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计程车停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马尔切罗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招牌。棕色底上面印着白色的“葡萄酒炖鸡”,招牌就悬挂在一幢灰色老房子二楼的位置。他们走进饭店:一张红丝绒长沙发围绕着整个大厅;餐桌都摆放在这张沙发前面;长方形的旧式镜子镶嵌着镀金边框,反射出中央吊灯的柔和光线以及店内零星几位客人的脑袋。马尔切罗一下子就认出了坐在角落里的夸德里教授,以及坐在他身边的妻子,他比他的妻子整整矮了一个头,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他正从眼镜上方查看着菜单。而丽娜却是笔挺地坐着,一动不动。她穿着一件黑色丝绒衣服,凸显出雪白的手臂和胸脯,还有苍白的面孔,她似乎正焦虑地盯着大门。看到茱莉亚之后,她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教授也站起来,身体几乎被妻子全部挡住。两个女人握了手,马尔切罗随意地抬起头,就看到奥兰多的脑袋不可思议地悬挂在一面镜子反射出的淡淡的黄色灯光之中,并且注视着他们。与此同时,饭店带着钟摆的座钟响了起来,它的金属内脏搅动起来,发出哀鸣,最后敲响了。“八点了,”他听到丽娜用愉快的声音喊起来,“你们真准时啊。”

马尔切罗抖了一下,钟摆依旧敲打着,发出凄惨而庄严的声音,马尔切罗伸出手,握住夸德里伸过来的手。钟摆敲响了最后一下,马尔切罗的手掌紧紧贴住夸德里的手掌,这时他想起来,根据之前的约定,这一次握手就意味着向奥兰多指认出牺牲品,于是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弯腰亲吻夸德里的左脸颊,就像犹大曾经做过的那样,下午的时候他还曾开玩笑似的把自己和犹大做对比呢。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接触到了那粗糙的脸颊,对这样强烈的感受他自己却深感镇定。

于是他又一次抬起头看着那面镜子:奥兰多的脑袋依旧悬挂在空中,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们。最终他们四个人坐了下来,他和夸德里坐在椅子上,两个女人则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酒水服务员拿着酒单走过来,夸德里开始认真地点起酒来。他好像完全投入点酒这件事情当中了,和酒水服务员长时间地讨论着酒的品质,他似乎对此非常了解。最终他点了一种葡萄酒,配鱼吃的干白葡萄酒,然后又点了一种搭配烤肉吃的红葡萄酒,另外还有冰镇的香槟酒。酒水服务员离开之后,普通服务员接着走了过来,于是同样的场景又重复了一遍:对于各种菜肴的激烈讨论,犹豫、思考、提问、回答,最终他选择了三道菜,一道前餐,一道鱼,还有一道菜是肉品。与此同时,丽娜和茱莉亚在小声地交谈着,马尔切罗眼睛盯着丽娜,陷入了某种迷离的状态。他似乎依旧能够听到和夸德里握手时身后那恼人的钟声,似乎又看到了奥兰多那个像是被砍下来的脑袋正从镜子里看着他,于是他明白,他之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自己的命运,就好像面对着一块十字路口的碑石,碑石两边延伸出两条不同的道路,它们的终点却是相同的。当马尔切罗听到夸德里用他一直以来的那种冷漠语气询问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在巴黎逛了逛?”

“是的,稍微逛了一下。”

“喜欢吗?”

“非常喜欢。”

“是啊,这是一座让人喜爱的城市,”夸德里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似乎是提醒马尔切罗一样道,“但是,我希望您的关注点能够在我今天说过的事情上面:那就是,这不是意大利报纸上说的那种罪恶、腐化堕落的城市……您肯定是有这种想法,而这种想法是不符合事实的。”

“我并没有这种想法。”马尔切罗有些吃惊地说。

“您没有这种想法我感觉很奇怪,”教授没有看他,说道,“所有的您这一代的青年都有类似的想法……他们觉得,如果一个人不苛刻,那他就不够强大,而为了感受到自己的苛刻,他们就会制造出一些不存在的‘牺牲品’。”

“我不觉得自己很苛刻。”马尔切罗干巴巴地说。

“我确信您是的,现在我就向您证明。”教授说。他等服务员把前餐的盘子摆好之后接着说:“咱们来看看吧……我打赌,在我刚才点酒的时候,您心里一定感到很惊讶,我居然会去评价这类事情……不是这样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马尔切罗很不情愿地承认:“也许您说得有道理……但这没什么不好……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的外表正好是和您的说法一样,很苛刻。”

“肯定不会像您的外表,亲爱的孩子,从来都不像,”教授愉快地重复说,“那咱们接着说……您说实话:您从来不喜欢葡萄酒,也不懂葡萄酒。”

“是的,说实话,我几乎不喝葡萄酒,”马尔切罗说,“可这有什么重要呢?”

“很重要,”夸德里平静地说,“非常重要……同样,我敢说您也不欣赏美味佳肴。”

“我吃东西……”马尔切罗开始说道。

“就只是为了吃东西罢了,”教授用胜利的口吻说完了马尔切罗的话,“正如您想表现的那样……最后,您肯定是对爱情抱有偏见的……比如,如果您在公园里看到一对情侣在接吻,您涌上来的第一感觉是谴责,是厌恶,您很可能会由此推断,这个公园所在的城市是一座不知廉耻的城市……不是吗?”

马尔切罗现在才明白夸德里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他肯定地说:“我不会做任何推断……很可能从一出生我就对这类事情没什么兴趣。”

“不仅如此,对于您来说,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也是有罪的,所以是可鄙的……您承认吧。”

“这一点我不承认,他们只是和我不一样罢了,仅此而已。”

“那些不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就是反对我们的人,”教授突然来了一句政治演讲风格的话,“如今在意大利以及其他地方,这是人们乐意去反复提及的一句格言,不是这样吗?”他说话的同时已经开始吃东西了,吃得如此津津有味,以至于他的眼镜都滑下来了。

“我不觉得,”马尔切罗生硬地说,“我不觉得政治和这些事情有关系。”

“埃德蒙多。”丽娜说道。

“亲爱的。”

“你答应过我不谈政治的。”

“但是我们其实并非在谈论政治,”夸德里说,“我们在说巴黎……总结来说,巴黎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这里的人们热爱美酒、美食,热爱跳舞,以及在公园亲吻,总之就是寻开心……我肯定,你对于巴黎的评价不可能是正面的。”

这一次马尔切罗没有说话。茱莉亚笑着替他回应说:“然而对于我来说,我非常喜欢巴黎人……他们是那么开心。”

“说得好,”教授赞许说,“夫人,您应该给您的丈夫治疗一下。”

“可他又没生病。”

“不,他得了苛刻病。”教授的头附在盘子上面说。然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或者确切点说,苛刻仅仅是一个症状。”

现在,对于马尔切罗来说已经很明显了,根据丽娜所说,教授知道所有关于他的事情,现在他是在和自己玩着猫和老鼠的游戏。但是马尔切罗又不得不想到,这个游戏和他自己的游戏相比又是那么的幼稚和天真,他自己的游戏是那么黑暗,这个游戏今天下午在夸德里的家中就开始了,而且会在萨沃伊他的别墅里以血腥的方式完结。他几乎是用一种俏皮而又忧伤的语气问丽娜:“我真的看上去那么苛刻吗……您也这么觉得?”

他看到丽娜用一种冷淡而拒绝的眼神打量着他,他在这个眼神当中痛苦地揣摩着丽娜心中对他深深的敌意。接着,很明显丽娜又恢复了她已经决定要扮演的、那个恋爱中的女人的角色,因为她微笑着用力说道:“我不太了解您……您给人的印象无疑是很严肃的。”

“啊,这倒是的……”茱莉亚深情地看着丈夫说,“您想想看,我好像也就看到他笑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严肃’这个词很合适。”

丽娜此时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含着恶意。“不,”接着她慢慢地说道,“不,我错了……‘严肃’这个词不对……应该说是‘忧虑’。”

“忧虑什么?”

马尔切罗看到她冷漠地耸耸肩膀:“这一点嘛,我就不知道了。”但就在这时,马尔切罗极为惊讶地感觉到,在桌子下面,丽娜的脚缓缓地、故意地蹭着他的脚,然后踩在上面。夸德里很善意地说道:“克莱里齐,您不要太担心自己的样子很忧虑……这些都是消磨时间的闲谈而已……您是在新婚旅行当中……只有这一点应该让您忧虑……不是这样吗,太太?”他对茱莉亚微笑着,这笑容就好像是被肢解的人的痛苦面相;茱莉亚也对他笑了笑,愉快地说:“可能让他感到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不是这样吗,马尔切罗?”

这时候丽娜的脚依旧踩着马尔切罗的脚,这种肢体接触似乎令他一分为二,就好像这种暧昧从之前的爱情关系现在转移到了他的整个生活当中,而且不是一种情况,是两种:第一种情况,他向奥兰多指认出夸德里,然后和茱莉亚一起回到意大利;第二种情况,他救了夸德里,抛弃茱莉亚,和丽娜一起留在巴黎。这两种情况,就好像两张叠放在一起的照片那样,带着他多种情感的不同色彩——惋惜和恐惧、希望和忧郁、无奈和反抗——相互重叠,相互融合。他非常清楚,丽娜踩他的脚仅仅是为了骗他,继续忠诚于她所扮演的那个恋爱中的女人的角色,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爱着他,这简直有些荒唐。而同时他心里也在自问,为什么她会从各种挑逗动作当中选择一个如此传统、粗劣的呢?于是,在这种选择当中,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个女人对于他惯有的蔑视,就好像根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和心机就能够欺骗到他。丽娜一边用脚踩着他,眼睛故意死死地盯着他,一边说:“说到你们的新婚旅行……我已经和茱莉亚提过了,但是我知道茱莉亚不会有勇气告诉您,所以请允许我在此提出这个想法……你们为什么不在萨沃伊结束你们的旅行呢?……来我们家?……我们整个夏天都会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很漂亮的房间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你们住上一个星期,十天,想住多久都可以……然后从那里直接回意大利。”

好吧,马尔切罗几乎是带着沮丧的心情想,这就是那只脚踩他的原因了。他转念又想,但这一次却是带着有些气愤的心情,萨沃伊的邀请和奥兰多的计划完美契合:接受邀请后,他们就要把丽娜留在巴黎,而同时奥兰多就有充分的时间在山里完成夸德里的任务。他慢慢地说:“我对于去萨沃伊旅行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但要在一个星期之后……在我们参观完巴黎之后。”

“太好啦,”丽娜立刻胜利般地说道,“这样你们就可以和我一起走……我的丈夫在我之前,明天就动身,我也要在巴黎再待一个星期。”

马尔切罗感到那个女人的脚已经不再踩着他了。这个动作已经失去了必要性,所以也就无须再讨好暗示他了;丽娜甚至都不愿意用眼神向他表示一下感谢。马尔切罗的注意力从丽娜转到他妻子身上,他看到妻子似乎不太高兴。她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同意我丈夫……我也很抱歉让您觉得似乎不太礼貌,夸德里太太……但我们不可能去萨沃伊。”

“为什么?”马尔切罗不禁惊呼起来,“在巴黎旅游完之后……”

“在巴黎游览完之后,你知道咱们要去蓝色海岸[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沿岸的滨海地区,毗邻意大利。]那里,去找我们的那几个朋友。”这是谎话,因为他们在蓝色海岸那里根本就没有朋友。马尔切罗明白茱莉亚之所以撒谎是为了摆脱丽娜,同时也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对这个女人完全是不在乎的。但是,茱莉亚的拒绝,使得计划可能存在一种风险:丽娜可能会觉得很生气,然后和夸德里一起走。因此就需要有所补救,确保顽固的妻子能够肯定地接受这个邀请。他着急地说:“哦,那几个朋友啊,我们可以不去管他们……咱们总有时间会见到他们的。”

“蓝色海岸……太可怕了,”丽娜此时感叹说,对于马尔切罗的帮忙她很高兴,她用兴奋、愉快、如同唱歌一样的语气说,“去蓝色海岸的人……都是南美洲的暴发户,还有妓女。”

“是的,但我们是有事的。”茱莉亚固执地说。

马尔切罗又一次感受到丽娜的脚踩在他的上面。他坚定地问道:“好了,茱莉亚,咱们为什么不接受这邀请呢?”

“如果你真的想,那就去吧。”她低头回答。

听到这句话,马尔切罗看到丽娜转身看着茱莉亚,脸上带着不安、忧伤、愤怒、吃惊的表情。“可是为什么呢,”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震惊的语气喊道,“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可怕的蓝色海岸呢?……这是那些乡巴佬儿才会有的想法……只有那些乡巴佬儿才会想着去参观蓝色海岸……我向您保证,面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会有犹豫……算了,算了,”她突然又用一种激动而绝望的语气说,“应该还有您没说的理由……也许我和我的丈夫让您反感。”

马尔切罗不得不佩服这种充满激情的言语暴力,这种言辞几乎让丽娜能够当着他和夸德里的面和茱莉亚像恋人一样打情骂俏。茱莉亚有些惊讶,抗议说:“求您了……您都在说些什么啊?”

夸德里安静地吃着东西,就好像他一直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东西,而没有去听他们的对话,他用一贯的冷漠的语气说:“丽娜,你让太太难堪了……就算我们真的如你所说,让她反感,那她也是绝对不会对我们说的。”

“是的,她就是反感我们,”那个女人继续说,没有管丈夫的话,“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也许就是我一个人让她反感……不是这样吗,亲爱的?……您讨厌我……每个人都会觉得,”她一边转身看着马尔切罗一边说,依旧是用那种激动、绝望、社交式的而又别有用心的语气,“都觉得自己讨人喜爱,然而有些时候,正是那些自己想要讨好的人,却忍受不了我们……说实话,亲爱的,您忍受不了我……当我说话,愚蠢地坚持要您和我们一起去萨沃伊的时候,您却在心里想:‘这个疯女人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她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我忍受不了她那张脸,她的声音,她的行为举止,总之就是她的整个人呢?’您说实话吧,此时此刻您心里就是在想类似的事情。”

如同马尔切罗所想的,她已经肆无忌惮了。就算她的丈夫也许完全不理会这些精心设计的含沙射影,但是他呢,尽管这些执意的纠缠被掩饰,但是他很难不意识到这些话到底是针对谁的。茱莉亚略微有些惊讶,抗议说:“瞧啊,您都在想些什么啊……”

“这都是真的,”那个女人痛苦地喊道,“您讨厌我。”然后她转头对着丈夫,既痛苦又得意地说:“你看,埃德蒙多,你刚刚还说这位太太不会说呢……然而她已经说出来了:她讨厌我。”

“我没说这个,”茱莉亚笑着说,“这件事我连想也没想过……”

“您没说,但是已经让人很明白了。”

夸德里依旧低头盯着盘子,嘴上说:“丽娜,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坚持……克莱里齐太太为什么会讨厌你呢?她认识你才几个小时,很可能对你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

马尔切罗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又该介入了,因为丽娜的眼神已经在压迫他了,那是充满愤怒的眼神,几乎是在用蔑视和绝对的权威侮辱他。现在她已经不再踩他的脚了,而是趁着他的手放在饭桌上的那一刻,假装去拿盐,顺便肆无忌惮地捏了他的手指。他用调解和做出结论的语气说:“恰恰相反,茱莉亚和我对您抱有非常大的好感……我们非常高兴接受邀请……我们肯定会去的……不是吗,茱莉亚。”

“当然,”茱莉亚突然间就被说服了,“主要就是因为之前的那件事情……我们其实是愿意接受邀请的。”

“太好了……那就一言为定了……咱们一个星期之后一起走。”丽娜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芒,马上开始谈论即将会在萨沃伊发生的那些事情,游览散步啊,美丽的风景啊,还有他们会住的漂亮的房子。但是马尔切罗却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含糊其词,可以说,她就像一只笼中的小鸟,当一束阳光照进鸟笼的时候,她顺从了自己想要歌唱的冲动,而不是要真的说些什么或者说提供某些信息。就如同小鸟沉醉在自己的歌声当中一样,丽娜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声音当中,她的声音颤抖着,透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马尔切罗感觉自己已经被排除在两个女人的对话之外了,于是他抬头,几乎是有些机械地看着夸德里身后悬挂着的镜子:奥兰多那诚恳、善良的脑袋依旧悬挂在那里,在半空中,被砍下来了,但还是活着的。但现在这个脑袋不再孤独了:在它的旁边可以看到另一个脑袋正在和奥兰多的脑袋说话,这颗脑袋同样清晰而滑稽。这个脑袋像是某种猛禽,但是又一点也不像老鹰,似乎是一种可悲而低等的生物:深陷的眼睛,小小的,没有任何光芒,扁平的额头;大大的可怜的鹰钩鼻子;面颊凹陷,透露着苦涩的阴影;小小的嘴巴;僵硬的下巴。马尔切罗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这时,夸德里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问道:“对了,克莱里齐……要是我请您帮我个忙的话……您会答应我吗?”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马尔切罗注意到,夸德里一直等到自己的妻子把话都说完了,最终才提出这个问题。马尔切罗说:“当然,只要我办得到。”

他感觉夸德里在说话之前,看了看妻子,似乎是要从她那里得到一种确认,一种对于他们已经讨论过,并最终确定下来的事情的确认。“是这样的,”夸德里用温柔而圆滑的语气说,“您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在巴黎做的事情是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不再返回意大利……我们现在在意大利还有一些朋友,我们利用可能的方式来和他们取得联系……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委托那些对于政治不感兴趣的人,以及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怀疑从事政治活动的人带信件给他们……我觉得您就可以帮我把其中的一封信带回意大利……在您路过的第一个火车站把它投递出去……比如说,都灵。”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马尔切罗现在意识到夸德里的这个请求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考验他;或者至少是为了为难他;他还明白了提出这个要求是和丽娜商量之后的结果。夸德里很可能利用他一直以来的说服人的方法,劝服了他的妻子,可以耍出类似这样的小花招;但是这并不足以改变她对马尔切罗的敌意。他似乎能从她那紧绷着的、冷漠的、几乎是愤怒的脸上猜出来。但是夸德里有什么目的,此时此刻他还猜不出来。为了争取时间,他回答说:“但是如果我被发现了,就要坐牢了。”

夸德里笑起来,开玩笑似的说:“坐牢也不会是件坏事情……而且正好相反,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好事情……您不知道政治运动是需要殉难者和烈士的吗?”

丽娜皱起了眉,但是没说话。茱莉亚焦虑地看着马尔切罗:很明显,她希望丈夫能够拒绝这个请求。马尔切罗缓缓地接着说道:“说到底,您几乎是在希望这封信被人发现。”

“这倒不是。”教授带着一种愉悦的从容神情在杯中倒了酒,一时间,这种神情几乎引起了马尔切罗的同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渴望的是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和我们并肩作战……为了我们的事业而坐牢,仅仅是和我们共同战斗的方式之一……当然,不是唯一的方式。”他慢慢地喝着酒;然后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严肃地说道,“但我也只是在形式上跟您提一下……说说罢了……我知道您会拒绝的。”

“您猜对了,”马尔切罗同时也权衡了这个要求的利弊,说道,“我很遗憾,但我觉得我帮不了您这个忙。”

“我丈夫不从事政治,”茱莉亚带着一种恐慌的关切解释说,“他只是一个国家公务员……是不介入这些事情的。”

“看得出来,”夸德里带着宽容甚至有些亲切的表情说道,“看得出来:他只是国家公务员。”

马尔切罗觉得夸德里对于自己的答复很奇怪地表现出了满意。而他的妻子却似乎有些生气。她咄咄逼人地质问茱莉亚:“为什么你这么害怕自己的丈夫从事政治呢?”

“这到底有什么用呢?”朱莉亚很自然地回应道,“他应该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而不是什么政治。”

“看,在意大利,女人就是这么思考问题的,”丽娜转头对丈夫说,“然后当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感到奇怪。”

茱莉亚生气了:“说实话,这个问题跟意大利没有关系……在某些情况下,任何国家的女人都会这样思考问题……如果您生活在意大利,您也会像我这样思考的。”

“算了,您别生气,”丽娜带着一种阴沉、哀伤而又亲切的笑容说,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拂过茱莉亚生气的脸庞,“我是开玩笑的……您说的也许有道理……总之,您在保护丈夫,为了他而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可爱……不是吗,埃德蒙多,她太可爱了?”夸德里心不在焉地点头同意,甚至有些不耐烦,好像在说:“都是些妇人之词!”接着他严肃地说:“太太,您说得有理……永远不要让一个男人在真理和面包之间做出选择。”

马尔切罗心想,这个话题已经说到尽头了。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这个提议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服务员过来更换了餐盘,然后把一个盛满水果的盘子放在桌上。酒水服务员走过来,询问是否可以把香槟酒打开。“好的,”夸德里说,“您打开吧。”

服务员从冰桶里拿出酒瓶,用一条餐巾裹住瓶颈,向上拽出瓶塞,然后熟练地将冒着泡沫的酒倒入几个高脚杯当中。夸德里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让我们为事业的健康喝一杯。”他说,接着转身面向马尔切罗,“您不愿意帮我送信,但至少可以来个祝酒词吧,不是吗?”他似乎非常激动,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但是马尔切罗注意到,无论是在他祝酒的姿态中,还是在他的面部表情中,都有着某种狡猾,好像在算计着什么。在回应祝酒词之前,马尔切罗看看自己的妻子和丽娜。茱莉亚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向他点头,眼神似乎在说:“祝酒词你是可以说的。”丽娜手拿酒杯,看着下面,表情有些气恼和冰冷,几乎是一种厌烦。马尔切罗站起来,说:“那么,就为事业的健康干杯吧。”然后他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夸德里的酒杯。但是,几乎是出于孩子般的顾虑,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为了我的事业。”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需要守护的事业了,仅仅剩下一个痛苦的、无法理解的责任需要完成。他很遗憾地注意到丽娜在避免和自己碰杯。而茱莉亚则夸大了自己的热情,很做作地叫着每个人的名字,挨个碰杯:“丽娜,夸德里先生,马尔切罗。”水晶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尽管微弱,却那么刺耳,这让马尔切罗又一次颤抖,就像之前咚咚的钟声响起时一样。他抬头向上,在镜子里看到了奥兰多的脑袋悬在半空中,用他那清澈而毫无表情的眼神注视着他,那完全就是被砍掉的头颅上的眼睛。夸德里将酒杯伸向服务员,服务员又一次将酒杯斟满;然后他的举动中加入了某种感情的升华,他高举酒杯,对着马尔切罗说道:“现在这杯酒是为了我们的个人健康,干杯,克莱里齐……谢谢。”他用影射的语气着力强调了一下“谢谢”这个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了下来。

他们接着安静地喝了一会儿酒。茱莉亚喝光了两杯酒,此时正用温柔、感激、痴醉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突然感叹道:“这个香槟酒真好喝啊……马尔切罗,你说呢?你不觉得香槟酒很好喝吗?”

“是啊,这酒非常好喝。”他同意说。

“你没那么喜欢,”茱莉亚说,“它真的很好喝……我已经喝醉了。”她边笑边摇头,然后突然举起酒杯说:“来,马尔切罗,为我们的爱情干杯。”

她醉醺醺地笑着向马尔切罗伸出酒杯。教授远远地看着;丽娜脸上是冷冰冰的厌弃的表情,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茱莉亚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她喊道,“你太苛刻了,这没错……为我们的爱情干杯,你会感到难为情的……那我就自己,一个人,为我如此钟爱的生活,这如此美好的生活,干杯……为了生活。”她快乐而又笨拙,喝酒的动作太猛,以至于杯中的酒有些都洒落在桌子上了;然后她喊道:“这会带来好运的。”她把手指浸入酒中,然后要用手指碰马尔切罗的太阳穴。他不得不做了个动作躲开。茱莉亚站了起来,惊呼说:“你难为情了……好吧,不过我可没有不好意思。”接着她绕着桌子,走过去抱住马尔切罗,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用力地亲吻他的嘴。“咱们是在新婚旅行,”她用挑衅的语气说着,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喘着粗气,“咱们是在新婚旅行,可不是为了搞政治和带信到意大利。”

这些话似乎是对着夸德里说的,夸德里淡定地说:“您说得有道理,太太。”马尔切罗在夸德里有意识的含沙射影和妻子天真、无意识的影射之间,选择低头沉默。在一段沉默之后,丽娜开口发问,就好像随便说说的样子:“明天,你们做什么?”

“我们去凡尔赛。”马尔切罗一边用手帕擦拭着茱莉亚留在嘴上的口红印,一边回答。

“我也去,”丽娜急忙说,“我们可以早上出发,在那边吃中饭……我先帮我丈夫收拾行李,然后过来接你们。”

“太好了。”马尔切罗说。丽娜小心地补充说:“我想开车送你们……但是我丈夫要把车开走,我们就得坐火车去了……这样更开心。”夸德里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此时他正在埋单,就是用驼背的人所用的那种动作,从条纹裤子的口袋里掏出叠成四折的钞票。马尔切罗想要把一些钱递过去给他,但是夸德里拒绝了,说:“下次您来付吧……在意大利的时候。”茱莉亚突然醉醺醺地高声说:“在萨沃伊的时候我们一起吧……但是凡尔赛我想和我丈夫单独去。”

“谢谢,”丽娜讽刺地说道,说着从桌边站起来,“至少这叫作把话说清楚了。”

“您别生气,”马尔切罗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因为香槟酒……”

“不,是我对你的爱,傻瓜。”茱莉亚喊道。她笑着,和教授一起朝门口走去。马尔切罗听到她接着说:“您觉得,新婚旅行期间,我想单独和我丈夫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亲爱的,”夸德里温柔地回答,“这太对了。”丽娜此时则用尖酸刻薄的语调评论说:“我之前竟然没想到这一点,我真蠢……对于新婚夫妇来说,凡尔赛是必去之地。”到了门口,马尔切罗让夸德里在他之前先出门。当他自己出门时,又一次听到了敲钟报时的声音:已经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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