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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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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几年前,让-米歇尔·卢歇在文学界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人们害怕他的文章,尤其是他在《费加罗文学副刊》的编者按。他喜欢拥有这样的权力,可以成为女媒体公关们争相共进午餐的对象,他总是故意先停顿几秒,再说出对某部小说的意见,有如下达一道神谕。那时的他就像一个临时王国的君主一般,而他以为自己的疆土会永永远远地存续下去。其实,只需一纸总编的新任命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辞退。另外一名作者接手了这个职务的一切特权,而继任者也在几年之后被解聘;这便是围绕着脆弱的权力上演的不休圆舞曲。 卢歇并未意识到,他在风光的时候给自己树了不少敌。他不是有意跟人作对,只是诚实地说出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所感所想,揭发种种境况和才不配位的作家。写作的时候,他并未认识到,职业生涯是需要刻意经营的;的确,没有人能将他踢出这一行。但如今,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表达意见的空间;电台和电视上都没有机会,就更别谈纸质媒体了。渐渐地,人们将他遗忘;他变成了一个就在嘴边却叫不出来的名字。 不过,蹲冷板凳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尖酸刻薄的人,而是变得几近宽厚仁慈。他在外省城市主持各种圆桌研讨会,意识到每一位作家,即使是最平庸的那些,都怀抱着对工作的激情和写出杰作的梦想。他与他落魄时代的见证者们共进冷餐,共抽卷烟。夜晚,在宾馆房间里,他端详着自己的头发,惊惶地发现它们正无情地弃自己而去。头顶的部分尤其明显。他在自己的社会境遇和头发境遇之间建立了正相关的联系;证据十分明显:他正是在被解聘后开始掉头发的。 自彼克的小说问世起,他就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某种执念。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伴侣布丽吉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频繁地谈到这本书,在他看来,这部小说的出版很可疑,是一场某人自导自演的文学大戏。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阴谋。”布丽吉特回应道。 “我不相信会有一个艺术家想要不为人所知。好吧,是会有这样的事情,但非常罕见。” “完全不是这样。许多人都有不想别人知道的才华。比方说我,你知道我会在洗澡的时候唱歌吗?”布丽吉特宣称,十分得意能用自己的水中歌来反击。 “不,我不知道。好吧,我不想得罪你,但我觉得这不完全是一回事。” “……” “听着,我有预感,就是这样。真相大白的时候,大家一定会吃惊不已的,我把话放这儿了。” “我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并且我相信它。你呢,你已经麻木了,真可悲。” 面对最后这句有些生硬的回应,让-米歇尔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也是一句指责。他能感觉到,布丽吉特已经厌倦了他。他对此并不感到震惊。他脱发,重了斤两,不再过着精彩的社交生活,并且赚钱越来越少;他再也不能一拍脑袋就请她下馆子。他需要事先盘算,将支出减到最小。 其实,这一切对布丽吉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是希望他能找回两个人刚在一起时的激情;他那种讲述故事的方式,那种热情洋溢的样子。而现在,即使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持温和专注的态度,她还是感觉得到,内心阴暗的部分正在一点点将他蚕食。他任由自己变得日益乖戾。说到底,她并不惊讶,他会对这位布列塔尼作家持怀疑态度。然而,她弄错了。事实与她想的甚至完全相反。让-米歇尔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他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强烈的积极性。他想要进行调查,确信调查结果将会扭转他的人生。多亏彼克,他将重新活跃于文学舞台之上。为此,他需要在直觉的指引下一点点揭开这个骗局。作为行动的第一步,他要去布列塔尼。 他请求布丽吉特把车借给自己。她很犹豫:因为她知道,他车技很烂。但她不反对他离开几天。这有好处,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于是她同意了,但要求他一定要非常谨慎,因为她没有钱去付增加的保费。他迅速收拾了行囊,坐在方向盘前。没开出两百米,在蹩脚地转第一个弯时,他就把那辆沃尔沃给蹭了。 2 在电视上看见玛德琳之后,卢歇便确信,他无法从她那儿得到任何新信息。需要直接从她的女儿入手,后者喜欢频繁出现在各种访谈中。目前,人们只是请她讲一些过去的小故事,没有逼得太紧,但卢歇要不计代价地让她展示出尽可能多的材料。他坚信能够找到某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约瑟芬乐此不疲地曝光于媒体前,借机为自己的店铺大打广告。我们的记者之前就在网上读了不少文章,并不禁由此对她产生了负面印象,甚至认为她有些愚蠢。 在开往雷恩的高速公路上,他心里一直纠结于刚才的剐蹭。布丽吉特一定会狠狠地责怪他。他的确可以否认是自己的责任。这也说得过去。他回到车上的时候就是这样;肇事者没有留下电话号码,就是这样。但她一定不会相信的。他完全就是会把借来的车剐花的那种人。他可以承诺修好它,但要花多少钱呢?由于朝不保夕的境况,他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变得很复杂。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现在得去借辆车。如果他有钱,他就可以租一辆,并交付所有的保险附加费用,勾上“包括剐蹭”的选项。 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想着过去的几个月。他思考着,这股失败的旋涡将他卷至了何处。他离开了自己的豪华公寓,搬到巴黎一座高档大楼的顶层;这个地址能继续帮他撑着场面。没有人知道,他不坐电梯,而是走工人专用楼梯。他唯一吐露真相的对象是布丽吉特。在这样谈了几个星期恋爱之后,他不能再继续向她隐瞒事实了。几个星期里,他都拒绝邀请她来家里,到最后,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有家室了。发现事实完全不是如此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让-米歇尔只是没钱了。在她眼里,这并不重要。她一直以来都独自抚养儿子,从来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得知真相后,布丽吉特不禁莞尔;她总是倾倒于穷光蛋的魅力之下。但数月之后,这成为了梗在他们之间的一件麻烦事。 快到雷恩时,卢歇尽力忘掉方才的剐蹭事故和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集中精力在接下来的调查上。开车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有时候,需要让风景在身边飞快掠过,才能把握住自己的存在。尽管他不是要去调查一起谋杀案,也不是发生在墨西哥的连环命案[他正在读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原注],但他要揭开的也称得上是一起文学欺诈案。没开多久,他就觉得最好停一会儿。他终于开心起来,在服务站喝了一瓶啤酒,并且犹豫着要选哪条巧克力。他想要再喝上一瓶。他下过决心要减少饮酒,但今天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卢歇在下午到达了雷恩。车上没有装导航系统,因此他又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约瑟芬的店铺。他正正好停在大门前:与其说是终于找对了地方,倒不如说这对他而言是个好兆头。他沉浸在狂喜之中回不过神来。多少年来,每次只要一开车,他就总是不停地兜圈迷路,最后停在某个快递仓库前,这让他整晚都处于焦虑之中。而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为自己的时来运转激动不已,脑袋一热,又把车给蹭了。 还没好好高兴一会儿,就又陷入这可悲的处境。更惨的是:他没办法再让布丽吉特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了。在同一天里被划两次车的可能性太小了。除非编一个恶意寻仇的由头。有人因为他的调查怨恨他。他判断不出这个假设有几分可信。他在调查一个布列塔尼披萨师傅背后或许隐藏着的作家,谁会为了这件事而恨他呢? 3 他有些气恼,同时也想在迈出调查的第一步前给自己打点气,决定到对面的酒吧喝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杯姊妹酒[原文为点了“妹妹”(la petite soeur),法语俚语中指“再来一杯”。],这是饮酒者的专用行话,温情的调笑背后,是现实世界机械的套路。 几分钟后,他走进店铺。比起一个想要为妻子挑选精致内衣的丈夫,他看起来更像是个鬼鬼祟祟地偷看各种小内裤的老色鬼。新来的售货员玛蒂尔德向他走了过来。商科硕士毕业的她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在打了一连串的零工之后,她终于签下了一份正式合同。她将这份好运气归功于亨利·彼克的小说。约瑟芬接受的那些采访让店铺名声大振,因此她必须得招聘一个助手来帮忙。玛蒂尔德也的确读了《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并且觉得这个故事悲伤极了;但她总是很容易就流眼泪。 “您好,我可以帮到您什么吗?”她问卢歇。 “我想和约瑟芬聊聊,我是记者。” “对不起,她不在。” “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今天应该不会了。” “您觉得还是您知道?” “她说她会出去一段时间。” “这说得很模糊。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吗?” “我试过了,打不通。” “这还挺奇怪的。几天前,她还到处曝光。” “不,这不奇怪。她事先和我说过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是这样。” “休息一下。”他低声重复道,觉得这次突然消失十分奇怪。 此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售货员问她想要什么,但她没有回答。她尴尬地看向卢歇。他明白了,自己是这个女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她明显不想在他面前提及对内衣的需求。他迅速感谢了玛蒂尔德,然后离开店铺。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又在对面的露台上坐了下来。 4 与此同时,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刚吃完一顿长长的午餐。几个月来,她的工作实在太忙了,直到此刻,才有片刻闲暇留给自己,也留给她最喜欢的作家。尽管他因为见面时间少了而埋怨她,但他依然喜爱那些描写孤独的句子(他身上众多的悖论之一)。在他看来,在一起不一定要待在一起。 黛尔菲专心致志地发展事业。越来越多的人接近她,有的是为了祝贺她的成就,有的是为了将她挖走。还有许多编辑将她看作出版界未来的领军人物,认为她比所有人都更具有预见性。她常常因为受到瞩目而感到尴尬;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她其实只是个小女孩,她身上的光环会被戳破。目前,亨利·彼克的书已经有接近三十万册的销量,这个成绩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期望。 “格拉塞出版社会在十天后举办一场庆祝晚宴。”黛尔菲说道。 “他们一定不会因为我作品的销量而组织一场鸡尾酒会的。” “会的。我确定你的下一部小说能拿奖。” “这么说太贴心了。但我不是布列塔尼人,我不做披萨,最糟糕的是:我还活着。” “够了……” “上一本书花了我两年的时间去写。那本书大概卖了一千两百册,其中还包括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自己买来送人的。还有那些买的时候弄错了的人。还有我在书店办见面会的时候同情我的路人。说到底,要是算真正的销量的话,我应该卖出了两本。”他微笑着总结道。 她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黛尔菲一直很欣赏弗雷德里克的自嘲精神,但他的自嘲往往有些苦涩。他继续说道: “大戏还在愈演愈烈。你看到了吗?许多出版社都派了实习生去克罗宗。他们想要挖到另一座金矿。但想想我们在那儿看到的那些没头没尾的书,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由他们去吧。那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的下一本书。” “正好,我想告诉你,我想好题目了。” “哦,是吗?你就这么告诉我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 “所以呢?告诉我!” “这本书叫作《道出真相的男人》。” 黛尔菲直直地看着弗雷德里克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她不喜欢吗?最后,她嗫嚅道,在不了解内容的时候,很难评判一个题目的好坏。弗雷德里克明确保证,她很快就能读到。 几分钟后,他请求她与他共度午后时光。就像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样,他想要和她一起散步,然后做爱。黛尔菲露出迟疑的神色(他最讨厌的莫过于此),但还是宣布自己有太多工作,特别是要准备接下来的庆祝晚宴。他没有坚持(她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此),然后他们在街上分别,两个人轻轻地拥吻了一下,在吻里许诺下一次会更加缠绵。弗雷德里克目送她离开,他凝视着她的背影,盼望她能转过身来。他希冀着她能够再给他一点表示,好让他安心等待下一次约会。但她没有转身。 5 卢歇在咖啡厅的露台上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不知不觉间接连喝下了许多杯啤酒。他的调查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前一天,他还幻想自己是守卫法兰西文学的无畏骑士,感觉自己的生活终于要有起色。现实却偏偏不尽如人意。约瑟芬离开了;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法承认自己是个蹩脚的调查员,因为他连开始调查的机会都没有;他是一个在起跑线上抛锚了的赛车手[这个比喻很奇怪,因为自启程起,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他的剐蹭二连击。——原注]。数年来,他的生活在分崩离析,而且这一切无法挽回:命运在持续不断地和他作对。酒精要么会唤起充沛饱满的社交热情,要么则让人陷入悲观绝望之中不可自拔。因此,喝下的液体在身体内面对着两条分岔路,需要做一个选择;在卢歇这里,他走了消极的那条,一边沉沦,一边还不忘自嘲几句。 幸好,他刚刚收到了来自格拉塞出版社的媒体公关邮件,邀请他参加彼克小说的庆祝晚宴。他觉得挺荒谬,因为读到信息的时候,自己正致力于追踪这场他眼里的骗局;但这不是他在意的重点。此刻的他心头洋溢着受邀的快乐;这说明他没有被彻底遗忘。月复一月,他被越来越多的活动拒于门外;失去权力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社交生活;人们不再邀请他共进午餐,一些他曾以为是朋友的媒体公关也离开了他,他们并没有与他一刀两断,但仍出于现实考虑与他渐行渐远,因为他们不能再把时间耗在一位媒体影响力所剩无几的记者身上。过去的他处处被奉为座上宾,完全不把纷沓而至的邀请放在心上,而如今却因为一次受邀而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总有这么一天,在日薄西山之时,人会疯狂地爱上逝去的东西。 他一边静静地喝酒,一边端详着进出内衣店的女人们。他想象着每一位顾客在试衣间脱下衣服的样子,他这么想并非因为好色,而更像是任由自己回到少年时代的绮梦之中。他想,通过观察女人购买内衣,便能知晓她们的秘密和心理活动。这是他不计其数的(酒精作用下的)午后理论之一。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玛蒂尔德走出店铺,锁上了门。这时,她瞥见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在几个小时前向她打听过她的老板。此刻的他已完全放松下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友好的微笑,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年轻姑娘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与方才交谈过的那个内向拘谨的男人比起来,眼前这位简直判若两人。 微笑之后,卢歇又做了个小手势,他的动作既能表示友善的问好,又可以是向她发出邀请。玛蒂尔德可以随心选择。在揭晓她的决定之前,需要补充一个重要细节:她在雷恩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来自大西洋卢瓦尔省的一座小村庄,在南特念书,之后才来到雷恩工作。就业情况越严峻,人们就越容易四处迁移;因此,在经济危机之时,城市里时常见到一群群形单影只的人。于是,她朝卢歇走去。她立即向他发问: “您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是的。我想,她有可能会在下午回来。”他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没有,她没有回来。” “她给您打电话了吗?” “也没有。” “您不想和我一起喝一杯吗?” “……” “您不会连着给我三次否定回答吧?” “好吧。”玛蒂尔德回答道,因为他最后的话莞尔一笑。 于是,记者吃惊地注视着她。已经很久没有陌生女人不因为工作而自愿答应和他一起喝一杯了。他试着加了点幽默,但也没太抱希望;看来需要承认,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反而能够表现神勇。他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去做调查。只管勇往直前,不论结果如何。不过,现在已经有结果产生了:此刻,她就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因此,得和她聊聊天。是的,他并不是邀请她来相对无言的。但聊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形之下应该说些什么呢?更糟的是,自打她答应和他一起喝一杯,卢歇就开始发觉她十分漂亮。这让他更加焦虑。太迟了:他应该表现得好玩、有趣又迷人。三重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请她入座?真是个笨蛋。而她呢,她怎么能够答应和一个在一天里连蹭两次车的男人一起喝一杯呢?现在这个情况她同样负有责任。在思考这些问题时,他假装微笑来掩饰心中的焦躁。但卢歇觉得,玛蒂尔德能在他的脸上读出一切。他变得完全不知所措。 恰好,侍者在此刻走了过来。玛蒂尔德要了杯啤酒;卢歇则点了瓶巴黎水,好刹住这一下午的酒精时光,回归清醒的轨道。为了避免再次陷入尴尬,他继续做起调查: “所以您不知道她在哪里?” “不知道,我告诉过您了。” “您确定吗?” “您是记者还是警察?” “我是记者,不要担心。” “我没有担心。怎么了,我应该担心吗?” “不……完全不用。” “约瑟芬说这样的访谈她做得够多了。不过这对店铺来说很好。” “……” 当卢歇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就在谈话间直接沉默。他经历的重重考验带走了他身上曾有的所有社交技巧。他的面孔也被苦难所改变,曾经的玩世不恭变成了迟疑不定,一条又一条深深的皱纹让他脸上显现出一种诚惶诚恐的可怜神色,令人因为同情而生出亲近之意。玛蒂尔德被这位陌生人打动,决定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6 一切都是在十几天前开始的。一天早上,约瑟芬非常兴奋地来到店里;那幅画面非同寻常: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人们却能感觉到她在雀跃。 在此之前,玛蒂尔德面对的女人尽管热情,但很少流露真情,而如今,她很惊奇地发现了约瑟芬的另外一面;她看起来充满了活力,仿佛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朋友。正如所有刚刚有过激动人心的经历的少女一样,她完全没办法把事情藏在心里。她迫不及待地向周围的人吐露心声,而离她最近的就是年轻的售货员: “太不可思议了。我刚与马克共度了一个晚上。你明白吗?这么多年了……” 玛蒂尔德难以掂量眼前的状况,只好演戏般睁大眼睛,表现出十分热情的样子。说实话,她会这样反应,更多是出于惊讶,老板竟然会和她讲如此私密的事情。她听着约瑟芬滔滔不绝的独白,脸上一直保持着这般神情。 所以,马克是她的前夫,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她。于是,她重回单身生活,因为两个女儿也去柏林开餐馆了。其实,这或许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孤独。但这是她的错。她不想与朋友见面,更不想碰到见证过从前的那些人。这一切都会提醒她马克是如何将她摧毁。而且,在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他已无处不在。在雷恩,她避开所有他们曾经常去的地方,于是这座城市对于她来说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准入区域。因此,她不仅心陷绝望,而且身陷囹圄。 然而,他打来电话,重新联系了她。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他只是说:“是我。”就好像这句“是我”永永远远都会有效。一下子,两个人之间又变得如从前那般亲密。夫妻之间往往不互相称呼姓名。东拉西扯地感叹了几句时光飞逝之后,他说道: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这太疯狂了。我都没回过神来。太令人吃惊了。” “……” “太不可思议了,你父亲小说的事。我永远都想不到……” “……” “喂?你在吗?” 是的,她在。 但她没办法马上回答。 是马克在给她打电话。 最后,他约她见面。 她结结巴巴地说好的。 7 几年之后的重逢就好比是初次约会。约瑟芬纠结于自己的外表:他会怎么想呢?她一定变老了很多;她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却惊讶地觉得自己还挺漂亮。她并不是个爱自吹自擂的人。相反,她常常自嘲自贬,并且总是对此安之若素,但最近,她对生活重新拥有了热情,她的面孔似乎也因此重焕青春。她怎么可以把这么多年都耗在自怨自艾上呢?她几乎对自己的痛苦感到羞愧,就好像痛苦不是因为身不由己,而是她一心为之的选择。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可以在街上碰见马克而不因此感到痛苦,但她错了: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时,她立即明白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 他约她在一家咖啡厅见面,他们在一起时常去那里吃午餐。约瑟芬决定早些到;她希望在他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入座。她不想四处走走看看地寻觅他的身影,因为那样有可能会被他细细打量。她责怪自己这样害怕他的眼光;她如今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装饰还是一模一样,恍惚间,一切似乎像极了过去。现在和过去混淆在一起。她决定不了喝什么饮料,从草药茶犹豫到香槟再到杏汁,最后点了一杯红酒。在她看来,红酒既配得上重逢的重要时刻,又不会显得过于隆重。一切都很复杂;她甚至在考虑应该摆出什么姿势。该怎么摆放她的手臂,她的手,她的腿,还有她的目光呢?她应该故作轻松,还是应该直直地坐着等他,就像在窥伺猎物?他人还没到,就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他终于来了,同样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些。他快步走向她,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 “啊,你已经到了?” “是的,我在附近见了个人……”约瑟芬回答道,她撒了个小谎。他们热情地拥抱了彼此,微笑着定定看了对方一会儿。终于,马克开口道: “这样见面还是挺怪的,是吧?” “你应该觉得我看起来很糟吧。” “一点都没有。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你知道。我心想,你一点儿也没变。我才是……” “没有。你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 “我肚子变大了。”他打断道。 他也点了杯红酒,他们开始热络地聊了起来。对话毫无冷场,似乎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充满了默契;自然,他们暂时避开了可能会引发不快的话题。聊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总是更加轻松,像是新上映的电影,或是曾经的共同朋友最近遇到的风波。他们喝了好几杯酒,沉浸在久违的轻松氛围里,但这份轻松是真实的吗?约瑟芬不停地想着另一个女人。那个问题灼烧着她的嘴唇,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不问出口,正如不可能阻止一个人冲出着火的房子一样: “那……她呢?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不。结束了。已经有几个月了。” “是吗?为什么?” “很复杂。我们处不来了……” “她想要个孩子?”约瑟芬猜测道。 “是的。但不只因为这个。我不爱她了。” “你在多久以后意识到这一点的?” “很快。但因为我已经为了她而搞砸了我们俩的事,只能自欺欺人。直到我下决心离开的那一刻。” “那你为什么想要再见我?” “我告诉你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这好像是一个征兆。我从来不读报纸,你知道的。一开始,我觉得自己不应该给你打电话。我把你伤得那样深。而且,我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这我不信。女儿们肯定告诉过你。” “据她们说,你一直单身。但或许你并不是什么都告诉她们……” “不,我没有隐瞒任何事。在你之后,没有任何人。我本可以的,但我做不到。” “……” 在这之前,他们的对话一直没有停顿,但此刻,出现了一阵安静。马克提议去另外的地方吃晚饭。尽管确信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她还是同意了。 8 吃饭时,约瑟芬不得不承认这个夜晚的走向很奇怪。在那种经典的久别重逢场面里,人们会回顾没有彼此的那些年,但今晚全非如此。马克越来越明确地表达出要回到她身边的想法。她不是在做梦吧?不,他一再地诉说着他的想念,诉说他对于过去生活的怀念,以及他犯下的过错。谈起他的新愿望时,他会不时低下头。平常的他总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甚至常常有些傲慢,此刻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看到他惶恐的样子,约瑟芬的情感愈发澎湃;而她的心也愈发笃定。她十分惊讶,自己竟然能如此自在,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一切都无比清楚了。过去的这些年里,她没有一刻不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擦去前夫太阳穴上的一滴汗,于是,一切重新开始了。 稍后,他们在马克家做爱。时隔多年后,再一次亲近如此熟悉的身体,这种感觉很特别。约瑟芬如同第一次那般感到紧张害怕,但同时又对对方无比熟悉。不过,有一件事改变了:马克决心让她感到愉悦。尽管她一直都喜欢和他做爱,但在一起的最后那几年里,这件事已经变得十分机械了。他的情欲日渐稀薄。但这一夜不一样。她找回了那个斗志昂扬的丈夫。通过身体,他想向她许诺,自己一定会改变。约瑟芬想放松下来,把一切交还给身体,但还是没法完全放空大脑。她需要时间去适应,才能够在做爱的时候不去胡思乱想。然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愉悦,两个人都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惊讶不已。最后,约瑟芬在马克的怀里睡去。睁开眼睛时,她才能确认,昨晚的经历都是真的。 9 在之后的几天里,他们沿着这个轨道前进,感情持续升温。他们共进晚餐,一起回忆过去,追悔过错,一起展望未来,憧憬幸福,最后在马克家做爱,结束他们的夜晚。他满脸喜悦,容光焕发;为了讨好约瑟芬,他提到另一个女人是如何让他喘不过气来,如何剥夺他的自由,想要控制他的生活。而且,他要送礼物给她,要用钱来让她安心。约瑟芬并不喜欢听这些心里话。这会将她重新带回痛苦之中,留给她无尽的苦涩。需要避开关于过去的话题: “别讲了,请你别讲了……” “是的,你说得对。对不起。” “已经过去了。” “你想象得到,你父亲能写出这么一个故事吗?”马克问道,他突然切换了话题。 “什么?” “你父亲的书……你之前想象得到吗?” “不,但我也想象不到我们会有今天。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是的,这是真的。你说得对。但我们,我们可没卖出去那么多书!” “那当然了。” “他们告诉你确切数字了吗?” “什么数字?” “呃……就是……你父亲小说的销量。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本书卖出了超过三十万册。” “是的,我想是的。而且数字还在继续增长。” “天文数字。”马克补充道。 “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想确实很多。” “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这尤其奇怪。我父母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工作,过着那样朴素的生活,而现在父亲留下了一本书,母亲则将因此变得富有。但你知道她的。钱这种东西,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甚至不会感到惊讶,要是她把钱都捐出去的话。” “你觉得会吗?那太可惜了。你应该和她谈一谈。你可以实现所有的梦想,终于可以给自己买艘船……” “啊,你还记得……” “当然了,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 约瑟芬十分惊讶,他竟然记得这件小事。从年轻时,她就十分想拥有一艘船。对于她来说,只有在水上才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她自幼成长在大西洋边,看着潮起潮落度过了童年时光。每次回克罗宗,甚至在去见母亲之前,她第一时间要做的便是这件事:跟大海打个招呼。这一夜,她想着这艘或许将会拥有的船入睡。迄今为止,她还没有与母亲聊过父亲小说的版权问题。她们的生活必将因此改变。 10 目前,这部小说给她造成的影响主要还是来自媒体。约瑟芬继续接到记者们的电话,请求她接受采访,挖掘仍不为人知的细节。她答应去搜寻一番,但并不觉得还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记者们仍坚持不懈地追问:那信件呢?书面资料呢?电光石火之间,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段回忆。她隐约记得父亲在她九岁那年的夏天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在南法参加夏令营的时候收到了那封信。她记得它,是因为那是唯一一封。在那个年代,人们在分别两地的时候不打电话。为了和女儿联系,他只好给她写信。她把这封信放在哪里了?父亲在信里和她讲了些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那将是父亲留下的书写的痕迹。她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他是故意不留下任何证据。一个人能够默默创作出一部如此伟大的小说,那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能把信收在哪儿呢?约瑟芬的脑子总是停不下来,因此,她常常在睡觉的时候想事情。这一夜,她在脑袋里接近了放信的角落。还需要一两夜来寻找答案。睡不深的人要么自己感到疲惫,要么让别人乏累。约瑟芬的心情总是在两种极端模式之间切换,有时,她觉得自己懒洋洋、慢悠悠的,有时候却又精神抖擞。在她的店铺里,每天早上,玛蒂尔德都不知道自己将要见到的会是一个萎靡不振还是活力四射的人。最近,第二种情况占了上风。约瑟芬滔滔不绝地说话。她想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全世界听,而她的全世界便是她视线范围内的那个人。在如今的情况下:就只有玛蒂尔德。售货员姑娘不无欢喜地聆听着马克和约瑟芬重逢的种种。她很乐意看着这位她真心喜爱的女人(毕竟是她雇用的自己)手舞足蹈地讲故事,仿佛是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女孩。 次夜,约瑟芬又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努力回忆把信放在了哪里。离婚之后,她把好几箱东西运到了克罗宗,但她记得自己留下了收藏的唱片。她犹豫过是否要继续保存这些东西,毕竟已经没有唱片机可以听了,但黑胶唱片总是让她想到少女时光。只需注视着那一张张唱片的卡套,就能立即被勾起一段回忆。在梦里,她看到自己将父亲的信塞进了某一张唱片的卡套里;她在三十多年前做了这个动作,并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重听这张唱片,那时,我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封信。”是的,她确定自己这么做了。但在哪张唱片里呢?她向玛蒂尔德宣布,自己要回家去听她的那些旧黑胶唱片。售货员姑娘看起来并不为此惊讶,就好像过去这些天已经让她对老板的异常举止司空见惯。 11 在回家的路上,约瑟芬想到了披头士和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英国摇滚乐队。],鲍勃·迪伦和阿兰·苏雄[Alain Souchon(1944— ),法国男歌手。],詹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1943—1970),美国女歌手。]和米歇尔·贝吉[Michel Berger(1947—1992),法国男歌手。],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歌手。为什么她不再听音乐了呢?在店里,她有时候会放“怀旧电台”[Radio Nostalgie,法国广播电台,多播放2000年以前的歌曲。]当作背景音乐,但并没有真的去听,只是为了营造气氛。她回想起当初,每买到一张新的33转黑胶唱片时她都狂喜不已,想要第一时间就打开来听。当她听唱片时,便心无旁骛地听;她会坐在床上,注视着唱片封面,任由自己沉浸在音乐之中。而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她结婚了,生了两个女儿,不再听她的唱片。之后,CD时代到了,科技的进步俨然成为她放弃音乐的正当理由。 一回到家,她便下到地下室去取那两箱唱片,箱子上已积满灰尘。自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那封信,但在检视这些唱片时,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因此,她慢悠悠地端详着一张张封面。每一张唱片都代表着一段回忆,一个时刻,一种情绪。她翻看自己的收藏,眼前浮现出人生中的那些瞬间,那些深沉的感伤,和掺杂其间的无故的欢笑。她把唱片悉数打开,希望能够找到信件;过去,她喜欢在唱片封套里塞上小字条、电影票根和其他能这样放上很多年的小纸片,把它们藏在音乐里,等待它们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她的生活被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起来;所有散落在过去时光里的约瑟芬相逢相聚,交汇在怀旧的心情里,而就是在这里,在这怀旧之情的中心,她找到了父亲的信。 它被藏在了芭芭拉[Barbara(1930—1997),原名莫妮卡·安德烈·塞尔芙(Monique Andrée Serf),法国女歌手。]的专辑《生之痛》中。为何她将父亲的信插在了这张唱片里?尽管她理应立即打开信,但还是停留了片刻,凝视这张黑胶唱片。那首美妙的歌曲《哥廷根》便收录于这张专辑。约瑟芬记得自己曾那样反复地听这首歌;她曾狂热地崇拜过这位充满了黑暗力量的女歌手。那是一阵短暂的着迷,就像大多数青春期的激情一般昙花一现,但芭芭拉忧伤的旋律伴随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她在手机上下载了《哥廷根》,立刻听了起来,任由自己随着音乐而摇摆: 自然了我们,我们有塞纳河 还有那宛塞纳森林[Le bois de Vincennes,巴黎郊区的一片森林。] 但那些玫瑰多么美丽 在哥廷根,在哥廷根。 我们,我们有天色微白的清晨 还有魏尔伦那阴郁的心灵 而他们也有着同样的忧伤 在哥廷根,在哥廷根。 芭芭拉向这座城市,尤其是向德国人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在一九六四年,这是个意义重大的举动。女歌手曾犹豫了许久,作为一个犹太人,她曾在幼时躲避过战乱,而此时是否要去这个敌人的国度登台演出。初到时,她的态度并不友好。她因为对方准备的钢琴大发脾气,还在演唱会上迟到了两小时。但这一切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迎接她的是热烈的欢呼和喜爱。组织方全心全力保证她的来访一切顺利。女歌手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接待,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决定延长行程,并写下了这几行比任何演讲都要有力量的歌词。约瑟芬对这首歌背后的故事一无所知,但这段回转往复的旋律让她心旌摇荡,就像音乐在拥着她旋转摇曳。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将父亲唯一的一封信塞进这张唱片的封套里。听着芭芭拉的歌曲,她重新读起了四十年之前写下的文字。父亲自死亡的虚无中显现出来,在她耳边悄声低语。 回店铺的时候,约瑟芬决定将信放在她惯常放现金的小盒子里。这个下午继续着疯狂的节奏,店里来了比往常多得多的顾客;这一天的一切都非同寻常,让人应接不暇。从方方面面来说,最近这几个星期都与之前截然不同,就好像总有一天,生活会变本加厉地弥补上之前所有的空白和平淡。 这天晚上,马克来店铺前找约瑟芬。玛蒂尔德暗暗观察着这个她不停听说的男人。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是这副模样。她从老板讲述的种种桥段中拼凑出了一个马克,但与眼前在人行道上抽着烟等人的这位全然不同。她本能地更加喜爱不存在的那个人;那个她根据约瑟芬的讲述创造出来的男人。 12 用完晚餐之后,这对别后重逢的情侣来到了马克家。约瑟芬更喜欢他们睡在他家。想到要邀请他来自己家,她就感觉不自在,就好像她的公寓将把她完全暴露。她告诉马克自己找到信的事。她很高兴能够跟他一同分享这个重要的时刻;他显得十分激动,一再地说这部小说的故事真是精彩绝伦,然后补充道: “正如我们的重逢……” “是的。” “你喜欢理查德·伯顿[Richard Burton(1925—1984),英国男演员。]吗?”马克毫无来由地问道。 “那是谁?” “理查德·伯顿,一个演员。” “哦对,那个演过《埃及艳后》的。伊丽莎白·泰勒的丈夫。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他们结过婚又离婚了……后来他们再一次结婚……” “……” 他想说什么?这是在又一次向她求婚吗?自从他们开始一起过夜,她自己便暗暗决定,不要对未来有任何幻想。只管跟着这突如其来的快乐走。最后,马克开口道: “你什么都没有说。” “……”约瑟芬确认了这一点。 马克牵起约瑟芬的手,想带她到床上去,但她更希望留在沙发上。此刻的感受让她静止不动。她突然开始哭泣。这便是眼泪的美丽之处;它可以同时蕴含相反的两种意义。我们可以因为痛苦而哭泣,也可以因为喜悦而落泪。很少有一个行为可以这样集对立于一体,实实在在地诠释什么叫作混淆。但就在这一刻,约瑟芬的手触到了沙发坐垫下的一块布。她低下头,发现了一件女人的内裤。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一边尴尬地说道,一边抓住那条内裤。 约瑟芬留给他解释的机会。他不懂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是滑了进去,又因为他们坐在这里重新露了出来。太荒谬了,或许应该大笑一场。 “你还在见她吗?”约瑟芬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有什么能证明这一点?” “我向你保证。我几个月没见她了。我们不欢而散。她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所以,有可能这条内裤藏在了沙发的缝隙里没被发现。” “……” “求求你了,不要胡思乱想。” 马克说出这些话,语气无比肯定。但约瑟芬仍然觉得眼前的状况十分令人不快。就在他们谈论复婚的这一刻,过去的幽灵出现在眼前,还附身在一条内裤之上。是否应该从中读出某种征兆?马克继续他的独角戏,努力把这场意外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把内裤扔出窗外,用戏剧化又滑稽的方式将它彻底摆脱。约瑟芬同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然而,复婚的事今晚是不可能再提了。 13 这一夜,她没办法入眠。在沙发坐垫下发现的那块小小的布让她睡不着觉;她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件事。马克睡在她身旁,和往常一样时而打呼,时而安静(他在睡眠中有着两面)。在他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打开手机读信息的念头占据了约瑟芬的脑海。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翻过他的东西,甚至在最有理由怀疑的那些日子里;这并不全然出于信任,而是因为尊重另一半的自由。但这一夜,一切在她看来似乎不一样了。她已经五十岁,不能再做出错误的选择了。他想要再一次娶她;她不能就这样不闻不问、满腔热血地冲进婚姻。 她悄悄地起身,取到手机。她拿着手机,将自己关在浴室里。真蠢,他当然是把手机锁上了。她试了一个密码,但是不对。他自然不会用她的生日当密码。她又试了另外两个。这样千方百计地想要看他的短信真可笑;她比谁都要更加了解他。他们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生了两个女儿:她希望能找到点什么呢?她了解他的优点和缺点,而且这两者常常是相互联系的。她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越来越多的夫妻选择了复合。与旧日恋人重新走到一起,知根知底地再度生活,这不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了。她不会再对马克失望了;因为她过去已经失望过太多次。她一边这样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一边却停不下来寻找密码。马克爱他们的女儿,常常去柏林看她们。或许他只是用了她们俩的出生日期,两个数字组合在一起,15和18。 于是她试了“1518”,手机解锁了。 约瑟芬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想过能如此轻易地找到密码。她凭借的是看来全无希望的一股直觉。但不,命运自有安排,事情注定会如此发展。在门的另一边,她一直能听到马克重重的呼吸声。她点下“信息”图标,看到波利娜的名字出现在眼前;这是个她一直拒绝念出的名字;她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却无法判断这种疯狂的仇恨是不是她应得的。但首先可以确认的一点便是:马克撒谎了。他还在与她联系。而且最近的一条信息就发自这一天、这一晚。 约瑟芬坐在浴室的地上,感觉到一阵眩晕。还要继续吗?她的不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愤怒。她读了所有的信息,他们发了那么多的信息,有谈情说爱的,有承诺马上重聚的,还有提到计划进行得十分完美的。而这计划,就是她。但是什么计划?为什么?她不明白。这一切变得太过疯狂。她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她无法再抑制在她身上四处蔓延的怒火。 在这一刻,马克敲响了门。 “你在吗?亲爱的?” “……” “你在干什么?” “……” “没事吧?我很担心。给我开门。” 马克听到约瑟芬的呼吸声,就像窒息了一样。发生了什么?她一定是生了什么病。 “你不开门的话,我就打电话给消防员了。” “不要。”她冷冷地说。 “发生了什么?” “……” 约瑟芬的双眼一直盯着手机,她读到了谈论钱的信息。突然,一切都不言自明了。她浑身颤抖,再也听不见马克的哀求声。他求她开门,求她回答他,求她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能做什么呢?打开门,用尽全力打他,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她是那样痛苦,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她站起身,往脸上扑了点水。最后,她走出门,走向沙发,她之前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那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快急死了。” “……”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你要穿衣服?” “……” “你不想回答我。但快告诉我啊!” “你自己去浴室看吧,放开我。”约瑟芬回答道。 马克照做了,立即看到自己的手机放在瓷砖上。他旋即转头来到约瑟芬身边,哀求道: “求求你了,原谅我。我太羞愧了……” “……” “好几天来,我都想要告诉你这件事。真的,我想告诉你的。因为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棒极了,我感觉非常好。” “闭嘴。我就要求你这一件事:闭嘴。我走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突然,马克抓住约瑟芬的手臂,向她苦苦恳求。她一把将他甩开。她被他的伎俩激怒,彻底爆发了: “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 “我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全部没有了……我知道你会变得很有钱……” “你想要娶我,拿走我的钱……再回到你那个婊子身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犯糊涂了。我彻底昏了头。是的,我意识到了。我很……卑鄙。” “为什么我会为了你受这么多折磨?” “……” 马克开始哭泣;这是约瑟芬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看完任何戏眼睛都是干的。但这没有用。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任由他继续陷在自己的低劣中不可自拔。一走出门,她就试图打车,但没有打到。于是,她在深夜里游荡了将近一个钟头。 约瑟芬花了许多年的时间重新站起来,就在几近成功的时候,马克又一次摧毁了她。一切都是因为那部该死的小说。父亲生前从来没有拥抱过她,如今又在身后留下了一本埋下祸根的小说,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却还没有到尽头。还要再继续坚持一会儿;还要经历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就好像垂死的痛苦还没有彻底终结。 14 第二天早上,她等玛蒂尔德到了店里,告诉她自己会离开一段时间。 15 卢歇全神贯注地听完了玛蒂尔德的叙述,希望能够从中挖掘到一点对调查有用的关键信息。自然了,他听到的只是售货员姑娘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说,只是约瑟芬生活里发生的戏剧化事件的不完整版本。然而,在她叙述的事情里,有一个重要事实:彼克写的那封信。卢歇决定不直入主题(他准备等到第二个问题): “所以,之后就没有新进展了吗?”他问道。 “没有了。我试过给她打电话,她开了自动应答。” “那封信呢?” “什么信?” “她父亲的信。她把它带走了吗?” “没有,信还在盒子里。” 玛蒂尔德说出这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对让-米歇尔的重要性。他离彼克的笔迹只有几米远[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准备抬脚踏上美洲新大陆了。——原注]。玛蒂尔德用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她这一夜的同伴。 “都还好吧?”她问道。 “是的,还好。我想我得点杯啤酒。喝巴黎水太压抑了。” 玛蒂尔德笑了。她喜欢这位长相略显怪异的年长男子的陪伴;如果说初次接触时,他还挺让人反感的,近距离观察时,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某种魅力(或者是酒精的作用)。她越来越被他打动,他总是显得十分惊奇,这是个不断对生活发出赞叹的男人。他拥有一种专属于幸存者的能量,能够随随便便就感到满足。 他不敢直视玛蒂尔德,宁愿对着面前的电线杆讲话;比起年轻女孩的脸庞,他能够更加自如地描述电线杆。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失礼,竟然让女孩在他这里耗费了这么多时间。但她却向他坦承:“我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人也不认识。”要让一个女孩跟我一起待上一个小时,这是个基本条件,他想。之前,他总是妙语连珠,口若悬河;而如今,他吐出每个字之前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以至于变得结结巴巴。职业生涯的失败使他不再同过去那样自信满满。幸好,他遇见了布丽吉特;他爱过她;不管怎样,他自认为一直爱着她。看来,渐行渐远的那个人是她。他们不再做爱,那让他感到怀念。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让-米歇尔和玛蒂尔德聊得越多,就越感觉与布丽吉特亲近。这不妨碍他对眼前的年轻女孩拥有欲望,但是,他的心依旧属于那辆被剐蹭了两次的小汽车的主人。 将近午夜时分,卢歇终于鼓起勇气,请求玛蒂尔德去取出那封信。 “我应该征得约瑟芬的同意,不是吗?” “求求你了。给我看吧……” “那样做是不对的……不管怎么说。”她补充道,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这一刻尽管至关重要,事实上却是酒精上头的结果。玛蒂尔德又说道: “好吧,我同意了,卢歇先生。我同意……但如果我遇上麻烦,我就说是你逼我的。” “是的,没问题。就说是像持枪抢劫一样。” “或者是以内衣相要挟!” “这完全说不通……” “是的,我承认……”玛蒂尔德一边总结道,一边站起身来。 记者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心里赞叹着她的身姿,尽管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又喝了一夜的啤酒,她的步伐还是那样优雅和精确。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卢歇取了信,小心地将它打开。他立即开始读信。一连读了好几遍。然后他抬起头。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 16 玛蒂尔德不想打扰全神贯注的记者。他看起来已经陷入沉思。这时候,夜晚的凉风已让他清醒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问道: “所以呢?” “……” “你怎么看?” “……” “你什么都不想对我说吗?” “谢谢。真的,谢谢。” “不用客气。” “我可以留着这封信吗?”卢歇壮胆问道。 “不可以。这就太过了。我不能那么做。我能感觉到,这封信对于她来说非常重要。” “那么,让我复印一份吧。店里应该有复印机吧?” “你简直是没完了!” “这句话别人可不经常对我说。”他微笑着回答。 很难说清楚,他们是从第几杯酒开始彼此以你相称的,但他们的的确确相处得十分融洽。即使喝的是水,他们一定也能建立起这样的默契。他们买了单,一起走回店铺。在午夜幽暗的光线里,卢歇被店里的模特吓得不轻。他觉得,似乎就在他们进门前,她们还在聊天。有人在的时候,她们保持静止不动,但其余的时间,她们都在讨论如何出逃。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会任由自己这样想东想西呢?玛蒂尔德刚刚复印好了信件。如今,他有了这封信的复印件。 17 出了门,卢歇终于想到旅行的实际问题。他没有订酒店。他问玛蒂尔德是否知道附近的酒店。 “不要太贵的。”他紧接着补充道。 “你可以住我家,如果你愿意的话……” 卢歇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他决定送她回家,给自己留时间好好思考。一到她家门口,他就对她说道: “你不应该就这样邀请陌生人去你家睡觉……” “你已经不算是个陌生人了。” “我也有可能是个精神病。毕竟,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文学评论。” “那你呢,你就不应该保持警惕吗?谁告诉你我不会把你这样的抑郁老头给杀掉?” “这倒不假。” 他们继续在车里调笑了一会儿。在已经分不清是暧昧还是单纯的友情的这一夜,事情有了个俗套的收尾。玛蒂尔德想要什么?她只不过是受够了一个人待着罢了。最后,卢歇决定还是不上去。这并非是因为灵魂战胜了肉体,只不过是一个让他自己感到满意的理智选择。几分钟里,他对眼前的状况不停地来回纠结,止不住地想着布丽吉特。最终的结论是:他和她的故事还没结束。尽管最近遇到了许多困难,他却并不服输。他爱她,并且或许在这一刻更甚。自然,他本可以去玛蒂尔德家,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这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但心知她如此美丽,又如此近在咫尺,他将整夜都将无法合眼。不,还是留在车里好些。他可以在后排座位睡觉,在彼克信件的复印件边上入眠。毕竟,他应该专注于自己此行的任务。 18 他们拥抱了许久。玛蒂尔德上楼回了家,让-米歇尔心想,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19 一开始,艾尔维·玛鲁图并未感到任何异样。他只是觉得比前几天累了一些,但毕竟,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发行员的工作一点都不轻松。更不用提日益增加的压力。出版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需要奋战一番才能让自己推销的书籍挤上书店的醒目位置,或者是最佳选择:陈列在橱窗里。由于对自己负责的区域十分熟悉,并且用心维护着众多关系,一直以来,玛鲁图都是广受欣赏的专业人士。每每在所有人之前抢先读到一本书,或者早在出版以前就收到样书以便进行介绍,他都能感受到同样的激动。他被格拉塞那位年轻的女编辑感召着,将出版社上下对彼克小说的热情传播开来。成果是多么的辉煌!小说销量节节攀升,持续着非凡的热度。艾尔维刚刚收到邀请,参加这本小说的庆祝晚宴;这让他十分开心。在一本书出版伊始,发行员总是被千方百计讨好追捧的角色,而当这本书真正获得成功时,人们却很少想到邀请他们一起庆祝。在这一夜,这场非比寻常的文学奇遇将到达高潮,而发行员遭受的冷遇也终于得到了弥补。 持续了几个星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疲倦并不正常。一天早上,他起床时吐了一场,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头痛欲裂。他的背也很痛,而且是一种奇怪的疼法,就好像腰椎在被灼烧一样。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他取消了所有约会,因为他既无法开车,也说不了话。于是,他在南锡的美居酒店住下,并决定去看医生。他拨了好几通电话才预约上门诊。走进等待室,他全无心思翻阅散在桌上的旧杂志。他一心只想止住病痛。尽管早上什么也没吃,他仍觉自己想要呕吐。他的身体打着冷战,但同时又觉得燥热。一切都莫名其妙;他身体的种种感觉完全乱了套,就好像有两支军队在四肢间拼杀。渐渐地,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他在这儿已经等了多久? 终于,他的号被叫到了。医生脸色蜡黄,看起来弱不禁风。有谁会想找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看病?医生机械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一些关于病人的病史和家族遗传的基本问题。玛鲁图倍感慰藉,有人听他诉说病痛,医生会查出他得的是什么病。吞几粒药片,再休息一下,他很快就能继续工作了。他马上要去大书堂[Hall du livre,南锡本地一家书店。],他特别喜爱这家书店;他们对他十分信赖,直接订购了一百本彼克的小说。 “您能咳嗽一下吗?”医生问道。 “我没办法,我感觉不舒服。”他喘息着说道。 “是的,您的呼吸很困难。” “您怎么看?” “您需要做一些更深入的检查。” “我能几天之后再做吗?等我回巴黎之后?”玛鲁图问道。 “呃……还是尽早为好……”医生为难地说道。 几个小时之后,在南锡大学医疗中心,玛鲁图上半身赤裸,躺在一块冰冷的床板上。首先要做一系列的检查。然后是另外一系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医生们不断地想要确诊。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很快就该知道结果了。确诊,确认的往往是病情的严重程度。根本没必要拐弯抹角,医生脸上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他们问他是否想要知道真相。他能回答什么呢?“不,我做了检查,但是什么都不要对我说。”当然了,他想知道。看起来更像是他对面的那个男人不想告诉他。人们成为医生可不是为了享受宣告死期时的快感。 “还有多久?”他问道。 “很快……” 很快是什么意思?一天,一个星期,一年?对于他来说,很快意味着几个月,而说到底,没有任何区别;这一宣告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点。他比往常更想念他的妻子。她在三十四岁时死于癌症,就在他们尝试要小孩的时候。在工作场合,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在那之后,玛鲁图过上了发行员四处漂泊的生活,因为他决心已定,不再与任何人走进婚姻。二十年后,他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与她重逢。但有一个重大区别:这次是他一个人面对恐惧。上一次,他能够牵住妻子的手,他们相爱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永远都忘不了他们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矛盾的是,那是宁静祥和的时分。一切都不再重要,只剩下一个男人疯狂的爱,他正陪着妻子迎接死神的到来。她会在彼岸等待他吗?他并不这么认为。她的身体早已分解腐化,正如他的身体马上也要开始的那样。 20 在格拉塞组织庆祝晚宴的当天,玛鲁图感到自己必须勉力参加;和朋友同事重逢一定会对他有好处。他应当尽力活下去。谁知道呢?或许他可以赶走病魔,就好像有人曾做到的那样。但他没有斗争的精力;他孤身一人,任由自己随波逐流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只求能够尽可能地少受一些折磨。 他感觉十分疲累,想要坐在大厅的最后面,和人群保持些距离。走过吧台的时候,他向女服务员点了杯威士忌。这场欢庆酒会俨然已有了将近尾声的婚礼气氛,此时不过晚上八点不到,每个人脸上都已带了几分微醺。玛鲁图坐在角落里,此时,来了一位面色阴郁的男人。 “晚上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玛鲁图回答道。 “我是卢歇。”眼前的男人立即自我介绍。 “啊,我没认出您来。我记得您的文章。” “您希望我坐到别处去吗?” “不,一点都不。我是玛鲁图,艾尔维·玛鲁图。很高兴认识您。” “很高兴认识您。”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这是两只绵软无力的手,握在一起的模样更是神经兮兮、萎靡不振。 他们聊了几句两个人的共同点:他们都在喝威士忌。 “您呢,”卢歇问道,“您是做什么的?” “我在格拉塞工作。我是一名发行员,负责法国东部。” “听起来很有趣。” “我马上就要停止工作了。” “啊?您要退休了吗?” “不,我要死了。” “……” 卢歇吓得面色惨白,然后嗫嚅着道歉。玛鲁图又接着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个。而且,没有人知道。我平常从不讲这事。可刚才,我就那么一下子脱口而出了。您真不走运撞上了。” “千万别说对不起。这当然很重要……您能把事情说出来。我在这儿陪着您,如果您愿意的话……好吧,我也算不上是个欢乐的伙伴。” “为什么这么说?” “不,这很荒谬。您告诉我您要去世了,我不能再和您念叨我的麻烦事。” “请您讲讲吧。”玛鲁图坚持道。 卢歇觉得眼前的状况很荒唐;他要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好给一个将死之人解闷。几天来,他的生活发生了奇特的转变;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小说里的人物。 “是我的妻子,”卢歇讲了起来,又突然停下。 “什么?您的妻子?” “好吧,这只是一种说法罢了。我们没有结婚。” “然后呢?”玛鲁图催促道。 “她刚刚离开了我。” “这下该我说抱歉了。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三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也称不上有多幸福,但我相信我是爱她的。好吧,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依赖她,依赖我们的感情,全凭她,我才能坚持下去。” “我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冒犯到您:她为什么决定离开您?” “因为她的车。” 21 用这种说法来做总结未免有些粗莽,但也不是全然错误。在沃尔沃里睡了一夜之后,卢歇决定回巴黎。至少从目前来看,他拿到的信件对他的调查来说已然足够。这是个关键要素。他边开车,边回想着和玛蒂尔德度过的夜晚,心中满是喜悦。应该警惕这种时刻的,他在事后回想,就好像一旦向幸福敞开胸怀,他便会立即变得脆弱易伤。 回到家,他好好休息了一下午,在迎接布丽吉特前洗了个澡。当她回来时,他立即就想和她分享自己的重大发现,但她似乎不感兴趣。他感到十分失望。卢歇一直梦想着能找回和她的默契,找到一个能引起二人热烈讨论的共同话题。在这个揭秘作者的故事里,他形单影只,好不孤独。比起这件事,她更想要问他: “车呢,没事吧?” “……” “为什么你不回答我?” “不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没有。几乎没有。” “你把车停在哪里了?”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一前一后;俨然是行刑的气氛。看到车的状况,布丽吉特惊呆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容易就能修好,让-米歇尔争辩道。在其他情形下,这样的事故或许没那么要紧,但由于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每况愈下,她将其视作一个信号。她决定信任他,而结果就是这样。布丽吉特凝视了片刻那两道划痕,仿佛车身代表着她的心。突然之间,她感到疲倦不堪,因为她并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被爱着。 “我们还是分手吧。” “什么?你不会因为一条划痕就离开我吧?” “有两条。” “这不重要。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分手。” “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如果我坐的是火车,我们还会在一起是吗?” “……” 与玛蒂尔德的那一晚之后,卢歇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布丽吉特的爱;但已为时太晚。她一点一点地累积起太多的失望。两人如今正度过属于他们的最后时分。让-米歇尔仍抱有幻想,觉得一切都会过去;但布丽吉特的目光已不留任何迟疑的余地。乞求缓刑也无济于事。一切都结束了。他感到自己体内某个地方被狠狠地灼伤了,这让他十分惊讶。他已在一次次的磨炼之后变得愈来愈冷酷,没有想到自己的心还能够流血。 22 在听了卢歇的叙述之后,玛鲁图同意,这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分手理由。但记者又为布丽吉特开脱,他回忆起过去,在眼见就要崩溃之时,是她挽回了他的生命。他没办法去恨她。讲到这里,他们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谈起了彼克。 “所以您调查了这件事?”玛鲁图问道。 “是的。” “您觉得他不是这本书的作者?” “不是我觉得,是我知道。”卢歇压低嗓门肯定道,就好像他刚刚揭露了一件将会危及全球地缘政治平衡的国家大事。 两个人越是感受到晚宴的欢庆气氛,就越是萎靡不振地瘫在扶手椅上。有时候,他人的欢乐会加剧你的惶恐。一个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你们俩让我想到伍迪·艾伦和马丁·兰道[Martin Landau(1928— ),美国男演员。],在电影《欢情太暂》的结尾。” “啊,谢谢。”卢歇回答道,不知道这是不是句称赞。他不记得这部电影了。至于玛鲁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看过;比起去电影院,他总是更喜欢读书。但事到如今,他喜欢什么还重要吗?现在,所有他看过、喜欢过、为之辩护过的书,都化为一堆费解的文字;对他来说,它们不再有任何美好之处。而生活本身也在他眼中成为了怪诞的存在。 “我去再给我们找两杯威士忌来。”卢歇说。 “这个主意太棒了……”他这一夜的从犯回答道,后者已经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玛鲁图的耳边混沌一片:一阵嗡嗡声让他分不清外界的声音和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格拉塞出版社老板奥利维·诺拉正在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讲,以感谢每个人的工作,特别是黛尔菲·德斯佩罗。玛鲁图认出了那位年轻的女编辑,她看起来深受感动,因为自己是今晚众人关注的焦点;每个人都注视着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她不再像往常那样镇定自若。这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动人。她的老板让她说几句话。尽管她应该准备过自己的演讲,却仍说得有些磕磕绊绊。所有人都在看她,她的亲友也是。她的父母在现场,当然还有弗雷德里克,他正向她投以灿烂的微笑。这场小说的庆祝活动只缺了一位作者的家人代表。约瑟芬本来要担任这一角色,却没有来。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玛鲁图远远地坐着,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仍观察着这一切。他觉得黛尔菲看起来像是一个披着大号女装的少女。他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走向她。他没有听见卢歇在问他去哪里。几个人回头看向他,这个男人正以一种夸张的方式穿过听众席;这个男人突然夺过了黛尔菲的麦克风,然后说道:“好了,都够了!所有人都知道写出这本书的不是彼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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