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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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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黛尔菲向格拉塞出版社的发行员解释了这次的出版方案。这些发行员会走遍法国南北,跟书商们宣布,一部非常特别的书将要出版发行。对于年轻的女编辑来说,小说在公众面前的首次亮相是一场重要测验。大家都还没有读到内容;对于出版的渊源,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她恳请出版社老板奥利维·诺拉花比往常更多的时间听她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部小说背后的小说一下子就有了非同一般的重要性。他自然接受了她的方案,并且很罕见地同样为此感到激动不已。他惊讶极了,重复了好几次:“你去父母家度假,然后发现了一座退稿图书馆?简直不可思议……”他一贯举止优雅,甚至带着些英国式的矜持,此刻却不停地搓着手,像个刚刚赢了弹珠游戏的孩子般欣喜若狂。 黛尔菲非常开心能够向大家介绍彼克的小说,喜悦的心情让她更加光彩夺目。她踩着高跟鞋,在会议室里占据着绝对话语权,但没有一丝跋扈。她说话的语气既笃定又温和。看起来,她十分确信,在这位去世的披萨师傅的面具之下,她发现了一位难得一见的出色作家。所有人都十分兴奋,决心操办好这次首发活动。很快,有人提出,要举办一场隆重的发布会,这对于一部处女作来说极其罕见。“整个出版社都对它充满信心。”奥利维·诺拉宣布。一位发行员说,他记得这家布列塔尼的图书馆。在很久以前,他读到过一篇相关文章。都兰地区的负责人萨比娜·里歇尔则是美国文学爱好者,她讲到了理查德·布劳提根的小说,那是一切的开始。她十分喜爱这本书。这是一部通往墨西哥的英雄史诗;是一本特别的公路小说,作者借机用讽刺的眼光刻画了六十年代的加利福尼亚。格拉塞的编辑兼作家让-保罗·恩多芬大力赞扬了萨比娜的渊博学识。她不禁有些脸红。 黛尔菲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发行例会。通常,研究资料的时间总是那么枯燥难熬,每个人都反复推敲着新书的细节。而这次则有些不同。大家向她抛出连珠炮似的各式问题。一个穿着件过紧西装的男人问道: “那宣传活动呢,您准备怎么进行?” “他的妻子还在。是位八十岁的布列塔尼老太太,非常幽默。她对于丈夫的秘密生活一无所知,我可以告诉您,她讲起这事时总是心慌意乱。” “他写过其他书吗?”男人又问道。 “应该没有。他的妻子和女儿翻遍了他所有的纸箱。没有别的手稿。” “不过,”奥利维·诺拉接话道,“她们有了一个重要发现,不是吗,黛尔菲?” “是的。她们发现了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叶甫盖尼·奥涅金》。” “重要之处在于?”另外一位发行员问道。 “在于普希金就是他小说的核心。而且,在他妻子发现的书中,彼克着重标出了一些句子。我需要拿到那本书。他也许留下了一些提示,或者,在标注这些段落时,他是想要表达些什么。” “我有预感,这一连串的惊喜和意外并没有结束。”奥利维·诺拉总结道,就像是为了再度点燃大家已然浓厚的兴趣。 “《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一部出色的诗体小说,”让-保罗·恩多芬接着说,“几年前,有位俄罗斯女士送了我这本书。那是个十分精致而且学识出众的女人。她想要向我解释普希金语言的优美之处。没有任何一部译文可以将此传达出来。” “他会说俄语吗,您的那位彼克?”另一位发行员提问。 “据我所知不会,但他很爱俄罗斯。他甚至创造了一款斯大林披萨。”黛尔菲补充道。 “所以您希望我们拿这个理由去应对书商?”男人咯咯地笑出声,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就这样,会议围绕着这部独一无二的小说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几乎没有留时间讨论同期将要出版的另外的作品。一本书的命运常常就是这样被决定的;不是所有作品都能一样幸运。编辑的热情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会偏心某几个孩子。彼克的书会是格拉塞出版社这个春天的主打小说,并且被看好能够一直热销至夏天。奥利维·诺拉并不想等到九月份的文学回归季[法国出版界集中发行新书的黄金时段,时间大致为每年8月末到11月初。],也不想参与秋季各项文学大奖的角逐。那个时段的竞争过于激烈;很可能没有人会在意美丽的故事本身,而只是将其视作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法国小说家,曾以“埃米尔·阿雅尔”为笔名发表小说并获得1974年龚古尔文学奖,引发文坛争论。]事件的翻版。所有人都会寻思,彼克到底是谁,但实际上,他的背后并无他人。这只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有人如此这般发现了一部小说。而有时,需要相信那些难以置信的故事。 2 在讨论的短暂间隙,艾尔维·玛鲁图提出了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一点。数年来,他每个星期都有三天时间在法国东部跑,和众多书商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他了解每一位书商的偏好,以便能够推荐更加符合其口味的书目。发行员是一本书命运旅途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将其带入现实,而且常常是痛苦的现实。这些年来,随着书店纷纷关门,他的行程一年比一年短;这是属于他的那张不断缩小的驴皮[典出巴尔扎克《驴皮记》。小说中,主人公获得了一张驴皮。这张驴皮能够实现他的任何愿望,但驴皮会不断缩小,而其寿命也会随之缩短。]。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玛鲁图对这些捍卫书本的忠实斗士赞叹不已。他们共同组成了一道围墙,抵挡着迎面而来的世界,这个世界并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只是再也不把书籍当作文化的核心。艾尔维常常遇见他的竞争对手们,而且与阿歇特出版社的同行贝尔纳·让尤为熟悉。他们会聚在同一家宾馆里,分享宜必思酒店为发行员专门提供的一价全包菜单。在上甜点[在菜单上,这道菜被浮夸地命名为:“甜点之舞”。——原注]时,艾尔维提到了彼克。贝尔纳·让回应道:“出版一位被退稿的作家的作品,这不是有些奇怪吗?”说话时,他们一个正在品尝诺曼底水果挞,另一个则在吃巧克力慕斯。艾尔维·玛鲁图在格拉塞开会时就预料到了这个反应。他总是能做到先想一步。 那时,他向黛尔菲提问: “出版的时候向大家解释,这部书稿是从退稿书架上发现的,不会有些冒险吗?” “当然不会了,”女编辑回答道,“有许许多多遭遇过退稿的伟大作品。我会列一份清单,那将是我们的回答。” “这倒不假。”有人叹道。 “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彼克把他的书稿寄出去过。说真的,我甚至敢说,他一定是直接把书稿放在了那边。” 最后这句话改变了局面。或许,这并不是一本被退稿的书,而是一本从来没有想要被出版的书。几乎无法对这一点进行求证:出版社不会在档案里保存所有被退还给作者的书稿名单。黛尔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坚定有力地回答所有问题。她不想留下一丝疑虑的空间。她说,作者不求出版,不求大众的认可,他的无欲无求中有一种美。“这是一个属于阴影的天才,必须这样讲。”她补充道。当每个人都不计代价地追求认可时,这里却有个男人,花费数月的时间精心雕琢了一部献给尘埃的作品。 3 在这次会议之后,黛尔菲决定找一些论据,证明被退稿这件事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无疑是最著名的退稿之一。人们长篇大论地分析这场失败,各种演绎加在一起的篇幅比原作本身都要长了。在一九一二年,马塞尔·普鲁斯特以热衷社交闻名。他是否正是因此而没有得到人们的严肃看待?隐士总是更受尊重,沉默隐忍的品质总是更被赞美。但是,才华和轻浮是否必然不能共存?只需读读《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的随便一个段落,就能意识到它的文学价值。当时伽里玛出版社的审稿委员会由一群著名作家组成,例如安德烈·纪德。有人说,他只是匆匆翻了一下这本书,并没有认真阅读,出于先入为主的成见,映入他眼帘的尽是些在他看来十分蹩脚[例如提到一个“额头上像是长了脊骨”的人物(顺道说一句,这是个绝妙的比喻)。——原注]的表达方式,以及一些过于冗长的句子,例如描写失眠的那些段落。被退稿和轻视的普鲁斯特只得自费出版小说。安德烈·纪德在之后承认,拒绝出版这本书是“新法兰西评论出版社[NRF,由杂志《新法兰西评论》创立的出版社,为伽里玛出版社的前身。]最大的错误”。伽里玛出版社很快就做出弥补,最终出版了普鲁斯特的作品。在一九一九年,小说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之后的一个世纪里,这位起初被退稿的作家被看作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我们还可以列举另外一个标志性的例子:约翰·肯尼迪·图尔[John Kennedy Toole(1937—1969),美国作家。]的《笨蛋联盟》。在遭受了一连串的退稿之后,作者身心俱疲,在一九六九年自杀身亡,年仅三十一岁。在小说的题跋处,作者以其远见卓识的反讽引用了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作家。]的这句话:“当一个真正的天才出现在尘世中时,笨蛋们都会联合起来攻击他,由此你可以将他辨认出来。”这本书是那样充满力量,它幽默犀利又独具一格,怎么可能得不到编辑的赏识呢?在他去世后,为了实现儿子出版作品的梦想,作家的母亲努力奔走了好多年。她的顽强精神得到了回报,在一九八〇年,这本书终于为众人所知,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小说成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而作家因无人问津而绝望自杀的故事自然也成就了其盛名。杰作的背后往往还有一段传奇。 于是,黛尔菲记下这些故事,以备有人对彼克被退稿的事纠缠不放。同时,她也借机加深了对理查德·布劳提根的了解。之前,她就常常见到有作家引用他,例如菲利普·贾纳达[一位她十分欣赏的作家,她喜爱他的文风,也喜爱他如一头顽皮的熊一般的外表,不过自从他离开格拉塞,回到出版其处女作的朱利亚尔出版社以后,她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原注],但还没有机会读他的书。时常,我们对一位作家的印象仅仅来自一个书名。在看到《巴比伦私家侦探》这个书名时,黛尔菲将布劳提根想象成一位嬉皮士版的侦探马洛[即菲利普·马洛(Philip Marlowe),为作家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创造的虚构人物,出现在其多部小说之中。]。某种鲍嘉[Humphrey Bogart(1899—1957),美国演员,曾主演《马耳他之鹰》、《卡萨布兰卡》等电影。]和凯鲁亚克的混合体。但是在阅读布劳提根的作品时,她感受到了他的敏感、幽默和讽刺,还有他细腻的忧伤。她觉得他更加像另外一位她新近读到的美国作家史蒂夫·特西奇[Steve Tesich(1942—1996),美国作家、编剧。],以及他的小说《卡鲁高原》。另外,她完全不知道布劳提根对于日本的迷恋从何而来。这个国家在他的作品和真实人生中都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他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日记里,黛尔菲标出了这句话: 日本女人都是那样的迷人,相比起来,其他女人简直应该在出生时就被溺死。 回到退稿的话题,布劳提根自己也曾苦苦挣扎过,饱尝被拒绝的滋味。他是整整一代人心目中的标杆性作家,是嬉皮士们簇拥的偶像,但在那之前,他凄凄惨惨地度过了许多个年头。付不起公交车费,他就连走三个钟头去赴约;每天没吃没喝,连朋友给的一个三明治都无法拒绝。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他不断遭受着编辑们的退稿。没有人相信他。后来大获成功的稿件在当时却被冷眼相待。退稿图书馆的故事显然源自这段被嫌弃的时光。他很明白,当一个不被理解[就好像被认可在于被理解似的。其实,没有人能被理解,作家们自然更甚。他们游走在情感摇摆不定的王国里,大部分时间,他们自己都不理解自己。——原注]的艺术家是什么感觉。 4 随着出版日期的接近,尽管书商和评论界的反响都很热烈,黛尔菲却越来越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焦虑。她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每一个项目里,但彼克的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兴奋焦躁;她感觉好像站在岸边,即将迎来一场大事件,触手可及又如履薄冰。 每个晚上,她都给玛德琳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她喜欢和作家们联络,而现在,她感到更有必要和作家的遗孀保持联系。她或许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需要让这个已入暮年的女人重新看到光明。黛尔菲害怕打乱玛德琳的生活;她之前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有时会觉得有些难受,因为说服了玛德琳出版丈夫的小说。这并不是一名编辑原有的角色;这件事就像是强行改变了别人的命运,甚至或许并没有尊重作者本人的意愿。 弗雷德里克则仍在小说写作的苦海里挣扎。在创作困难的阶段,他甚至丧失了正常运用语言的能力。他不知该如何安慰黛尔菲。灵感之火处处熄灭,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冷淡起来。在克罗宗刚开始时,这场奇遇还欢乐无穷,但如今只教人不堪其重。他们做爱的次数在减少,争吵的次数却增加了。弗雷德里克感觉很糟,他成日在公寓里徒劳地徘徊,等待着他的女人回来,就像那是世上有其他人类存在的唯一证据。最近,他像个孩子,为了吸引她的注意整天做些蠢事。于是,他生硬地宣布道: “我想告诉你,我和前女友重逢了。” “是吗?” “是的,我在路上偶然遇见了她。我们一起喝了杯咖啡。” “……” 黛尔菲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她并没有感到嫉妒,而是对弗雷德里克讲述这件事时的报复语气感到吃惊。他生硬的表达让事情显得格外郑重。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回去找她并提议喝杯咖啡,她回答说她去不了。他将此视为双重羞辱。这很可笑:她对他说的尽是些客客气气的好话;但弗雷德里克扭曲了现实,将两件再平凡不过的事都解读为对自己的鄙夷。也许阿佳特已经有约了,况且前男友的小说反响不够热烈,消息没有传到她耳朵里,这也不是她的错。弗雷德里克拒绝这样看待事情;或许这便是某种偏执症的初期症状。 “然后呢,挺不错的吧?”黛尔菲问道。 “是的。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都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为什么你要这样子跟我讲这件事?” “我只是告诉你一下而已。” “好吧,但我现在很焦虑。你也知道我在操心些什么。所以你可以更乖一些。” “好吧,我什么也没做。我和前女友重逢了,我又没和她睡觉。” “好,我上床去了。” “这么早?” “是的,我累坏了。” “你看,我早就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 “你不爱我了,黛尔菲。你不爱我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连架都不愿意跟我吵一下。” “哦?爱你就是要和你吵架?”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编的,就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 “什么?编的?” “是的。我碰到她了。但我没有和她一起喝咖啡。” “我不懂你。我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了。” “我只是想吵一架。” “吵一架?你想我打碎个花瓶,就为了哄你开心?” “为什么不呢?” 黛尔菲靠近弗雷德里克:“你疯了。”她一天比一天更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和一位作家一起生活并不容易;但她爱他,她是那样爱他,从第一秒起就爱他。于是,她对他说: “你真的想吵一架吗,亲爱的?” “是的。” “今晚不行,因为我累垮了。但很快,亲爱的。很快……” 两个人都知道,她总是信守承诺。 5 年轻的女编辑一直希望小说获得成功,她是那样期盼,以至于夜不能寐,但她想象得到这般盛况吗?不,不可能。尽管做过许多白日梦,她仍想不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切开始于媒体的骚动。他们得知了这个故事,认为它非比寻常。这是个夸张用语,但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喜欢大惊小怪。只需几天,彼克的书就成为了文学圈的热点话题。他的小说,自然还有出版背后的全部渊源。在报纸上,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个故事,将其当作一个精彩的话题。黛尔菲认识的一位记者提出了一个奇特的类比: “他就像是维勒贝克。” “哦是吗?为什么这么说?”她问道。 “《臣服》是他最大的成功。比得龚古尔奖还要成功。但这是他写得最差的一本书。完全读不下去。坦白讲,对于任何喜欢维勒贝克的人来说,这本书都远低于他的正常水准。尽管小说有着非同一般的传奇色彩,但里面其实没有什么情节可言。有几页不错,关于性或是孤独的描写,但也不过是在重复他写过的东西,而且还没之前的好。” “你太严格了,我觉得。” “但所有人都想读一读这本书,因为主题本身太精彩了。短短两天的时间,整个法国就只谈论这件事了。有人甚至在采访总统的时候提问:‘您会读维勒贝克那本书吗?’从宣传的角度来看,很难做得更好了。这是一部依靠争议走红的书,很了不起。” “他每出一本书时都是这样。大家总是对他小说里的东西评头论足。但不重要,他是个伟大的作家。”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凭借《臣服》,他超越了小说固有的领域。他比所有人都更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文本本身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从中找到一个鲜明的主题。一个会引发讨论的话题。” “这跟彼克有什么关系?” “彼克的书没那么劲爆,没那么精彩,也不是由什么公关天才做幕后推手,但所有人都在谈论你的书,而文本本身完全不重要。就算出版的是宜家的产品目录,你也会大获成功的。另外,这本书没那么好。有些冗长,也有些俗套。唯一真正有趣的部分是普希金的垂死片段。说到底,这是一本关于一个诗人的荒谬死亡的书。” 黛尔菲并不同意这位记者的观点。自然,彼克的小说在市场上一炮而红与它的背后故事分不开,但她并不认为这就解释了一切。她收到了许多读者的反馈,他们都被这本书打动。她自己也认为小说绝妙至极。但在有一点上,他并没有说错:人们对神秘的彼克比对他的小说更感兴趣。众多记者给她打电话,想要对这位披萨师傅了解更多。有些人着手开始采访调查,想要还原他的一生。他是谁?他在什么时候写了这本书?为什么他不想要被出版?需要回答所有这些问题。用不了多久,人们一定能解开《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作者身上的重重谜团。 6 成功接踵而来。当小说销量超过十万册以后,众多报纸谈论起这本书时纷纷冠以“现象级”之名。所有人都想争得第一个采访“那位遗孀”的机会。在此之前,黛尔菲觉得最好让她保持神秘,给人留下遐想联翩的空间,不要透露太多的信息。如今,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本书,与亨利·彼克人生伴侣的对话就可以排上日程了。 黛尔菲选择了电视节目《大书店》。主持人弗朗索瓦·布斯奈尔获得了这次独家专访的机会,条件如下:采访必须要在克罗宗面对面进行。玛德琳一点儿都不想去巴黎。这位记者习惯了到外地采访,但一般都是为了见保罗·奥斯特或是菲利普·罗斯这样的人物跑一趟美国。他很开心能够抢得这次独家新闻;终于,大家有希望能够多知道一点儿什么。毕竟,作家的背后,时常都有一个女人。 去布列塔尼的前夜,编辑小姐睡得很不好。半夜,她似乎被内心一阵激烈的波动吵醒。她忽然惊醒,问弗雷德里克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回答道:“没有,亲爱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无法重新入眠,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白天的到来。 7 几个小时之后,带着电视台摄制组,她按响了玛德琳的门铃。老太太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为了她远道而来:甚至还包括一位化妆师。她觉得很荒谬:“我又不是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1943— ),法国女演员。]。”她说。黛尔菲向她解释,所有人上电视都化妆,但无济于事。她想要自然一些,或许这样更好。每个人都明白了,这位布列塔尼老太太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意任人摆布。弗朗索瓦·布斯奈尔想要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她开心,便称赞起客厅的装饰,但绞尽脑汁也说不出几句。终于,他领悟到最明智的做法是谈论布列塔尼这个美丽的地区。他引用了几位布列塔尼作家的话,而玛德琳并不熟悉他们。 拍摄开始了。在介绍环节,布斯奈尔重新讲述了小说的源起。他热情洋溢,但并没有太过头。文学节目的主持人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因为他既要充满感召力,又要保持低调,以求符合受众喜爱的煞有介事的严肃风格。接下来,他开始了与玛德琳的交谈: “您好,夫人。” “叫我玛德琳吧。” “您好,玛德琳。” “我可以问您,我们在哪里吗?” “但您很清楚这一点。这个问题很奇怪。” “这是讲给观众听的。我希望您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地方,因为通常来说,节目都是在巴黎录制的。” “啊是的,什么都在巴黎发生。这就是巴黎人脑子里想的。” “所以……我们在……” “在我家。在布列塔尼的克罗宗。” 玛德琳说出这句话,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一些,似乎骄傲之情都要从提高的声调里溢出来了。 黛尔菲坐在摄像机后,惊讶地观看着这场访谈的开场。玛德琳表现得出人意料地自在,或许她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有成千上万的人将会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如何想象得到呢?眼前与你交谈的明明只有一个男人,而他背后却有那么多的人。布斯奈尔不再等待,直接切入话题: “有人说,您对您丈夫写作小说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是这样。” “您对此感到惊讶吗?” “一开始是的,非常惊讶。那时候我没法相信。但是,亨利很特别。” “特别的意思是?” “他不怎么讲话。或许,这是为了把所有话都留到书里。” “他开一家披萨店,是吗?” “是的。其实,是我俩一起开的。” “是的,对不起,是你们俩的披萨店。所以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吗?那他什么时候能够写作呢?” “应该是早上。亨利喜欢早早出发。他会为午餐时段准备好一切,但或许还是能有一点空闲时间。” “书稿上没有任何日期。我们只知道这本书归入图书馆的年份。也许他写了很长一段时间?” “也许吧。我没办法知道这一点。” “那这本书呢,您怎么看?” “这是个非常美丽的故事。” “您知道他喜欢的作家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读任何一本书。” “真的吗?从来没有?” “就算我要开始说谎,也不会挑在这个年纪。” “那普希金呢?你们在家里找到了一本这位诗人的作品,是这样吗?” “是的,在阁楼里。” “需要重复一下,您丈夫的小说讲述了一段爱情故事的最后几个小时,一对情侣决定分手,同时平行叙述了普希金的临终。那是一场扣人心弦的临终,诗人在这过程中饱受折磨。” “他的确不停地呻吟。” “那是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我斗胆说,没有一招毙命,是他运气不好:‘生命不想从他身上流逝,而是想要驻留在一具躯体里,慢慢地折磨它’,我引用了您丈夫写的话。他提到了渐渐凝固的血。这是一个不断重现的意象,和诗人的血一样,那段死去的爱情也在慢慢凝结。太美了。” “谢谢。” “所以,您找到了一本普希金的书?” “是的,我和您说过了。在阁楼上。一个纸板箱里。” “您之前在家里见过这本书吗?” “没有。亨利不读书。连报纸,他都只是匆匆扫一眼。他觉得里面总是些糟糕的新闻。” “那他在空闲时间都做些什么?” “我们没有太多空闲时间。我们也不出去度假。他很喜欢自行车,喜欢看环法自行车赛。尤其是来自布列塔尼的自行车手。有一次,他甚至见到了博纳·伊诺[Bernard Hinault(1954— ),法国著名自行车手,五次获得环法自行车赛总排名第一。]本人,那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通常,需要起很早才能让他印象深刻。” “我猜是的……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再谈谈《叶甫盖尼·奥涅金》吧,就是在您家找到的那本普希金的书。您丈夫划出了一个段落。请允许我读一读。” “好的。”玛德琳回答道。 弗朗索瓦·布斯奈尔打开书本,朗读起了这几句话[他读得缓慢而有力,让人不禁觉得他在年轻时演过戏剧。——原注]: 那生活着的人,那思想着的人 在内心蔑视着芸芸众生。 那曾体会过真切的心跳的人 想念着逝去的岁月。 欢愉已不再可能。 回忆与悔恨 留下一道道伤痕。 这一切最后只是 谈话里的几分亮光。 “这让您想到些什么吗?”暂停片刻后,主持人说道,他留白的时间有些长,这对于电视节目来说非常罕见。 “没有。”玛德琳立即回答。 “这个段落讲述了对他人的鄙夷。您的丈夫一辈子都过得十分低调。他没有寻求出版他的小说。这是不是因为他不愿与他人为伍?” “他的确非常低调。在不工作的时候,他喜欢待在家里。但不要说他不喜欢别人。他从来没有鄙夷过任何人。” “那悔恨之情呢?他这一辈子有过什么遗憾吗?” “……” 玛德琳通常都能非常及时敏捷地作答,此时却显得迟疑不定,久久不发一言。沉默在延长,布斯奈尔只得接上话头: “您想到了某件关于他的事,或者您不愿意回答?”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您提了一堆问题。这是个电视节目还是场拷问?” “电视节目,我向您保证。我们只是想多了解您一些,也多了解您丈夫一些。我们想要知道,这位作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想,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 “您觉得这本书取材于个人经历吗?故事有自传色彩吗?” “灵感一定来自我们十七岁时的那场分离。但故事还是非常不同的。他或许是在餐馆听到这个故事的。有些顾客会在下午喝一杯,讲讲自己的人生。我自己有时也会向理发师吐露心声。所以我能够理解。顺便,我要和我的理发师问声好,他看到会开心的。” “当然了。” “不过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收看您的节目。他喜欢看美食节目。” “没问题,我们还是跟他打个招呼。”布斯奈尔说道,露出一个小小的会心微笑,希望能够带着观众一同感受这轻松一刻;和在观众面前录制的节目不同,他很难知道自己是否成功地建立了默契,他使的小眼色是否会落空。但他不希望这是一场平淡肤浅的访谈,任由老太太东拉西扯一通。他想要紧紧地围绕着主题,仍期盼能够在彼克身上挖掘出一点之前不知道的或者是惊人的信息。看完这部小说以后,没有人会对它不可思议的渊源不感到好奇。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千方百计地搜寻每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尤其是虚构作品的真相。 8 为了能够使观众一直保持兴趣,节目需要有中场休息。通常来说,在这一时段,会有一位书商出现在屏幕上,为大家介绍他的爱书;但由于这是一期特别节目,一位记者采访了玛嘉利·克罗泽,好对这间著名的退稿图书馆了解更多。 自从答应出镜以来,玛嘉利就徘徊在绝望的边缘。她去药店买了些美黑霜,结果把肤色染得奇奇怪怪,介于褪了色的黄色和胡萝卜色之间。她到理发师(也就是玛德琳打招呼的那一位)那儿去了三次,翻来覆去地挑选新发型。她最后选择了一个奇怪的刘海,将额头遮得严严实实。理发师觉得她的新发型非比寻常,他着重强调了这个词,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捧住她的面颊,就好像自己都感到惊讶,竟然能够在头顶上创造出这样一个作品。的确如此:理发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款发型,它既巴洛克又古典,既超前又老土至极。 还剩下穿着。她迅速选定了(其实,她只有这一套能配得上这种场面的衣服)她的浅粉色套装。她很惊讶,如今穿上这身衣服会那么费劲,不过她还是挤了进去,虽然险些要窒息。面带新肤色,头顶新发型,身穿衣柜最深处翻出的套装,她简直快要认不出自己了。在镜子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陌生人。而在她越来越胖的同时,丈夫若泽却越来越瘦(就好像有一个恒定的总体重在夫妻之间动态分配似的)。若泽在妻子这副从未有过的模样前愣住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膨胀得巨大无比的粉红色气球,球上顶了个像一团腌酸菜似的脑袋。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知道。很……奇怪。” “哦,为什么我要问你?!你什么也不懂!” 丈夫往厨房走去,将狂风骤雨般发作的妻子留在身后。毕竟,她这样对他说话已经很久了。他们之间或者沉默无言,或者恶语相向,却几乎从来不轻声慢语地好好交流。这样的状态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很难说清一段感情的冷却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的。人们总是不觉中渐渐走向无法挽回的终点。自两个儿子出生起,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琐碎。他们将彼此的疏远归咎于令人疲乏不堪的日常生活。等孩子们长大些就好了,能够和好如初的,他们想。但事实恰恰相反。两个人渐行渐远,中间已隔了巨大的沟壑;在客厅里,似乎硬生生地架起了一道感情的悬崖。任何一段倦怠的爱情都无法填补这样的裂痕。孩子们会带来些生机活力,他们会有各种聊天的话题,会七嘴八舌评论各式各样的人。而如今,这一切也不复存在了。 不过,若泽还是决定回到妻子身边,去安慰她一下: “会很顺利的。” “你觉得会?” “是的,我知道你会表现得非常完美。” 他突然的温柔打动了玛嘉利。她必须承认,每一段情感关系都是很难定义的,总是好好坏坏、阴晴不定,而如今,她已不知该作何想。盛怒时,我们会想要决绝地抛弃一切;然而我们仍然相爱,这事实让我们自己都惊讶不已。 对于录制节目,玛嘉利也感到同样的困惑。其实,她并没有太明白这回事。她做了那么充分的准备,就好像是受邀参加晚八点新闻。对于她来说,“上电视”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会看到我”。她没想到,自己只是要在两分钟里做一下介绍,中间还会穿插大量图书馆的照片和读者的评论。她费了这么多工夫,只是要在一个文学节目里出镜十七秒!更何况,就算添上她这一份收视率,这个节目的观众还是寥寥无几。女记者请她介绍了图书馆计划是如何诞生的。她提到了让-皮埃尔·古尔维克,以及她是如何满怀热情地投入这个精彩的项目的[与事实相比略有修改,对照前文便可得知。——原注]: “很不幸,成功只是昙花一现。但彼克先生的书改变了一切。现在,图书馆里多了许多人。大家都感到非常好奇。而那些来存放书稿的人只要一进门我就能辨认出来。自然了,这也给我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尽管她还滔滔不绝地想要再讲上好一会儿,记者却表示感谢她“宝贵的见证”。记者知道,这个片段的时长很有限;没必要收集太多素材来增加剪辑的难度。玛嘉利十分失望,但仍然继续,不管有没有摄像机在拍:“现在的情形很古怪。我常常要同时接待超过十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如果这么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有一辆日本来的车停在图书馆门口!”她笑着感叹道,但已经没人在听了。她并没有说错,人们对这个地方的迷恋将会与日俱增。而此刻,玛嘉利走向她小小的办公室,给自己卸了妆,就像是一位年老的女演员,结束了最后一场演出后回到她的化妆间,心头写满忧郁。 9 工作人员迅速剪辑好了涉及图书馆的片段,好让玛德琳能在访谈录制现场就看到。弗朗索瓦·布斯奈尔问她有没有什么感想: “看到在这儿发生的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听说,很多人去我们的披萨店,就是为了看看我丈夫或许写作过的地方。不过,他们可别想再吃上披萨了,那儿现在是家可丽饼店。” “你对于粉丝们的疯狂有什么想法?” “我并不是很理解。这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很难阻止读者们的热情。记者们也同样想要了解您丈夫的过去。” “是的我知道,所有人都想和我聊天。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挖地三尺,我不太喜欢这样。有人让我跟您聊一下。您开心就好。因为如果让我说心里话,我更希望大家还我清净。有的人甚至去了他的墓地,尽管他们并不认识他。这样做不好。这是我的丈夫。我很高兴大家能读他的书,但……这就够了。” 玛德琳坚定地说出了最后这段话。没有人事先预料到这一幕,但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她不喜欢这场围绕着亡夫愈演愈烈的喧闹。弗朗索瓦·布斯奈尔提到了正在调查彼克一生的记者们,他们会有什么重大发现吗?有些人则秉持着另外一种直觉判断;很多人[其中有《费加罗文学副刊》的前任记者让-米歇尔·卢歇。这是一位德国文学专家(托马斯·曼家族的无条件拥护者)。在突然被解雇之后,他如今以自由职业为生,时而发表些吹嘘拍马的讨好文章,时而又以中立立场调解文学论战。此刻,他不过是出现在脚注里,但很快,他在这个故事里就会扮演起重要的角色。——原注]认为,这位披萨师傅不可能写得出小说。他们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彼克的名字,但一定能找到一个原因。玛德琳的采访证明,她的伴侣的一生过得规规矩矩,而且是个几乎与文艺生活不沾边的人,这有力地支持了他们的猜想。需要找到解开谜团的钥匙。自然,如果可能,要第一个找到。 10 节目播出的第二天,所有人都被收视率惊呆了。这是个创纪录的数字。很多年来,即使是在贝尔纳·皮沃[Bernard Pivot(1935— ),法国记者,曾主持文学类电视节目《单引号》。]主持《单引号》的时代,文学类节目也没有这么高的收视率。几天之后,这本书登上了小说排行榜榜首。甚至,连之前在法国鲜有人读的普希金的书都销量大增。这股热潮一直蔓延到国外,出版社收到的引进版权报价水涨船高,尤其是来自德国的。在严峻的经济环境和不稳定的国际关系之下,玛德琳的真诚与书稿背后的传奇相辅相成,写就了一次巨大的成功。 在克罗宗,媒体突如其来的关注也改变了人们看待玛德琳的眼光。在菜场里,她明显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态度与以往不同了。人们像打量一头待宰的动物一样观察着她,她只得用虚情假意的微笑掩盖尴尬。市长提议组织一个小型招待会向她致敬,但她断然拒绝了。她已经接受了丈夫的书被出版,也接受了电视节目的采访,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人并不一定能够自己决定这件事)。 面对想要保持低调的玛德琳,记者们决定专攻作家的女儿。过了这么多年灰暗苦闷的日子,约瑟芬将这次突然事件当作从天而降的礼物。生活终于给了她回报。马克离开她的时候,她感到已不再有人对她有任何兴趣了,而如今,她被推到了舞台中心。人们想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在她小时候有没有给她讲过故事,大家围着她喋喋不休地追问着各式问题,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马上就要问到她喜欢吃西兰花还是茄子了。她俨然成了电视真人秀里的临时女主角,众星拱月的感觉让她着迷。《法兰西西部报》派来一名记者进行了一场耗时很久的采访。约瑟芬回不过神来:“法国阅读量最大的报纸……”她喃喃自语道。至于照片,她自然要求在她的店铺前拍。自第二天起,客流量一下子就翻倍了。大家排着长队来买一件文胸,就因为店主的父亲是那位在完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写就了一部小说的披萨师傅(扬名于身后最荒谬的表现形式之一)。 约瑟芬重新找回了笑肌的功能。人们看到她在店铺门前走来走去,神情像是中了大乐透。她对不同的人讲述不同版本的故事;她谈论自己与父亲亲密无间的关系,谎称一直感到他拥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最后,她说出了所有人想听到的话:她对于这个发现并不感到惊讶。她绝口不提,或者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第一反应。她迷上了出名的滋味,想要每天都沐浴在这片崭新的光明之中;甚至沉溺其中,再也不出来。 接到马克的电话时,她惊愕不已。在分开之后,他问过几次她的近况,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几个月里,她都守着手机,期盼能收到一通回心转意的来电。有时候,她把手机重启十几次,就为了确认它没坏,她还做出奇怪的举动,将手机举向天空,好让信号更强一些。但他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曾经那样深厚的关系,怎么能够说断就断了呢?当然了,他们的最后几次交谈,也不过只是一连串混乱的(她)责骂和(他)躲闪,很显然,对话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人们常常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有些痛苦总是难以平息。她还是想念马克,当然会想念每天早晨安睡在自己身旁的他,但也会想念他的缺点:他总是在说“是”或“不是”的时候咕咕哝哝,甚至连说个“也许”都含混不清。约瑟芬喜欢上了过去厌恶的事情。她回想着他们的相遇和女儿们的出生。所有快乐的画面都被最后一刻毁掉。他对她说“我得和你谈谈”的那一刻。无需多谈,这个人人皆知的绝望句子本身就已宣告了一切。因此,一切都结束了。但刚刚,店里的电话响了。马克想要问问她最近怎么样。她十分惊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接着说:“我想来看看你,一起喝杯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是的,正在和她说话的是马克。马克问她是否愿意再见到他。她努力整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得出一个唯一的答案:“好。”她记下见面的时间地点,然后挂了电话。在之后的几分钟里,她都注视着那部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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