的做法。据说去了北海道以后,他便在札幌的公寓及黑帮人士的家中悠闲度日。小松和人戴上毛线帽和太阳眼镜,晚上前往薄野的夜总会,有时甚至跑去登别温泉逍遥。线人说他好像在吸毒,有时意识模糊,有点危险。

“不过到了最近,黑帮的人也开始觉得收了个烫手山芋,因为小松终于被通缉了。其实那个黑帮的最高层干部并不知道小松寄身在他们帮里。万一曝光就完蛋了,所以收钱的那伙人说要把小松移到钏路或根室去,准备最后让他逃亡到俄罗斯。”

根室前面有一座叫花咲港的渔船基地,是花咲蟹的卸货港。对方说这里有一条路线可以经由北方四岛[也称“南千岛群岛”,该区域存在领土争议。——编者]逃向俄罗斯。

这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带的边境海域有叫作“报告船”(レポ船)的走私渔船出没。这些船只以交付日本的情报和产品等等作为条件,让当时守卫国境的苏联兵允许他们越过国境。不过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间谍,只不过是提供沿岸的苏联兵喜欢的食品、家电、丝袜等,换取通行的方便而已。

现在这片边境海域成了毒品和托卡列夫手枪的走私路线。和人就是企图循此路线逃亡海外。虽然内容让人一时难以置信,但我另外得到线报,说其实和人持有假护照。不,不只是假护照,他甚至有假驾照。

和人曾经对佳织说:

“我送你一台车吧,是我哥放在我这里的奔驰。”

“咦,我不要啦,我连驾照都没有呢。”

“放心,连驾照一起送你。驾照这种东西,只要有钱就买得到。”

我在后来的采访中查到,和人与池袋的某个从业人员过从甚密。令人惊讶的是,原来有专门制作假驾照的业者。价格在十万日元上下。假驾照会以实际存在的别人的驾照资料为基础,另外制作出与原主人持有的驾照完全不同的成品。也就是利用原有的驾照姓名、住址、生日、公安委员会的驾照号码等等,只把相片替换成假驾照的持有人。

成品惟妙惟肖,仅仅在路上被警方临检,绝对不会曝光。即使违规被拦下,由于照片是本人,驾照资料也是真的,即使警察当场用警用无线电向照会中心核查,也不会发现是假的。接下来只要乖乖缴罚款,违规点数会记在真正的驾照持有人身上,但持有人绝对不会发现有人冒用自己的资料违规。即使发现异常,向警方申诉,也只会得到一句:“少骗人了,明明就是你自己违规!”

据说以前奥姆真理教也使用几乎相同的手法伪造驾照。他们为了拿到假驾照的资料,甚至开了家影片出租行,影印顾客的驾照,滥用个人信息。

在日本国内,汽车驾照是最高级别的身份证明文件。只要有驾照,就可以办手机、开银行账户、租车,不,甚至可以弄到现金。

护照比驾照贵一些,行情是二十万到三十万日元。据说是因为护照更难伪造一些。不过假护照上面会确实盖上日本入国管理局的“出入境”印章,因此可以自由进出海外。

和人拥有假护照。只要有护照,方法姑且不论,要离开日本就没问题了。等到风头过了,即使再回到日本,护照名字是别人,也有出境的印章,所以可以直接通关进来。这等于是印证了和人想要从俄罗斯前往海外的企图。我接到来自北海道的电话,才第一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这个人远比我或搜查员所想的更危险。据说搜查本部定期查核和人的出入境纪录,但这个举动毫无意义。

话虽如此,四处躲藏的和人现在的处境,似乎也不像他本人所想象的那么安全。那名道上的线人继续说:

“不过呢,事情没那么容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帮里那些人本来就是觊觎那笔钱才收留小松,他们已经想要甩掉这个麻烦了。说要让他逃去俄罗斯,我猜应该也只会把他丢进山里或海里,顶多就是沦为螃蟹的食物吧。”

那小松和人不是处境岌岌可危吗?弄个不好,很有可能钱被抢夺一空,小命不保。就算被剥个精光,也无处投靠。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不是只属于和人一个人的。自以为用钱买得到安全,却反过来因为钱而性命堪忧了。

从线人提供的信息,我得知了和人进出的札幌的几家店的店名、可能居住的房屋和公寓。消息的准确度不明,但没时间慢慢查证了。我和樱井决定不抱希望地前往札幌。仔细想想,这起案件一直都是在不抱希望的情况下采访的。这次会怎么样呢?会扑空吗?……

由于记者俱乐部的问题,再加上“批判报道”,我和上尾署已经形同决裂,不过如果这个消息正确,往后我应该还是必须以某些形式提供给警方,但也只能先查证看看。我们火速赶往札幌。

我们在新千岁机场转乘JR机场快轨前往札幌。月台位于地下,但这是新的车站,收得到手机信号。我连这都不知道,不经意打开手机电源,结果铃声当场响了起来。惊吓我这么多次,还是换掉冲绳民谣好了。

是佳织打来的。我起身到车厢间的通道接电话。佳织连珠炮似的说:

“听说小松在北海道!我朋友打电话来。警察也在找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

又有什么要开始了。同时有两处捎来消息,看来和人真的在北海道?这个消息是正确的。既然搜查本部也知道小松可能潜伏在北海道,展开侦办,那么我也不必客气了。搜查员好像还在东京四处打电话询问。我们很有可能会抢先警方一步,找到和人的所在之处。

“其实我现在在千岁。”听到我这句话,佳织便悟出了一切。她的当机立断又一次令我惊讶:

“我现在就过去。”

这位小姐只要话说出口,就会蛮干到底。她就是这种性子。对于她说要一起采访的要求,我犹豫不决,但是我们只看过照片上的和人。想要联系和人,有佳织在会更容易。而且我之前也答应过她,说如果见到和人,要先让她出面说服。

“或许会是白跑一趟喔。”我觉得这句话才是白费唇舌,但还是提醒了一下。我们说好她抵达千岁之后再联络,便挂了电话。

电车发出“哔——”的哨声,往前驶去。窗外刮着激烈的风雪。无边无际的雪原沉浸在夜晚的黑暗中。原来和人在这种地方吗……

和人也联络朋友说“我在冲绳”。搜查员和媒体完全被他摆了一道,他的手段比我们高明多了。

我正踏在与和人一样的土地上。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到他本人。为什么要那样逼迫诗织?毕竟答案只在他一个人手中……


日本屈指可数的娱乐地区——薄野。我在红、蓝、黄等炫目耀眼的霓红灯中寻找“那家店”的招牌。那个店名真的太平凡了,光是薄野一带,就有好几家同名的店。街道温度计的数字显示为零下10℃。我和樱井走在冻得硬邦邦的路上,寻找那家店,遇到以强势闻名的薄野的拉客小弟,还反过来向他们打听。

但是,我们迟迟找不到和人去的那家店。我们在觉得应该是的店里拿出准备好的照片,但薄野实在太大了,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有如大海捞针的状况。

据说和人也在距离札幌一小时车程的A市出没,因此我们也驱车前往。那户是帮派干部的住宅。虽然想要监视,但也许是黑帮这个职业使然,那里警戒森严,连靠近都很不容易。我们只是在附近勘察,窗帘就晃动起来,缝里出现反过来监视我们的人影。看这样子,别说监视了,连在附近打听消息都很困难。只能放弃了。


较晚抵达札幌的佳织带来了可能成为线索的消息。她说最近手机接到两次无声电话,显示的市外区号011是札幌的区号。佳织在札幌完全没有熟人,对这两通无声电话耿耿于怀,记了下来。确实有可能是和人打来的。

我们查询电话登记人的身份,发现是从札幌郊外一处高级公寓的某户打来的。虽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但还是请樱井白天盯着那里。理由很薄弱,不过有时通过监视,可以发现许多事实。至于佳织,考虑到她的安全,我们没有告诉她详细的地址。毕竟这位小姐个性太烈,万一她就这样直接找上门去,事情就棘手了。

樱井租了车子,从远处展开监视。我则去其他查到的公寓和小酒家走访。

监视只能到日落为止。接下来加上佳织,我们三个人一起在薄野的闹市区四处打听,询问有没有人看到身高180厘米的男人。

人没那么容易找到。

我联络札幌交情不错的记者,内容保密,请他协助。这名记者精通黑帮事务,我请他调查相关人士的住址,在可能的范围内逐一前往他列出来的地点,但全都扑了空。

东京有了其他的动静。《FOCUS》第三期的“警方批评”报道刊出后,各家媒体一样视而不见,但由于小松和人遭到通缉,风向渐渐改变了。有电视台说要采访我。第一个联络我的是TBS的节目“播报员”的记者原山理一郎。他说想要在他负责的单元探讨上尾署的问题。我开心极了。虽然只能在电话中交谈,但我答应他会尽可能协助。

在北海道的采访毫无进展的状况中,一月二十二日晚上,该节目播放了。据我所听到的,电视节目的影响力果然惊人。节目播放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抗议电话涌入上尾署。与读者阅读时间分散的杂志相比,反应居然相差这么多——

不过理所当然的,上尾署对这些声浪也完全不加理睬。虽然也没有向TBS提出抗议,却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们持续在札幌监视与调查,但依然查不到和人的下落。樱井负责的公寓住处,也只目击到女人和小孩进出,没看到男人。女人、小孩与和人,这样的组合让人觉得古怪,不过再继续盯着那一户,会有什么发现吗?如果他不在这里,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遗憾的是,时限到了。截稿日到了,不过和人确实就在札幌。各方面的消息都如此指出,警方的侦办也开始扩张到这里来了。我和总编讨论后,把采访到的内容写成报道。更深入的部分,只能把希望放在接下来收到的线索上了。

收工的时候,我把详情告诉札幌的记者朋友,说自己在寻找通缉犯小松和人,拜托他如果有任何线索,请务必联络。

佳织说她要在札幌多留一阵子,所以我们约好如果有什么发现就彼此联络,在市内道别,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千岁机场。

这里补充一点稍后发现的事实。就在我们离开札幌的几天后,北海道警方得到线报,知道我们追踪小松和人,监视着某栋公寓,便直接派人拜访了该户人家。

小松和人不在那里。那里的住户是一名妇人和小孩。两人都完全不认识小松和人这个人。虽然留下了为什么会从该户拨出无声电话给佳织的谜团,但这一点也在事后明朗了。母亲的手机号码与佳织的手机号码几乎一样,只有末两位数字是颠倒的。换句话说,是小孩子想要打妈妈的手机,结果按错拨到佳织的手机去了。揭开来一看,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这是我们的工作中常有的丢脸的事,只是樱井辛苦监视了那么久,结果却是毫无意义。


回到东京,截稿正等着我。我把标题定为“带着一亿日元现钞的桶川跟踪狂 ‘冲绳→札幌→俄罗斯’绝地大逃亡”,报道中揭露小松和人人在札幌,而且处境相当危险。目前应该没有任何媒体掌握到这个消息。

在这个案子的采访中,刚发生之后姑且不论,但接下来不管去到哪里,我都不曾遇到过同行。这或许也可以说是连续爆出独家,可是对我而言,孤立感更要强烈。实际上我们似乎也成了其他媒体的新闻来源,后来我也听说各家媒体的桶川命案负责人,都一定会抢先拿到发售日前的《FOCUS》,确认内容。比起和人的下落,我更希望警察的问题有所进展。难道就这样船过水无痕吗?上尾署就要这样全身而退了吗?……

我犹豫之后,在这篇报道下了个副标:“末路是葬身海底?”当时我的想法是和人总不可能真的死掉吧?标题挑衅意味十足,不知道能不能激怒和人打电话过来?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结束了该周的采访。


次日开始,是我长达一星期的休假。这天我又一口气睡到中午。坦白说,除了桶川命案以外,我还得同时跑别的案子,真的累坏了。而且还有一堆累积着待处理的杂务。那件一直丢在洗衣店的夏季外套得快点去领回来。送洗之后,就这样一直丢到年都过了。这星期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一做,不过假期长得很,现在就先好好睡一觉吧。到了下午,孩子就会放学回来。偶尔陪孩子一起去图书馆吧……我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些。

电话响了。休假的时候关掉手机电源也无可厚非,但我还是老样子,劳碌命。而且我正在休假,就算接到电话,应该也不会遇到太倒霉的事。

接起电话一听,来电者令人意外,是札幌的那名记者。他劈头便说:

“疑似小松和人的遗体在屈斜路湖被发现了。”

瞬间我哑然失声。

有什么在脑袋里不断旋转。怎么搞的?这起命案到底是怎么搞的?到底要把我惊吓到什么地步才甘心?这种结果,岂不是让一切都无法真相大白了吗?

遗体是在二十七日,前一天傍晚发现的。记者说才刚查出遗体身份而已。死因不明,接下来要进行解剖。

我先联络了总编和T先生。我慌忙更衣冲出家门。休假取消了。看来老天爷还是不肯让我休息。我得赶过去、得好好做个了结——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奔跑着,打电话告诉外出的妻子说“发生紧急状况了,休假取消了”。她对这种“紧急状况”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感到惊讶了。我挖出从上星期就一直丢在汽车后车厢的羽绒外套和冬季长靴,跳上出租车,直奔羽田机场。

出租车经过彩虹大桥。只有思绪纷乱如麻。

啊,如果我再早一点去北海道,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结果还是没能来得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

诗织的母亲看到电视新闻快讯,打来我的手机询问消息真假。

“似乎是真的。我也正在赶往北海道。知道详情后,我会打电话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居然要向被害人的父母传达这样的消息。

仔细想想,已经没有半个人了。诗织被杀,和人也死了。命案其他的嫌犯也全都进了牢里。没有半个人了,徒留无力感。

来自各媒体的询问电话响了起来,我觉得一切都令人厌烦极了。

从出租车的车窗看见降落在羽田机场五彩缤纷的飞机时,我想起了佳织。对了,得打电话给她才行。

接到电话时,佳织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对着开朗地询问怎么了的她,我不知为何满怀歉疚地传达了和人的死讯。说明状况的时候,我等着她回应的声音,却有了一股声音被吸进电话另一头的奇异感觉。难道——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另一头传来呜咽声。

果然,她与和人之间,有我不知道的一段,但是我没办法问。她在哭。光是这样,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把手机按在耳朵上,听着里头不时传来的她的啜泣,我一样默默无语。虽然有好几通插播来电,但我全部忽略了。我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只打电话给我一个人?我只是个普通的记者,你们够了没!

但是,脑中的想法和我的行动总是无法一致。起飞的喷射机轰隆声传入耳中。出租车滑进羽田机场。登机时间到了。“我再打给你。”我挂了佳织的电话。


我搭乘日本佳速航空137次航班前往钏路。机内有TBS“播报员”的节目人员。女主播访问我,但我什么都不清楚。就像我这星期写的报道一样,有他杀的可能性吗?或者是毫无关系的自杀?唯一清楚的,只有小松果然在北海道,以及他生前去了北海道东部。

透过椭圆形的舷窗可以看到云层底下的黑色大海,我的脸倒映在窗玻璃上。

奇妙的失序感支配着我。我没有对象地在脑中喃喃自语:

“我到底要去哪里?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想要做什么?”

就是因为想要知道答案,我才没有辞职,继续做着这一行,不是吗?另一个我回答。不过真有那么一天,我能找寻到答案吗?


屈斜路湖位于钏路往内陆深入约八十公里的地方。这处极寒地区,在隆冬时节气温会降到零下30℃。我在钏路机场租了车,当成前往现场的交通工具,行驶在已经开始暗下来的路上。路面冻结了,不过对于总是在各地进行这类采访的我来说,雪上驾驶没什么好怕的。开车期间,电话仍响个不停。从几乎没什么交情的报社记者的询问,到对我的采访都有。

“事情发展就像清水先生所预言的那样,请说说您现在的心情。”

我可不认为自己成了预言大师。再说,我也不认为自己成了能够述说什么“心情”的“当事人”。起码在被这么问到以前,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真是如此吗?我是不是早已逾越了采访的界线?我太深陷于这起命案里了……

车子卷起雪烟,行驶在漆黑的根钏平原,钏路郊区无法收到手机信号。平常收不到信号会十分困扰,这天我却想尽快脱离信号区。我朝向能够扯断宛如黏在背部不断拉长的橡皮筋的那个地点,持续踩下油门。

车头灯中积雪被压实的洁白路面、车内的导航荧幕,除了这两样以外的一切,全是一片漆黑。汽车导航的右角显示着通往屈斜路湖的距离,数字逐渐减少。这完全就是我和小松和人之间的距离。而它的终点再也不会移动了。因为和人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地点了。

小松和人为什么死了?这不是太造孽了吗?侦办这样就结束了吗?诗织为什么死了?是谁害死她的?……


两小时的车程后,我抵达了川汤温泉。从这里到屈斜路湖,只剩下一小段距离了。才刚入夜而已,公园的电子温度计却显示为零下17℃。所有的一切都冻结的街道。和人在这块极寒之地度过了几天。

我找到他投宿的旅馆,四处打听。和人是在一月十四日第一次来到这里。

据说和人搭乘巴士来到这处温泉乡时,穿着黑色马甲、黑色长裤、黑色登山鞋。他背着黑色背包,戴着黑色毛线帽,连手表都是黑色的,上下一身黑的行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发型。目击者说他理了颗大光头,还留了胡子。

他在登记簿填上札幌市南三条的住址,以“山田耕一”这个名字入住。他在旅馆似乎过得很悠闲。

十五日,他吃过早餐,用现金付款后退房,搭乘出租车前往屈斜路湖。在那里闲晃了一阵后,下午两点入住湖畔的饭店,表示要住宿三晚。他在这里一个人悠闲地用餐,或是与湖边的天鹅嬉戏。

然而到了十六日晚上,状况却急转直下。十一点多,他突然说“家中有人过世”,从饭店退房了。

十六日是小松和人被发布通缉的日子。他一定是看到播出自己姓名和照片的新闻了。他似乎离开得很仓促,房间电视没关,没喝完的红酒瓶还剩下三分之一,不知为何还留下了一条内裤。

他对来接他的出租车说了不同的说辞,“我朋友出车祸了,我要去跟他碰面”,要司机开往钏路车站。但是他半途改变目的地,叫司机停在钏路市内的路边,不知为何要了收据,下了车子。

他在附近的饭店用“山本光一”的名字入住,接下来的行踪就不清楚了。

然而到了十八日,和人不知为何又重返屈斜路湖。有人在湖畔一个叫砂汤的休息处看见他。砂汤是湖畔水边有温泉涌出的地点,湖面只有这一带周围不会冻结,因此即使在冬季,也是热门观光胜地。十九日傍晚,和人再次现身砂汤,点了名产马铃薯丸子,坐在看得到湖泊的吧台座,喝着果汁和啤酒。据说他一直避免正面对着店员。

后来他似乎下榻湖畔的饭店。饭店人员说,二十四日早上因为他没有起来,工作人员前去房间一看,发现只留下行李,不见人影。那个时候我们正在札幌四处找他。这是小松和人最后留下的踪迹。

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多,变成尸体的和人被人发现了。第一发现者是来拍摄夕阳与天鹅的当地年轻摄影师。这名青年在摄影的归途中,发现已经暗下来的湖畔水边倒着一个人。那名一身黑衣的男子被水冲到冰层底下,虽然是仰躺,但脸部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看不出表情。因为耳朵的部分露了出来,青年出声喊叫,但溺水者没有反应。

摄影师回到休息处,用和人也用来叫过出租车的公共电话打了110报警。

负责此案的北海道警弟子屈警署人员表示,遗体脸部结了一层厚冰,无法勉强剥下来,所以将尸体放置在署内,等待解冻。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冰块融化,出现的竟是通缉中的小松和人的脸,引发轩然大波。身高等特征也完全符合通缉内容。他们委托埼玉县警比对指纹,但由于埼玉县警的多重失误,花了整整一天才确认身份。

报纸说,和人的遗体背部等下半部由于温泉的地热,多处烫伤,但上半部却冻得硬邦邦的,死状凄惨。

“我要让你遭天谴,我要让你下地狱。”不断笑着如此恐吓诗织的男人,最后却以仿佛遭受地狱酷刑般的死法离开了这个世界。

解剖之后,发现死因是溺死,死后已经过了好几天。距离遗体发现地约五十米外的地方,遗留有大衣和黑色背包。里面装着现金数万日元,以及一张潦草写下的字条,仿佛没有对象的遗书。内容也很像和人的做事风格。

据说字条上写着:“我上不了天堂……”

和人的体内也验出酒精和类似安眠药的药物。脖子上缠绕着浴衣的带子,应是试图上吊,却没能死成,因此跳进屈斜路湖自尽。手臂上也有疑似试图割腕的痕迹,但无法确定是以前自杀未遂留下的,还是新伤。

脖子上的浴衣带子拍成照片后,由搜查员拿去附近的旅馆询问是哪一家的。

从状况来看,显然是自杀。

他最后投宿的饭店人员表示,房间里留下一张字条说“请寄回我埼玉县的家”,以及健康保险证、他爱用的随身听、大量的现金。是打算当作遗物吗?

据说和人也联络朋友说:“我本来想从北海道东边逃往俄罗斯,但失败了。”和人来到北海道东部,是为了跟什么人碰头吗?或许是所有的钱都被卷走后,被抛弃在此处。事实上,据说他到北海道时身上带了一亿日元现金,最后却也所剩无几。

夸口“这个世上只要有钱,无所不能”的和人,就仿佛自己推翻了这话一般,留下背包和饭店里的一点钱,在他讨厌的寒冷地带,喝着不爱喝的酒,就这样死去。

“这么一来,命案真相就葬送在黑暗里了。直到最后,他都是个卑鄙的人。”

川汤温泉饭店房间里的红色塑料旧型电视中,女主播如此评论。

我觉得确实如此。尽管这么想,但另一个自己却怎么都无法彻底憎恨和人。再怎么样也不必寻死啊!小松和人确实是命案的原点,但是那一天,我却没有勇气义正辞严地如此一口咬定。诗织和和人都根本没有必要死。为什么年轻的两人,非得像这样死于非命不可?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两人的人生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晚了一些从东京出发的樱井会合。他从女满别机场来到北海道。

“和人果然在北海道。”一碰面樱井就说,然后不甘心地说,“真希望见到的是活着的他。”

据熟识的电视台记者说,小松和人的遗体在弟子屈署,所以我们一早就守在警察署。这里原本应该是清闲的地方警察署,现在停车场却挤满了媒体车辆,站着一大排裹着御寒衣物的摄影师。

我们抵达后不久,和人的家属就到警察署来领取遗体了。我没有见过她们,不过似乎是他的母亲和姐姐。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极北之地见到过去无法采访到的小松兄弟的家属。我怀着这样的想法目送两人。

遗体应该马上就要运出来了,一辆黑色的厢型车抵达,倒车进入署内的车库。我借了一台樱井的相机,一个人离开媒体大军,前往警署后面。遗体安置室在后方。和正面不同,屋后几乎没有媒体,十分安静。

我为了找到可以俯瞰署内状况的地点,爬上除雪后堆成的雪山。但是脚下实在太过松软,我的右脚踏穿积雪,整条大腿陷了进去。我正挣扎着拔出腿时,警署二楼的玻璃窗打开来,刚才疑似姐姐和母亲的两名女性探头出来。

两人对着底下的我,单方面地念起似乎是预先准备好的便条说:

“鬣狗!你们媒体就像争夺尸体的鬣狗!和人是被媒体逼死的。你们还是人吗?前几天我们打电话去《FOCUS》,跟一个男的抗议和人不可能去什么俄罗斯,都是胡说八道!和人是无辜的!”女人大声嚷嚷着这样的内容,就仿佛她们知道我是谁而这么做。

就算我是鬣狗也无所谓。就像你们说的,媒体就是鬣狗,可是鬣狗不会杀人。是先有尸体在那里,鬣狗才会围上来。

“那么是谁害死猪野小姐的?她为什么会死?”我怒吼回去。

但是她们根本不想听。我放弃向只是单方面嚷嚷的两人问话,以右脚插在雪山里的滑稽姿势,按下相机快门。

两人砰地关上窗户消失了。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仔细想想,那是和人的遗体被发现的二十七日的事。确实有自称和人的母亲和姐姐的人打电话到《FOCUS》编辑部来。当时我不在公司,她们说向“一个男的”抗议,那个对象其实是记者小久保。两人就像从警察署的窗户怒吼时那样,对记者小久保强烈抗议。

“连我做母亲的都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你们怎么可能知道!”

但是会不顾一切地打电话来抗议,是因为她们知道和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吧。或许“遗物”已经寄到家里了,或许她们根本就知道和人躲在北海道。

然而家人拼命打电话来抗议的时候,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回到警察署正面。

车库的铁门打开,黑色厢型车静静驶出来。车子里载着白色棺木。棺木的尺寸应该比普通尺寸大,好配合和人的身高。

自命案发生以来的九十五天,我寻寻觅觅的对象就在那里。就在短短几米外的地方,然而这个距离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已经变得冰冷的他,再也不会告诉我们任何事了。


这天,诗织的父亲通过律师向媒体发表声明:

“我们接到警方找到凶手的联络,向女儿报告了这件事。‘警察找到真正折磨你的坏人了,你真的深爱家人,为家人着想,不过不必担心我们。爸爸会一直陪着你。对那些已经被逮捕的坏蛋,我们一定会努力替你讨回公道。你一定很不甘心,不过再忍耐一下就行了。你要在天上好好地看着我们全家哦。’”

此外他还提到:

“为什么我的女儿非死不可?我多么地希望女儿可以活得更久。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入夜以后,我从饭店房间打电话给诗织的父亲。把现场的状况告诉他后,我询问他身为家属对这样的结果有什么看法。猪野先生以平静的声音道出他的心境,最后说:

“我想说,清水先生,真的辛苦你了……”

我觉得这话我当之有愧,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挂了电话。

窗外雪花纷飞。树叶落尽的树木也在雪花冻结的风中摇摆。树下有小动物的点点足迹。我想起了“之助”。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

我一手拿着罐装啤酒,坐倒在廉价的沙发上。

我身为周刊记者、摄影师,采访社会案件的经验多到不能再多,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得到命案家属的慰劳。大多数时候都是相反的。不论我们如何自认为报道出事实,站在相关人士的立场,媒体不管怎么样都只能是惹人厌的存在。

不要来烦我们!你们出现的时候,就是我们沦落到不幸深渊的时候。现在我们只想要安静独处。

每个人都这么想吧。本人就是罪魁祸首的情况姑且不论,但是当家人或心爱的人遭遇不幸的时候,被毫无关系的我们这些人团团包围、打扰葬礼、询问感想,如果不接受采访,就被记者用一副无所不知的态度任意编造报道。遇到这种状况,没有人能够冷静。

这一行干得愈久,我愈是这么感觉。不论是再怎么有内容的报纸、富有问题意识的电视新闻,采访时的状况,应该都差不到哪里去。

社会案件的采访很困难,一不小心就会坠入黑暗。我们总是在一连串的陷阱当中,摸索着进行采访。如果弄错一步,就会把读者导向错误的方向。这起案件也是如此。在漫无止境的采访期间,我真的可以说是走在“正确”的路上吗?而这又能持续到何时?尽头有着什么样的终点?我到底想要知道什么,想要传达什么?

外头又飘起小雪来,但房间里暖气很强。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我们离开了北海道。


和人死后,报纸和电视一窝蜂地报道他的新闻。诗织家附近被张贴传单不久前,和人仿佛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似的远渡冲绳一事,也被报道出来。

某个新闻节目成功采访到命案第二天,在冲绳与和人在一起的男子。男子说,和人应该知道诗织遇害的消息,态度却与平时完全无异。曾经交往过的前女友被人杀了,不管是不是跟踪狂,一般都会无法保持冷静才对。然而尽管拥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和人却也没有证明自己的清白,在十一月中旬逃离了冲绳。离开冲绳时,他先回了东京一趟,在涩谷向哥哥武史拿了一笔钱作为逃亡资金,接着前往札幌。

小松武史落网后,交给了律师一份声明。这完全是武史的说辞,他声称是久保田、川上、伊藤以及和人四个人,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共谋杀人。武史曾经试图说服他们自首。

这是久保田被逮捕的十二月十九日的事。

“(省略)所以我叫我弟跟我一起去警署自首,结果他说:‘我这边已经有一套说法了,不必担心,我才不会去什么警署,我最痛恨条子了。’然后挂了我的电话。”(引用自原文)

次日武史得知久保田遭到警方逮捕的消息,急忙跑去他以为和人所在的冲绳。武史在机场再次打电话给和人。

“下午三点左右,我在冲绳机场打电话给我弟说久保田被抓了,结果我弟说就算久保田被抓也无所谓,他们绝对不会供出他的名字,然后一清二楚地说:‘倒是哥,你最好担心你自己。’”(引用自原文)

事实上,小松武史当天晚上回东京以后就被逮捕了。

相对地,和人却连被通缉都没有,带着巨款逃往札幌,在夜总会和温泉逍遥度日。只能说他完全没把搜查本部放在眼里,不过警方也根本没有认真办案。这个时候的埼玉县警干部是这样说的:

“就算现在和人跑出来,我们也很头大。”

别说逮捕了,警方连把他找来讯问的意思都没有。很显然,侦办只绕过和人一个人进行。

但是警方这样的态度渐渐招来了批判。和人死后,电视报道、体育报、周刊等等,愈来愈多论调认为“埼玉县警只敢用名誉毁损发布通缉,才会害死命案重要证人小松和人”。稍早前发生的神奈川县警的一连串丑闻似乎也有影响。

同一时刻,又发生了让警方成为众矢之的的案件。不,说案件发生并不正确,严格来说,是丑行曝光才对。

九年前在新潟县三条市失踪的少女,被发现遭人绑架后就囚禁在同县柏崎市内一名男子的住处里。原本成为悬案的这起棘手案子似乎就此解决了,没想到这只是新潟县警“丑闻”的开始。侦办初期的失误、发现少女时的报告造假,以及尽管发生如此重大的案件,县警本部长却跑去温泉接受招待打麻将等等,引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猛烈挞伐。

不过,对埼玉县警的深入调查还在后头。


进入二月了。一连串名誉毁损案的嫌犯,有七名遭到简易起诉,两名缓起诉处分。十日,实行犯里面的小松武史、伊藤及川上三人因强盗及侵入民宅等其他罪嫌再次被逮捕。看来上尾署对实行犯进行了严厉的讯问。

二月十五日,朝日电视台的信息节目“WIDE! SCRAMBLE”播出了“警察好离谱?!”特辑。这是继TBS电视台后,第二家播放上尾署问题的电视台。我本人也接受采访,出现在节目中。在大报社和电视新闻完全不闻不问的状况中,只有八卦节目开始报道这个问题。我认为只要能找到突破口,不管要上电视还是做什么,我都很乐意。

但是一星期后的二十三日,小松和人的名誉毁损罪因嫌犯死亡而被判处缓起诉,小松和人在刑事上的责任实质上就此结束了。以某个意义来说,是不出所料。结果别说命案了,在一连串的名誉毁损案中,上尾署完全没有追究和人在法律上的责任,就这样让案子落幕了。

如果知道这样的结果,诗织会怎么想?

她为了和人的问题拼命向警方求助,搜集证据,甚至提告,还写下了遗书,结果却只是逮捕到意料之外的包括和人的哥哥在内的四名实行犯而已,如果她看到这样的结局,会做何感想?

真相会就此消失在黑暗当中吗……


就在这时,佳织打电话来了。

这天她也哭了。因为我问了她,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寻找和人?你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像前往屈斜路湖的那天一样,电话另一头传来啜泣声。但是这天她开口之后,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事。

“小松他哭了。他说他不应该那样做的,他应该听我的话的,既然事情都演变成这样了,他也不用活了……”

“等一下。”

这个女人突然在说什么?和人不是早就没再打电话给她了吗?

“其实他一直打电话给我,但是不肯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断断续续,打过好几次短暂的电话给我。”

“一开始他还算是有精神。他哥哥被逮捕时,他也说可以拿钱解决,可是他的感情起伏很剧烈……”

“他在自杀不久前,跟我说他已经不行了,他要去死,对不起,所以我才想要找他。我再也没办法一个人扛着这个秘密了……”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的她痛哭失声。我陷入茫然。

原来小松一直联络她。

而这名责任心重的二十一岁女子一直把这件事深藏在心底,不断寻找小松和人。她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听到和人内心深处真心想法的女性,所以才会拼命联络上我,抢走我的记事本,甚至想要去冲绳。这时我才第一次理解到为什么她会这么拼命,一接到我的电话就飞到札幌去。因为她也收到了“遗言”——

我也知道有传闻猜测小松和人可能是被杀的,但是听到佳织的话,我不得不认定小松和人的死果然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终点。据说和人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而懊悔。据说他说了“对不起”。但这与其说是对诗织、对被他伤害的许多人的赔罪,更像是对自己选择的人生的懊悔。

我紧握着手机,想起和人死去的那个地点。

和人的遗体从我数米前方通过的那天,我和樱井开着租来的车,爬上冰冻的路面,前往屈斜路湖畔。在原始森林中行驶约一个小时,来到成群的天鹅呱呱啼叫的那个地点一看,眼前是一片冻成了纯白色的辽阔湖面。望向水边,一小块水面正冒出温泉的热气。

从和人最后被目击的休息处沿着湖岸往北走上三百米。这个地方实在过度阒静,走在冻结的路上,自己踩出来的“啪啦啪啦”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一根祭祀过去的溺死者的卒塔婆[指用来布施、祭祀的细长木牌。——编者]在风中摇晃。就在那根卒塔婆前方,厚玻璃碎片般的大块冰片堆积的地点,就是和人的遗体被发现之处。我和樱井一起站在那里,注视着静默得恍若无事的白色湖面。我不得不想和人在这片冰下的世界,究竟期望着什么?他到底是在不断逃离什么?后悔着什么?……但是,再也没有办法确认了。

几乎令耳朵冻裂的寒风吹袭着,在湖面激起细微的波浪。我们取出相机。即使从观景窗看出去,也没有任何可以拍摄的物体或人物。我朝着空无一物的湖面按下快门。

和人去了我伸手不及之处。

天鹅啼叫声不绝的湖畔,这片湖畔,正是我们漫长追踪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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