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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  作者:下村敦史

大山正纪在文员岗位上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他在超市买了半价的幕之内便当[幕之内便当:由捏成圆柱形的米饭和多种配菜组成的日式便当。],打开公寓房门。这是间一室户,没有人等他回来。

两边摆上床和小桌子,一角再放上衣橱,大半空间就没了。

这间老房子房龄有二十年了,居住面积是十三平方米,起居室只有八平方米。他舍不得空调的电费,房间里又闷又热,哪怕只穿一件衬衫,汗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你上了几年班了?

——废物!

耳中回响着上司发火的声音。他越是奋发,不想挨上司批评,就越容易犯错。犯了错,就会被上司骂得狗血喷头。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

他要被悲惨的生活击垮了。

正纪把口罩扔进垃圾箱,洗过手后回了房间。他打开一直匿名使用的推特,为了不暴露身份,他用含糊的、不带细节的语言发着抱怨公司的话。这流露出的怒火逐渐引起关注,转眼间转发多了起来,回复也超过了十条。共鸣的、同情的、鼓励他的,还有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愤怒的。

他是个一无所有的无名小卒,但诉诉苦、发发火,也能得到关注,哪怕这关注只是一时的。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从前他只发些一团和气的内容,但现在不一样了。

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忘不了“大山正纪”沦为众矢之的那一天的情形,一切都宛如昨日。

六年半前,他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晚上上定时制高中。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大山正纪”被捕的新闻。他倾心的女性对他的名字深恶痛绝。讲道理也无济于事,这是情感的问题。道理扭转不了生理上的抗拒。

偏偏是在公厕捅死六岁小女孩的猎奇杀人,还有性犯罪的迹象。

这是引发大众生理性厌恶,最下作恶劣的犯罪。好歹——好歹换成两个大男人争吵,不忿伤人也行,这样即便被捕,被曝光姓名,想必也不会有人记住。

如今“大山正纪”和几桩震撼全日本的重案罪犯一样,成了邪恶的象征。

要兼顾上学和工作,身心都难以为继。以前他会翘课,但从便利店辞职后,他认真上课,毕了业,之后又卖力求职。

谁料——

他没有多大奢求,却连续遭拒。十几家公司里,简历过了、走到面试这一关的只有一家。

他知道自己的履历不大亮眼,不能怪公司靠简历衡量他的价值。但如果公司还考虑了履历之外的因素呢?

名字——大山正纪。

据说最近的公司都会在网上搜索求职者的姓名。即使面试时应对滴水不漏,在这个大部分国民都会在某个社交平台上发言的时代,只要看看网络,就能看到对方的真面目——本性。这有利于了解求职者的为人。

如果公司搜索大山正纪的名字时,出来的尽是猎奇杀人案的报道……

凶手已经被捕,公司知道不是他,但恐怕仍会印象不佳,也不方便把要公开姓名的工作交给他。

“你没杀过小女孩吧?”在接连遭拒后终于争取到的面试上,中年面试官没头没尾地抛出这个问题。

一边的女面试官皱起眉。往好处想,面试官可能是想来个黑色幽默,让求职的学生不要那么紧张。但要拿这个问题当“段子”看,也太过沉重。案件本身的残酷性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他已被大山正纪的名字折磨多年。

面试官谈起案件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就是杀人犯“大山正纪”,一直遮遮掩掩的罪行突然间败露了。

有前科的人试图回归社会,接受面试时,或许就是这种心情。

他脸颊一阵抽搐,说不出话来。

面试真是受罪。他慌成那样,看起来只怕真像是杀人犯了。

此后他每次简历落选,都会疑心是不是因为名字。

即使简历过关,接到面试,他也担心面试官会谈起“大山正纪的罪行”,时刻戒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不予录用,不予录用,不予录用……

每次被公司拒绝,他都会被自卑感折磨,好像他的人格也被彻底否定了。

讽刺的是,如今想来,他能支撑下来也是名字的功劳。把问题都推到晦气的名字上,就可以忘记自己能力不足的事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好用。如果自己不是“大山正纪”,应该已经拿到好几家公司的录用通知了。他坚持这么想,来安慰自己。

事实如何呢?名字真是他遭到排斥的原因吗?

如果不是,那他……

正纪发出自谑的笑声。

他终归不是别人所需要的人。他会被迫认识到这一现实。

最后,录用他的是家员工才二十五个人的小公司。在他看来,这个机会无异于一根垂到地狱中的蛛丝,他拼命抓紧了它。他觉得自己好像犍陀多[犍陀多: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之丝》的主角。他在地狱中挣扎时看到释迦牟尼投下的蛛丝,便抓住它往上爬。后来,他发现地狱中其他罪人也在抓着蛛丝往上爬。他赶其他人下去时蛛丝断了,再次降入地狱。]。不,他只是一介无名小卒,或许该比作其他聚到蛛丝上的芸芸亡魂。

肯给他“录用”二字的公司就是佛祖现世,叫他满心感激。他将上司的痛骂当作带新人时爱的鞭笞,忍了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保住他的安稳日子是为数不多的指望了。即便只是这个世界的配角,他也不愿再为名字所左右。

正纪吃了便当,洗完澡,上网打发时间。夜深了,他躺到床上。

孤独。

上小学时,他的父亲出轨,抛家弃子。母亲又沉迷于老虎机,生活费基本都贴了进去,钱用光了就拿他撒气。她连小学的伙食费都给不起,自然付不了高中的学费。

——想上高中,学费自己交去。

听母亲这样说,他一番苦恼,最后选了定时制高中。只有初中学历,前途的选项会大大受限,这是严峻的现实。为了学费,他只能工作。他远离老家,自觉找回了自己的人生。但这与孤独只有毫厘之差。

和家人没有联系,周围的人对他也……

自从意中人因为名字厌恶他后,他就不愿主动与别人来往了,连介绍自己都怕。

聊可告慰的或许是“大山正纪”被判有罪,名字的罪孽在时光的流逝中也淡化了。如果是恶性案件,遭到通缉的罪犯又在逃,那电视和报纸会反复提及他的名字,绝不给罪孽淡化的机会。

正纪蜷起侧躺的身体,闭上眼,尽力什么也不去想。如果不刻意放空大脑,他会忍不住思考自己的人生,烦闷到天亮。

没多久,意识陷入黑暗。

被闹钟的闹铃吵醒后,正纪换好衣服出了门。大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令人眩晕的热气直冲身体。

为了预防蔓延全球的新冠,他戴着口罩,时间久了总觉得喘不过气,脑子也发晕。

他在电车上颠了三十多分钟。

眼看公司越来越近,头疼得更厉害了。他提前吃过止痛药,但没有用,还一阵阵地反胃。

要是能到善待员工的公司工作,人生会有所不同吧。

正纪到了公司,立刻开始处理文件。加班也干不完的活儿堆积成山。他得赶紧干完,免得上司发火。

不一会儿,戴着口罩的员工接连来上班了。他们扫了正纪一眼,却没有打招呼。这里本来就没有员工相互问候、亲密谈笑的习惯。

他正处理着文件,头上突然吃痛,震动直传到脑子里。

他按着脑袋抬眼看去,只见上司捏紧了卷起的杂志,杵在他面前。

“请问……”

上司不快地咂舌:“我说过了,今天在我上班之前交掉。你是有多废啊,蠢货!”

“……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后脑勺又吃了卷起的杂志一击,脑子一阵发麻。

“你该说万分抱歉才对。”

“……万分抱歉。”

“你昨晚几点回去的?”

“……十一点半。”

“你不够努力。人没本事,就多花点时间。你要花上别人两倍的精力,才能顶上别人一个人的用。”

正纪只能低着头,不住道歉。

挨了好一通臭骂后,他解放了。

正纪按住肚子,胃拧着疼,作呕的感觉越来越强,嘴里也在发苦。

一想到以后还要在这家公司干上好几十年,他的眼前就一片漆黑。在人生的节骨眼儿上选错了路——或者说,也没有其他选择——已经无可挽回了。即使他想从头来过,也为时已晚。想想找工作时的辛苦,他不认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面试上其他公司。

他羡慕能成为一号人物的人,羡慕有一技之长、有能力、会社交,还有——名字干干净净的人。

名字。

现在“大山正纪”这个名字渐渐沉寂,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找工作时遭到冷遇是因为名字,那现在他或许可以跳到像样一点的公司了。

正纪开始认真考虑跳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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