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他走到门房那里,索要房间钥匙。“钥匙在楼上,”门房在检查了放钥匙的屉柜之后对他说,“您的夫人拿走了钥匙……她和一位太太上楼了。”

“一位太太?”

“是的。”

听到这个消息马尔切罗感到异常慌乱,同时又极度喜悦,跟那个老人见面之后,仅仅得知丽娜在茱莉亚的房间这一个消息竟能让他如此慌乱,这也正是他喜悦的原因。他朝着电梯走去。走进电梯间之后,他看看手腕上的手表,现在还没到六点钟。他有充裕的时间找到一个借口带走丽娜,把她带到宾馆的某个大厅里面,然后一起为将来做打算。不久之后,他就会彻底甩开将在七点钟打电话的奥兰多探员。这些巧合在他看来似乎都是吉兆。电梯在上升,他看了看一直被他捏在指间的那朵栀子花,突然之间他很确信,那个老人并不是要把这朵花给茱莉亚,而是要给他真正的妻子,丽娜。现在轮到他去把栀子花作为他们爱的信物交给她了。

他匆忙地走过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带有双人床的大房间,里面有一个衣帽间,衣帽间里甚至还有卫生间。马尔切罗悄悄地关上房门,没有弄出声响,在衣帽间的黑暗中停留了一会儿。此时他注意到,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一道光从里面透出来;于是他想要悄悄地偷窥一下丽娜,似乎觉得用这种方式他可以核实一下她是否真的爱他。他眼睛对准门缝,朝里面望去。结果看到了丽娜和茱莉亚令人吃惊的一幕。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灯,房间其他的地方都笼罩在黑暗里。他看到茱莉亚坐在床头,背靠着枕头,全身裹着一件白布:那是浴室里用的大浴巾。她双手把浴巾按在胸口,她的肚子和双腿都露了出来。丽娜蜷缩在地上,就在茱莉亚的双腿边,她用双臂抱住茱莉亚的双腿,额头顶住茱莉亚的膝盖,胸脯靠在茱莉亚的小腿胫骨上。茱莉亚并没有斥责她,相反,可以说她是带着一种愉悦而宽容的好奇,伸长脖子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由于她的姿势略微后仰,所以茱莉亚也只能看到她身体的一部分。丽娜没有动弹,最后小声地说:“我这样待着,你不会不开心吧。”

“不,不过等一会儿我就要穿衣服了。”

丽娜沉默了一会儿,就好像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似的说:“但是,多么愚蠢啊……你怎么了?……既然你自己也说了,你要是没结婚,现在是不会反对的。”

“也许,我说这些,”茱莉亚有些调皮地说道,“是为了不冒犯到你……而且,我已经结婚了。”

马尔切罗一直注视着她们,此时他看到丽娜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只胳膊抽出来,“结婚了,”她用强烈的讽刺语气说道,“那也要看看是和谁结婚。”

“我喜欢他。”茱莉亚说。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她说:“现在我是真的需要穿衣服了。”

丽娜快速地跳了起来,惊呼道:“你不要动……你只需要告诉我东西在哪里……我来帮你穿衣服。”

“不,我自己穿衣服。”茱莉亚踮着脚尖,从马尔切罗的眼前走过,消失在房间深处。接着传来了她的声音:“我求你别看我……或者你干脆转过身去吧……你让我不好意思了。”

“那你干脆说你想让我走开算了。”

“不,你就待在那里,别看我。”

“我不看你……看你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你别生气……你要理解我:如果不是因为之前你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我也不会不好意思,现在你可以随便看我了。”这句话的声音是被闷住的,就好像头上套着一件衣服。

“你不要我帮忙吗?”

“哦,上帝啊,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帮忙的话就帮吧……”

丽娜行动起来,她的身形在马尔切罗面前晃过,径直朝茱莉亚声音传来的房间走去,消失了。马尔切罗从门缝那里离开,回到了走廊里。

离开房门几步远的时候,他才发现,惊讶和慌乱已经让他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他已经用手指很机械地把老人送给他、他又准备送给丽娜的那朵栀子花给捏碎了。他随手把花丢在走廊地毯上,朝楼梯走去。

他下到底楼,走出去,在黄昏似有似无、雾气迷蒙的光线下来到塞纳河河畔。灯火已经点亮,有远处桥梁的一串串白色灯光,有一辆辆汽车成双成对的黄色灯光,有一个个窗户长方形的红色灯光,而夜色则像一片阴暗的烟雾似的,从对岸那些塔楼教堂的尖顶和房屋屋顶的黑色侧影后面,袅袅升进绿色而晴朗的天空中。马尔切罗走到一个护栏前,两个手肘靠在上面,俯视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塞纳河,而此时,河水似乎正把一条条宝石般的和一圈圈钻石般的倒影卷进它昏暗的波浪当中。这时他所感受到的已经更像是一场灾祸过后的死寂,而不是这场灾祸本身所带来的混乱。他明白自己在这个下午曾经有那么几个小时相信过有爱情;他也领悟了自己身处一个异常混乱动荡的世界,在其中转来转去,在这里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只有感官关系,从最自然最普通的感官一直到那些最变态最反常的。丽娜对他的爱肯定不是爱;丽娜对茱莉亚的爱,也不算是爱;他和妻子的关系,同样也不能被称为爱;甚至连茱莉亚,她是那么宽容,几乎被丽娜的殷勤勾引过去,她或许也不是用真正的爱来爱着他。在这个既有闪电又有黑暗、如同一个暴风雨的黄昏的世界里,这些男人女人、女人男人的模糊形象互相交织混杂,变得更加难以辨认,它们似乎暗示了一种同样模糊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却正如他所想,同他自身的、已经被验证过的、无法摆脱的命运紧密联结在一起。既然没有爱,就凭这一个原因,他就可以继续做他迄今为止一直在做的那种人,他就可以完成他的任务,就可以坚持和那个野兽般、无法预料的茱莉亚去试图组建家庭。这就是正常状态:这种权宜之计,这种空洞的形式。除了这种正常状态之外,一切都只是混乱和任意妄为。

他感觉自己是被迫做出这样的举动的,也因为他已经弄清楚了丽娜的举动的目的。她蔑视他,而且很可能像她之前对他还算坦诚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憎恨他;但是为了不中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而能够让她继续见到她所爱慕的茱莉亚,她装作对他抱有爱意。现在马尔切罗已经明白,如今他从丽娜那里已经不能去期待理解或者同情了;面对这种无法补救的,彻底的,以性反常、政治对立和道德蔑视为武装的敌视态度,他感到一种剧烈而又无能为力的痛苦。这样的话,她眼中和额头上曾令他神魂颠倒的如此纯洁和智慧的光芒,将永远不会垂怜他,满怀柔情地照亮他、安抚他。丽娜宁愿用这份光芒去忍受屈辱,去阿谀奉承,去乞求怜悯。想到这里,他回忆起他看到丽娜把脸紧紧压在茱莉亚膝盖上时所感受到的震惊,这种感觉同他在S市妓院中看到妓女路易莎听任奥兰多搂搂抱抱时的那种亵渎感一样。茱莉亚不是奥兰多,他心想,但是他希望那额头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低下去:他感觉很失望。

伴随着这些思绪,夜幕降临了。马尔切罗站直身子,转身朝宾馆走去。他正好来得及瞥见丽娜的白色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她行色匆匆地走向不远处停在人行道边的一辆轿车。她那种满意同时又几乎是鬼鬼祟祟的神色让他很吃惊,就好像一只貂或是银鼠从鸡窝里溜出来,嘴里叼着猎物。正如他所想的,这不是一个遭到拒绝的人的态度,而正好相反。也许,丽娜已经成功地从茱莉亚那里争取到了某些承诺;又或者是,茱莉亚出于厌倦或者肉欲上的被动,放纵了自己,任由对方做某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抚摩,她对自己和对别人总是如此的纵容,但是对于丽娜却是十分珍惜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拉开了车门,上了车;她斜着身子坐进去,然后再把双腿抽进来。马尔切罗看着车子开过,看着那漂亮的脸蛋,高傲、秀气、直挺挺的侧脸,双手握着方向盘。汽车远去了,他再次回到宾馆。

他上楼来到房间,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房间里很整齐,茱莉亚坐着,已经穿好衣服了,面对着梳妆台,正在打理头发。她没有转身,平静地问:“是你吗?”

“是的,是我。”马尔切罗一边坐到床上一边回答说。

他等待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玩得开心吗?”

妻子立刻兴奋地从梳妆台半转过身子回答说:“非常开心……我们看到了好多漂亮的东西,至少有十几家店留住了我的心。”

马尔切罗什么也没说。茱莉亚安静地理好头发,然后站起来,也坐在了床上。她穿着一件黑色晚礼服,敞开的领口显露出她丰满、结实、褐色的胸部,就好像两个新鲜的水果从果篮里露出来一样。衣服肩膀处绣着一朵鲜红色的玫瑰花。甜蜜而年轻的脸上是微笑着的大眼睛,丰润的嘴巴,性感又愉快的表情。她微笑了一下,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从那两片抹着鲜红色口红的嘴唇中间露出了洁白发亮的整齐的牙齿。她亲热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说道:“你猜猜看,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那位太太,就是夸德里教授的妻子……你想想看……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什么意思?”

“她是那种喜欢女人的女人……反正就是,她爱上我了……就这样……一见钟情……你走之后她对我说的……所以她才坚持让我留在她家休息……她很正式地向我表白呢……谁能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呢?”

“那你呢?”

“我可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我当时都要睡着了,因为我真的很累……一时间几乎没有弄明白……但最后我明白了,然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实话,你能想到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有节制、自控的女人,会是这样吗?”

“不,”马尔切罗温柔地回答,“我想不到……而且,”他继续说,“我也想不到你会用这样的热情回应她。”

“这是什么话,你嫉妒了?”她惊呼道,得意地开心大笑起来,“嫉妒一个女人?就算我顺从了她的心愿,但是你也不需要嫉妒……女人不是男人……你放心吧……我们之间,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几乎?”

“我说几乎,”她有所保留地回答说,“是因为我看她那么绝望,在她用车子送我回宾馆的时候,曾允许她握了我的手。”

“只是握了手吗?”

“你嫉妒了,”她又一次开心地大喊起来,“你真的嫉妒了……你这样我简直都认不出你了……好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还允许她亲吻了我一下……但是就像姐妹之间的那种……然后,由于她一直缠着我,把我弄烦了,我就赶她走了,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了……现在告诉我,你还嫉妒吗?”

马尔切罗之所以坚持让茱莉亚一直谈论丽娜的事情,主要是为了再一次印证他和妻子之间的不同:他自己一辈子都为了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情而心神不定;而他的妻子呢,则能够接受发生的一切,如此放纵自己,而且会立刻忘记,先是肉体上忘记,继而是心灵中。他温柔地问道:“可你在过去,还有过这样的关系吗?”

“不,从没有过。”她坚定地回答。这样果断的语气出现在她身上太不寻常,以至于马尔切罗马上就明白了,她在说谎。他坚持问道:“说吧……为什么撒谎呢?……如果不了解这些事情,是不会像你对待夸德里太太那样去做的……说实话!”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要紧呢?”

“我感兴趣,想知道。”

茱莉亚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然后缓缓地说:“你记得我和那个男人,就是和那个律师的事情吧?……直到我遇到你的那一天为止,这件事都让我对男人感到非常恐惧……所以我就有了一段友情,但是维持的时间很短……她是个学生,和我同龄……她真的很喜欢我,当时,在我特别需要爱的时候,是她的这份感情打动了我……之后,她变得专制、挑剔、嫉妒,于是我就断绝了和她的关系……有时候我会在罗马,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见她一面……可怜的女孩,她一直爱着我。”在片刻的沉默和局促之后,此时她又恢复了她一直以来的那种平静的表情。她握着他的手接着说:“你放心吧,不要嫉妒,你知道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知道。”马尔切罗说。此时他回想起了在卧铺车厢时茱莉亚的眼泪,她自杀的企图,他知道她是真心的。她传统地认为失去了贞操就相当于背叛,但同时对于自己的这些过往她却觉得一点都不重要。茱莉亚又开口说:“但是我跟你说,那个女人真的是个疯子……你知道她想干什么吗?她想过几天带我们所有人去萨沃伊,他们在那里有个房子……而且,你想想看,她甚至都已经做好计划了。”

“什么计划?”

“她的丈夫明天出发;而她在巴黎再待几天……她说是有事情要忙,但是我肯定她留下来是为了我……她建议咱们和她一起走,和他们在山里度过一个星期……她脑子里完全没有我们正在新婚旅行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你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她给我写了她在萨沃伊家的地址,让我发誓会说服你接受邀请……”

“地址在哪里?”

“就在那边,”茱莉亚指着床头柜大理石台面上的一张纸条说,“不会吧,难道你要接受这个邀请?”

“不,但也许你想去。”

“求你了,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觉得那个女人很重要吗……我都和你说了,我刚刚撵她走就是因为她一直缠着我,把我给弄烦了。”她从床上站起来,一边还在说着话,一边走出房间。“对了,”她在浴室里大喊道,“半小时前有人打电话找你……一个男人的声音,意大利人……他不想说自己是谁……但是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让你尽快打这个电话……号码我也写在刚刚那张纸条上了。”

马尔切罗拿起纸条,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仔细地把夸德里在萨沃伊的地址以及奥兰多的号码都记了下来。此时他觉得,在经历了下午短暂的兴奋之后,自己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他之所以知道他已经找回了自己,首先就是从他刚刚自觉的动作,接着是伴随这些动作而来的听天由命的忧郁感觉。他把记事本放回口袋的时候,心想,这样一切都结束了,那在他生活中出现的短暂的爱情,不过是这种生活最终成形的过程中产生的轻微震动罢了。

他心中又想了想丽娜,感觉丽娜对于茱莉亚突如其来的激情似乎是命运给他的指引,因为这让他知道夸德里在萨沃伊地址的同时,也保证了当奥兰多和他的手下出现在那里的时候,丽娜自己却不会在。夸德里的单独出发和丽娜留在巴黎,这两件事情同他的任务完美契合;如果事情不照这样进展,他不知道他和奥兰多要如何完成任务。

他站起来,对妻子大喊说自己下楼在大厅那里等她,然后就出门了。在走廊尽头有一个电话亭,他不慌不忙地,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当从听筒中听到探员的声音时,马尔切罗才从自己漫天思绪的迷雾中清醒过来。奥兰多开玩笑似的询问:“那么,阁下,咱们这顿美餐会在哪里吃呢?”于是马尔切罗很镇静地、缓慢而清晰地开始向奥兰多说出了夸德里的旅行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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