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者  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走出饭店,教授坐在了汽车方向盘前面,让车门敞开着。“您的丈夫可以和我丈夫一起坐在前面,”丽娜对茱莉亚说,“而您可以跟我坐在后面。”但是茱莉亚却用嘲弄和醉醺醺的语调说:“为什么?按照我的想法,我更愿意坐在前面。”然后果断地坐到了夸德里的旁边。于是马尔切罗和丽娜一个挨着另一个地坐在了后排位置。

马尔切罗想和这个女人说话,表现出自己像是真的爱上她了。在这种渴望当中,除了有一种渴望报复的冲动之外,还有就是残存的一点希望:就好像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他依然以一种矛盾和不由自主的方式幻想着丽娜的情感。汽车行驶着,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放慢了速度,准备转到一条横向的马路上;于是,马尔切罗借着这个黑暗的机会,抓住了丽娜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把它拉到他们两人身体中间的座椅位置上。在两只手相互接触的时候,他看到丽娜猛然间愤怒地转过头,但是这个动作马上又变成了一种虚假的迎合和哀求的警告。汽车穿过拉丁区的一条条小街道,马尔切罗则一直抓着丽娜的手。他感觉这只手完全在自己的手中伸展开,不仅仅是在用肌肉拒绝他的触摸,甚至还在用皮肤来拒绝,几根手指无助地动来动去,动作中似乎夹杂着厌弃、愤恨和怒气。在一个转弯的地方,车子由于急速而倾斜,两个人一个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于是马尔切罗抓住丽娜的后脖颈,就好像对待一只可能会翻身挠人的猫一样,把她的脑袋扭到另一侧,吻了她的嘴。一开始她试图挣脱,但是马尔切罗用更大的力气紧抓住那个像男孩子一样剃得光秃秃的、纤细的脖颈;于是,在发出一声沉闷的痛苦呻吟之后,丽娜完全停止了反抗,忍受着他的亲吻。但是,马尔切罗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丽娜的嘴唇由于厌弃而扭曲在了一起;与此同时,那只一直被紧握在他手中的手,它尖尖的指甲戳进了他的手掌:表面看这是个充满情欲的动作,但是马尔切罗知道,其实它表现的是无尽的厌恶与敌意。他尽可能延长这亲吻的时间,时而看着她的眼睛,那闪烁着厌恶和反感的眼睛,时而又看着前面两个黑黑的、一动不动的脑袋,那是茱莉亚和夸德里。迎面驶来的一辆车子的强烈灯光照在挡风玻璃上:马尔切罗放开了丽娜,重新坐回座位上。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丽娜也向后倒,坐在座位上,然后拿起手绢,慢慢地用充满思虑和厌恶的动作擦拭嘴巴。看到她那么仔细又厌恶地擦着自己的嘴唇,他本觉得她的嘴唇应该颤抖着并且渴望着亲吻,于是他感到了绝望、阴暗、可怕的痛苦。

“爱我吧,”他本想这样大叫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爱我吧。”突然间他觉得,不仅仅是他的生命已经依赖于他如此渴求而又不可能得到的丽娜对他的爱,甚至丽娜自己的生命也是有赖于此。确实在这个时候,就好像被丽娜的那种极度的反感所感染了,他感觉自己也体会到了一种充满血腥味的、想要杀人的怨恨,尽管这种怨恨中还掺杂着挥之不去的爱意。他心想,这时他情愿把她杀死;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她活着,却是自己的敌人;他还想到——尽管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恐惧——看着她死去也许会让他体会到比爱她更大的乐趣。接着他灵魂骤然一震,深感后悔,心中自语道:“感谢上天,当奥兰多和其他人去萨沃伊的时候她不会在那里……感谢上天。”他明白,他一度希望她和她的丈夫以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场合中死去。

车子停下来了,他们下了车。马尔切罗隐约看见一条幽暗的郊区小路,路两边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和花园围墙。“您会发现,”丽娜挽着茱莉亚的胳膊说,“这里真的不是一个适合淑女来的地方……但是挺有意思的。”他们走进一扇闪着灯光的门。门上方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红色玻璃,上面是蓝色的字母:La Cravate noire。“黑领结,”丽娜向茱莉亚解释说,“那些穿吸烟装的男士戴着的领结,在这里全都是由女人们戴着的,从女招待到老板娘都是如此。”他们走进门厅,从衣帽寄存处柜台那里马上伸出一个脑袋,这个脑袋棱角分明,短头发,没有胡须,上面是一张女性雪白的面容,她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存衣处。”茱莉亚开心地走到柜台前面,转身,然后让披肩从赤裸的肩膀滑落到那位寄存处女服务员的手中。服务员身穿黑色外套,浆洗过的衬衫,打着蝴蝶领结。接着,他们穿过浓厚的烟雾,在一片音乐嘈杂声和人声鼎沸中走进了舞厅。

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从那些坐满客人的桌子中间向他们迎面走过来,很难判断这个女人的年纪,但肯定不年轻,胖胖的脸庞,脸色苍白,皮肤光滑,标志性的黑色蝴蝶领结就系在她的下巴底下。她一边亲切而熟悉地向夸德里的妻子打招呼,一边把用丝带系在男士外套翻领上的单片眼镜拿起来,放到目光威严的眼睛上面,她说:“四位……我正好有一个您想要的位置,夸德里太太……请跟我来。”这个地方似乎让丽娜的情绪好了起来,她伏在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女人肩膀上说了些调皮而快乐的话,然后那个女人就像男人一样,耸了耸肩膀,做了个轻蔑的怪相表情作为回复。就这样他们跟着这个女人一直走到大厅尽头的一张空桌子前。“到了。”女老板说道,这次轮到她俯身对已经坐下来的丽娜在耳边说着些什么,表情很欢乐,甚至有些恶作剧的样子,然后她挺起胸膛,很威严地抬起她那光亮的小脑袋,从那些桌子中间走远了。

接着走来一位身材矮小而壮实的女招待,头发是深棕色的,衣着打扮和别的招待一样,丽娜看上去就像是终于来到了一个符合自己趣味的地方而感觉快乐自在的那些人,她开始点喝的东西。她转身看着茱莉亚,愉快地说:“您看到她们的衣着打扮了吧?……这真的就是一家修道院啊……难道不稀奇吗?”

马尔切罗感觉茱莉亚此时有些不安;她完全是礼节性地微笑着。桌子中间的一小块圆形空间里有许多对情侣,空间上方像是一个翻转过来的蘑菇,用水泥做的,闪烁着晃动的霓虹灯光。乐队也是由身穿男士衣服的女人组成的,被安置在通往阳台的楼梯下面。教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些女人与其说是让人觉得好奇,不如说是让人深感同情。”丽娜似乎没有听到她丈夫的话。她的眼中充满了某种贪婪的目光。终于,她似乎是被某种无法逾越的欲望战胜了一般,带着紧张的笑容对茱莉亚提议说:“我们一起跳舞好吗?这样她们就会把我们当成她们之中的两个人……很有意思的……我们就装成和她们一样……来吧,来吧……”

她激动地笑着,然后站了起来,同时把手搭在茱莉亚的肩膀上,邀请她也站起来。茱莉亚看看她,看看丈夫,犹豫不决。马尔切罗很生硬地说:“你为什么看我?……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知道自己这一次还是要迎合一下丽娜。茱莉亚叹了口气,慢慢地、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而另一个女人此时则已经忘乎所以了,嘴里重复着:“您的丈夫都说了,这没什么不好的……来吧,来吧。”茱莉亚带着生气的神色走过去,说道:“说实话,我可不想别人把我当成她们中的一员。”但是她却走在了丽娜前面,来到那片专门用来跳舞的地方,她转身对着丽娜,摊开双臂,让对方抱住自己。马尔切罗看到丽娜走过去,带着男性的那种自信和威严,搂住茱莉亚的腰,然后在舞池中那些成对的舞者中间,开始跳舞,一时间,他隐隐地感到错愕和痛苦,看着那两个女人抱在一起跳舞:茱莉亚比丽娜矮小一些,她们脸贴着脸跳舞,每迈出一步,丽娜的手臂似乎都将茱莉亚的腰抱得更紧。他觉得这个场景痛苦而且不可思议。他不得不想道,这是不同世界里的爱情,不同的生活,这个爱情原本可以归属于他,原本能够拯救他,让他乐在其中。但此时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他转头看到了夸德里那红色、畸形的脸正看向他。“克莱里齐,”夸德里用激动的声音说,“您不要以为我不明白。”

马尔切罗看着他,慢慢地说:“对不起,现在轮到我不明白了。”

“克莱里齐,”对方立刻回答说,“您知道我是谁……但我也知道您是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尔切罗,同时双手抓住了马尔切罗上衣的翻领。马尔切罗有些慌张,某种恐惧让他动弹不得,他反过来也紧盯着夸德里的眼睛:不,夸德里的眼神当中没有憎恨,而是一种热切的感动,泪光闪烁,充满痛苦,而同时,如他所料的,这种感动还隐含着某种算计和狡诈。夸德里接着说:“我知道您是谁,而且我知道,我用这种方式说话会给您一种印象: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一个天真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傻瓜……这些都不重要……克莱里齐,无论如何,我想和您真诚地说一声:谢谢。”

马尔切罗看着他,没说话。他上衣的翻领到现在一直都被抓在夸德里的手中,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拉到了脖子的地方,就像是那些被人抓住要被扔到远处的人一样。“我对您说谢谢,”夸德里继续用激动的声音说,“您不要以为我不明白。如果您真的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的话,那您会接过那封信件,然后把这封信件交给您的上级……然后破解信件内容,最后逮捕那些收信的人……您没有那么做,克莱里齐,您不想那么做……这是由于您的正直,由于您突如其来的良心发现,由于一时的疑惑,又或者是由于您的诚实……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没有那么做,所以我再向您重复一次,谢谢。”

马尔切罗正准备回答,但是夸德里终于松开了他的衣服,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您不要对我说,您没有接受去寄那封信是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是为了继续扮演好您在新婚旅行中必须演好的新郎官的角色……您不要说这些,因为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实际上,您,已经迈出了走向救赎的第一步……我感谢您给了我机会,让我帮助您迈出这一步……您继续努力吧,克莱里齐……然后您就真的可以重获新生了。”夸德里在椅子上坐好,假装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来缓解口渴。“看啊,太太们回来了。”他站起来说。马尔切罗吓了一跳,也站了起来。

他注意到丽娜似乎不太高兴。等她坐下来之后,她便有些气愤地匆忙打开粉盒,气呼呼地在自己的鼻子和脸颊上轻轻拍打着。茱莉亚则是很平静、冷漠的样子,她回来坐到自己丈夫身边,在桌子下面很亲密地抓住丈夫的一只手,就好像是向他证实自己对于丽娜的厌恶。戴着单片眼镜的老板娘走了过来,在她那光滑而苍白的面颊上挤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她用程式化的语气问一切是否都好。

丽娜干巴巴地回答说,一切不能再好了。老板娘弯腰对着茱莉亚说:“您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可以送给您一枝花吗?”

“可以,谢谢。”茱莉亚很惊喜地回答。

“克里斯蒂娜。”老板娘召唤道。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她也穿着那种男士的外套,但和那些舞厅中常见的健美的卖花女有很大不同:她脸色苍白而消瘦,没有擦拭化妆品,鼻子很大,东方人的脸,厚厚的嘴唇,光秃秃的、向前突出的额头就在短发下面,头发稀少,剪得很乱,像是由于一场大病而掉了很多头发。她拿着一个装满栀子花的篮子,老板娘从里面挑出一枝,把它别在茱莉亚胸口的地方,说:“经理部门给您的礼物。”

“谢谢。”茱莉亚说。

“不用客气,”老板娘说,“我打赌,这位太太是西班牙人……不是吗?”

“意大利人。”丽娜说。

“啊,意大利人……我应该想到的……这黑色的眼睛……”这些话语消失在人群的嘈杂声中,老板娘和那个消瘦、忧郁的克里斯蒂娜一起走远了。

此时乐队再次开始演奏。丽娜转身对着马尔切罗几乎是有些气恼地说:“你为什么不邀请我?我想跳舞。”他没有说话,站起来,跟着她朝舞池走去。

他们开始跳舞。丽娜的身体距离马尔切罗有一段距离,这让他不得不痛苦地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是如何亲密地紧贴着茱莉亚。他们安静地跳了一会儿,突然间,丽娜愤怒地开口说话,这愤怒和敌意当中还很奇怪地掺杂着某种虚情假意:“在车上,你要做的本不应该是冒着被我丈夫发现的危险去亲吻我,而是要求你的妻子去凡尔赛游玩。”

她如此自然地将自己真正的怒气融入这虚假的爱意当中,这让马尔切罗感到吃惊。而且,她还嘲弄般地直接用“你”来和他说话,口气就像那种对于背叛自己丈夫毫无顾忌的女人;他一时间什么也没说。丽娜用自己的方式来解读着这个沉默,坚持说道:“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这就是你的爱吗?你甚至都不能让你那个笨蛋妻子听你的话吗?”

“我妻子不是笨蛋。”他温柔地回答,对于这莫名其妙的愤怒他感到的不是生气,更多的是好奇。

这个回答似乎给她开辟了一条路,她一下子就冲了上去。“怎么,她不是笨蛋,”她愤怒地感慨说,几乎有些惊讶,“可是,我亲爱的,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是笨蛋……她很漂亮,确实,但是愚蠢至极,简直就是一头美丽的牲口……你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

“我喜欢她这个样子。”他随意说道。

“一只鹅……一个傻瓜……蓝色海岸……简直就是个没有一丁点头脑的乡下人……蓝色海岸,真是的……为什么不去蒙特卡洛[摩纳哥公国的一座城市,位于地中海之滨,法国东南方。]或者多维尔[法国滨海的一处高级度假胜地。]……甚至埃菲尔铁塔也行啊?”她好像出离愤怒了,马尔切罗心想,这意味着在跳舞的时候,她和茱莉亚之间肯定发生了某些不愉快的争论。他温柔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的妻子……明天早上你来宾馆吧……茱莉亚应该也会接受你出现在那里……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凡尔赛。”

她似乎眼含希望地看着他。最后愤怒还是占据了上风,她说道:“这个想法太滑稽了……你的妻子很清楚地说过不想看到我……去一个不欢迎自己的地方,我可没有这种习惯。”

马尔切罗很简洁地回答:“好吧,我是希望你过来的。”

“是的,但是你妻子不希望。”

“我妻子对于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两个人相爱,这对于你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她很不安地、疑惑地看着他,同时头向后仰,隆起的柔软的胸部贴着他的胸膛:“说真的……你谈论我们之间的爱情时,就好像我们已经做了很久的情人一样……但你真觉得我们是认真相爱的吗?”

马尔切罗本想对她说:“你为什么不爱我?我会非常爱你的。”但是话到嘴边又消失了,就好像一段回音消失在无法逾越的遥远距离当中。她虚情假意地问他是否确定真的爱她,矫揉造作到了极点,让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他最后伤心地说:“你知道的,我希望我们能够彼此相爱。”

“我也希望。”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很明显她心里想着的是茱莉亚。接着,她好像突然回到现实,愤怒地说:“不管怎样,我请求你不要在车里,或者别的类似的地方亲吻我了……我从来都无法忍受这种热情冲动……我觉得这是一种缺乏尊重的表现,也没有教养。”

“可是你,”他咬着牙说,“还没和我说明天到底来不来凡尔赛。”

他看到她在犹豫,然后很迷惑地问他:“你真的觉得你妻子看到我过来不会生气吗?……她不会像今天在饭店里那样羞辱我吗?”

“我确定不会的……她倒是可能会有一些惊讶……仅此而已……反正你来之前,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你会吗?”

“会的。”

“我感觉你的妻子忍受不了我。”她用疑问的语气说道,就好像期待着能够得到让她放心的回复。

“你错了,”他迎合了她那非常明显的期望,回答说,“相反,她对你很有好感。”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今天她还跟我说过呢。”

“她说什么了?”

“哦,上帝啊,没什么特别的……就说你很漂亮,看上去非常聪明……反正说的都是事实。”

“那我会来的,”她突然决定说,“我丈夫走了之后我马上就过来……差不多九点左右……这样就能赶上十点钟的火车……我到你们的宾馆去。”

马尔切罗再一次感受到,她匆忙的决定和如释重负再一次伤害了他的感情。他突然燃烧起一种欲望,想要得到爱情,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情,即使是虚伪和暧昧的,他说:“我真高兴你愿意过来。”

“是啊。”

“是的,因为我觉得如果你不爱我,你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这么做也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她带着调皮的语气回答说。

“什么原因?”

“我们女人都是会惹人生气的……我这么做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惹你妻子生气。”

所以,她依旧是仅仅想着茱莉亚。马尔切罗没有说话,依然在跳着舞,他把丽娜引向门口的地方。他们又转了两个圈,来到了衣帽间前面,距离大门一步之遥。“你这是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她问道。

“听着,”马尔切罗恳求说,声音很小,为的是不让衣帽间柜台后面的服务员听见,“咱们出去到街上待一会儿。”

“为什么?”

“那里没人……我想让你给我一个吻……发自内心的吻……向我表明,你是真的爱我的。”

“想也别想。”她勃然大怒说道。

“为什么……街上没有人,而且很黑。”

“我跟你说过了,我忍受不了这种在公开场合里过度放纵的行为。”

“求你了。”

“放开我。”她用冷酷的语气大声说道;接着挣脱开,立刻朝着舞厅的方向走去。马尔切罗似乎是被冲动所驱使,跨过门槛,走到了街上。

大街上一片漆黑,就像他对丽娜说的那样,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星星点点亮着的几盏路灯。大街的另一侧,在一面花园围墙底下停靠着一些汽车。马尔切罗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出汗的额头,看着从墙上伸出来的枝叶繁茂的树枝。他感受到了一种晕眩,就好像脑袋直接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不记得之前曾苦苦地哀求一个女人,现在他对于自己这样做过而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意识到,所有想要让丽娜屈服去爱他,或者仅仅是去理解他的希望都破灭了。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接着,汽车滑过他身边,停了下来。车子里面开着灯;马尔切罗看到方向盘前面坐着的奥兰多的身影,他就像是个家庭司机一样。奥兰多的身边坐着他的同伴,这个人长着一张老鹰一样的面孔,脸又长又瘦。“阁下。”奥兰多小声地说。

马尔切罗机械地走过去。“阁下,我们先走了……他明天早上开车走,我们会跟着他的……但是很可能我们不会等到他们抵达萨沃伊。”

“为什么?”马尔切罗问道,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那条路很长,萨沃伊很远……如果在那之前有更好的条件就可以动手,那为什么还要等到萨沃伊呢?……再见,阁下……我们意大利见。”奥兰多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旁边的同伴则是点了点头。汽车开走了,开到大街尽头,然后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马尔切罗回到人行道上,跨过门槛回到舞厅。音乐重新开始,同时,他看到桌子边只有夸德里一个人。他看到丽娜和茱莉亚又一起去跳舞了,就混在舞池中间越来越多的人群当中。他坐下来,拿起依然装满冰镇柠檬水的杯子,慢慢地喝干杯中的水,然后看着杯底的冰块。夸德里突然说:“克莱里齐,您知道吗,您可能会对我们非常有用。”

“我不懂。”马尔切罗把杯子放回桌上说。

夸德里毫无尴尬地解释说:“要是对别人,我可能会建议他留在巴黎……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事情做,我向您保证……我们尤其需要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但要是您留在现在的这个地方……就是留在您的这个位置上,那对我们则是更有帮助。”

“给你们提供情报。”马尔切罗盯着他,替他把话说完。

“正是如此。”

听到这些话,马尔切罗不禁想起,就在刚才夸德里抓住他衣服翻领时,那双闪烁着泪光和充满感动光芒的眼睛,非常真诚,富有感情。他心想,这种激动就像是一件用情感制成的天鹅绒外套,里面隐藏着的是冰冷的政治谋划和算计。他还想到,同样的感动他之前曾经在他的某些上司眼中看到过,尽管性质不同,是爱国的而不是人道的。但是这些不同的情感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会考虑他本人,不会把他当作一个人,而仅仅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的工具中的一个。他几乎带着官僚一样的冷漠想道,夸德里提出的要求,就等于在自己的死亡判决书上签字。于是他抬头对他说:“您说的就好像我和您有着相同的理念似的……或者我正准备接受您的理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为您提供服务的……但是考虑到事实并非如此,我既没有,也不想有您的那些理念和想法,所以您要我做的就仅仅是背叛而已了。”

“绝不是背叛,”夸德里立刻回应说,“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存在叛徒的……存在的只是那些意识到自己错误并且悔过自新的人……我之前相信,现在依旧确信,您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您错了。”

“那就当我没说过,没说过……小姐。”夸德里就好像是要掩盖自己失落的情绪一样,匆忙叫来一位服务员,然后结了账。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夸德里看着舞厅,就像是一位平和的观众;马尔切罗则是背对着舞厅,低头看着下方。终于他感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耳边响起了茱莉亚缓慢平静的声音:“那咱们走吧?我太累了……”

马尔切罗立马站了起来说:“我相信咱们应该是一样,都感到困倦了。”他感觉丽娜的表情有些慌乱,同时脸色又非常苍白,但是他觉得慌乱是因为疲惫,而苍白则是由于舞厅的灯光。他们一起出门,朝着停在道路尽头的汽车走去。妻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还是像之前那样坐。”但是马尔切罗假装没有听到,上车之后就坚定地坐在了夸德里身边。整个回程四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马尔切罗在走到一半的时候随口问:“到萨沃伊需要多长时间?”夸德里没有转头,回答说:“这是辆很快的车子,而且因为我是一个人,除了一直快开车没什么可做的,我觉得夜里可以到安纳西[法国南部的小城,位于罗纳-阿尔卑斯大区的上萨瓦省。]……第二天凌晨再出发……”

他们在宾馆门前下车,然后彼此告别。夸德里在匆忙地和马尔切罗和茱莉亚握过手之后,回到了车子里。丽娜则是停留了一会儿,和茱莉亚说了些什么,然后茱莉亚跟她告别,走进宾馆。于是一时间只剩下丽娜和马尔切罗两个人站在人行道上。他很尴尬地说:“那么明天见。”“明天见。”那个女人回应道,同时点了一下头,露出了社交场合使用的那种微笑。接着她转身背对着他离去;而他则是在门厅那里和茱莉亚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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