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度的困扰

推理作家的信条  作者:王稼骏

1

我在掌心打起丰富的泡沫,龙头里的水有点凉,我拧大了热水。

电视台播报着实时的天气预报,刚才外面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令人始料不及,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一如这座城市古怪的气质,让人难以捉摸。

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牛奶,我走到巨大的书柜面前,书柜上塞满了我私人珍藏的推理小说,我盘算着这个闲暇的午后应该找一本什么类型的推理小说来读。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之下,我反倒有了难得的休闲时光。

门铃响了一下,紧接着又粗鲁地响了好几下。

打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快递员站在我的门垫上。他身材高大,宽松的工作服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发梢不停地滴着水,他却顾不得擦上一下。快递员从背包里抽出一只薄薄的信封,看了眼单据上收件人一栏,问我:“是苏陌吗?”

没等我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递来笔,让我签收。

手里拿着牛奶瓶不太方便,我让快递员帮忙拿一下,他不情愿地伸出左手接过瓶子,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

沾了水的缘故,笔尖在单据上怎么也写不出字来。我抽了几张纸巾,刚想拿来吸干单据上的水,突然察觉到来自快递员的目光,于是我把纸巾递给了他,以友善的态度说道:“擦擦你的头发吧。”

快递员胡乱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头发,随手将糊作一团的纸巾丢在了楼道里。

我皱着眉,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签名。快递员不耐烦地把牛奶瓶还给了我,撕下回执,匆忙地完成了他这一单的生意。

直到听不见他下楼的脚步声,我才迈出房门,用干净的纸巾包裹起楼道里的那团废纸,丢进了家里的垃圾筒。

这小小的不快并没有影响我拆信的好心情。刚才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我就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了。

——笔友的来信。

自从我在《诡计》上刊登征笔友信息开始,半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写信。

《诡计》是现今最为畅销的推理杂志,除了精彩的推理小说和评论之外,《诡计》最具卖点和争议的栏目叫作《大推理家》。《大推理家》以现实中的恶性案件为素材,提供第一手的数据,供推理爱好者们进行分析推理。假如有出类拔萃的逻辑分析,杂志社还会提供给警方作为参考,一旦有读者的推演和破案的真相一致,杂志社更是有高额的奖金作为奖励。

最新一期《大推理家》的热点讨论话题,正是轰动整座桐城的连环奸杀案。

迄今为止已经有四名年轻女性惨遭毒手,被害人均在自己家中遭受性侵犯,被利器割喉,无一幸免。

由于这几起连环奸杀案都发生在我住所的附近,所以我格外留心案情的发展,再加之《诡计》上公布了一些警方提供的细节线索,相较于其他人对于四起案件的情况,我有了更为翔实的了解,这也让我成为《大推理家》栏目中讨论的积极分子。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大约半年前,三月第三个星期一的上午,加油站的女职工鲍小双刚下夜班,换下工作服急匆匆赶路,希望抢在早点摊打烊前买一点豆浆油条当早餐。凶手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尾随她,一路跟踪到鲍小双的家里,强行进入屋子。凶手殴打鲍小双迫使她就范,这一点从布满伤痕的尸体上可以看出。凶手在对被害人实施性侵之后,双手扼颈将其残忍地杀死在床上。

到此为止,这起案件与普通的奸杀案无异,但之后公布的现场细节,却让人毛骨悚然。尸体的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裤子被扒至膝盖处,刀伤足有二十六处,凶手还切下被害人的双手,带离了现场。凶手从厨房和洗手间拿来了洗洁精和洗发膏,混合之后倒入被害人下体,并且用湿拖把破坏了屋子里所有的脚印。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左邻右舍都没有人在,只有楼上一位退休在家的老人,隐约听见女性的呼喊声,老人误以为是叫卖的小贩吆喝,当时并没有在意。警察根据老人提供的时间节点,推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约在上午十点十五分至十一点十五分之间。凶手犯案之后从容离开现场,还吃掉了鲍小双买回家的那份早餐。因为被害人是独居的女性,尸体直到案发后的第三天才被人发现。加油站的工作排班是四天一个循环,一天日班,一天夜班,休息两天,鲍小双于三月十六日遇害,当日和次日都是休息,日班那天她没有去上班,加油站的组长打了她的手机,却联络不上,以为是生病了,于是下班后到她的家里拜访。组长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开门,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一样,屋子里的手机恰巧这时响了起来,铃声透过门缝,被组长听见了。对于生活在现代都市的年轻人来说,不随身携带手机几乎难以生存。于是组长再度敲门后仍无人应答,便选择了报警。

警察强行破门而入后,发现了令人震惊的现场。这也拉开了这场恶魔连环奸杀案的序幕。

一周以后,凶手再度犯案。

三月二十五日,二十八岁的护士夏冰在家中遇害,凶手在她下班回家开门的时候闯入。尸体的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裤子被扒至脚踝处,尸体上的伤口比上一名被害人的更多,凶手切下的是被害人的左耳。因为这次被害人奋起反抗,不幸被凶手割喉身亡,气管和动脉被割断,死后还遭到了奸尸。这次案发时间邻近傍晚时分,邻居主妇听见了家具碰撞的动静,从阳台上发现天还没黑夏冰家里却一反常态拉起了窗帘。邻居主妇探出头,听见夏冰家里的电视机打开了,便关心地叫唤夏冰的名字,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夏冰的屋子里有人回答了一句:我没事。虽然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但主妇也没有多想,忙着回厨房做饭。事后想起来,主妇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一句“我没事”的回答,是凶手躲在窗帘后面捏着鼻子说的,那时主妇和这名杀人如麻的恶魔仅一墙之隔。夏冰家的电视机开了一夜,隔壁女主人神经衰弱,被细微的噪声折磨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就去敲门,发现屋子的门虽然关着,可是没有反锁,主妇压下门把手走了进去。房间里电视机的声音很大,主妇没留神脚下,一不小心滑倒在了地板上。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撑在地板上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主妇,连从地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要惊声尖叫,却不得不强忍喉咙里的翻涌,连滚带爬跑回家,用电话报了警。不知是凶手刻意布置了现场,还是惊恐的主妇破坏了现场,第二起命案可供警察追查的线索相较第一起少之又少。

不到两周的时间,第三起案件接踵而至。四月七日星期二,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大三女学生戴莺在她租住的公寓里遇害。凶手事先对被害人戴莺做了细致的调查。戴莺的遇害时间约在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八点的时候与戴莺合租的室友回到家里,她每天打工回家的时间都是八点左右。室友发现所有的灯都开着,于是到戴莺的房间敲门,看到了她全身赤裸,被刺杀后遭受性侵的尸体。凶手很清楚戴莺室友的作息时间,赶在八点前匆忙离开,所以戴莺的尸体并没有遭到疯狂的破坏,而且凶手第一次犯下错误,在尸体旁边遗落了一只手套。警察对手套进行了化验,发现上面有第二名受害者夏冰的血迹,遂将本案定性为系列奸杀案。据室友回忆,在她上楼梯的时候,与一个穿着雨披的男人擦肩而过,男人脚步很急,整个人笼罩在雨披的阴影之中。让室友感到奇怪的是他的雨披是干的,室友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警察认为这个男人有重大作案嫌疑,于是调阅监控录像,展开了排查。可凶手巧妙地避开了戴莺公寓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消失在朦胧的雨夜之中。侦破再度陷入困境。

这次并不顺利的作案,让凶手有所收敛。他暂时停了手,就仿佛躲避着猎人的猛兽,蛰伏在黑暗中,直到再也难以抑制身体里邪恶的灵魂,才会不顾被抓的风险,也要品尝嗜血的滋味,直到落入猎人的陷阱方肯罢手。

当新闻热点渐渐从这起连环奸杀案上转移,凶手就好像刻意要敲打健忘的媒体一般,只停歇了不到半年,今年的九月二十二日,第四起奸杀案发生了。

也就是距离现在一周,上周的星期五,酒店服务员葛以琳在自己生日当天于家中遇害。几乎是与前面三起如出一辙的手法,只是凶手变得更加冷静利落。葛以琳被凶手割喉后奸尸,上衣纽扣完全解开,胸罩被推至双乳之上,裤子被扒至脚踝处,奸尸后凶手发泄般地在尸体上留下了三十七处刀伤。被害人头皮被切除一小块,不知所踪。

关于第四起案件的详细情况,最新一期的《诡计》杂志又有了新的讨论,所以才会有笔友来信与我交流。电视上的女主播正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念着稿子,这些线索早已烂熟于胸,我用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抖开来自笔友的信纸,信中落款人名叫——守雄,名字很特别,显然只是个化名。

与其说守雄写来的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份报告说明,在来信的开头,是一行粗黑的字体——《桐城连环奸杀案之我的推理》。

我心头一沉,加紧读了下去……

2

来信者守雄没有客套的寒暄,从信的第一行就直奔主题,反驳我在《大推理家》栏目上提出的观点。守雄字里行间言辞激烈,却有理有据。他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围绕凶手的身份展开了一系列的推理。

为了方便阅读,我精简了一下信件的主要内容,让它尽量不带有我与守雄辩论的敌对情绪,能够用客观的眼光来判断这个有趣的推理。

四名被害人居住的地方都位于我家附近,距离桐城的长途汽车站不远,地理位置并不算偏僻,人流量大,很难针对某一个人进行盯梢跟踪。凶手挑选下手对象的时候,并不是随机的,而是有他独特的方式。以此为出发点,守雄认为这名连环杀人恶魔是一名美发师,所有的被害人都曾经光顾过他的美发店,继而成为他的目标。女人做头发的时间通常比较长,凶手可以通过闲聊获取被害人的生活状况,例如职业、是否独居等他想要的信息。四起命案发生的时间并不固定,没有规律可循,说明凶手要么是无业人员,要么工作时间较为自由。美发店通常晚上生意比较好,白天则相对宽松,这一点符合凶手的作案时间,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跟踪被害人,摸清被害人家里的环境,所以每一次都可以从容不迫地进入犯罪现场。美发师还有一点符合凶手的特征,理发使用剪刀、剃刀之类的工具,凶手正好用来作胁迫被害人和破坏尸体的凶器。有美发师这个职业作为掩护,就算被人发现,随身携带的凶器也很容易蒙混过关。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凶手残暴地破坏了尸体,离开现场的时候身上肯定会沾染血迹,然而没有在现场附近的街道上被任何人发现,擅长变换造型和伪装不正是美发师的特长吗?

虽说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做出的推理,但不失为一个好的调查方向。守雄的逻辑分析能力很强,对常人不太注意的细节有着很敏感的嗅觉,四起案件的情况守雄也是如数家珍。

我不禁有点怀疑起守雄的身份来了。

首先,整封信是打印出来的,虽说现在打印机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普通家庭还是很少会有打印机,像这样满是血淋淋字眼的案件分析,拿去公共场所打印也多少有点怪怪的。哪怕落款的名字,也不是亲笔写的,有刻意想要隐瞒自己笔迹的嫌疑。

从信中我读出一种特殊的视角,仿佛每当命案发生时,守雄就在现场看着凶手折磨被害人,目睹命案的过程。守雄所关注的焦点,与《诡计》杂志上大多数读者不同,对于被害人并没有抱很大的兴趣,而是反复围绕凶手本身展开推理,就好像和凶手熟识一样。

而最引起我怀疑的一点,是信件的署名——守雄。如果将它倒过来念,是“凶手”的谐音。守雄已经知道了我的地址和姓名,假如他就是杀人恶魔,那么上门来干掉独居的我应该轻而易举吧。我不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深深的担忧,可转念一想,如果凶手想要杀我,为什么还要寄信给我呢?不等于是在提醒我要多加提防?《大推理家》栏目上那么多读者参与讨论,又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左思右想,问题可能出在我对于凶手的那番推理上,主观臆断的推理招致守雄的不满,他才写来了这封信。与其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守雄完完全全推翻了我的推理。

在凶手职业这点上,我和守雄就有了根本的分歧。我觉得凶手应该是一名快递员,四个案发地点相距都不远,正好在一名快递员的活动半径内,快递员可供自由安排的时间很多。穿着快递工作服让被害人开门,就像刚才送来这封信的快递员敲开我家门一样轻而易举,喜欢年轻女性的凶手,应该不会把我列入目标范围之内吧。快递员每天都背着装快件的包,可以用来藏凶器和从尸体上切下的部分。黑色的工作服和包,就算沾上了血迹,走在路上也不是很显眼,这身装扮进出被害人的住所,比起守雄假设的美发师更加隐蔽,一个行色匆匆的快递员反而显得自然。

凶手并不是随机挑选被害人,在这一点上我和守雄的看法是一致的。每一位被害人可能都在凶手手里收发过快递,这对于摸清被害人的生活规律、家里什么时候有人、是否独居等情况有极大的便利。通过盯梢、跟踪这样的方式来追踪被害人,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可至今没有人见过凶手,从侧面证实了这个观点。

在第三起案件中,被害人的室友看见了一个穿雨披的背影,通常下雨天行人都是打伞的,只有骑车的人才会准备雨披,显然快递员比美发师更符合这个特点。

基于在这个细节上守雄无法自圆其说的状况,我在回信中展开了激烈的反击。

在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和守雄书信来往频繁,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到有一天,守雄突然要约我面谈。

守雄的收信地址都是邮政信箱,根本没有地址可循,但这次的来信中守雄写了一个地址,和我约定了第二天的午后,在他家里见面。信中被加粗的那句狂妄的话,是让我毫不犹豫就决定赴约的原因。

来见识一下决定性的证据,让你知道自己的推理是多么愚蠢。

3

次日,我在镜子前一丝不苟地整理了头发,干净的白衬衫领口格外显眼。确认几次自己的造型之后,我提了一个大包,这才放心地出门了。

就像去见一个宿敌,在每个方面都不能落于下风,准备了一晚上的辩论素材,我信心满满。看到守雄的地址才发现,他住得离我并不远,或者说他也住在案发的区域内。

临近十月,虽说已是入秋的季节,可午后的阳光还是有一点毒辣。我解开领口的纽扣,想要透透气。所幸守雄住得很近,步行了十五分钟左右,经过一片热闹的菜场,就到了信上所写的地址。

这是一座十二层高的公寓楼,从外表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了,密密麻麻的晾衣架包裹着整座公寓楼,想必入住率很高。

公寓楼的大门上,镶嵌着褪色的铜字——福赐公寓。守雄住在福赐公寓的七楼,我走进电梯,负责操作电梯的工作人员礼貌地向我问好,替我按下了按钮,电梯门缓缓闭合,发出吱吱呀呀的机械声。电梯开始慢慢吞吞地爬升。

楼真是够老的,就和电梯里的这位工作人员一样老!电梯操作工是很早以前设立的岗位,很多新建的公寓早已改由乘客自助操作电梯。而这座公寓却保留下来了,操作电梯的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她坐在狭窄的电梯间里,眯着眼睛,看起来眼神不是很好,不过她对电梯的按钮了如指掌,在按钮面板前的靠椅上熟练操作着。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过,我来到了七楼。走出电梯,两边都是锈迹斑斑的铁门,来到走廊里倒数第二间,就是七〇四室了。

安静的走廊让我有点紧张。把刚才解开的领口纽扣系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才按下了门框上的黑色按钮。

隔着门板就能听见门铃的音乐,可门铃的电量不是很足,音量逐渐变轻,调子也完全走了音。

我又按了一下,这次索性不出声了。

什么破玩意儿!我抬手用指关节用力地敲门。震动让门框上龟裂的油漆碎屑纷纷剥落,全都落在了我的皮鞋上。

住在这样穷酸的地方,难怪说话会如此尖酸让人讨厌了。我把包挎到了肩膀上,脚抵在脏兮兮的走廊墙上,把皮鞋里里外外擦干净,但鞋侧走线的缝隙里,白色的粉末擦不干净。我有点恼火,迟迟不见有人开门,朝七〇四室的房门发泄式地踹了一脚,准备离开。

几片油漆簌簌落下,门敞开了三十厘米的空隙。

我误以为是守雄来开门了,可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我探头往门里张望,发现家里没有人,门好像也没有上锁,所以我才可以踹开。我推不动门,低头发现原来是有好多信封卡住了下面的门缝。抽出几封,发现大多数都是水电费的催缴单。

走廊吹来一阵风,门随着惯性慢悠悠地开了,整个屋子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看了那么多本推理小说,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面前的景象出乎我的预料,让我大为震惊。

顺着地上凌乱的红色液体望去,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从腿上的黑色长筒丝袜来看,应该是一个女人。与此同时,我听见屋子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打开窗户的声音。

我双腿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站在原地迈不动步子,有一种恐惧想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可喉咙像被湿毛巾堵上了一样,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我脑子一片混沌,使尽浑身力气跑向电梯,不停地按着下楼的按钮,眼睛却不受控制般地时不时看向七〇四室,光线从房间里洒进走廊,门前那片地格外明亮,我能看见浮尘毫无规则地在空气中飘荡。

电梯这才从一楼慢悠悠地开始上升,二楼、三楼、四楼……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不停变大。

突然,我有了一个特别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我改变了想法,返身折了回去。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我已经走进了七〇四室,从里面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听见那部电梯嘈杂的关门声响过后,我才长长舒了口气。

血腥的气味刺激着我的鼻子,脑子也比刚才清醒多了。我不敢正眼看尸体,尽量避开地上的血脚印,查看屋子里的基本情况。这是一间单身公寓,房门进来是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客厅,客厅的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卧室和洗手间。屋子里设备还算齐全,可除了家具,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床上空空如也,像是长久没人住过的样子。血脚印一路延伸到卧室。卧室的窗户大开,随风轻摆的窗帘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窗帘后面有人?

会是杀死客厅里那个女人的凶手吗?可刚才明明听见有人跳窗逃跑的啊?

我注意着窗帘下边有没有脚露出来,慢慢靠近窗帘,揪住一角猛地拉开。

没有人躲在后面。虚惊一场,是我自己吓自己。

窗帘后的窗台上面,有一只淡淡的红色脚印,看来凶手是从这里逃走了。

确认了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之后,问题来了,地上的女尸是谁?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主人呢?那为什么守雄约我到这里来呢?这会不会是他杀人栽赃给我的一个陷阱呢?

我靠近窗边,楼下的菜场正处在午后的闲时,老板们整理着店铺,准备迎接傍晚下班时间的那波客人。要进入这栋楼,菜场是必经之路,我盯了一会儿,既看不见警察的身影,也听不见警笛声,当然,疑似凶手样子的美发师和快递员也没有出现过。

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屋子内,仔细看着地上的女尸。她的喉咙被切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伤口旁的组织卷向两边,血还没有完全凝固,尸体也还有温度。凶手出手狠辣,一刀毙命。尸体身上除了这个伤口以外,没有别的伤口了,屋子里的血都是从脖子里冒出来的。

其实在门口第一眼瞥见尸体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她是被奸杀恶魔杀害的。

工作日的下午,单身女性回家时被尾随杀害,还没等凶手来得及奸尸,我却突然出现在门口。凶手肯定没料到我的造访,这是被害人作息时间上的一个例外情况。在我敲门的时候,凶手刚刚下手,来不及锁门,于是跳窗逃跑,没有时间做任何伪装的工作,留下了第一现场。

假如我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女尸就是守雄本人?

她竟然是个女人!

从守雄来信的语气和措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很难想象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对连环奸杀案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她信里说有决定性的证据,会不会因此招致杀身之祸,而被奸杀恶魔盯上了呢?

想到这里,我开始搜尸体的身。衣服口袋里除了手帕之外,什么能够证明尸体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但我发现尸体右肩以下的袖管空空如也,她的整条右手臂不见了。

右肩上的伤口不是新的,关节处一个肉粉色的圆圈,皱褶的皮肤显得毛毛糙糙,看皮肤的颜色应该截肢才没多久。这就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守雄的每封信都是打印的了,并不是刻意隐藏笔迹,而是她根本没办法写字。

渐渐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终于开始办正事了。让我转念返回这间屋子的原因并不是这具尸体,而是我突发奇想的一个计划。

我在《诡计》上所发表的推理,是基于快递员为嫌疑人的观点,一旦我的推理和案情全部吻合,那将是一夜成名的大好机会。

凶手还没有完成的步骤,就由我来代劳吧。

上衣和胸罩推至双乳之上:她穿的是连体丝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褪到了膝盖处,这样马马虎虎也弄得差不多,我就不往下推丝袜了。才做完这第一步,我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我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围兜和剪刀,套上围兜后,我举着剪刀准备对尸体下手,每一次杀人后凶手都会精神错乱般的胡乱捅上几十刀。可哪怕是面对没有呼吸的尸体,我也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下手,毕竟我还没有疯狂到这种程度。

还是先清理现场吧。我放弃了破坏尸体的念头,反正凶手没有侵犯尸体,可以让这起案件看起来有点特别,是凶手未完成的犯罪。

在厨房里只找到了半瓶洗洁精,第一次犯案时凶手混合了洗洁精和洗发膏清理现场,可这屋子里没有洗发膏,想必凶手也是就地取材,我也不讲究这些细节,就用洗洁精清理了尸体和现场。脚印、指纹、血迹都被我弄得一团糟,空气里满是洗洁精的香橙味。

最后,我走进洗手间,拧开热水龙头,洗干净我手上的血迹和气味。

水龙头的水压很大,瞬间冲在手上的水柱有点刺痛。我呆呆地在洗手盆里摊开双手,我望着镜子里那个神情惊慌眉头紧锁的人。

我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点点小麻烦,反复拧了几次龙头,最终关上了它。我一边盘算着如何解决小麻烦,一边从洗手间里倒退着出来,清理自己留在地面上的痕迹。

合上包,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我审视整个屋子还有没有被忽视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就和资料上形容的命案现场一模一样。

十五分钟后,我离开了现场。乘坐电梯,和开电梯的工作人员——那位眯着眼的中年妇女没有任何交流。出了公寓楼低头穿过菜场,我总觉得休憩中的慵懒老板们,都在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我,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引人注目。我有点体会到凶手选择在白天行凶,是需要有多么强大的一颗心脏呀!

我先回到家里,洗漱更衣,将从现场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装进一个袋子。我出门沿着最热闹的街道,每隔一个路口便扔掉袋子里的一件物品,直到东西全部扔光。我转进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小路,找了间公共电话亭,按下报警电话号码,待线路接通,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喂!我要报案!福赐公寓七〇四室里有一具女尸,你们快派警察去看看吧!”

不等接线员说话,我利落地挂掉了电话,擦掉指纹,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为了确保警察追查不到我的身上,来回倒腾了两趟公共汽车,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4

第二天,电视里的新闻大肆报道了第五起连环奸杀案,我开着洗手间的门,听着记者对死者的阐述:完全赤裸的尸体,没有同伴的单身女性,这些耳熟能详的案情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普通的观众又怎么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之处呢?

唯独特殊的一点就是守雄是残疾人。

用热水洗的手,发白的指腹有点浮肿,再搓下去皮就快破了,可我总觉得洗不干净昨天沾在手上的血迹。

找不到杯子,索性就对着瓶子喝了两口牛奶,我望着电视屏幕发呆,电话机上显示的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迟迟没有响起的电话让我有点焦急,难道是我昨天那一点点小麻烦露出了马脚吗?

昨天报的案,警察肯定早就抵达现场了,我留在现场的那些东西,应该很快就可以让他们锁定嫌疑人了。

电视紧急插播一条重要新闻,警方正式宣布逮捕桐城连环奸杀案的凶手,不过并没有公布嫌疑人的姓名。

不出我所料,凶手已经落网。与警方有合作的《诡计》杂志社肯定在第一时间获知了这个消息,一旦他们发现案情完全如我所料,我发表在《诡计》上的推理,一定会成为杂志社炒作的热点,借此来推动杂志的销量。

电话响起,想必《诡计》杂志社记起我的价值来了,我扬名立万的时候到了!

调低电视音量,我接起电话。

“苏陌吗?”电话那头很嘈杂,听起来是在马路上打的,是一个粗鲁的声音。

“您是哪位?”

“我是快递!有你的信,现在家里有人吗?”对方语气很不耐烦。

“哦……我现在在家里……”

“那我现在上来!”电话瞬间就挂断了。

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敲我的门了,这快递员上楼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一开门,外面竟然站着一位穿西装的男人。

男人大约三十五岁的样子,留着漂亮的鬓角,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看见我的时候一愣,但很快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他笑起来很迷人,右边脸颊上有两个酒窝,一排洁白如雪的牙齿,是我见过最整齐的牙齿了。他朝我晃了晃印着银色“警官证”三个字的黑色证件问道:“你是苏湘宁吗?”

“是的。”我点点头道。

能喊出我的本名,对方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我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他警官证上的字。

他叫徐良,桐城刑警队的。

“连环奸杀案嫌疑人已经落网,这你知道了吧。”徐良往我身后正在回放新闻的电视机努努嘴。

“你来找我和这事有关系吗?”我不断回忆昨天反复确认过的细节,是哪里出错了吗?

徐良用拳头抵在嘴前,咳嗽了几声,问:“我可以进去喝杯水吗?”

我看出他想要进屋的企图,可又没有很好的理由拒绝,不然反而显得心虚,只得侧身把他让了进来:“请坐吧!”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指着茶几上的信纸夸赞道:“你的信纸真不错,现在很少有人用纸笔写信了。”

我拿了一瓶牛奶递给他,顺手收起了信纸,引开话题:“没有杯子了,你将就一下吧!”

“谢谢。”徐良接过牛奶。

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应该是快递到了。

今天的快递员很眼生,不是原先那个熟悉的大高个,而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壮的中年人,穿着不合身的制服,不规矩地往屋子里张望着,他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徐良,便收敛了放肆的目光,丢给我一个信封。

看见熟悉的牛皮纸信封,恐惧从我的后背升腾起来,鸡皮疙瘩从接过信的那只手一直蔓延到全身。

“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徐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信用卡的催款单来了。”

“能借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间吗?一喝牛奶我的肠胃就不行。”

“刚才给你牛奶的时候,怎么没说!”面前这个多事的男人开始让我反感了。

我为他指了洗手间的方向,趁他不在的机会我把信封塞进了抽屉。

没几分钟,徐良回到了客厅,他甩着发红的手说:“你家的水真热,洗手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了一下。”

我的心思全在放进抽屉的信封上。徐良迟迟没有切入正题,心急的我开门见山地问道:“警官,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的!”徐良好像才记起他是来干什么的,掏出一本记事本,翻了两页,说道,“连环奸杀案的嫌疑人你可能认识,他是一名快递员,你家这片地区都是他负责派送的。他这里少一根手指,记得吗?”徐良竖起自己左手的食指。

“没什么印象。”言多必失,我保持着听他继续说下去的表情。

“这就奇怪了!我看了你发表在《诡计》杂志上有关本案案情的推理,记得你提出凶手可能是快递员的观点,你难到没有注意到自己家快递员的反常吗?”

看似漫不经心的徐良,一句话就点中我的要害。不过他只是埋头看着自己的记事本,并没有看到我尴尬的表情。

“既然嫌疑人都抓住了,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吗?”

“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推理出凶手是快递员的呢?”徐良眯起眼睛,抬头望向我。

“推理嘛!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哪有真的靠这个破案的呀!”我干笑了几声。

我没有说谎,能够如此立场坚定地和守雄辩驳至今,我确实没有靠推理,也不是胡乱猜测,因为我知道凶手是谁。

或者说,凶手是我指派的。

在和守雄会面之前,我就做好了杀死她的准备,我的包里装满了可以嫁祸给快递员的证据,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当他给我派送守雄第一封信的时候,我让他帮我拿了牛奶瓶,让瓶子沾上了他的指纹。我故意给他递了擦头发的纸巾,好让他的头发留在纸巾上。还有他在我门口擦鞋的门垫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我用一张薄塑料片,拓印下来半只脚印,技术不是很娴熟,但也顺利把它印在了守雄家的地板上。

指纹、脚印、毛发,这些现场勘查时警察非常重视的证据,我都为他们精心准备好了。就连快递员左手那根少了的手指,都变成我的推理素材,第三起和第四起案件之间相隔了五个半月的时间,可以说是在实施第三起案件时被被害人弄断的,受伤之后休息了这么久才继续犯案,从理论上完全说得通。

铁证如山,这次快递员想脱罪都难。

我连那个大高个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让他背上了奸杀案的罪名。每次守雄的来信都是他亲手送到我家里,可他却因为守雄被我栽赃嫁祸。

在下决心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已经摈弃了对他的愧疚之情,就像冷酷无情的机器,只是按照事先的设定,一步步完成计划,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那个奸杀恶魔没什么区别。

面对徐良,我还是略有心虚。

“警官,你来找我,是因为我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我猜不透徐良的用意,只能一再追问。

“算有关系吧。”徐良故意停顿了一下,见我没有响应,接着说道,“虽然我们抓住了嫌疑人,可证据不足,现场提取的所有证据只能够证明嫌疑人去过,但无法证明他就是凶手,所以我们还需要更加确凿的证据。”

“确凿的证据?比如……”

“比如——凶器!”徐良用一根手指在脖子上划过。

“这个我可帮不了你了,只有凶手才知道吧。”我摊着手说。

“嫌疑人以前为你送快递的时候,你有没有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少了一根手指的?”

我把手背在身后,扳着手指计算着时间,记得第三起案件发生在四月七日,假设那天断指的话,估计差不多需要休息一周时间。于是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好像今年四月中旬的时候,记得他的手上包了纱布。”

徐良在记事本上写了两笔,自言自语道:“但是嫌疑人说自己的手指是两年前弄断的,据说是快递的包裹里有刀具,包装不够结实,导致包裹里锋利的刀锋露了出来,切断了嫌疑人手指上的筋腱。哦,对了,请问您昨天下午在干什么?”

“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难住了,嗔怒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不不,只是例行公事的排查而已。”显然徐良心口不一,而且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态度。

“我就在家里。”我没好气地说。

“没有出去过吗?”

“没有。”

徐良举起笔,边作势要记录下些什么,边问:“能不能具体说说你在家做了什么,或者看了什么电影电视剧之类的?”

“谁会去记这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被盘问的对象,我完全没有考虑过昨天的不在场证明。

“可你居然记得四月份一个陌生快递员受伤的手。”徐良笑着对我说。

他的笑容让我越来越憎恶了,这场不愉快的交谈也接近尾声。徐良似乎收获颇丰,哪怕我没给他好脸色,他也始终挂着满足的笑容,丝毫不介意沉闷的气氛。

徐良收起记事本,总算起身告辞。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临出门前,徐良转身问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洁癖?”

“嗯?什么意思?”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事,只是随便问问。”徐良解释说,“上洗手间的时候,洗手盆龙头流出的热水都很烫,看你手上的皮肤都有点皱,看起来平时洗手洗得很勤快,所以我才会胡乱猜了一通。不多说了,打扰你了,再见。”

我没有说“再见”,因为我不想再和他见面了,他身上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刺探你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在猫眼里目送他离开,把门反锁了起来。

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取出那个信封,这是守雄一直用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有点沉,撕开封口,从里面拿出信纸,与之前守雄的来信无异,同一种纸张,同样的打印字体,目光刚刚扫过第一行字,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你干的坏事,要是不想让人知道,就来找我吧。

信封内还有东西,我伸手去掏,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质感,竟是一把带血的剪刀。

我立刻冲进了洗手间,拧开龙头,用温热的水冲洗着摸过剪刀的手。我将水温常年设置在六十度,这是普通人会觉得烫手的温度,已经适应了这种水温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洗净污秽。不知该说这是强迫症还是洁癖,眼光毒辣的徐良居然能够猜到这点,这个人绝对不容小觑。

但现在不是担心他的时候,真正的连环奸杀恶魔给我寄来了凶器,或许他此刻正通知警察来我的家里搜查,找出我行凶的铁证。

这样一来,他无须冒任何风险,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嫁祸给我。

我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局面,恶魔肯定在杀害守雄之后,搜查守雄对我所说的“决定性的证据”时,找到了我们来往的信件。他了解我对整个案件的看法,并且知道案发时来到现场的人就是我。在案发后,新闻里播报的案情又与他离开时不一样,只要简单地推理一下,很容易就知道是我布置了现场。

我的电话响了,《诡计》的主编打来的,他语速很快,几乎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他替我安排了多家媒体的访问,希望我尽快写出关于桐城连环奸杀案真凶落网的感言。主编那边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透过听筒传来,看来我在杂志上的推理已经引起了巨大的关注。

这次主编开出的稿费条件几乎难以置信,而且他马上就会预付一笔不菲的定金给我。

这对失业后一直没有经济来源的我来说是无法抗拒的条件。

“好的,我明白了。”我一口答应下来。

眼下的情况,逼得我不得不与恶魔结为同盟,一旦我伪造现场的事迹败露,不但身败名裂,更可能会有牢狱之灾,那个笑里藏刀的徐良是绝对不会放我一马的。

我贴近窗户往楼下的后巷张望,巷子里除了一排垃圾筒,连行人都没有。虽然这条巷子位于市区新老住宅区的交界处,可除了住在周围的居民,很少有人知道这条前往长途汽车站的快捷通道。

既然恶魔拿到了守雄的信,那我的住所也就已为他所知。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又在窗边观察了两分钟,确信没有人在盯梢,我拉起窗帘,戴上手套,又重新审视起那把寄来的剪刀。从外形上来看,圆形的指套,修长的刀刃,它应该是一把用来理发的剪刀。回想起守雄的推理,凶手是一名美发师,使用理发刀胁迫和杀害被害人。如果将几处作案地点连起来,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圆,那么在这个圆圈范围内很可能就有凶手栖息之所。在这个圆圈范围内的美发店,大约有四五家,所有员工加起来超过一百人,就算把女员工排除在外,要在这么多人当中找出真凶,对我来说仍是很难完成的任务。

真凶那么狡猾,我想还是放弃吧。

电视上终于公布了嫌疑人的名字:沈大海。

这才知道被我陷害的大个子的名字,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就像凶手,虽然震惊全市,但如果他站在你面前,你绝对想不到这个人就是奸杀恶魔,否则也不会有年轻女性相继被害了。

从徐良透露的情况来看,假如我将凶器栽赃到沈大海的家里,就可以为整个案件盖棺定论了。

手机来了短信,《诡计》主编的稿费已经到账了。

窗外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变了脸,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疾雨淋了下来。

我下定了决心。

5

凶手的来信落款只有一个字:谭。

不清楚这个字的用意何在。是他的姓吗?谨言慎行的他怎么会把自己真实的姓告诉我呢?先不管这些,我暂且就称他老谭吧。

桐城市丰永街九十八号一一九室。

连环奸杀案凶手落网,这么大的事件在互联网上早就炸开了锅,沈大海的家庭住址很快就被人搜了出来。因为沈大海包干这一片地区的快递,所以住的离我并不算太远,这也符合凶手的特征。

我还没走几步,远远就能看见警察拉起的警戒线,以及沈大海家门窗上的封条。

没准附近还有几个警察蹲守呢。

我穿着雨衣,夹紧装着凶器的包,徘徊在沈大海的住所周围。在大雨的掩护下,我才不至于太过招人注意。

他的住所是位于街角的一栋三层居民小楼,沈大海住在一楼,黑心的房东将原本就不大的房间分隔成了好几个更小的房间,分租给外地的租客,比如沈大海这样的人。因为一楼贴近马路,所以很多租客破墙开门,把原本只能居住的房间改建成了沿街店铺,沈大海的房间就挤在这些店铺之间。

绕了一圈,除了穿过店铺,在店主们眼皮底下撕开封条,没有别的方法进入沈大海的房间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将凶器放进沈大海的房间里。

况且警察肯定已经彻底搜查过房间了,这时候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关键性证据,傻子也知道是栽赃嫁祸。这样反而适得其反,让警察有了怀疑真凶另有其人的理由。

必须改变策略。我注意到在沈大海住所的马路对面,呈射线的两条马路夹角之间,有一片街心绿化带。绿化带上的草坪被为了抄近道的路人踩得坑坑洼洼,供人休憩的木质长椅也被流浪汉长期占据,肮脏的座椅也没人愿意去坐。唯有矗立在草坪中心的一座雕像,还有几分生机。

这是一件十分抽象的雕塑作品,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环交错环绕,形成了三口之家牵手出行的构图,象征着家庭的圆满。风吹雨淋之下,铁质的圆环几乎快锈断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圆环恰巧对着沈大海房间的窗户。

灵光一现,我想到通常高明的凶手都不会把重要的证物随身携带,必定会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场所。如果我是沈大海,把凶器埋在这座雕塑下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仅每天可以从窗口留意这片草地,而且就算警察展开搜查,也想不到凶器会藏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踩了踩脚下的烂泥,在雕塑下面找了一块相对松软的土,用戴着手套的手刨出了一个不深的小坑,将包里的凶器埋了进去。拍实了坑上的土后,想找样东西做个记号,可周围找不到可以做标记的东西,我随手拿出了一张纸币,用石头压在了坑上面。雨水很快在坑的四周形成了水洼,纸币也浸泡在了水中,相信雨后会有人发现它的。

我将沾满烂泥的双手藏进雨衣里,站起蹲酸的腿,以雕塑为掩护,观察周围有没有注意到我的人。好在大雨为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撑伞低头赶路的行人、愁眉苦脸的店主、抢修下水道的工人,哪怕抬头可见,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举动。

摆在我面前的还有最后一个难题,怎么让警察找到我埋下的那把刀。

刀?为什么我埋的是刀而不是剪刀?

没错,我正是用这把小刀,刺死了戴莺。

戴莺是连环奸杀案中第三名被害人。我将她一刀毙命后,脱掉衣服伪装成了遭到杀人恶魔奸杀的样子。所以第三起案件有许多不同之处,被害人的尸体没有被刺得满目疮痍,毕竟对着已经死掉的人我下不了手,就和对着守雄的尸体时一样。因为之前没有公布案件细节,我以为奸杀案的被害人都是被脱光衣服后性侵,但实际上,所有报告上,对于被害人陈尸的描写都是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裤子被扒至脚踝处,所以先前四起案件之中只有戴莺的尸体是赤身裸体的。

然而让警察将这起案件归为连环奸杀案的证据,是那只遗留在现场,上面带着第二位被害人的血的手套。

那只手套是我捡到的。

记得很清楚,三月十六日晚上,我听见后巷有动静,走到窗边一看,一个男人正打开垃圾筒盖子往里面扔着什么。这条小巷平时很少有人走,更别提晚上走到这里来扔垃圾的了。那个男人散发着阴森的气质,由于是俯视的视角,加上他穿的又是黑色的外套,我拿不准他的身高。男人的脸埋在阴影之中,他扔完东西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点起了一根烟,火光映衬出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很快又隐没在黑暗之中。我想看个仔细,脸几乎贴到玻璃的时候,他猛然抬头看向我这边。我慌忙闪到窗帘后,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才敢慢慢探出头去,男人已经不知所踪。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看见了我的脸,可我看见了他扔的东西上沾有红色的液体。

赶在次日回收垃圾的环卫车来之前,我去翻了后巷的垃圾筒,发现了带血的手套和沾着精液的纸巾。正是在这一刻,我酝酿出了杀害戴莺的计划,将这两件东西故意遗留在了现场。

而我正是发现戴莺尸体的那个室友,还编造了目击穿着雨披的男人背影的谎言。

从那之后,我总觉得洗不干净自己的双手,指甲缝里、皮肤褶皱里总能闻到血的味道,我用肥皂、洗手液甚至带有腐蚀性的洗涤液,都去不掉这个味道。唯独滚烫的热水,能从我肌肤的纹理沁入,冲刷掉戴莺的血。家里热水器的温度最高可以设置到六十度,这个水温大多数人都会烫得哇哇乱叫,而我洗起来却无比惬意。

所以当徐良叫出我真名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杀死戴莺的那一晚,回想起来满是破绽。好在我拥有最强的一张王牌,警察是绝对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我快步离开绿化带,背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唤道:“姐姐,你的包!你的包掉了!”

我拉紧了雨衣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头也没回地答道:“那是炸弹,快报警!”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雕塑下,我的空包正放在埋凶器的土坑旁,相信赶来“拆弹”的警察一定会有所发现。

雨势渐渐小了,空气中还能依稀闻到雕塑的铁锈味,也许是刚刚不小心沾到手上的,明明戴了手套还是没用。

我又开始急切地找起热水龙头来了。

6

戴莺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闺蜜。可俗话说,防火防盗防闺蜜,我没想到她会和我的男朋友鬼混在一起。有一次我提早下班回来,发现男友和戴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原来男友总是借口在家等我下班,是为了和戴莺缠绵。我失去了理智,对着男友又踢又咬,男友自知理亏,招架着我的拳脚逃走了。戴莺满脸悔意地哭着跪在我面前,发誓说只是和他玩玩而已,并且立刻会和我的男友一刀两断。

我迈不过心里的坎,于是租了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一个人搬了出来。搬家耽误了打工的时间,等我再去上班,却被老板炒了鱿鱼。屋漏偏逢连夜雨,刚付了房租的我,手头变得更加紧巴巴了。

过了几天,我回到和戴莺的合租房取自己的衣服,又一次撞见了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儿。

当晚,我捡到了那副血手套,杀意萌生。

整整计划了半个月,其间发生了两起奸杀案,于是我有了伪装成系列奸杀案的想法。身为女人,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伪装,没有人想得到女人会是奸杀案的凶手,这就是我的王牌。

我骗过了所有人,只有凶手知道,这起案件不是他干的。

可我也快让凶手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老谭寄来剪刀是他最大的败笔,那把剪刀的材质很高档,价格不菲。附近五家美发店里有两家规模很小,设备陈旧,应该不会买这么贵的剪刀。剩下的三家分别叫作“简发”“飞思”“时光隧道”,按照距离家的远近,我开始依次察访。

“简发”店里的美发师阴盛阳衰,只有两个男的,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凶手不在这家店里。那两个男美发师,一个染了满头金发,一个染了满头红发,店门口的广告牌是半年前拍的,他们俩的造型和广告牌上一模一样。如果顶着这样的脑袋去作案,没有目击证人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距离“简发”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地点——“时光隧道”。它占据着非常有利的地理位置,处在人流密集的转角,透过落地的透明玻璃窗,可以看见每一位在为客人修剪头发的美发师。

我巡视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其中一个美发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长相平凡无奇,不太容易惹人眼球,身高不足一米七,体形消瘦——所以他才需要将被害人割喉,降低制服被害人的难度。他手法利落,手里的剪刀上下飞舞,一簇簇头发落在客人白色的围兜上,肌肤毫发无损。如果用剪刀当凶器,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加快准狠了。

脑子飞快地转着,腿脚却不知不觉带我走进了“时光隧道”。一位迎宾小姐热情地朝我走了过来,拿着衣架准备替我挂起外套。

“小姐,您是洗头还是理发?”

“哦。我……”本就没打算进来的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由自主朝靠窗的那个矮小的美发师看了一眼。

迎宾小姐误会了我的意图,对我说道:“许岩是您的预约美发师吧。您稍等,他很快就可以为您服务了。”

原来他叫许岩,我看着他有条不紊地为客人解开围兜,用刷子清理着脖颈处的碎发。

“不不不。我是第一次来,我不认识许岩。”我赶忙推托道。

“既然第一次来,就更要让许岩为您服务了。”迎宾小姐扒下了我的外套,推着我走向许岩,边走边向我介绍。“许岩可是我们店里最忙的美发师,找他的客人多得数不过来,他几乎年中无休。”

“是吗?”

“当然,不信您看预约板。”

在正对大门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块白板,上面密密麻麻打着格子,黑色的记号笔标示着当日客人预约的时间和美发师。正如迎宾小姐所说,许岩的名字是出现最多的。

这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核对表,只要看看之前发生案件的日子,许岩是否在店里就知道了。

我问道:“你们店里这个预约板有存档吗?”

迎宾小姐摇摇头:“通常我们只接受当天预约,预约板到晚上闭店的时候就会全部擦干净。”

可惜,唯一能想到的证据也没有了。

我被按在了许岩的座位上。许岩正在门口和他的客人寒暄挥别,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会认出我来吗?当着店里这么多人的面,他应该不敢对我动手吧。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坐针毡。

迎宾小姐为我倒来一杯茶水。

“您有我们店里的会员卡吗?”

“没有。”我接过水杯。

“您需要办理一张吗?”迎宾小姐向我推销起店里充值性质的会员卡来。

许岩送别了客人,客套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信步朝我走来。插在他胸前口袋里的剪刀闪着寒光,和我收到的那把剪刀是同一个款式的。

“我考虑办一张卡试试。”我端着水杯起身离开了座位,跟着迎宾小姐到前台填写数据。

与许岩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假装喝水挡住了半张脸,他似乎也没留意到我。他身上擦了香水,经过时身后留下浓烈的气味。

我胡乱填写着个人资料,忽然想到一点。

“刚才你说,会员卡可以查询消费记录对吗?”

“是的。您可以在前台查询您每笔消费的情况。”

“包括哪名美发师为我服务也能查到吗?”

“没错。因为美发师也是按照客人的消费金额提成的,所以这个一定会有记录。”

太好了!我在心里欢呼起来。

我找凶手并不是为了将他绳之以法,而是为了确保我自身的安全。只有两个人处在对等的条件下,互相掣肘,才会互相保守秘密。

“你刚才说许岩是店里最忙的美发师,我可以看看他之前几个月的预约吗?”理由有点牵强,我又补充道,“如果真的很多客人预约,我也希望请他做我的私人美发师。”

“没问题。”迎宾小姐滑动鼠标,轻点了几下,许岩大半年的业绩记录就显示在了计算机屏幕上。

我把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开始滚动鼠标滑轮翻阅。来到三月的记录,第一和第二起案件的案发时间,也就是三月十六日和三月二十五日,从下午到晚上,许岩都有预约,而且不止一个客人,两位客人之间的间歇时间,也不够他外出犯案。

我略感灰心,瞬间就失去了和迎宾小姐纠缠下去的理由。我冷酷地拒绝了办理会员卡的推销,借故有急事要离开。

走出店外,隔着玻璃看见许岩正在细心清理椅子上的碎发,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专注于他下一位客人到来时的体验。

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位很棒的美发师吧!

只剩下最后一家“飞思”了。在一排老旧的房屋之中,以白色为主基调装修的“飞思”格外扎眼,门口旋转的霓虹灯下,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发产品。相比之下,挨着“飞思”的文具店、牙医诊所就相形见绌了。

按照我的推理,凶手应该就在这家店里面。

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肚子有点饿了。想到可能很快就要和凶手正面对决,我打算先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选了一家西餐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客人不多,勤快的服务员为我送来菜单。这家店我和戴莺一起来吃过两次,每次都是戴莺点餐,今天我一个人犹豫了半天也没选好主食,不好意思让服务员站着等太久,于是就先点了一杯热牛奶,之后再想想其他。

服务员在手里的本子上打了个勾,转身去倒牛奶了。

喝牛奶的习惯是从交往男友开始养成的,那时候,男友每天早晨都会给我准备一瓶牛奶,起初我的肠胃不适应早晨喝牛奶,一喝就会拉肚子。记得那个讨厌的警察徐良肠胃也有这样的问题。为了避免到处找厕所的尴尬,每次我都偷偷地把牛奶送给戴莺喝。

可能就因为如此,当我将她的尸体剥得精光,她的皮肤看起来依然白皙光洁,就像在牛奶中浸泡过一样。我也正是用牛奶瓶塞进了戴莺的身体,伪装出性侵犯的痕迹。餐厅玻璃窗上映衬出我的脸,一张算不上漂亮的脸,浮肿的眼圈,涣散的目光,略高的颧骨显得面相有点凶,薄薄的嘴唇透出几分凉薄,粉红色的花饰和衬衣和我的肤色并不相称。没准我换上一身男装,会让人更加舒服。

换作我是男人,在我和戴莺之间,也肯定会选择她。我一度觉得戴莺只是我的发泄物,就像孩子生气时砸坏的玩具,就像汽车抛锚时踢一脚的轮胎,可付出一条生命的代价着实有些大。这些想法在我策划谋杀的十三天里,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直到我在现场布置完了一切,站在戴莺尸体旁边看她最后一眼,巨大的空虚感才向我袭来。为什么戴莺会躺在这里?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双手沾满罪恶的鲜血。况且,最该死的人不应该是那个喜新厌旧的男人吗?

牛奶端了上来,冒着热气,看起来很舒服,像我洗手时的热水。

“苏湘宁小姐,您的牛奶。”

服务员变成了男人,可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徐良?”我抬头看见了耳边精修细剪的鬓角,那排牙齿光彩夺目。

还是上次见面时的那身西装。他朝我欠了欠身,在我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和你无话可说,请你离开。”我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抱歉,今天你不得不和我聊一会儿了。”徐良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纸,铺平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蝇头小楷的字体看着眼花,只有“逮捕令”三个大字我看得真切。

“有证据了?”我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反倒释然了。

“嗯。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你的脚印。”

不可能!当天我带了好几层厚厚的鞋套,手套和头套也都装备齐全,我没有刻意去打扫现场,因为本身那房子就是我和戴莺合租的。在我杀人之前的痕迹,根本够不上定罪的证据。可是看徐良的样子又不像是在骗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证据拿到了逮捕令。

“连环奸杀案的凶手是一个女人,这样公布案情不怕被公众嘲笑吗?”我依然握有我的王牌。

“不,我想是你搞错了。逮捕你并不是因为之前四起连环奸杀案,而是你涉嫌谋杀了前几天那名残疾女青年——守雄。”

我愣了一下,发现他搞错了案件,冤枉了我。

“我没有杀她!”我勃然大怒。

“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在她门口走廊的墙上找到了一枚你清晰的脚印。”徐良看了一眼我脚上的皮鞋,“应该就是你现在穿的这双。”

我想起来,敲门时掉落到鞋子上的粉末,我在清理皮鞋时一只脚踩在了墙上,脚印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虽然我在现场伪造出许多快递员的痕迹,可忘记销毁屋子外的重要证据了。

“这也只能证明我去过那里,没法证明人是我杀的。”

“你再想想为什么守雄的尸体会是赤裸的呢?”徐良露齿一笑,右边脸上立刻凹陷下去两个甜甜的酒窝。

看来徐良已经知道了一切,就差我自己的口供了。被冤枉的感觉不好,我此时能理解同样被冤枉的快递员沈大海的心情了,纵使百口莫辩,踏入罪恶的泥潭就难以自拔。

——只有六十度的热水才能洗净我手上的鲜血,哪怕我已经把手掌搓得起皮,温度不够的话,我依然无法忍受。只有水温达到了皮肤的临界点,我才觉得可以洗净双手,哪怕只低了一度,尸体身上令我作呕的血迹、气味和皮屑,就有可能会留在我的身上,挥之不去。

这种心理上难以跨越的障碍,一直困扰着我。而在守雄家里发生的一个意外,几乎将我推上绝路。

我拧开龙头,水流出一截之后,就再也没流过。我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弄湿我的手,就停水了。

我举着沾满了血的手,束手无策。检查了水阀,确实是打开的状态,我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但总不能就这样下楼。虽然公寓楼开电梯的工作人员视力不佳,但近在咫尺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找遍了守雄家所有的衣柜,也没有找到手套之类的东西。我这才想起,残疾的守雄没有戴手套的必要。

在现场待的时间越长,风险也越大,我必须快速离开了。看着守雄的尸体,我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守雄脚上穿着五指的黑色丝袜,我把它们脱了下来,套在了自己手上,弄成了长袖手套的样子。为了不让警察猜到我脱掉丝袜的用意,索性把守雄的衣服都脱光,反正这是连环奸杀案的凶手干的。

黑丝袜有效地帮我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在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了电梯门口张贴的停水通知,今天是这座公寓楼清洗楼顶水箱的日子,所以停水四个小时。

回到家里,我才得以彻底清洗干净手上的血迹。那双丝袜被我放在洗手盆里烧成灰,冲进了下水道。

徐良告诉我,他在看见停水通知的时候,就想到了凶手没有办法用水来清洗的问题。没有实施性侵却脱光了被害人衣服,显然是发生了意外的状况,结合尸体腿上丝袜的勒痕,徐良询问了电梯里的工作人员,证实有戴着长袖手套的人出入过,由此特征锁定了嫌疑人是女性。

“一定是守雄掌握了你的重要机密吧。”徐良问我。

“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说她有了决定性的证据,听起来她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伪造现场?”

徐良问住了我。我总不能告诉他,是为了让沈大海成为连环奸杀案的凶手,将我杀人的案件也扣在他头上。

“我只是为了钱,让案件看起来和我推理的一样,这样杂志就会多发表我的稿件,多赚点稿费。”

“那么你拿到关键性的证据了吗?”

“没有。被凶手抢先了一步。”到了这个时候,只要不涉及我的秘密,其他事情我对徐良都毫无保留。

“你想过没有,也许守雄根本就没有证据。”

我不赞同徐良的观点:“那凶手为什么还要杀了她?也许她自己就是证据。凶手一定也会看《大推理家》栏目,守雄从栏目中筛选出了两位怀疑的对象,其中就包括了我和凶手,于是她虚张声势地向我们两个人都发布了有重要证据的信息,如此一来,在见面的时候,凶手就会露出真面目了。守雄与凶手相约见面的时间可能比我提早一个小时,结果她被凶手灭口了。势单力孤的守雄不可能不做任何防范措施就和凶手见面,但你们警察似乎还没有找到证据。”

“防范措施?会是什么?”

“她有一个同伴。”我推测道,“守雄先将重要的证物放在了同伴那里,告诉同伴如果自己出事,就将证物交给警察。守雄在被凶手逼问的时候惨遭杀害。但凶手应该没有拿到证物,我到现场的时候凶手逃得很匆忙。”

似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徐良点点头。

这是博取徐良信任的最佳时机。我告诉他。凶手给我寄了剪刀的事情,并且按照我眼下的推理,真凶就在“飞思”美发店里。

徐良起身整了整衣服,端起我面前已经变凉的牛奶,对我说:“具体的调查,我们还是回警察局里再细谈吧。”

窗外,路边的警车上下来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徐良迎面朝他们走去。

我想他们是来逮捕我的吧。

还没吃饭的缘故,胃开始痉挛,我捂着肚子伏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

两位警察来到我的面前,依程序向我出示了证件。

“苏湘宁小姐,有关您在《大推理家》上发表的推理,我们有些地方想要请教。”警察恭敬地说道。

我疑惑道:“你们不逮捕我了吗?”

“逮捕你?为什么?”警察表情困惑。

不对!事情似乎有点奇怪了。

“你们有个同事叫徐良吗?”

“徐良?”两个警察互相交流了一下,问,“是我们辖区的吗?”

“应该是吧。负责连环奸杀案的侦办工作。”

“不可能,这案子由我们两个负责,况且据我所知,我们同事里也没有叫徐良的。”

“妈的。”我咬牙骂道。我冲出餐厅,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早已没有了徐良的踪影,我向街尾跑去,转过拐角,萧瑟的小路上只有“飞思”美发店的霓虹灯在旋转,空无一人。

我的推理错得彻底,凶手不是什么美发师或者快递员,他伪装成警察,这是最让被害人放心的身份,所以才可以骗被害人开门。徐良的外表也容易使人放下警惕,就比如我,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怀疑过徐良的身份。

徐良对我进行的审讯,所有事情都是从电视上得知的,没准还胡诌乱编了一些。守雄门外走廊上的脚印,可能是他当时在现场听见我敲门的动静后,推理得出的结论。

既然徐良并没有拿到守雄留下的重要证据,那么证据在哪里呢?

刚才徐良在听见我提到那把剪刀后,立刻中断了我们的对话,很明显先前他并不知道剪刀的事情。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剪刀是守雄的同伴寄给我的。

重要的证据并不是这把剪刀,而是守雄和她的同伴。她们目击了凶手的样子,行凶时,徐良很可能穿着警服伪装成警察。于是守雄不敢报警,从案件一些细节中可以感觉到凶手也看《大推理家》杂志,守雄遂通过在《大推理家》上寻找真凶,成功引出了凶手。守雄很可能想要敲诈凶手,于是让她的同伴做掩护,结果却被灭口。

守雄被杀后,误以为凶手是警察的同伴不敢报警,想到求助同样热衷此案的我,依照原来的通信方式给我寄来了剪刀。剪刀上的血是假的,只是为了增加效果。这把剪刀并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守雄同伴让我找到她的线索。

我要找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一位姓谭的美发师,她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我的头就像要炸了,以前两家美发店里都没有姓谭的工作人员,她应该就在“飞思”美发店里。顾不得身后赶来的两位警察,我飞奔向“飞思”美发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泛起的胃液直逼喉咙口,酸苦的味道让我直打恶心。

“你们这里姓谭的美发师在吗?”我推开“飞思”笨重的玻璃门就问。

“她刚刚跟一位警察走了。”不明就里的迎宾小姐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那个……那个警察是不是笑起来右边脸上有……有两个酒窝?”刚才跑的这一小段路,怎么会这么喘呢?

“没错……”迎宾小姐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缥缈。

我还想追问下去,可舌头不听使唤了。

整个人仿佛浮了起来,我看见两位警察也推门冲进了“飞思”,所有人在我面前剧烈摇晃起来。突然间,整个世界转了九十度,我的脑袋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刚才喝下的那口牛奶呕了出来,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残存的意识告诉我,那杯牛奶被下药了。

眼皮被抽去最后一丝力量,耷了下来。

世界一片黑暗。

7

蔚蓝的天空不见一丝浮絮,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露了脸,和煦的阳光暖暖铺下来。这是一个久违的慵懒午后。

我的额头还缠着纱布。由于撞在大理石地面上引起脑震荡后遗症,我总觉得自己平衡感不如以前了。

连环奸杀案出现了新情况,警察接到一通匿名电话,来电者详细讲述了奸杀案的细节,然而这些细节只有凶手才可能知道。来电者提醒警察抓错了人,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

经过反复调查取证,被捕的嫌疑人沈大海的不在场证明被找到。他被无罪释放。桐城连环奸杀案的真凶依然逍遥法外,尚未伏法。

我不明白徐良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来解救沈大海。

后来,我又去“飞思”找过姓谭的美发师。

她叫谭薇,是“飞思”美发店里资质最浅的美发师。我坐在等待区的沙发上,谭薇披着一件白大褂,略显笨拙地为一个顾客染发,我在想徐良为什么没有将她也灭口。

替顾客套上蒸汽机盖,谭薇擦着手掌上的染发膏问我:“你找我有事吗?”

我开门见山问道:“那个徐良是凶手,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在说什么,美发店里每个人都在忙碌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谭薇在装糊涂,她很明显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周围的同事听见。

“那个男人杀死了很多人,也包括你的朋友守雄。”

“如果你不弄头发,就赶快离开这里吧。”谭薇愠怒道。

她晃动的眼神中,我看见了深深的恐惧。

“我知道是你寄了那把剪刀给我,希望我可以找到你,但我现在找到你了,你却什么都不肯说!”我央求道,“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谭薇动摇了,她咂了咂嘴唇,欲言又止。

我再度恳求。

她掀开白大褂的下摆,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黄色的钥匙,随后报了一个门牌号码给我,这个地址和“飞思”之间只隔了一户人家。

染发顾客头上的蒸汽机没水了,闪起红色的指示灯。

谭薇冷冷地对我说:“你去过这个地方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他不杀你?”这是我最后的问题。

“和你一样。”谭薇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也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她赶着去料理满头是汗的顾客,撇下了手拿钥匙的我。

谭薇给我的钥匙,是“飞思”隔壁一家牙医诊所的,它们之间只隔了一间文具店,文具店门口摆着落地招牌,上面写着“打印复印”的字样,想必守雄和谭薇就是在这家店里给我打印回信的。

再走过去几步,就是牙医诊所的大门了。钥匙插入卷帘门的锁孔,顺利打开了锁。我把卷帘门拉到足够我通过的高度,钻了进去。

这家诊所不大,接待室大约十平方米,屋子里弥漫着诊所特有的气味。显然诊所歇业有段时间了,瓷盘上摆放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工具,手套和手术刀也一应俱全。专供病人躺下治疗牙疾的躺椅,蒙上了薄薄一层灰。我想象着牙医握着手术刀,刀下是病人毫无防备的脖子。会不会产生刺下去的冲动呢?

墙壁上悬挂着这个诊所主治医生的行程表,在今年的四月到九月之间,他前往日本参加了学习和研讨的课程,那段时间正是命案中断的日子。行程表的上面,张贴着他通过课程考核后颁发的证书,证书上印着学员的照片,一个男人微笑面对镜头,他右侧脸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身为牙医,他的牙齿这么好也不足为奇了。

那些被害人也许都在这里治疗过牙齿,这样的私人诊所并不会留下什么医疗记录,难怪警察找不到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我总觉得切下一部分尸体并带走这样的事情,不是学医的人难以办到。

穿过接待室往里,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仅仅是用了门帘分隔。墙上钉着一层隔板,上面摞着近半年以来每一期的《诡计》杂志,在杂志的旁边,摆了六七个广口瓶,整齐地排成一排。浑浊的液体里浸泡着某种物质,我凑近观察着它们,有假牙,也有真牙,还有动物的尸体,可惜没有发现人体组织和碎片。

地上的角落里放有三个广口瓶,里面什么都没有,看它尚未干透的湿滑内壁,不久之前瓶子里一定装了什么,最近有人倒光了里面的东西。

和被害人预约上门治疗牙齿,就可以在对方毫无防备下割喉,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被害人的血一滴都不会留在他的身上。奸尸后用洗洁精和洗发膏处理现场的方式,主要是为了除去现场所留下的气味,那种医生所特有的气味。也许从被害人身上切下的人体组织,可以帮助他进行医学研究,也或许只是满足他的收藏怪癖。

当他听闻戴莺被杀一案的时候,就开始关注起我来,他知道我在说谎,我根本不可能看见过凶手的样子,因为那时候他在日本进修。

找到这家店铺的主人,他告诉我牙医诊所的主人去国外留洋,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这家店铺也已经转让出去,几天后,新的主人将拆空现在的牙医诊所,重装一新,令这里摇身一变成为一家小资情调的咖啡馆。

证据在时间的洗刷下渐渐消隐。离开桐城的凶手不会再犯案了,至少在这座城市里不会了,他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若干年后,老者们在茶余饭后提起此案,更多了一层对凶手的好奇,少了一份对被害人的哀悼,没有人会记得她们的名字。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谭薇了。

很偶然的机会,在“飞思”的首席美发师名单上,我居然看到了守雄的名字。

“和你一样!”我重新回味谭薇这句话的意思。

谭薇和我都是凶手的同谋,所以我们和凶手共同守护着秘密。

我杀死了自己的室友,为一个不值得去爱的男人;而谭薇虽然没有亲手杀死守雄,但她目睹了守雄被害的过程,却袖手旁观,没有对好朋友施与援手。是嫉妒让她丧失了良知,比她少一只手的守雄,竟然可以在“飞思”当上首席美发师,这让四肢健全的她在店里倍感屈辱。

最浓烈的杀意,就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被深厚的爱包裹,伪装成世间最善良的脸庞。

我朝着太阳的方向抬起手掌,阳光直射下的双手被一圈毛茸茸的红晕所包围,蜕皮的指缝间像是有未洗干净的血迹。

看来我又该洗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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