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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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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尔切罗走进夸德里家中的时候,他立即震惊于这里和夸德里之前公寓的差别,就是在罗马他曾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过的那间公寓。先说整幢楼房,位于一条蜿蜒小路尽头的一个现代住宅区里,由于在平滑的楼面上凸出来许多长方形阳台,所以这幢楼看上去就像一个把所有抽屉都拉出来的屉柜,这给了他一种感觉,就是这里的生活很有规矩,但又非常普通,表现出某种与整个社会的同步和模仿;就好像夸德里在巴黎定居之后,就很用心地让自己融入法国富裕资产阶级的群体当中了,跟他们完全相同。公寓内部的差别就更明显了:罗马的住所很陈旧、昏暗,堆满了家具、书籍和文件,满是灰尘,凌乱不堪;而这里的房间明亮、崭新、干净,里面是很少的几件家具,没有任何学术的痕迹。他们在客厅等了几分钟,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角落的几把扶手椅围绕着一张玻璃茶几。唯一一件具有不同品位的、特别的东西,就是挂在一面墙上的巨大的绘画作品,这是一位立体派画家的作品:画面中是由一些球体、立方体、圆柱体以及不同颜色的平行线组成的冰冷的装饰性的混合体。至于书嘛,那些在罗马曾经让马尔切罗深感震撼的书籍,这里一本都没有。看着这打蜡的光滑地板,长长的浅色窗帘,空无一物的墙壁,马尔切罗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座现代感十足的戏剧舞台上,这里上演着一出角色不多的戏剧,而这出戏剧只有一个单独的场景,布景简练而雅致。是什么戏剧呢?无疑是关于他,关于夸德里的戏剧;戏剧的背景他已经很清楚了,但是他似乎觉得还有一些人物尚未出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还少一些人物,谁知道呢,也许这个人的出场会彻底改变原来的情境。 就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这种模糊的预感似的,客厅尽头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人不是夸德里,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马尔切罗心想,这位很可能就是之前在电话里用法语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她走在光亮的地板上,向他们走近,高个子,走路的身姿轻盈而优雅,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季连衣裙,裙摆很宽大。一时间马尔切罗不禁带着某种偷偷的喜悦注视着她的身体在透明衣服中所映出的阴影轮廓:阴影很模糊,但是轮廓很清晰,很优美,就好像是体操运动员,或者舞蹈演员的身材。接着他的眼神向上,看着她的脸,他确定在此之前他肯定见过这个女人,却说不上来在何时何地。她走到茱莉亚身边,很亲切地抓住她的双手,这动作几乎带着浓烈的热忱,然后用准确但是带着法语口音的意大利语向她解释,说教授很忙,要过几分钟再来。马尔切罗感觉,当这个女人远远地和自己打招呼时就没有这么热情了,几乎是很匆忙地潦草带过;接着她邀请他们坐下。当她和茱莉亚聊天的时候,马尔切罗仔细观察着这个女人,他很好奇,要确认自己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自己从前就认识她。她身材高挑,手脚都很大,肩膀很宽,但是腰却细得令人难以置信,隆起的胸部和宽大的臀部则更加凸显出她腰部的纤细。又长又细的脖子上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化过妆,脸虽然年轻但已经没有那么鲜嫩了,面部表情杂糅着机敏、焦虑、不安和稳重。他在哪里见过她呢?她好像也感受到了自己被注视着,于是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个时候,马尔切罗看到和她不安、炙热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高高的、泛着平和光芒的白色额头,马尔切罗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哪里遇到过和她相似的人了。就是在S市的那个妓院里,当他再次回到大厅中去拿帽子的时候,他看到奥兰多身边有一个妓女陪伴着,就是那个路易莎。说实话,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就集中在她们的额头上,特别的形状,特别的白色,特别的光芒,这个女人的额头也像是一顶皇冠;除此之外,这两个女人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个妓女大嘴巴,薄嘴唇;而这个女人嘴巴小小的,肉乎乎的嘴唇紧锁着,他觉得她的嘴就像是一朵花瓣很多但已经略微枯萎的玫瑰花。其他的不同之处:那个妓女的手是女性的手,光滑,有肉感;而这个女人的手则几乎像男人一般,粗糙,发红,青筋暴起。最后一点,那个妓女的声音就像从事她那个职业的女人一样,非常粗哑、难听;而这个女人的声音则很干脆、清晰、缥缈,就像是温柔、优雅的音乐一样让人感到愉悦:这是一种在社交场合使用的声音。 马尔切罗注意到了种种相似和不同之处;接下来,在这个女人和自己妻子闲聊的时候,他还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对他极度冷淡。他心想,也许是她从夸德里那里得知了自己过去的政治情感,因此宁可不接待他。他也在心里猜测这个女人的身份:他记得夸德里没有结婚。从她这种很官方的殷勤的行为方式看,她可能是一位秘书,或者既是秘书,又是夸德里的爱慕者。他重新回忆起自己在S市那家妓院里,当看到妓女路易莎陪着奥兰多上楼时自己的感受:就是那种无力反抗、痛心怜悯的感觉;然后突然之间他又明白了,这种感受实际上不过是用精神上的嫉妒来掩饰自己感官上的欲望罢了。现在这种欲望在面对前面坐着的这个女人时又一次在他身上出现,但这一次没有任何掩饰了。这个女人是以一种全新的、激动的方式让他感到喜欢;他也希望这个女人能够喜欢他;因此,这个女人一举一动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反感,都让他深感痛苦。最后,他几乎不情愿地说:“我觉得我们的拜访似乎让教授感到了不悦……或许他实在太忙了。”这句话虽然明面上说的是夸德里,但其实是对着这个女人的。 女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立即回答说:“正好相反,我的丈夫跟我说,他非常高兴见到你们……他清晰地记得您……这里非常欢迎所有从意大利来的人……是的,他确实很忙……但是您的来访尤其令他感到开心……请您稍等,我去看看他能不能过来。”她用意想不到的关切的语气说出了这些话,让马尔切罗的内心深感温暖。当她离开之后,茱莉亚问马尔切罗,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为什么你觉得夸德里教授不想见我们?” 马尔切罗平静地回答:“是这位女士充满敌意的态度让我想到的。” “真奇怪,”茱莉亚感叹说,“她给我的印象正好相反……我觉得她是那么高兴见到我们……就好像我们之前就认识一样……你之前见过她吗?” “没有,”他回答说,觉得自己在撒谎,“今天之前从没见过……我都不知道她是谁。” “她不是教授的妻子吗?” “不知道,我记得他是没有结婚的……可能是他的秘书吧。” “可是她刚才说‘我的丈夫’,”茱莉亚很惊讶地感叹说,“你刚才脑子去哪里了?……她说的就是这个:我的丈夫……你刚才想什么呢?” 这样的话,马尔切罗就不得不反思了,这个女人竟然让他心慌意乱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让他分神,甚至成了聋子。这个发现让他很高兴,一时间他很奇怪地想和茱莉亚聊一聊他的感受,就好像她没有关联其中,是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跟她可以敞开心扉。他说:“我刚才走神了?……是他妻子吗?那他们应该是新婚不久。”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夸德里的时候他还是单身。” “可你和夸德里不是会写信吗?” “不,他之前是我的老师,然后来法国定居,今天是我自那次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真奇怪,我原以为你们是好朋友呢。”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这时候,马尔切罗双眼漫不经心地盯着的那扇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那就是夸德里。于是,他的视线从脸移到肩膀,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把夸德里的肩膀一直顶到耳朵那里的隆起部分,这时候他明白了,夸德里只是把胡子都刮掉了。这个时候,他又重新认出了那张几乎是六边形的奇怪的脸——只有一个维度的脸,就像一张扁平的绘有图案的面具一样,上面再加上一顶黑色假发。他还认出了那双专注而明亮的眼睛,红色的眼眶;三角形的鼻子,就像钟摆一样;不成形状的嘴巴,好像一个用红色的鲜肉做成的圆环。只有一样是从前没见过的,下巴,之前都是藏在胡须下面的。这个下巴很短小,而且是歪的,深深地缩在下嘴唇后面,这个丑陋的下巴似乎别有意义,也许是为了显示这个人的性格。 但是这一次夸德里没有像马尔切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样穿着一件老式礼服,而是穿着一件欧斑鸠色的运动服,这是出于驼背的人对于浅颜色的偏爱。外套里面是一件红绿相间的、美国牧羊人穿的那种格子衬衫,戴着一条很显眼的领带。他迎面向马尔切罗走来,一边用热情的而又完全冷漠的语调说:“克莱里齐,不是吗?……不过肯定是您,我记得相当清楚……这也是因为您是在我离开意大利之前最后一个来找过我的学生……我非常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您,克莱里齐。” 马尔切罗心想,他的声音也和以前相同:非常温柔,随意,亲切而又显得漫不经心。马尔切罗同时将自己的妻子介绍给夸德里认识,而夸德里则是用极致甚至都有些过分的绅士风度,俯下身子,亲吻了茱莉亚伸给他的手。他们都坐下来之后,马尔切罗有些局促地说:“我正好在巴黎新婚旅行,所以就想来看看您……您曾经是我的老师……但是也许打扰到您了。” “才没有呢,我亲爱的孩子,”夸德里依旧用他那温柔得让人难受的语气回答说,“不打扰,正相反,我太高兴了……您还记得我真的是太好了……只要是从意大利来的人,不说别的,就因为他跟我说美丽的意大利语,我就会在这里欢迎他。”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烟盒,看看里面,发现里面只剩下一根香烟了,他叹了一口气,把烟盒递给茱莉亚:“给您,夫人……我不吸烟,我太太也不吸烟,所以我们总是会忘记别人是喜欢吸烟的……您喜欢巴黎吗?……我想这不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吧。” 马尔切罗心想,夸德里这样就是想说些客套话。他替茱莉亚回答说:“不是的,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来巴黎。” “那这样的话,”夸德里立即说道,“我真是羡慕你们……无论是谁第一次来到这个无比美丽的城市,都是令人羡慕的……更不用说是新婚旅行了,而且又是在这个季节,这是巴黎最美的季节。”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茱莉亚:“夫人,巴黎给您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呢?” “给我吗?”茱莉亚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夸德里,而是看着她的丈夫。 “其实,我还没有时间去参观这座城市……我们昨天才到这里。” “您会看到的,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真的是太美了。”夸德里带着那种平常的语气说道,就好像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情,“而且在这里生活得越久,就越会被这种美所征服……但是,夫人,您不要只去参观那些出了名的古迹,那些地方无疑是要去看看的,但是它们不会超越意大利的那些名胜古迹……您要四处转转,让您的丈夫陪着您,去巴黎的那些街区转转……这座城市的生活丰富多彩,有着不同的特点,会让您感到惊讶的……” “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的东西太少了。”茱莉亚回答说,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夸德里言辞中客套的属性,这种客套都几乎有些讽刺意味了。于是她转身对着丈夫,用一只手温柔地抚摩着丈夫的手说:“但是我们会出去走走的,不是吗,马尔切罗?” “当然会。”马尔切罗说。 “您二位应该,”夸德里依旧用他惯有的语调说着,“尤其应该认识一下法国民众……非常亲切……聪明,自由……尽管这些可能会部分地与人们对于法国人通常的印象相悖……而且还善良……在他们身上,智慧是如此的细腻和敏感,已经变成了一种善良……你们在巴黎认识什么人吗?” “我们谁也不认识,”马尔切罗回答说,“而且恐怕也不会认识什么人……我们也就在这里一个星期。”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如果不认识居民,就无法知道一个国家真正的价值……” “巴黎是一座夜生活的城市,不是吗?”茱莉亚问道,这个旅游指南似的对话让她感觉非常舒服,“我们还什么都没看到……但是想去看看……这里有好多舞厅,夜间娱乐场所,不是吗?” “啊,是的,夜总会,还有boite[法语中对夜总会的俗称。],就是我们所说的‘盒子’,”教授漫不经心地说,“蒙马特区、蒙帕纳斯区……说实话,我们不经常去这些地方……只有几次,意大利朋友顺道拜访我的时候,我们就利用他们对这方面的全然不知去看看,顺便也让我们自己长长见识……不过这些地方都差不多……尽管弄得很高雅,很漂亮,就像这座城市一样……您瞧,夫人,法国人民是严肃的人民,非常严肃……他们的习惯都带有很重的家庭色彩……如果我跟您说,绝大部分巴黎人都从来没有涉足过‘盒子’的话,您可能会觉得惊讶……在这里,家庭非常重要,比在意大利还要重要……他们往往都是善良的天主教徒……比意大利的更加虔诚,这种虔诚不那么形式化,而更重实质……所以‘盒子’里面都是咱们这些外国人,这就不足为奇了……此外,这也是一门绝佳的赚钱门当啊……巴黎繁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盒子’,也就是依靠它的夜生活。” “奇怪,”茱莉亚说,“我原以为法国人在晚上玩得很开心呢。”她脸红了,继续说道,“他们跟我说那些夜总会整夜都开着,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就像曾经我们这里的狂欢节。” “是的,”教授漫不经心地说,“但是去那里的人主要还是外国人。” “没关系,”茱莉亚说,“我非常想去瞧瞧,至少去一家吧……不为别的,就为了跟人聊天的时候可以说,我去过那里了。” 这时候门被打开了,夸德里太太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摆着咖啡壶和咖啡杯。“不好意思,”她开心地说,一边用一只脚关上了门,“今天我的女仆放假,吃过中饭她就回家了……所以什么东西都得我们自己动手了。”马尔切罗觉得她真的非常开心,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而在她的愉悦之中,在她轻盈高挑的姿态之中,蕴含着优雅。 “丽娜,”教授显得很困惑地说,“克莱里齐太太想要参观一家‘盒子’……咱们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吗?” “哦,那可太多了,您真的不会缺少选择,”她开心地回答,同时把咖啡倒入杯中,她整个人就由一条腿支撑着,而另一条则伸在外面,就好像是为了展示她那只穿着平底鞋的大脚,“有适合各种品位的地方,也有适合各种消费水平的地方。”她把杯子递给茱莉亚,随意地说,“我们也可以带他们去吗,埃德蒙多,去一家‘盒子’……对于你来说这也是个很好的放松机会。” 她丈夫用一只手在下巴上摸了摸,就好像要摸胡子一样,然后回应说:“当然,肯定的,为什么不呢?” “你们知道咱们可以怎么办吗?”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把咖啡递给马尔切罗和自己的丈夫,“反正咱们晚上都是要吃饭的,那就到右岸的一家小餐馆去吃吧,不贵,而且吃得还不错,葡萄酒炖鸡,吃完晚饭后,我们去一家很古怪的小店看看……不过克莱里齐太太到时候可别反感啊。” 茱莉亚笑了,她被丽娜的快乐所感染:“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的。” “这家‘盒子’的名字叫La cravate noire,也就是黑领结,”她一边解释一边坐在了茱莉亚身旁的沙发上,“去这家店的都是些有点特殊的人。”她看着茱莉亚,笑着说。 “您是指什么?” “都是一些有着特殊趣味的女人……您会看到的……老板娘和招待全部身穿吸烟装[原文为smoking,一种中性化风格的女式燕尾服。],戴着黑色领带……您会看到的,很滑稽。” “啊,我现在懂了,”茱莉亚略带迷惑地说,“但是男人也可以去那里吗?” 这个问题把女人逗笑了:“没关系的……那是公共场所……一个小小的舞厅……它由一个品位很特殊的女人经营,此外她也很聪明,但是无论是谁都可以去的……又不是个修道院……”她边笑边看着茱莉亚,笑得身体微微抖动,接着她开心地说,“如果您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地方……但就没有这么特别了。” “不,”茱莉亚说,“咱们就去这里吧……我很好奇。” “可怜的女人们啊。”教授平淡地说。他站起身来说:“亲爱的克莱里齐,我想跟您说,我很高兴见到您,能和您还有您的太太今晚一起吃晚餐我更是深感荣幸……我们到时候好好谈谈……您还是抱着和之前一样的情感和理念吗?” 马尔切罗平静地回答:“我现在不过问政治了。” “这样最好,最好。”教授拉过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握住,继续说,“那我们也许可以有希望将您争取过来。”他的语气柔和而又哀伤、痛苦,就好像一位神父在和无神论者说话一样。教授握住马尔切罗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马尔切罗惊奇地看到,在教授凸出来的又大又圆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一丝泪光,让他的眼神充满了哀求的气息。接着,就好像是要掩饰他的激动一样,夸德里急忙和茱莉亚告别,然后走了出去,嘴里说着:“关于今天晚上的安排,我的妻子会和您二位商量的。” 门被关上了,马尔切罗略微有些尴尬地坐到椅子上,对面是那两个女人所坐的沙发。此时,夸德里走了之后,他觉得夸德里的妻子的敌意似乎更加明显了。她故意忽略他的存在,只和茱莉亚说话:“您去逛过那些时装店了吗,还有那些裁缝店、女帽店?……和平路,圣欧诺蕾区,还有马提农大街,这些您都去逛了吗?” “说实话,”茱莉亚带着第一次听到这些名字的人所带有的那种表情说,“说实话,还没有。” “您愿意去看看这些大街,看看商店,逛逛那些卖衣服的地方吗?……我向您保证会很有意思的。”夸德里太太继续说着,语气中充满了耐心、奉承、礼貌和关切。 “啊,是的,当然。”茱莉亚看着丈夫接着说,“我还想买点东西呢……比如一顶帽子。” “您想我带您去吗?”女人提议说,所有这一类的问题到最后都必然会有这样的结论,“我很了解这些卖衣服的地方……我也可以给您一些建议。” “那样最好了。”茱莉亚带着不确定而又感激的语气说。 “我们今天下午去吗,就是一个小时之后?您是允许我带您的妻子出去几个小时的,不是吗?”最后这些话是对马尔切罗说的,但是语调和跟茱莉亚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急匆匆的,几乎是一种蔑视的语气。马尔切罗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回答说:“当然……如果茱莉亚喜欢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妻子似乎是想摆脱夸德里太太的看护;至少从她望向自己的疑惑眼神来判断是这样的;而他意识到,自己在回应她的时候,眼神是命令她接受这个建议的。但他马上就在心中暗想: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女人,想要再见到她呢;还是因为我在执行任务,因此不能得罪她呢?他突然感到很焦虑,因为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喜欢,还是因为这些事情符合自己的计划。茱莉亚这个时候却提出了反驳:“说实话,我想回宾馆一下……” 但另一个女人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您想在出去之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吗?稍微梳妆打扮一下?……没必要回宾馆啊……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休息,在我的床上休整一下……我知道旅行有多累,一整天都在转来转去,没有一刻的休息,尤其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来……您跟我来,亲爱的。”茱莉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迫站起身来;女人温柔而坚定地推着茱莉亚,朝房门走去。在门口的地方,就好像是要她放心似的,她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您的丈夫会在这里等您的……不用害怕,他不会丢的。”然后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将她领进走廊,关上了门。 剩下自己一人之后,马尔切罗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几步。他感觉这个女人很明显对他怀有深深的厌恶之情,他想知道原因。但此时,他的内心情感变得很混乱:一方面,一个他本想爱着的女人却如此憎恶自己,他感觉很痛苦;另一方面,这个女人可能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念头让他很担忧,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任务可就不仅仅是困难了,更是充满危险。但是,最让他痛苦的,也许是他感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不安的情绪居然混淆在一起,他几乎已经无法将二者进行区分了;也就是作为爱人而被拒绝的不安,和作为密探而怕被发现的不安。此外,他内心中再度出现的从前那种忧郁让他明白,即使他能够消除那个女人的敌意,但最终还是会再一次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来为自己的任务服务。就好像在部里的时候他提议将新婚旅行和政治任务结合在一起时一样。一直如此。 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夸德里太太再一次走了进来。她走到桌子旁说:“您的妻子非常累,我相信她已经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出门。” “您的意思是说,”马尔切罗镇静地说,“您让我走。” “哦,我的上帝,不是的,”她用冷淡的社交口吻回答,“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教授也是如此……您要被迫自己一个人在大厅里待着了……您可能在巴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请原谅,”马尔切罗双手扶着一把椅子的椅背,看着她,“可我觉得您对我有敌意……不是吗?” 她马上回答,语气急促而果断:“这让您惊讶吗?” “说实话,是的,”马尔切罗说,“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太了解您了,”她打断他的话,“即使您并不认识我。” “看来确实如此。”马尔切罗心想。他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他怀有的敌意是毋庸置疑的,这引发了他内心剧烈的痛苦,几乎要让他喊出来了。他忧虑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啊,您认识我?” “是的,”她回答说,目光咄咄逼人,“我知道您是警察局的一个官员,您是特务,拿着您政府的薪水……现在,对于我对您充满敌意这件事情,您还觉得奇怪吗?……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绝对容忍不了mouchard[法语,意为特务。],特务。”她用一种侮辱性的礼节将法语翻译过来。 马尔切罗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他感受到剧烈的痛苦,这个女人的蔑视就好像薄薄的铁片无情地在他裂开的伤口里搅动。他终于开口说:“您丈夫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了,”她依旧带着那种侮辱性的惊讶态度回答说,“您怎么会觉得他不知道呢?……就是他告诉我的。” “啊,他们真是消息灵通啊。”马尔切罗不禁心中暗想。他重新用一种理智的语气说:“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接待我们呢?直接拒绝我们不是更简单一些?” “其实我是不愿意招待你们的,”她说道,“但是我的丈夫不一样……我的丈夫就像一位圣人……他仍然相信善良是最好的办法。” “一位非常狡猾的圣人。”马尔切罗本想如此回答。但是他想到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所有的圣人都必须是狡猾的;于是他没有说出口。他随后接着说:“很遗憾您对我如此有敌意……因为……我还觉得您挺不错的。” “谢谢,您的好感让我害怕。” 过了一会儿,马尔切罗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好像被那个女人额头上的光照得头昏眼花一样,同时又被一种剧烈而强大、混合着困惑和绝望的力量推动着。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夸德里太太身边,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拉了过来,低声对她说:“也是因为我很喜欢您。” 她的身体紧紧贴着马尔切罗,以至于他能够感受到她柔软、隆起的胸脯在他胸口跳动,她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啊,太完美了。”她胜利般地尖叫道:“太完美了……新婚旅行当中,却随时准备背叛您的妻子……完美。”她愤怒地做了一个动作要挣脱马尔切罗的胳膊,口中继续说:“放开我……不然我要喊我的丈夫了。”马尔切罗立刻放开了她;但是这个女人在慢慢的敌意的推动下,转身面对马尔切罗,就好像他还在抱着她一样,一巴掌扇在他的脸颊上。 她似乎立即后悔了自己的举动。她走到窗前,注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转过头来很突兀地说:“对不起。”但是马尔切罗觉得她并非后悔这个举动,而是担心这个耳光可能带来的后果。他想,她如此倔强和充满恶意的语气当中,算计和善意要多于悔恨。他坚定地说:“现在,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了……我请求您告诉我的妻子,让她来这里找我……而且请您和您的丈夫原谅我们,今晚的活动要取消了……您和他说,我之前忘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想,这一下算是真的结束了;无论是他的任务,还是他对于这个女人的爱,全都结束了。 他刚想给女人让路,让她去门口。然而他看到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用嘴做出了一个生气而调皮的鬼脸,然后向他走来。马尔切罗注意到她的眼中燃起了混乱而坚定的火焰。走到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她慢慢抬起一只胳膊,远远地将一只手放在马尔切罗的脸颊上,说道:“不,不要走……我也很喜欢您……如果我刚才表现得那么暴力,那正是因为我喜欢您……不要走,忘记刚刚发生的事吧。”说话的同时,她的手缓缓地抚摩他整个脸颊,动作笨拙但又坚决,充满急切的愿望,就好像要把刚刚那一巴掌带来的灼痛去除一样。 马尔切罗看着她,看着她的额头,在她的目光中,感触着她那男人一般粗糙的手,他惊讶地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躁动的不安,这种不安中满是温情和希望,让他的胸膛膨胀,让他无法呼吸,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站在他的面前,伸直手臂,抚摩着他,而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美似乎一直以来就是注定属于他的东西,就好像是他一生要追寻的东西一样:他明白了自己一直爱着她,在这一天之前,也在他错把她看成S市那个女人之前。他想,是的,这就是他本应该对茱莉亚所拥有的那种爱的感觉,如果他爱她的话;而相反,他却对这个不认识的女人有了这种感觉。接着他走向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但是那个女人立刻躲开,尽管躲开的方式让他觉得很温柔,暗含别的意思;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低声说:“现在你走吧……我们今晚见。”马尔切罗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把他带出客厅,推进衣帽间,然后打开了房门。门随即被关上了,马尔切罗自己回到了楼道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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