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1

这一爆炸消息登上了第二天的报纸,同时也点燃了社交网络上的激烈讨论。阴谋论爱好者们雀跃不已。人们总是很容易便倾向于不相信官方版本。格拉塞出版社的老板认为一点小小的争议不算什么,还能再给小说增加些热度,但他断然拒绝《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的作者另有他人的假设。小说家弗雷德里克·贝比德趁机跳了出来,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彼克,就是我!》。毕竟,小说出版自他签约的出版社。而且,他是个俄罗斯通(他曾将自己一部小说的背景安排在了那里),他当然熟悉普希金。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记者们围着他转了几天,而他则借此大肆宣传自己马上就要出版的新小说。营销策略十分重要。于是,没有人能再忽略他的存在,甚至连小说的题目也变得众所周知:《友谊(同样)持续三年》。

自然,他没有写彼克的小说。而且没有什么能证明玛鲁图在酒会上激烈的宣言是真的。有人说,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被记者让-米歇尔·卢歇影响了。于是,大家疯狂的热情转移到了后者身上。有传闻说,他知道事件的真相。卢歇拒绝了所有请他解释自己立场的要求。多么讽刺,他曾在巴黎人见人嫌,现在却又重新变为关注的焦点。那些过去已不接他电话的人如今又兴冲冲地约他见面。但起初的快感迅速转变为对这场尔虞我诈把戏的厌恶。他决定守口如瓶。他手里掌握着彼克的信,那或许是这个男人唯一写过的东西;他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它交给追着他的那群人。

这不仅是为了报仇:虽然胸有成竹,但在完全揭开真相之前,他不想透露任何口风。这是他的任务,如果想要圆满完成,他就应该从此谨言慎行。玛鲁图的脱口而出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对彼克背后的真实作者有了一个猜想;但他不能再和任何人讲;不能是另外一个行将就木的醉鬼。唯一可以让他吐露真相的是布丽吉特。但她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了。分手以来,她再也不接他的电话。在她的语音信箱里,他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信息,用了各种各样的语气,从幽默到绝望,什么都试过,但都无济于事。在街头闲逛的时候,他会格外注意沃尔沃。这是排在彼克之后,萦绕在他心头的第二个执念。每看见一辆,他就会马上查看车身状况;一辆都没有被剐蹭。于是他得出结论,所有人都在被好好爱着,除了他以外。

2

这一次,卢歇乘了火车。他一直喜爱这种方便阅读的出行方式。为什么他上次没有选择乘火车呢?他可以沉浸在思考之中,而不用担心蹭到车。他可以趁此机会继续阅读波拉尼奥的小说。这是一次十分特别的体验。卢歇是德语文学的行家,此刻却深深着迷于《2666》中激荡人心的叙述,着迷于同一庞大体系内几个独立章节之间的呼应与联系。在迷宫般的叙述里,故事与故事相互交错纠缠。他在脑海中组建了两条队伍: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和波拉尼奥一队,对战卡夫卡、托马斯·曼和穆齐尔。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不定的男人,他心目中的仲裁人:贡布罗维奇。记者沉浸在这场文学之战的遐思中,用书页里的一个个标点重写了一个世纪的历史。

突然之间,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他要去一家图书馆。

为什么他没写过小说?其实,他试过好几次。几页又几页,都是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他就开始评论别人的作品,总是十分严厉。尽管出版一部自己的小说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读到的那些东西也同样蹩脚。在翻看某些作品的时候,他总是不断自问:为何不是我呢?在这条漫长道路的尽头,在渴望和失望反反复复交替的最后,卢歇最终决定放弃。承认自己没有写作才能几乎让他松了一口气。之前,他都沉浸在未完成的沉重气氛里,觉得自己尚未实现抱负。或许正因如此,退稿图书馆引起了他如此强烈的共鸣。他是那样的懂得什么叫作放弃。

3

在克罗宗,这一天,下着倾盆大雨。什么也看不见,这里和其他任何地方之间失去了差别。

4

卢歇打不到车,只能在车站等着雨停。他坐在三明治店边上,受到路人的纷纷侧目。他不知道,几个路人把他当成了乞丐。这主要是因为他那件破破烂烂的防水风衣。卢歇一直很喜欢穿这件风衣,他觉得自己像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他本来可以换掉它,布丽吉特向他提议了好几次去逛街买衣服[这无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活动,和做任何运动排名不相上下;想到要走进一家Zara或是H&M,特别是想到那里的音乐,他就难受得要疯掉。——原注]。她对他说商店正在打折,但无济于事,他宁愿同身上这块行将就木的布料生死一世。

如今,布丽吉特离开了他,但他还穿着同一件风衣。这个想法让他自觉可笑。拥有这件衣服以来,他认识过多少个女人了?这过程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记得,在布料的丝丝缕缕之间,他能够重新编织起这几年的感情生活。他能回想起与朱斯蒂娜在一起的时光,想起那时,他曾将它挂在巴黎一家时髦小餐馆的衣架上;能回想起和伊莎贝拉一同去爱尔兰的旅行,想起这件外套曾帮他将风挡得严严实实;最后,是和布丽吉特关于它的那些争论。就在他沉浸于和风衣共度的回忆里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克罗宗的雨也停了。

5

图书馆步行便可到达。一边走,卢歇一边想着将他引至此处的前后种种。他查阅了有关这个奇特的退稿征集计划的资料。他获得了一些关于让-皮埃尔·古尔维克的信息。并且,他读了理查德·布劳提根的《堕胎》。总体来说,卢歇对美国文学并不喜爱。菲利普·罗斯是他眼里的唯一例外。在写每周专栏的时候,他抨击过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Bret Easton Ellis(1964— ),美国编剧、制片人。],认为他是“本世纪最徒有其名的作家”。多傻啊,他如今懊悔不已,自己那时写了那么多蠢话,为了抖机灵而夸夸其谈、言之凿凿。他否认的并非自己的看法,而是当时的表达方式。有时,他会想要重写那些文章。这便是卢歇,一个尤为慢热的男人,总是要慢上好几拍才能领悟到如何做才是最好的。在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时也是一样;在他的心里,藏着一段讲给布丽吉特听的独白,当时却没来得及说出口。但是,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他终于体会到了活在当下的感受。此刻,他所在之处便是他应在之所。

他信心满怀,却惨遭打击。心中的兴奋和眼前的现实总是彼此脱节。直白些说:图书馆大门紧闭。门上写着:

一段日子后回来。

感谢理解。

---玛嘉利·克罗泽

---克罗宗图书馆负责人

情况和约瑟芬那次一模一样。从他开始调查以来,每次他想要见一个女人,人就会在他到来之前消失。他应该将此视为信号吗?他才是罪魁祸首吗?或许,她们会相互告诫,务必要躲开他。再加上布丽吉特提出的分手,对一个人来说要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该如何是好?他当然需要见到她。她可以详尽地告诉他那部声称是彼克所写的小说是如何被发现的。而且,他渴望了解更多让-皮埃尔·古尔维克的事。卢歇坚信,这个男人的过去需要被仔仔细细地搜寻一番。

6

而此刻,他需要弄明白,“一段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又与约瑟芬的“一段时间”异曲同工了。都是含糊不清的文字。他走进附近的店铺,从水产店问到文具店,想知道玛嘉利的归期。然而无人知晓。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留下了谜一般的信息。人们向他证实,她是个非常专业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打理图书馆。这么听来,她一点都不像是个说走便走的人。

在一家干洗店里,卢歇碰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活脱脱像座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瑞士雕塑家、画家。]的雕像,她提议道:

“您或许应该去问问市政府?”

“您觉得他们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图书馆是市政机构,所以市长是她的上司。她一定向他报告过。另外,我也很关心这件事。她在我这儿留下了一套粉色西装,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来拿。如果您看到她的话,请告诉她一声。”

“没问题,我不会忘记的……”

带着给玛嘉利的口信,卢歇又上路了,但要是他能找到她,这应该不会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尽管他的职业生涯已经一落千丈,但沦落到当个干洗店的信使……更何况,还是件粉色西装。

7

在市政府,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秘书向他解释,玛嘉利走时并没有告知他们回来的日期。

“您不觉得这样有些令人担心吗?”

“不,她有很多没有用掉的假期。您知道,在这儿,每个人都相互认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在这里,大家工作时凭的是相互信任。我不奇怪她会没有通知市政府就离开。她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她有权利去休息一下喘口气。”

“但她就这么走了吗?没有通知你们一下?”

“没有,我记得是没有。”

“我冒昧问一句,您在这儿工作了很久吗?”卢歇问道。

“很久很久。我十八岁开始在这里做实习生,直到现在我还在。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年龄,但好吧,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可以问您另外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认识亨利·彼克吗?”

“不算太认识。我比较熟悉他的太太。我们本来想在市政府给她办个小小的庆祝活动,但她拒绝了。”

“庆祝什么的活动?”

“她丈夫的事。他的小说。您没有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那您怎么想呢?”

“什么怎么想?”

“对于这整件事?对亨利·彼克写的小说?”

“我想,这是个绝妙的广告。有很多好奇的游客来到这里。而且也给这儿带来了商机。事情就是这样,就算找家公关公司来宣传这座城市,也没法做得更好。至于图书馆的事,我们会安排好的。我有个实习生可以去那儿值班。不能让所有新到的来访者失望。”

卢歇停下片刻,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的精力是如此旺盛。每一句回答如连环炮般在她口中迸射而出。可以感觉到,她随时都准备充分,以同样的敏捷应对各式各样的问题。她刚刚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卢歇同意,克罗宗一定从未被如此关注过。或许,这整个发现手稿的故事是一个布列塔尼广告天才策划的。突然,他开口问她道:

“那让-皮埃尔·古尔维克呢?您认识他吗?”

“为什么您要问我这个?”女秘书生硬地回答道,态度和方才交流时截然不同。

“随便问问。就是想知道一下。毕竟是他将退稿图书馆的主意带到了这里。”

“那是,主意嘛,他有的是。但之后就……”

“您想说什么?”

“没事。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继续工作了。”

“当然。”卢歇回答道,没有再坚持下去;很明显,这个女人和古尔维克之间有一段不愉快的故事。一听到图书馆馆长的名字,她就满脸涨得通红。在玛嘉利的粉色西装之后,他的调查又遇到了同一色系的颜色。他热情地感谢了对方的耐心帮助,然后离开了。

看来,调查今天不会有太多进展了。他得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能做些什么呢?找个地方喝点啤酒;这是个想法,但不是最有建设性的。这时,他想到他有更好的选择:直接去探访亨利·彼克,去他的墓地。

8

玛嘉利的确不是那种不说一声就离开的人;总的来说,她不是那种不预先筹备就行动的人;她的人生就是一环连一环、计划接计划。

几天之前的那一夜,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不得不在中途停车数次。为的是确定自己真的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的头脑并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一团混沌),但只消呼吸一下,就能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将她环绕。那是杰瑞米的气息。肌肤上的真实感受长久不散;那是她从未幻想过的体验。一个年轻男人渴望简单而粗暴地占有她,她寻思着自己是如何将一切引往此处,并且完全排除了外貌的因素。好几次,她都想要掉头回去,尽管这段路标着白线,禁止掉头。那又怎么样?这条线不能限制她的行动。然而,她还是继续往家开去,这条路漫长蜿蜒,正如她脑中思绪徘徊曲折。

丈夫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因为她没回家而非常担心。她借口自己在清点书目;他甚至没有想到,她总是在白天图书馆关门时做清点。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关心她的人都能猜到,她没说真话。但她为什么要向他撒谎?在克罗宗,没有人撒谎。没有理由这样做。他担心她,是因为她这一夜的晚归并不寻常,但也未作他想。

进门时,玛嘉利做好了准备要解释一番。或许他会注意到她散开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所有那些享受过鱼水之欢后的表现?是的,若泽全都能明白的。因为这一目了然,一看便知,而她则毫无能力掩藏真相。但这一夜,一切都和往常不同;她很惊讶丈夫几近焦虑的态度。玛嘉利一直觉得,她至少可以消失个两三天,他也完全不会觉察到她的离开。他们常常会整夜一句话都不说;或者只聊一些日常事宜,例如讨论第二天由谁去购物。必须承认她错了;他给她打了电话,询问她在做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或许,她宁愿他保持冷漠,没有打电话来打断她的欢愉。

她一刻不停地想着,想着方才的欢愉。头晕目眩。杰瑞米问她,第二天早晨是否会“用她的嘴”去唤醒他。她的脑子里全是这句话,但同时又告诉自己:他明天早上不会在了。他是这么说的,但真相全然不同:他会离开。他会回到他的家乡,或者会去吻另外一个我这样的女人;应该不难找,到处都有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再也受不了被冷落的女人,像她这样自觉臃肿而丑陋的女人,他应该到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回忆,既然他无法将自己的作品出版问世,这便是他存续于世间的东西。是的,毫无疑问,他不会在那里了。她笑自己,竟然有一刻幻想过相反的情形。

一到家,她就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玛嘉利十分惊讶地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一点都不像是有人在担心她。她轻轻走进卧室,只见丈夫嘴巴张开,酣睡如泥。

9

这一夜,玛嘉利大部分时间都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早早地出门了。不需要解释什么,她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丈夫一直在睡觉。无论如何,他醒来的时候会开心的,因为热咖啡和一桌的早餐在等他。

她在清晨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一切都是那样安静,就好像书籍也在睡梦之中,她穿过书架,走向办公室。她的心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节奏跳动着。她本可以加快脚步,迅速走往那个她要去的地方,但她喜欢这等待的时光;在这几米里,在这几秒里,一切都还有可能。杰瑞米可能在那里,正在睡觉,正在等待着被她的嘴吻醒。她轻轻地打开门,看到年轻男子躺在那儿,沉浸在睡梦里,就像是沉浸在一潭瑞士的湖水里。她关上门,又重新打开,就像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视觉并没有出错。然后,她走近他,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前一夜,她不敢太仔细地看他,每每在两人眼神交错时移开目光。如今,她可以好好地凝视他,可以端详他身体的每一寸,可以尽情赞叹他的美。需要用嘴唤醒他。他想要她的吻吗?她轻轻地亲吻他的胸膛,然后是腹部,他开始微微颤抖;这时候,他将手伸向她的头,抚摸了一会儿她的头发,然后再带领她往更下面走。

一会儿之后,玛嘉利做了杯咖啡,端去给杰瑞米。他待在办公桌的后面。夜里,他一定在书架间晃悠了一圈,因为他身旁堆了一小叠书。玛嘉利认出了几本:卡夫卡、凯鲁亚克、昆德拉。她可以得出结论,他只在字母K的书架边驻足停留过。他在《达摩流浪者》和《审判》间犹豫片刻,最后一头扎进了《好笑的爱》。玛嘉利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饿吗?要我去给你弄几个牛角包吗?”

“不用了,谢谢。我要的这儿都有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如饥似渴地读着书。

她留他在房间里,去为读者打开图书馆的大门。这是特别清闲的一天,给了玛嘉利很多机会去看杰瑞米。有时,他会拉她靠近自己,然后把手伸进她的双腿之间。她任由他动作,什么话也不说。会发生什么?他想要什么?他会在这里待多久?她本来只想要尽情享受这场疯狂,但没办法,她的心里塞满了问号。杰瑞米看起来已经全然不像前夜那般失魂落魄;今天的他可谓充满了生机活力,快乐地享受着生活的馈赠。这一天结束时,她去买了瓶酒和晚饭,他们直接席地而坐。两个人比前一夜聊得更多了。杰瑞米讲述了自己和父母,尤其是和母亲之间的隔阂。他从前读寄宿学校,后来又住一间集体公寓,如今已经快五年没见过他们了。“他们或许已经去世了。”他轻声说道,然后又承认这不大可能;那样的话,他至少会被通知一声。这个想法让玛嘉利不寒而栗。每当她见到年轻人在超市前乞讨时,她都会想,他们是否因为家庭关系紧张才漂泊在外。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心想和他们见得还不够多。或许,她还没有充分地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爱。

在杰瑞米的鼓励下,玛嘉利开始谈论她的父母。他们去世已经太久,她从来不谈论他们。没有人问过她关于童年的事。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这么多年来,她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从来不问自己是否想念什么。她突然明白,她一直为母亲不再在她身边而感到痛苦。她曾经觉得,生老病死皆是寻常,母亲的离开不过是所谓人生规律的一部分。她此刻明白了,就算死亡是最平常的现实,她也永远无法从它留下的情感阴影里痊愈。

她还提到了自己深陷的痛苦,同时也解释了为何对自己的身体如此自暴自弃。杰瑞米感觉到了她的不安,用几个动作抚慰了她。

10

接下来的几天也在同样的气氛里度过。玛嘉利时而欢欣不已、情难自禁,时而又为发生的一切惶恐不安。她尽力避开丈夫,这并不难办。最近,雷诺工厂分派的高强度工作让若泽筋疲力尽。他现在全天都要工作。为了保留法国本土的车间,需要加倍奋斗来证明,知识不能完全取代廉价劳动力。这场激烈比赛的结果是将工人剥削得更甚,无论对于哪一方而言都是如此:不管是想要保住工作的人,还是希望获得工作的人。到头来是两败俱伤。若泽盼着自己能够提早退休,获得解放。他将终于能够享受人生,也就是说,可以在水边钓鱼,在海滨漫步。或许,他的妻子有时会来陪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共度时光,那样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杰瑞米一直睡在办公室里。玛嘉利只给他带了一条毯子。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环境简陋而不舒服。她不敢问他会待多久。有一天,他突然宣布道:

“我要回家了。”

“什么时候?”

“明天。”

“……”

“有一班去巴黎的火车。我会在车上睡一夜,星期天我会去里昂。有个朋友给了我一份半天的工作。我没法拒绝他,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我在里昂有个小房间。很小,但说真的还过得去。你可以过去。”

“过去……和你一起?”

“是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就是……所有的一切。”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还有工作……”

“你把图书馆关掉。找个借口休病假。在里昂,凭你的资历,可以找到活儿干的。我确定。”

“那我丈夫呢?”

“你不爱他了。你们的孩子也长大了。我们在那边会快快乐乐的。我们之间有种默契。命中注定我要把书放到这里,好来遇见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可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星期,躺在这里,与书为伴,你又能时不时地过来看我。而且我喜欢跟你做爱。你也喜欢,不是吗?”

“我……是的。”

“所以呢?明天一起走吧。”

“但是……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

“那又怎样?不来的话你会后悔的。”

玛嘉利不得不坐了下来。杰瑞米说话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就好像这一切无比简单明了,但对于她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她开始想:他说得对,我要放弃一切,我不应该多想,事情很清楚,我离不开这个男人,我不能没有他的身体、他的吻、他的美,想到他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我便没法继续活下去,是的,杰瑞米说得对,我不爱我的丈夫了,至少,跟杰瑞米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怀疑自己的感情,这一点确凿无疑,这一点会一直延续到死,而他向我提议的一切,能够带我稍稍逃离那场等待在不远处的死亡,他为日日处于窒息之中的我注入了生命,在书本之间我已经无法呼吸,它们让我喘不过气来,充斥在书页里的一个个故事让我没法拥有自己的故事,所有的这些句子,所有的这些词语,所有的这些年,小说让我疲惫,读者让我厌倦,再加上那些失败的作家,我再也受不了书了,我多么想逃离这座书架搭成的监狱,冷静,冷静下来玛嘉利,每个人一定都会这样想,在一段时间之后,每个人都会对生活、对工作厌烦,但我爱过书,我爱过若泽,而且,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话,我的确还爱着他,想到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儿,我心里就很难受,但我们已经没什么可以交流的了,他如今只是在那儿而已,长长久久地在那儿,不动摇却也不动情地在那儿,我们被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回忆联结着,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证明爱情存在过的回忆,儿子们也实实在在地证明着这一点,那离我远去的孩子们啊,过去,我是他们的一切,而如今,只剩下几通匆匆的电话,机械化的温情,麻木的问好,他们对我的离开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一个会说这是我自己的生活,另一个会说我对爸爸做出这种事简直是疯了,但说到底,他们的意见,我并不在乎,我对他们的选择从没有指手画脚,那么他们现在也应该任由我去,任由我去寻找幸福。

11

又一次,玛嘉利睡得很少。她想到了亨利·彼克的书。她体会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同身受。这是她与谁的最后时分?是杰瑞米还是若泽?在夜里,她注视着丈夫,就像在度假的最后一天看风景那样。要把一切都刻在脑海里。他睡得很沉,完全没有料到笼罩着他的情感危机。在这一刻,一切都尚未明朗,但玛嘉利知道一件事: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生活了。

第二天,她起身离开,没有将若泽叫醒。这天是星期六,他不工作,至少会睡到中午。她一踏进图书馆,杰瑞米就问她怎么决定。她以为自己还有几秒钟可以思考,但不,此刻必须要孤注一掷了:

“中午过后我会回趟家……”她开口道,却说不下去。

“嗯,然后呢?”

“我会拿上我的东西,然后我们一起走。”

“太好了。”杰瑞米走向她。

“等等。等等。让我先说完。”玛嘉利一边说,一边伸手要他退回去。

“好。”

“我查过了。去坎佩尔的大巴是下午三点。之后我们坐火车去巴黎,五点十二分那一班。”

“你都看过了。太棒了。”

“……”

“但为什么我们不开你的车走呢?那样会更方便。”

“我不能那么做。我丈夫的车已经坏了几个月了。需要买辆新的,但太贵了。他上下班都搭同事的车。所以,总之,你懂的……我不能既离开他,又把车给开走。”

“是的,你说得对。”

“……”

“我现在可以抱你了吗?”这时,杰瑞米问道。

12

整个早上,玛嘉利都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工作。她一直喜欢这个词,所谓若无其事,实为掩藏要事;在她的情形里,要事便是做出重要决定的千钧一发之时。她去看了好几次杰瑞米,后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他是那种男人,人们总是会觉得打扰了他,而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在做。——原注]。他应该在构思一些永远不会完成的小说;在他的幻觉之中,孕育着百态人生。她观察了他匆匆片刻,在心底里承认,和这个人一起远走高飞是件荒唐的事。说到底,她对他无甚了解。不过这无关紧要,她只是在经历着人生中少有的不问后果的时刻;在这一刻,只有当下的力量决定着你的生活。和他一起,她很自在,事情就是这样。不需要尝试定义她体内正发生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言语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可以翻开在她四周的数千本书中的任何一本,也寻不到解开自己行为之谜的钥匙。

将近中午时,图书馆里的人渐渐离开,她对杰瑞米说:

“要闭馆了。你最好现在去汽车站,我一会儿带行李去跟你会合。”

“太好了。我可以拿上几本书吗?”他轻松地说道,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场逃离对玛嘉利的生活来说是一场怎样的豪赌。

“当然了。你可以。你可以拿上所有你想要的。”

“就两三本小说,我不想带太多东西,如果我们不开车走的话。”

他收拾了行李,拿上三本书,然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图书馆。他们害怕被发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甚至没有拥抱一下。

13

玛嘉利直接走向卧室。丈夫还在睡觉,说明他真的很累。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似乎要叫醒他;似乎想要告诉他一切。她本可以对他说:我遇见了另一个男人,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要离开你,因为如果我让他走,如果他不再触碰我,我就会死掉。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看着他,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吵醒他。

她端详着他们的房间。每个角落她都了然于心。哪里都不会有一点意外,甚至连灰尘的堆积都从来不会偏移既定的轨迹。就是这块空间方寸不差地框住了她的生活,而她几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里感到十分安心。近些日子尽管让她快乐得飘飘欲仙,但也叫她筋疲力尽。她享受着这短暂的激情的每一分钟,每一分钟都惶惶不安,都在担心他人的审判。和若泽在一起或许很平淡,但她开始承认,这种平淡同样可以制造某种快乐。这样的舒适安宁自有其美好之处。曾经的平淡无味如今有了另一种味道,而她的生活本身也展现出另一番风貌。她明白,这一周来她所抛弃的一切在将来会让她怀念。是的,就从刚刚开始,近乎讽刺地,怀念已在她的心里悄然滋长。这时,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释放出自从陷入这场疯狂的感情漩涡以来强忍住的一切。

她终于站起身来,拿了一个包,往里面扔了些东西。打开一个抽屉时,她把丈夫弄醒了:

“你在干什么?”

“没事。我理一下东西而已。”

“看起来不像。你在理一个包。”

“一个包?”

“是的,你在装一个包。你要去哪儿吗?”

“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

“你好像在哭。你确定没事吗?”

玛嘉利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若泽困惑地看着她。他怎么想象得到,在汽车站,有个和他们的儿子年龄相仿的男人正等着他的妻子?往常,他对于玛嘉利的情绪波动都无动于衷。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女人都是这样。但这一次,他从床上起身。他感觉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或许甚至是严重的事情。

“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

“你可以告诉我。”

“我在打包,因为我希望我们现在就出发。马上就出发。求你不要跟我争辩什么。”

“但是去哪里呢?”

“无所谓。我们去开车,然后就出发。去几天,我们两个一起。我们好多年没有度过假了。”

“但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还得工作。”

“无所谓,我告诉你了。找人给你弄张病假条。你三十年没有请过病假了。求求你,别想了。”

“这个包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我在理我们的东西。”

“那图书馆呢?”

“我去留个字条。快去穿衣服,我们要走了。”

“但我还没喝咖啡。”

“求求你了。我们马上就走,什么都不带也行。我们走吧。快点。快点。快点。我们到高速公路上再喝咖啡。”

“……”

14

几分钟以后,他们上了车。若泽从来没有见过妻子这个样子,但他明白了,必须全盘接受。毕竟,她是对的。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快要死在工作里了。是时候走了,是时候离开一切,呼吸点新鲜空气,才能继续活下去。她中途在图书馆停下,留了张字条解释自己要离开一段日子。她开得飞快,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任由自己在不确定性中漂游。说到底,她此刻做的一切都没有经过思考。若泽打开车窗,让风吹向自己的脸,因为他不太确定有没有睡醒,此刻他所经历的一切是那样地像一个梦。

15

就在这一天,卢歇在汽车站与杰瑞米擦肩而过,却对此毫不知情。接着,他就发现了图书馆大门紧闭,于是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圈,又去市政厅询问了那个女人。他全部的奔波都通向一条死胡同,而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这场调查的常态。他总是先受挫,再成功。直到现在,甚至可以说,正是一连串的失败最后引领他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他开始懂得,为何生活给了他如此多的重大打击;他曾经雄心勃勃,认为自己可以做生活的主宰,凭借自己的远见卓识打入文学圈,从而走向成功。如今他发现,同样也需要跟着直觉走。因此,他感到需要去一趟亨利·彼克的墓地。在那儿,他可以追溯过去,揭开真相。

记者十分惊讶,克罗宗墓园竟然如此广阔;几百座墓碑坐落在一条小径的两旁,而这条路通往一座两次世界大战遇难者纪念碑。入口处有一间浅粉色的小房子,里面住着门卫。他看到了卢歇,从他的小屋里出来:

“是来看彼克的吧?”

“是的。”他回答道,心里有些惊讶。

“在M64号可以找到。”

“啊,谢谢……祝您今天过得开心。”

那人回到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再讲。这是个信息的极简主义者。他走出来,确切地给出M64这个序号,然后便离开了。M64在卢歇的脑海里重复了数遍,然后他想:就连死者都有个地址。

他慢慢地在墓碑间行走,并没有花心思留意编号,而是更希望辨认每一个名字,直到亨利·彼克的出现。他下意识地计算起每位逝者活过的年头。劳伦·荣古尔(1939—2005)走得很早,只活了六十六岁。这只是一个例子,而记者不禁开始想,和他一样,这里的所有人都经历了寻常的人生轨迹;每具尸体都曾在某一天第一次做爱,都与某位朋友为某个如今看来无关紧要的原因吵过架,甚至或许有些人也一样蹭花过车。在这里,他是一名人类群体的幸存者,而他注意到,在几米外,有另一位活着的样本。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他一眼便觉得很面熟。他一边走近她,一边继续辨认墓碑上的名字,但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位静静沉思着的女人面前的墓碑正是彼克的。

16

卢歇走到女人跟前,认出了约瑟芬。他曾在她的店铺前等过她,而兜兜转转,终于在这里遇见了她。他看了一眼墓碑,那里堆积着一束束鲜花,甚至还放着几封信。这个画面让他感受到,小说作者所引发的现象级事件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他的女儿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沉浸在一片催眠的静谧之中。她并没有注意到新访客的到来。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里,她总是笑眯眯的,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但与之相反,眼前的她显得非常严肃。自然,她此刻面对的是父亲的坟墓,但卢歇感觉到,她的忧伤并不源自这里;相反,她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份慰藉,那是她在墓园的围墙之外再也寻觅不见的慰藉。

“您的父亲给您写过一封非常美的信。”他叹息道。

“您说什么?”约瑟芬问道,十分惊讶于这个男人的存在,她竟然刚刚才发现他。

“那封您找到的信,写得非常感人。”

“但……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是哪位?”

“让-米歇尔·卢歇。我是一名记者。请不要担心。我原本想在雷恩跟您见面,但您消失了。玛蒂尔德和我说了那封信。我说动了她,让她拿给我看。”

“但那对您有什么用?”

“我想要看到一点写下来的东西……您父亲写的东西。”

“好吧,请让开一些。您没看到我正在安静地想事情吗?”

“……”

卢歇退后一米,冻结般地站住了。他觉得自己很蠢,竟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反应。太不体贴了。这个女人站在她父亲的墓前,而他就这么跟她说话,一上来就谈论信的事。谈论这封背着她取到的如此私密的信。他怎么可能妄想得到别的回答呢?就算这场调查能让他感到快乐,也不该为此去伤害任何人。约瑟芬感觉到他一直都在身后,便转过头。她大可以再发一次脾气,却莫名闭上了嘴。这个男人穿着件破破烂烂、湿漉漉的风衣,看起来一副可怜又无害的模样。她问他:

“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机是不是合适……”

“不要拐弯抹角。告诉我您要说什么。”

“我有一种直觉,写小说的不是您的父亲。”

“是吗?为什么?”

“直觉。有些事情对不上。”

“所以呢?”

“所以我想要拿到证据。他写过的东西……”

“是为了这个原因您才想要拿到那封信的吗?”

“是的。”

“您拿到了。然后有什么帮助呢?”

“您心里很清楚。”

“您想说什么?”

“您不能自欺欺人。只要读上两行就能意识到,您的父亲永远都写不出一部小说。”

“……”

“信很感人,但他的词汇量是那样匮乏,写得那么幼稚,到处都是错误……您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

“能感觉到,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您写下那些话,因为在夏令营里,所有小孩都会收到父母的来信。”

“一封匆匆写给孩子的信和一部小说,这不是一回事。”

“诚实些吧。您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您的父亲写不出一部小说。”

“我不知道。而且,怎么能确定这一点?又不能再去问他。”

两个人向亨利·彼克的坟墓看去,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17

一个小时以后,卢歇坐在了玛德琳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焦糖茶。约瑟芬现在一定是住在这里,他心里猜道,在被马克的背叛伤害之后住了过来。她想要获得些许宁静,想要重新站起来。她只有在去墓地的时候才出门。但她在心里埋怨父亲。他留下的这部小说最终埋下了祸根。玛德琳则说,前女婿卑鄙下流的行径正好能够让她彻底翻篇。她没有任何过错。最近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终结了多年来的悲伤;她在这里经历的也正是一场哀悼,她终于完全抛弃了重拾过去的念头。

马克给她发了许多短信道歉,并想要解释。他负债累累,被新任妻子逼迫着这样做。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如此无耻。在那之后,他是真的与她分手了,他还提到了他们的重逢;尽管最初的动机并非出于善意,但在她身边,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他知道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但他永远都不会忘掉他们重燃的爱意。现在,他全都懂了。但已为时太晚。约瑟芬再也不会见他了。

此刻,她远远地坐在客厅角落里,留卢歇与母亲单独谈论目前的情况。玛德琳反复读了几遍那封信的复印件,然后说道:

“您希望我对您说什么?”

“说您想说的。”

“我的丈夫写了一部小说。事情就是这样。这是他的秘密。”

“那这封信……”

“怎么了?”

“很显然,他并没有能力写作。您不这么认为吗?”

“哦,我已经被这整件事搞得烦透了。所有人都因为这本书变得疯疯癫癫的。看看我女儿变成什么样了吧!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我现在就给那位编辑打电话。”

卢歇十分惊讶地看着玛德琳站起身来拿起固定电话听筒。她打开了一本边角磨损的黑色旧笔记本,拨出了黛尔菲的号码。

此刻是晚上八点;她正和弗雷德里克一起吃饭。玛德琳直入主题:

“一个记者在我家,他说亨利没有写过那本书。他发现了一封信。”

“一封信?”

“是的。可以说写得很差……读起来真的让人怀疑。”

“一封信和一部小说,这是两回事,”年轻女人嗫嚅道,“还有,那个记者是谁?是卢歇吗?”

“不重要。告诉我真相。”

“但是……真相就是您丈夫的名字写在手稿上。而且,合同写的是您的名字。拿版税的是您。这证明我一直认为他就是作者。”

黛尔菲开了免提,因此弗雷德里克听到了全部对话。他悄声说:“让她问问那个记者,他觉得谁是作者。”老太太转达了问题,卢歇回答道:“我有个想法。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不管怎样,不能再把亨利·彼克当成作者了。”黛尔菲努力想要平息这场风波,她向玛德琳保证,在相反的证据出现之前,小说的作者就是她的丈夫。这位记者先生需要实实在在地证明他的断言,而不是在写给孩子的旧信件里翻来倒去。她补充道:“如果我们找到一张普鲁斯特写的购物清单,说不定也会认为七卷《追忆似水年华》不可能出自同一个男人之手!”打完这个比方,她向玛德琳道了晚安,然后挂了电话。

弗雷德里克佯装鼓掌喝彩的样子,说道:

“太棒了,这个理由太妙了。普鲁斯特的购物清单……”

“我就是突然想到了。”

“不管怎样,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你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会怀疑,这很正常。但是这封信不能证明彼克没有写过书。他们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

“暂时没有……”弗雷德里克补充道,他脸上的微笑极大地激怒了黛尔菲。平日那般稳重的她此刻暴跳如雷:

“你想说什么?这关系到的可是我的名声!这本书大获成功,所有人都称赞我有眼光,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

“是的!这个故事这样就够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弗雷德里克想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冲出门,离开了公寓。

玛德琳的来电激化了他们的矛盾。他们之间存在着分歧,但之前,两个人至少还能聊一聊;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追着跑了出去。在街上,他四处张望,寻觅着她的身影;他惊讶地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她。他明明觉得自己没等上几秒钟就下定决心追出门。他对时间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弱了,这是因为他的思维与现实之间有着时差。有时,他会花很长时间想一个句子,却没有意识到构思这一句话时,两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他与日常生活脱了节,而随着他的小说接近尾声,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写作的过程是如此漫长,又是这般艰难,写到最后几章时,他的脑子已晕晕沉沉、一片模糊。小说《道出真相的男人》即将完成。

他向黛尔菲跑去。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喊道。

“不行,回家去。简直是莫名其妙。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不要吵架。”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而且我不同意。”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

“黛尔菲?回答我。”

“……”

“你有别人了?”

“没有。”

“那是什么事?”

“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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