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休息好之后,丽娜会和茱莉亚一起去逛街买衣服。然后茱莉亚会回到宾馆,再晚一点儿,夸德里夫妇就会来宾馆接他们去吃晚饭。现在大概是四点钟,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但是距离奥兰多打电话到宾馆询问他饭店地址只有三个小时。所以马尔切罗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单独待着。在夸德里家发生的事情让他想要独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认清自己。这是因为,正如他下楼时心中所想,丽娜的举止态度并不意外,她的丈夫比她年老许多,而且全身心投入政治生活当中;但是他自己的行为呢,新婚后不久,而且还在新婚旅行当中,他刚刚的举动让自己震惊、害怕,而且还暗暗地让自己得意。迄今为止,他都相信自己足够了解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就有能力控制自己。但是现在,他怀着不知是错愕还是得意的心情意识到,也许,他错了。

他从一条小路走到另外一条小路上,走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来到了一条宽敞的、微微上坡的大街——大军营大街,他在旁边房子的墙角上看到的名字。他抬起头,矗立在远方的凯旋门长方形的轮廓突然映入眼帘,出人意料而又巨大无比,就在这条马路的尽头,从侧面显露出来。它巨大而厚重,却又显得虚无缥缈,就好像悬浮在灰白的天空之中,也许是因为夏日的雾霭给它染上了一抹天蓝色。尽管走着路,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这象征胜利的庞然大物,马尔切罗突然间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让自己感到欣喜、自由和无所不能的感受;就好像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包袱突然之间都被卸掉了,他的脚步也更轻快了,就好像飞起来了一般。他心想,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不是单纯地因为自己身在巴黎,面对着这恢宏浮华的纪念建筑,远离之前的那些狭窄街口:有时候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是把身体感受到的短暂舒适错认为是内心中出现的深刻波澜;然后他重新思考了一下,明白了这种感觉是来自丽娜的抚摩:他是从内心中扰人而纷乱的思绪中发现这一点的,而这种思绪正是他回想起这种抚摩的时候才出现的。他一只手不自觉地摸着她手掌之前触碰过的脸颊;眼睛因为甜蜜而自然地闭了起来,就好像在重新回味她那粗糙而坚实的手掌,那只手亲密地抚摩着他的整张脸,就好像是在辨识着这张脸的轮廓。

什么是爱呢?当他再次走上宽阔的人行道,眼睛注视着凯旋门时,心中想道。正如他意识到的,如今他可能会打乱自己的全部生活,可能抛弃自己刚刚结婚的妻子,可能背叛自己的政治信仰,从而走上一段无法挽回的冒险之旅,这一切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他回想起多年前在大学的时候,一位一直拒绝他求爱的女同学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气急败坏的他回答说,对于他来说爱就是春天站在草地中央的母牛以及站起来要和母牛交配的那头公牛。他想,那片草地就是夸德里客厅里铺着的小资情调的地毯,丽娜就是那头母牛,而自己就是公牛。他们都赤裸着身体,和那两只动物完全相同,只是地点不一样,肢体也不是动物的。以急切、笨拙的暴力方式爆发出来的情欲冲动也完全相同。但是相似点也就到此为止了;这种相似点如此明显,也同样无关紧要。因为,出于一种神秘、精神上的化学作用,这种冲动很快就转化为无比遥远的思绪和情感,冲动是这些思绪和情感的必然来源,但是它们却肯定不会止步于此。这种情欲的冲动实际上仅仅是大自然的一种关键而强大的工具罢了,利用这个工具去探寻的东西早于大自然就存在了,或者甚至是存在于大自然之外的。大自然的手,从未来的五脏六腑之中,拽出了那个关乎未来事物的会死的人形婴孩。

“简而言之,”他想,同时试图减少自己内心的波澜,让不同寻常的激动平复下来,“简而言之,我渴望在新婚旅行当中抛弃自己的妻子,在执行任务期间逃离岗位,而成为丽娜的情人,和她一起在巴黎生活。简而言之,”他继续想着,“如果丽娜像我爱她一样爱着我,一样的原因,一样的强烈,那我肯定会做这些事情的。”

如果说他对于这个决定的严肃性还心存疑虑的话,那么到了大军营大街尽头的时候,当他抬头望向凯旋门的时候,这种疑虑就彻底消失了。此刻,他望着眼前高耸的、为了纪念某位暴君功绩而建立起来的遗迹,脑中联想到了相似的东西,他几乎为另一位暴君感到惋惜,他自己迄今为止都是在为这位暴君效力,而此刻却准备背叛他。由于提前有了对于这种背叛的感知,他到上午为止一直在扮演的那个角色就轻松许多了,几乎毫无负罪感,如今这个角色更加可以被理解了,更加可以被接受了;这个角色不再像这一刻之前那样,是外部意愿强加的结果,一种渴望正常状态、渴望救赎而强加给自己的结果,而是几乎成了一种追求,或者至少是一种并非完全人为制造出来的倾向。而且,他回顾往事时感受到的这种超脱和惋惜也恰恰是一个确定无疑的信号,表明了他决定的义无反顾。

他在凯旋门的车流前等了很久,找到间隙便穿过广场,径直朝凯旋门走去,他手里拿着帽子,走到拱门下面,来到无名战士的墓碑前。在这里,凯旋门墙壁上罗列着一系列胜利战役的名字,每一场战役对于无数人来说都意味着忠诚和奉献,而就在几分钟前,这些正是将他和政府联系在一起的品质;此处就是无名战士的坟墓,旁边由永不熄灭的火焰守护着,这象征着未来还会有其他牺牲。他读着那些拿破仑战役的名字,不禁想起了奥兰多的话:“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和祖国”;此时他突然明白了,这位如此信念坚定,同时又无法理性证明自己信念的探员,他和自己的区别就在于,自己是有选择能力的,而自己长久以来一直的忧郁感又在窥探着这个能力。是的,他想,他在过去进行了选择,如今他要再一次进行选择。而他的忧郁感,正是那种混杂着惋惜之情的忧郁,它会让人思考那些本来可以拥有,但是在选择的时候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他从凯旋门下走了出来,等待车流的间隙,然后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人行道上。他觉得,凯旋门似乎像一个看不见的阴影,延伸到这条繁华而热闹的马路上;他还觉得,这个象征着战争的纪念碑和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一片平和景象之间,似乎有一种必然的联系。他想道,这也正是他现在打算放弃的那个东西的一个层面:一种沾满鲜血、非正义的伟大事业,这种事业在后世会带来欢乐和富有,而它最开始的本源却会被忽略;这是一种残酷的牺牲,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对之后一代代的人来说就变为力量、自由和舒适。你瞧,这不正是犹大的辩解嘛,他自我解嘲地想道。

但现在主意已经拿定,他就只有一个渴望:思念丽娜,想着为什么爱她和如何爱她。他缓缓地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下来,不时地停下来看看那些商店,报摊上放着的报纸,坐在咖啡厅里的人,还有剧场外面的海报。人行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四面包围住他,人群挤来挤去,他感觉这移动的人流就像是生活本身的流动。四排车流,每个方向有两排,它们在几道宽阔的马路中上下行驶着,车辆从他的右眼中驶过;而左眼里则是奢华的商店,令人赏心悦目的广告牌,还有那些挤满人的咖啡馆。他加快了脚步,就好像是要把凯旋门甩在身后,走了一段时间后,他转过身看去,凯旋门突然变得很远,并且由于距离过远和夏日的氤氲,已经变得完全虚无缥缈了。当他来到这条马路尽头的时候,他在花园树荫下找到了一个长凳,轻松地坐了下来,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丽娜了。

他想好好回忆一下第一次意识到丽娜存在的那个时刻:也就是在S市的那家妓院里面。为什么当时在大厅里看见那个女人坐在奥兰多探员的身旁,会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受呢?他记得,他曾震惊于她额头上散发的光芒,他知道吸引他的东西是那种纯洁,他先是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现了,后来则是在丽娜身上,他隐约觉得,这种纯洁在那个妓女身上似乎被糟蹋和亵渎了,而在丽娜身上则是完美的。他的一生,对于这种堕落、腐化、不纯洁的厌恶一直折磨着他,即使和茱莉亚的婚姻也不曾让这种情绪得到缓解,现在他终于明白:只有围绕在丽娜额头的那片光辉才能驱散他心中的这股厌恶。他觉得,利诺和丽娜这两个名字的巧合似乎也是一种好兆头:第一个名字让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那种厌恶情绪,而第二个则让他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他就这样自然而自发地,仅仅通过爱情的力量,通过丽娜就重新找到了他一直渴望的那种正常状态。但这种正常状态却不是他这些年来一直追求的那种几乎是官僚似的正常状态,而是另外某种天使般的正常状态。在这个明亮而纯洁的正常状态面前,他所承担的政治任务、他和茱莉亚的婚姻、他作为循规蹈矩的男人过的那种理性而又平淡的生活,这些都成了幌子,这个幌子是他在无意识地等待一个更好命运时才会使用的。现在,他又是通过和以往一样的动机来摆脱这个幌子和假象,重新找到自我。

正当他坐在长凳上随意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辆大轿车,这辆车正在开往协和广场,似乎渐渐放慢了速度;果然,在离他不远的人行道边停了下来。这是一辆黑色轿车,虽然豪华,但很陈旧,样式很老,似乎和车身那些过分明亮的镀镍和镀铜部件很不匹配。如他所料,这是一辆劳斯莱斯,他突然之间感受到一种惊骇和焦虑不安,而且他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情绪竟然混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他过去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这辆车吗?司机是一个头发灰白的瘦瘦的男人,身穿深蓝色制服,在车子刚刚停下来之后,他就迅速下车,跑去开了车门,这个动作在马尔切罗的记忆中引发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正好可以回答他之前的疑问:同样的轿车,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品牌,停在距离学校很近的街角,而利诺走下车,为他打开车门,他则是上了车,坐在利诺身边的位置上。此时,司机手持小帽子待在车门旁等候的时候,一条男人的腿从车里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这条腿套在灰色法兰绒长裤里,脚穿一只像车子镀铜部件那样洁净明亮的黄色皮鞋,司机随即伸出手,接着,车上那人整个身体吃力地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出现在马尔切罗面前。正如马尔切罗所判断的那样,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很瘦,个子很高,红彤彤的脸庞,头发似乎依旧是金黄色,步履蹒跚,拄着一根带着橡皮头的手杖以协助他走路,但是他又意外地让人觉得很年轻。当他慢慢朝长凳走近的时候,马尔切罗仔细地注视着他,他想弄明白是什么让这个老人拥有如此年轻的气色,然后他明白了:是因为他头发梳理的样式,发路是偏分的,同样也由于他粉白条纹、颜色鲜艳的衬衫,以及领口那个绿色蝴蝶结。老人低着头走过来,在长凳这里抬起了头,马尔切罗看到了他清澈的蓝色眼睛,像是纯净而坚硬的宝石,这眼神同样散发着年轻的光芒。老人最终吃力地坐下来,就在马尔切罗的身边,司机一步步紧紧跟着他,此时将一个小小的纸包交给老人。然后司机轻轻鞠了一躬,回到了轿车那里,上了车,一动不动地坐在挡风玻璃后自己的位置上。

马尔切罗一直盯着走过来的这位老人,现在低下头,思考着。他原本希望自己不会再见到和利诺的车相似的车子就感到恐惧,永远不会;这却恰恰是令他心烦意乱的原因。但是更令他恐慌的却是那种强烈而模糊,同时又尖锐地伴随着厌恶的情绪,他感到畏惧、无力和被奴役。就好像所有这些时间都不曾过去,或者说得更糟糕一些,是白白地过去了,他依旧还是当时那个男孩子,利诺仍然在车里等他,而他则会答应这个男人的邀请,准备上车。他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受到了旧日的讹诈,但这一次讹诈不再是利诺用一把手枪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饱受往昔回忆搅扰的肉体。一股突如其来的熊熊烈火让他惊恐不已,他本以为这片烈火早已熄灭,他叹了一口气,机械地在几个衣服口袋里胡乱摸索着香烟。这时突然一个声音用法语说道:“找香烟吗?……这里有。”

他转过身,看到老人用微微颤抖的、红色的手递给他一盒美国香烟。同时,老人用一种独特的、既急切又慈祥的表情看着马尔切罗。马尔切罗很尴尬,没有道谢便把烟盒接了过来,匆匆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随即把烟盒还给老人。但老人却一下子抓住烟盒,用不容商量的动作把它塞进马尔切罗的衣服口袋,含沙射影地说道:“这些烟都是给您的……您尽可以拿着。”

马尔切罗感觉自己脸红了,然后又白了,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感觉,似乎混杂着愤怒和羞怯。还好他的眼神是向下看着自己的鞋的:鞋子上满是尘土,甚至都有些发白了,而且因为走路太多也有些变形。于是,他脑中突然有了个想法:那老人很可能是把他当成什么穷人或者流浪汉了。他的怒气顿时平息。他没有张扬,只是简单地把烟盒从口袋里取出,放到长凳上,摆在他们两人中间。

但是那老人却没有发觉他归还了烟盒,也没有再去理会他。马尔切罗看到他打开了司机刚刚交给他的那个纸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面包。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双手把面包碾碎,将两三块碎屑扔到地上。这时候,长凳旁边郁郁葱葱的大树上立即飞过来一只胖乎乎、很亲人的麻雀。它蹦跳着走到面包屑前面,脑袋转了几下看看四周,然后用嘴叼起面包碎屑,吞了下去。老人接着又扔下三四块碎屑,从人行道旁的树上又飞来好几只麻雀。马尔切罗嘴里叼着点燃的香烟,眯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尽管老人弯着腰,手也有些颤抖,但是他真的保持了某些少年的特征,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人们不用花费很大的努力就能够轻松地把他想象成一个少年。侧面看,老人红色的、调皮的嘴巴,又直又大的鼻子,金色的头发垂下来,一缕如同孩童般的头发垂在额头,这些特征甚至让人想到他曾经是一个非常帅气优雅的少年;也许就像一个来自北欧的运动员,将少女的优雅和男子的力量完美结合。他弯着身子,脑袋像是沉思一般垂在胸前,他把整块面包都捏碎了去喂那些麻雀。喂完了之后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转身,依旧是用法语发问道:“您是哪国人?”

“意大利人。”马尔切罗简短地回答。

“我怎么没想到呢?”老人感叹道,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独有的任性而又活泼的动作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刚刚还在想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像您这样完美的脸庞呢……我真蠢,该死,就是在意大利嘛……您叫什么名字?”

“马尔切罗·克莱里齐。”马尔切罗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马尔切罗。”老人抬头看着前方,重复了一遍。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老人似乎正思考着;或者准确点说,如马尔切罗所想,他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事情。最终,他带着胜利的表情,转身看着马尔切罗,朗诵道:“Heu miserande puer, si qua fata aspera rumpas, tu Marcellus eris.”[拉丁语,出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埃涅阿斯纪》,大意为:“哦,可怜的年轻人,只要你能打破你残酷的命运,你就将成为马塞勒斯。”马塞勒斯(Marcellus)在原文中为一位古罗马英雄,马尔切罗(Marcello)的名字与其相近,因而老人朗诵了该句。]

这是马尔切罗非常熟悉的诗句,他读书的时候曾经翻译过,同样也是因为读书的时候同学们曾经用这个诗句捉弄过他。但是在此时此刻,在老人递给他香烟之后说出这几句有名的诗行时,他却感受到了一种不快,感觉自己受到了拙劣的恭维。当他看到老人用一种要得出某种结论的眼神从头到脚扫视他的时候,这种感受转变成了愤怒,老人接着告知他说:“维吉尔。”

“是的,维吉尔,”马尔切罗干巴巴地重复说,“您又是哪国人呢?”

“我是不列颠人。”老人突然很奇怪地开始用优雅、而且似乎带有一些讽刺意味的意大利语说话。更奇怪的是,他的意大利语当中还混杂着那不勒斯方言:“我曾经在那不勒斯生活过很多年……你是那不勒斯人吗?”

“不是。”马尔切罗对他突然以“你”相称感到很不自在。这个时候,那些麻雀已经把面包屑吃光了,然后飞走了;再往前几步远的地方,在人行道边上就停着那辆等在那里的劳斯莱斯。老人抓起手杖,艰难地站起来,这一次是用法语,他用命令的语气对马尔切罗说:“您可以送我到车那边吗?……您愿意扶我一下吗?”

马尔切罗很机械地伸出手臂。那个烟盒还留在长凳上,就在刚刚他放的那个位置。“您忘了那些香烟了。”老人用手杖指了指烟盒。马尔切罗假装没有听到,朝着汽车的方向迈出一步。这一次老人没有坚持,而是跟着他一起走了。

老人走得很慢,比之前他一个人走的时候慢很多;他的一只手挽着马尔切罗的胳膊。但是这只手并没有停在一个地方:它在这个年轻人的胳膊上,上下滑动,如同占有般地抚摩着。马尔切罗突然觉得自己心脏停止跳动了,他抬起头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汽车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正如他所想,他将会被邀请上车,就好像许多年前那样。但是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这个邀请。对于利诺,除了想要得到那把手枪之外,他还有某种说不出来的调皮;而现在面对这个人,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怀着和以前一样的顺从态度,就像是一个人曾经被某种东西诱惑,而多年以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是被同样的东西诱惑着,于是也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他心想,就好像利诺曾经和他一起做他喜欢的事情;就好像他从没有拒绝过利诺,也没有杀死他。这些思绪飞快闪过,更多地像是闪电般划过,而不是思考。接着他抬起头,看到他们已经走到轿车前面了。司机已经下车了,手中拿着帽子,在打开的车门前等待着。

老人依旧挽着他的胳膊,说:“那您愿意上车吗?”

马尔切罗立刻回答,他为自己能够如此坚决而感到高兴:“谢谢,但我必须去宾馆……我的妻子在等我。”

“可怜的女人,”老人用一种很调皮的亲密语气说,“您就让她等一会儿吧……这对她会有好处的。”

马尔切罗心想,现在必须说明一下了。他说:“我们之间有误会。”他犹豫了一下,眼睛的余光发现一个年轻的流浪汉停在了放香烟的那个长凳旁边,他接着说:“我不是您认为的那类人……您要找的也许是那边那位。”他指着那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此时正用快速的动作把那盒香烟偷偷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老人也看了看那个人,然后微笑着用一种既开玩笑又很无耻的语气回答说:“那些人,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很遗憾。”马尔切罗非常坚定,冷冷地说道;他转身要走。老人拉住了他:“至少允许我送送您吧……”

马尔切罗犹豫了,他看看表:“好吧,您送我吧……既然您愿意。”

“我很愿意。”

他们上了车,马尔切罗先上,然后是老人。司机关好车门,快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去哪里?”老人问道。

马尔切罗告诉了他宾馆的名字;老人对着司机用英语说了些什么。车子发动了。

马尔切罗注意到这辆轿车很安静,很舒适,在杜乐丽花园的树丛之间安静而快速地行驶着,开往协和广场。车子内饰罩着灰色毛毡;一个古典样式的水晶花瓶被固定在车门旁边,里面放着几枝栀子花。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老人转头对马尔切罗说:“请您原谅我刚刚给您香烟……我错把您当成一个穷人了。”

“没关系。”马尔切罗说。

老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很少犯错的……我当时可以发誓,您就是……我那时候如此确信,以至于为自己用香烟当借口而感到难为情……我确信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他说话时的态度显得玩世不恭,既愉悦又有涵养;能看得出,直到现在老人依然把马尔切罗看成是一个同性恋。他的这种同谋般的语气如此坚定,以至于马尔切罗几乎要满足他,回答他说:“是的,也许您说得对,我就是同性恋……尽管我自己对此全然不知……接受上您的车的时候,就印证了这一点。”然而他却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您搞错了,仅此而已。”

“是啊。”

汽车此时绕着协和广场的方尖碑行驶。然后突然在桥的对面停下来。老人说:“您知道是什么让我想到这一点吗?”

“是什么?”

“您的眼睛……如此温柔,尽管它们努力地去表现出恼怒,但却是那么含情脉脉……不管您承不承认,您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马尔切罗什么也没说。汽车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动了,穿过桥梁之后车子没有沿着塞纳河沿岸行驶,而是转进众议院大楼后面的街道,马尔切罗吓了一跳,转身对老人说:“可我的宾馆是在塞纳河边的啊。”

“我们去我家,”老人说,“您不想喝点东西吗?您可以稍作停留,然后再回去找您的妻子。”

突然之间,马尔切罗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多年前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那种受到羞辱、愤怒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就是他的同学给他套上裙子嘲笑他是马尔切里娜的那个时候。就像那些同学一样,这个老人也不相信他男性的阳刚;就像那些同学一样,他也顽固地把马尔切罗当成是某种女人。他咬着牙说:“请您送我去宾馆。”

“不要这样……这对您有什么呢?……就待一会儿。”

“我之所以上车,仅仅是因为我有些迟到了,您送我的话我会来得及……现在,请您送我去宾馆。”

“真奇怪,我却以为您是自己乐意被绑架的……你们这类人都是这个样子,都需要别人使用暴力。”

“我向您保证,您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是错误的……我完全不是您想象的那类人……我已经和您说过了,现在再向您重复一次。”

“您真是多疑啊……我什么都不以为……您不要这样看着我。”

“这是您自找的。”马尔切罗说,一只手伸进上衣内部口袋里面。从罗马出发的时候,他随身带了一把小手枪;他没有把手枪留在行李箱里,而是一直随身携带,为的是不引起茱莉亚的怀疑。他掏出手枪,小心地对准老人的外套,让司机看不到自己手中的武器。老人用一种亲切而嘲弄的表情看着他;接着又低下头。马尔切罗注意到老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露出了一种困惑,甚至是不理解的表情。马尔切罗说:“您看到了吗?现在,请您命令您的司机送我去宾馆。”

老人立刻抓过传话筒,喊出了马尔切罗住的宾馆的名字。汽车减速,然后转到了一条横向的马路上。马尔切罗将手枪放回口袋,说:“现在好了。”

老人什么也没说。此时他似乎从刚刚的惊讶当中恢复过来了,仔细地盯着马尔切罗看,就好像在认真研究他的面容。汽车开到了塞纳河沿岸,开始沿着护栏行驶。突然马尔切罗认出了宾馆那个玻璃棚下的旋转门入口。汽车停下来了。

“请允许我把这枝鲜花送给您。”老人从花瓶中取出一枝栀子花,递了过去。马尔切罗犹豫了一下,老人接着说:“这是给您夫人的。”

马尔切罗接过鲜花,向他道谢,司机在打开的车门旁等候着,头上没有戴帽子。马尔切罗在司机面前跳下车。他似乎听到了老人用意大利语向他告别,又或许只是他的幻觉:“永别了马尔切罗!”他没有回头,两只手指捏着那朵栀子花走进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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