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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作家的信条  作者:王稼骏

Z

Zhang,这是我的姓,也是我醒来之后,唯一记得的事情。

我正坐在一张木椅上,确切地说,是被绑坐在一张木椅上。后脑勺左侧很痛,脸颊上的皮肤紧绷着,仿佛被谁涂上了一层胶水。我想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的手和椅背捆在了一起,低头看去,胸口的白衬衫上沾满了凝固的褐色液体,我的两只脚也分别被两股麻绳绑在了椅子腿上。

尝试着挣脱了一下,但也许是绑得太久的缘故,手脚关节传来酸麻的感觉,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肤下爬行,我强忍着咬住后槽牙,等着血液流回每一根毛细血管,才感觉手脚又是我自己的了。

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肤,绳结没有丝毫的空隙,看来绑绳子的人对此十分拿手。

于是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慢慢清醒恢复的意识终于让我冷静了下来。我所置身的是一间破旧的屋子,斑驳开裂的墙面散发着一阵阵霉菌的味道,脚下酥软的地板也透着潮气。墙上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条封得死死的,屋子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我头顶上失修屋顶的缝隙,刺眼的阳光正钻入室内,投射出一道道浮尘的掠影。我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房间,房门半敞,门里涌动着未知的黑暗。

此刻坐在屋子正中央的我,环绕着一堆破败家具,镶嵌在衣橱上的一面镜子,映出我半边血污的脸,脸上的血已经凝固。

也许是后脑勺受伤的缘故,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也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竟受到如此的对待,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我喊了几嗓子,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痛。期望能有个人进来,哪怕是绑住我的那个人也好,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只有空洞的黑暗吞噬了我的声音。我呼出的气冲散了微尘。

弓下身子,踮起脚尖,我把绑住我的椅子腾空挪起,朝那个衣橱移动过去。每一次的移动椅子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就像一副戴在我身上的木质镣铐。

靠近衣橱的镜子,这才发现镜子很脏,上面有被人用红笔写过很多字又擦掉了的痕迹。我勉强站起来,让椅子和镜子拉开一点距离,猛然一转身,借助惯性的力量撞向了镜子,我和镜子碎片一同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顾不得疼痛,我用背在身后的手摸索着锋利的碎片,慢慢磨开手腕上的绳索,再解开脚上的绳结。

终于,我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两条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还有残存着玻璃碎渣的伤口在流血。我不确定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目的,将我绑到这里来。一旦让我知道是谁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头疼得要死,摸遍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一张对折起来的黑桃A扑克牌和一枚白金戒指,除此之外,没有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

戒指藏在裤子暗兜里,我的左手无名指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这枚戒指应该不是我的吧。

这间屋子的门似乎从外面被封住了,我尝试打开它,但很快放弃了。屋子没有其他出口,成了不折不扣的密室。

我收起戒指,往那个半敞的房间门里走去。

一团亮光在房间内的黑暗中闪烁起来。

一部被丢弃在布满灰尘地面上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了一个电池符号,是手机的充电提示。

我认出这是我的手机,手机屏幕上还有一条未读的短信,凭着最后一点电量,我查看短信的内容:

张先生,恭喜您!您的妻子预产期提前,于十二月十一日诞下一子,体重七斤三两,母子平安。请速至我院缴纳手术费用。

没等我看完整条信息,屏幕重归黑暗,手机耗尽了最后的电量,再也按不亮了。

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间屋子,去到妻子和儿子的身边。要离开这个屋子,就必须要想到办法。

刚才留意到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我壮胆又往门里的房间迈了一步。

这个房间光线不足,所有可能供人出入的地方都被钉上了木板,空气让人感觉窒息。昏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男人脸朝下僵硬地趴在床上,整张脸埋在了枕头里。

我的手在门边的墙上乱摸了一阵,并没有找到灯的开关。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清床上的男人头发花白,他的手和脚被麻绳捆在两边的床架上,麻绳打的是我熟悉的双环扣结。床边的墙壁上有人用喷漆写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折”字,我猜应该是想写一个“拆”字,写字的人粗心漏掉了一点吧。床头旁边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的蓝色烟蒂几乎快溢出来了。烟味夹杂着某种怪味,像久卧病榻的老人身上的味道。可能因为这屋子简陋的缘故,潜藏着各种空隙,始终有流动的空气,才使得这种气味没有充满整个房间,但越靠近那张床,我就越得捂住鼻子来抵御这股味道。

一只温热的煤球炉摆在角落,房间里的空气被燃尽,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

我推了推男人的身体,没有反应,解开他一只手腕上的麻绳,测了测脉搏,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他戴在手上的机械表已经停了,表盘上的日期显示十二月十二日。

是谁杀了他?和绑架我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该死的浑蛋!

无论将我囚禁在这里的人是谁,显然没有打算给我留活路,床上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尸体早就没了温度,从失去动力的机械表来推测,这个男人至少死了二十四小时。男人手上的双环扣结和绑我的死结不一样,说明绑架我的起码有两个人,无论为了钱还是曾经与我有过节,我都担心他们会对我的妻儿不利。

必须赶在他们下手之前找到妻子和儿子,首先我要从这该死的屋子里出去。

认真把屋子检查了一遍,我发现原本屋子的大门就是一块包着锈铁皮满是铆钉的烂木板,透过门板上的缝隙可以看见大门外部的把手上插着一根铁棍,和屋子其他几扇被封死的窗户一样,完全没有逃生之法。

屋子里也没有什么称手的工具,我找了一张破凳子,掰下一条木腿,试着撬开封住窗户的木板。

开始有水从地底下渗出来,每踩一步都会从地板缝里挤出一汪水。我听见潮涌般的水声在拍打着整间屋子,不断有水从墙上的木板缝隙里灌进来,散落在地上的木板慢慢漂浮起来。很快,我的小腿就浸没在了水里,我不得不屈起膝盖来稳住重心。

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敲坏了某根水管,不久却发现情况不对劲。

我感觉整间屋子开始震动,浑浊的水横冲直撞,暗流下各种玻璃碎渣和散落的钉子蠢蠢欲动。我蹚着水跨上了床,和脚边男人的尸体一样,我对上涨的水位束手无策。

屋子脆弱的木板被冲破临界点,巨大的水压在墙上撞出一个缺口,强烈的旋涡把我卷入其中,呛了好几口水,漂白粉的味道很重,没等脑袋冒出水面,我就被冲出了屋子,如同游乐园里的激流勇进一样,眼看我就要被冲下瀑布一样的悬崖。

一根不锈钢杆子突然竖在我面前,就在经过杆子的一刹那,我手脚并用缠住了它,身体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水流的冲击力。所幸我抱着的是一根非常坚固的杆子,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激起阵阵水雾。完全搞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多水,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肆虐的水浪正在慢慢瓦解刚才囚禁我的屋子,那具男尸连同床,在我面前打了个转,淹没在了倾泻而下的水流之中。

这才发现这间只有一层的平房外墙面是鲜艳的红色,倾斜的屋顶上写着大大的白色英文字母:

P-O-O-L。

水池?

这是在讽刺我现在的状况吗?

没等我想明白,屋子终于被肢解了,仅仅几秒钟之内,它在我面前崩塌,四分五裂地冲向我,我尽力躲避着碎片,可手肘和膝盖还是被撞伤了,力气也正在慢慢耗尽。

刚才那扇包着锈铁皮的大门,正压着水花,直愣愣地冲我而来,速度之快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

轰隆!

随即而至的剧痛让我知道自己是被撞上了,身体脱离开那根杆子,我开始急速下坠,离心力将我的内脏往上抛去,心里一阵空虚。

“完了!”我大喊一句,耳边水流的巨响,让我连自己说话都听不清楚。

闭起眼睛,在坠入水面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最大的疑问还没有找到答案:

是谁想要杀了我?

Y

Y形的岔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在我面前延伸向未知的远方,究竟该往左还是往右?

死里逃生的我已经浑身湿透,因为剧烈奔跑直喘粗气。每从肺里呼出一大口气的时候,就感觉喉咙火辣辣地疼。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夕阳下的街道房屋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剪影,令我完全分不清方位。下班赶路的人群和车流,让我不确定身后有没有人在追我。要是被那些人抓住,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奔跑时的汗水带着身体的温度挥发,风一吹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腿上的伤口沾了汗水,也一下接一下地刺痛着我。

岔路口的转角上,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起了招牌灯。我拉紧衣领,朝便利店跑了过去。

“叮咚”一声,电动门自动滑开,满脸青春痘的男营业员站在收银台后面,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

我没有理睬他,走到角落的投币电话旁。我的手机丢了,好在我记得妻子的手机号码,便赶紧给她打过去。

我抬头看见安装在便利店死角里的反光镜,镜子里的营业员正偷偷盯着我,目光交汇之际他匆忙看向别处。

妻子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又重拨了好几次,听筒里依然只传来长鸣的滴声。没准因为医院妇产科里不允许使用电子产品,妻子才没办法接电话。

我这样安慰自己,暂且放下听筒,右手袖管里一阵瘙痒,我翻起袖口,黑色蝙蝠的文身明晰可见。刚文上图案的皮肤结了痂,摸上去有点粗糙,我怕挠破皮肤,就隔着衣服搓了两下图案的边缘。

柜台里的收音机正播报实时新闻,警察发现了一名男子的尸体,怀疑是抢劫杀人。凶手戴着口罩和墨镜,正携带赃款潜逃之中,事发地点离便利店不远。

听见这条新闻,我怀疑自己是否见过凶手,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位抢劫杀人的凶手本来已经被警察包围在一栋高层建筑的天台上,结果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下楼的通道都有警察把守,所有走出来的人身份都经过确认,天台附近没有其他高层建筑,建筑外立面全是光滑的玻璃幕墙,没有可供攀爬的梯子和脚手架,凶手却从容逃脱了。在场的警察都无法相信,直到被劫的赃款被发现在别处使用,凶手逃脱一事才被确认。

我没再多想,打算先买包烟再继续打电话,低头把脸埋在衣领里走向柜台,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尖上有东西,便在货架旁蹲下来擦了擦,发现居然是血。我慌忙把鞋面擦了个干净。

便利店的自动门响起“叮咚”声,没等我站起身子,就听见有人恶狠狠地喊道:“打劫!把钱统统交出来!”

从货架的空隙间,我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穿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朝营业员挥舞着手里的刀。年轻人显得十分狂躁,不时警觉地扭头看向门外的街道。

营业员被对方手里的刀震慑,高举双手,完全不知所措。

“快!打开收款机!”年轻人吼道。

营业员颤颤巍巍地把收款机里的钱都交了出去,但是他偷偷按下柜台里报警按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便利店通常都有和警察局联络的系统,一旦触动报警按钮,警察就会收到提示,三分钟之内可以抵达。

这么大的动静,没准会引来追我的那些人。到时候,我在这个狭小的便利店里很容易被瓮中捉鳖。

为了自保,我打消了见义勇为的念头,撇下营业员,开始往门口挪步,尽量不往收银台的方向看,摆出一副躲避是非的样子。

“站住!”我听见年轻人冲我喊道。

我没有停,反而加快脚步往门口走。

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一名戴着同样款式帽子的年轻人等候在外。他的个子很高,坐在摩托车上用修长的腿抵着地面,看见我冲出来,他翻身下车,亮出凶器挡在了我的面前。

前后夹击,我无处可逃。

“把钱交出来!”冰冷的刀锋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只是来打个电话,没带钱。”我摊着手说。

“没钱你跑什么?”从便利店出来的年轻人指着我鼓起的后背说,“你衣服里藏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

我有点慌了,侧跨一步想躲过刀锋,却被揪住衣服按在便利店的玻璃墙上。

衣服的后摆被掀起,插在我裤子后面皮带上驼色的包被硬生生扯了出来,高个子的年轻人打开包,厚厚一沓浸湿我汗水的纸钞被抽了出来。

“发财了!”两个年轻人欣喜若狂。

我挣开束缚,伸手去夺包,露出了手上的文身。看见黑色蝙蝠文身的两个年轻人愣在了原地,我已经能听见远处的警笛声了。

“他这样的人,我们可惹不起啊!”高个子的年轻人提醒同伴。他们显然对抢走我的钱有所顾虑。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辆玻璃窗全部被贴成黑色的面包车疾驶而来,在便利店门口急刹车。车里冲出来几名壮汉,不由分说将两个年轻人手里的凶器打飞,压着脸朝地面重重地砸了好几下,直到两个人都不动弹了为止。

没人在意散落在地上的钱,店里的营业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目送我坐上黑色的面包车。沉重的车门将警笛声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面。

面包车启动,我回望着赶来的警车擦身而过,松了一口气。身边坐着的壮汉让我安心,我知道他们是自己人,因为车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有和我一样的文身。

“是老板派你们来救我的吗?”我看着车前进的方向,迟疑着追问道,“是要带我去见我妻子吗?”

没人回答我,气氛有一点怪异。

坐在我左边的壮汉,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头套,试图给我套上。

“这是干什么?”我闪避着脑袋。

依然没人说话,我只觉得自己的双手和身体无法动弹,被好几只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按住。我瞅准机会,对着左边的壮汉一头撞去,顿时他的眼角崩开了一道血口子。

紧接着,一记重拳就击中了我的脸,无数的星星在眼眶四周打转。

一片黑暗袭来,什么都看不见了。随之呼吸也变得不那么畅快了,从套住我脑袋的黑色头套上闻到了血腥味。

我的手被绳子捆住,又狠狠地拉紧了死结。听见被我撞伤的壮汉骂了我一句脏话,又是一拳,命中了我的后脑勺。

防空警报般的耳鸣中,我似乎听见了妻子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

“张曦……张……”

轮胎压到了某个坑洼,车身一个颠簸,我感觉到腿部的口袋里有某样东西硌着了我,那是我准备送给妻子的礼物。

我攥紧了礼物,生怕被甩出面包车。

X

X光探测仪从上到下检查了我的全身,表情冷酷的保安对我说:“张先生,进入之前必须要进行搜身检查。”

说完,保安对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展开双臂,保安摸遍了每一个口袋。

“这是什么?”保安摸到我口袋里一个凸起的物体,“能麻烦拿出来吗?”

“只是私人物品。”

“这是规定,请您配合……”

保安态度坚决,我只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喜庆的红色外壳上,印着名牌珠宝的LOGO。

“只是一个戒指。”

“能打开看看吗?”恪守职责的保安不依不饶。

盒子里是一枚女式的白金戒指,是我在刚经过的一家珠宝店里买的,打算作为送给妻子的礼物。

“张先生,您戒指的盒子不能带进去。”

我取出戒指,随手把盒子丢给了保安,没好气地说:“这样总可以了吧!”

确认没有任何不便携带进入的物品后,保安倒退一步,朝我弯腰致歉。

在我身上贴了一个号码牌,示意我可以进去。

我面前是长长的走廊,鸦雀无声的走廊尽头是两扇富丽堂皇的大门,门边笔直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犹如两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当我踩着柔软的红色地毯走到门前,两个男人弯下腰,恭敬地帮我拉开了门。

门内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许多衣着光鲜的男女围在几张桌子前,肆意挥洒着他们手里的筹码。

一个系着黑色领结的服务生,捧着托盘为我送来了一杯香槟酒。他看了看我身上的号码牌,与耳麦里的同事低语了几句,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张先生,您的贵宾房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跟我来。”

我跟着服务生穿过大厅,拐进僻静的边厅,来到一扇密码门前,服务生掏出门禁卡,为我刷卡开了门。

我深呼一口气,推门走进贵宾室。

贵宾室是一个大约四十平方米的房间。房间里灯火辉煌,正中间摆了一张很大的方桌子,桌面包了绿色的台布,二男一女三个人分坐在桌子的三个方向,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摞着彩色的筹码,高高一沓。房间的一角有一扇小窗,里面坐着兑换筹码的工作人员。

看见我进来,原本正在聊天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和我打起了招呼。

剃了光头的男人名叫武均,他是这家地下赌场的股东之一,我曾经在他的赌场里工作过两个月,他待我不薄,而今天的局正是他组的。

“张曦,你小子终于来啦!迟到这么久,韩姐和阿坤等得都没兴致了。”武均摸着他后脑勺的文身埋汰我说。

韩姐和阿坤都是这个赌场的常客,嗜赌成性,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很有钱。除了武均,我和其他两个并不熟悉,今天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赢下他们的钱。

“各位不好意思,取钱耽误了点时间。”我拿出装钱的包,摩挲着汗津津泛着油光的皮革。

“快去换筹码!”武均不耐烦地朝我摆着手。

我来到小窗边,将鼓鼓囊囊的包放在窗台上。

长相甜美的工作人员移开小窗上的隔音玻璃,问我道:“先生,您换多少筹码?”

“十万!”我抽出十沓捆扎整齐的纸币,递进了小窗。

她有点意外,再次确认道:“十万吗?”

我点点头,收到了一个标记为十万的筹码,这是贵宾室最低面值的筹码,也是每次下注的最下限。

韩姐鄙夷地看着我手里的筹码,嘲讽道:“钱没带够就来玩,这点钱还不够输一局的。”

“就是。”阿坤附和道,他责怪武均,“现在贵宾室的门槛这么低了?要饭的都可以进来了?”

武均也没想到我只换这点钱,拼命给我使着眼色,我假装视而不见。

“急什么,钱有得是!”我翻开包,露出整沓的现钞,挑衅道,“有本事就来拿。”

“小子口气挺狂!”阿坤脾气很急,拿起桌子上的纸牌,熟练地切了起来。

今天玩的是梭哈,阿坤给每人先发了两张牌,一张扣着的底牌,一张亮出的明牌。

我的明牌是一张K,四个人中最大,武均示意由我决定这轮的下注额,我翻看了一下我的底牌,也是一张K。

“十万!”我把所有的筹码都丢了出去,袖口不小心剐蹭到了我的底牌,底牌翻了个面,虽然我以最快的速度遮住了它,但还是让一桌人都知道我有一对K了。

笨手拙脚的我出了洋相,他们自然而然会下注。

“跟十万!”

“才十万,我当然跟!”

“跟你!你只有十万,这副牌接下来拿什么下注?”阿坤拿起牌,又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明牌。

然而,发给我的依然是一张K。

“明牌一对K的最大。张曦,还是你来定这轮下注的金额。”武均提示道。

“这轮不押。”我拍拍面前的桌面,说道。

三张K,所有人都知道。

阿坤恼怒地将自己的牌扔进了牌堆,放弃了下注。虽然还有两张牌没有发,但无论后面两张牌是什么,他的牌都不可能大过我的了。

“我也不要了。”

韩姐和武均也都跟着阿坤,放弃了这轮的下注,也就放弃了上一轮下注的钱。

我将桌子中央的筹码拿到了自己面前,转眼工夫,我的本金增长了三倍,从十万转瞬变成了四十万。

之后我又陆续赢了好几把,桌面上的筹码也渐渐多起来。阿坤老是在针对我,我每赢一局,他就埋汰我手气太好,转动着他手腕上玫瑰金的手链,对我念叨古里古怪的咒语。他赢的时候,还不忘讽刺我太过胆小,不敢押下重注。

牌局渐渐变成了我和阿坤的较量,武均和韩姐摸到的牌都不大,已经输了不少筹码。经验老到的武均知道自己今天牌运不济,他很清楚,牌局上最怕的就是输了想翻本的赌徒心态,于是提议今天再玩最后一局。

已经连续玩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有些疲惫,也都赞同武均的提议。

刚发两张牌,韩姐就搓揉浮肿的眼睑,兴奋地说道:“这把牌轮到我回本了!”

韩姐的明牌很大,是红心的A,由她下注。

她下了一半的筹码,武均揉着他的脑袋,踌躇犹豫之后,放弃了这局。

我和阿坤跟着韩姐下了注,获得了继续拿牌的资格。

又发了两轮牌,韩姐的三张明牌竟然全部是A。阿坤只有一对十,虽然我不知道阿坤的底牌,但显然他无法赢了。

“妈的。”阿坤舍弃了自己的牌和刚才跟下去的筹码,给自己点上烟,坐着看我和韩姐的对决。

我捏捏瘪塌塌的口袋,问阿坤讨了根烟抽。

阿坤将烟盒丢给我,没好气地说道:“别浪费时间了,到底跟还是不跟,爽快点!”

我翻开烟盒,里面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我抽出香烟,将烟盒揉作一团,点起香烟,猛吸了两口,才平复激动的内心。

从牌面来看,我只有单张的二、四、五,与韩姐三张A相差悬殊,可是我所有的牌花色都是黑桃。很有机会连成一副同花顺,同花顺是梭哈里最难成功的,但也将是大过一切的牌。

“我跟!”

“你确定?”面对韩姐那么强势的牌面,武均有点质疑我的判断。

“发牌吧!”我斩钉截铁道。

武均替我和韩姐各发了最后一张明牌,我摸到了黑桃三,成功将单张的牌串联成了绳子。注意到韩姐的嘴角微微上翘,她摸到的那张牌是黑桃六,这几乎是一张将我逼上绝路的牌。

依然是韩姐决定下注额,她几乎倾囊而出,扯着沙哑的嗓子:“全下了!”

我感觉到腋下一滴冰冷的汗滴流向肋部,桌子上垒起了上百万的筹码,透过缭绕的烟雾,武均和阿坤都在注视着我,气氛令人有点窒息。

烟卷里的烟丝就快烧到过滤嘴,我掐灭烟头,最后翻看一下我那张扣在桌子上的底牌,为了防止牌被看见,我双手拢起,在牌上形成一个半圆的遮挡。

我推倒面前所有的筹码,不但跟了韩姐的筹码,还加高了赌注:

“Show hand!”我摊开双手,赌下所有筹码,一局定胜负。

这局牌从纯粹的博弈,演变成了心理游戏,对我如此自信地加大赌注,韩姐反而有点迟疑,对于底牌的自信让她也下定决心。

“全跟了!开牌!”韩姐喊道。

我首先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一张黑桃A,是韩姐唯一缺少的一张A。牌被我紧紧攥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几乎被我撕碎了。A-2-3-4-5,组成了一把黑桃的顺子。

“同花顺!”阿坤手舞足蹈地嚷了起来,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有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感觉。

对面的韩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翻起一半底牌的手又慢慢收了回去,我的底牌让她无法拿到四个A。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怒视着我的眼睛,良久,她泄愤般地将手里的底牌扔进了牌堆,将椅子蹬倒在地,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贵宾室。

见惯这种场面的武均,平静地提醒我去换筹码,然后他和阿坤先后走了出去。

扣除所需交付给地下赌场的抽水,总共赢了两百多万,零钱我付给小窗里的美女营业员当小费了,她也热情地为我扎好现金,递来一只黑色的箱子。

清点了数目无误,我整了整衣服,提着沉甸甸的箱子,春风得意地离开了这家地下赌场。

第一次携带这么多现金,我被花花绿绿的钞票搞得神经兮兮,从走出地下赌场的刹那,我就时刻警觉注意四周,生怕有人来抢我的箱子。

撕下进赌场时贴在身上的号码牌,走在熙攘的大马路上,我故意闯了两个红灯,确定没有被人跟踪,这才原路折回,拐进一条小巷中。巷子两边墙壁上都是彩色的涂鸦,尽头有一面铁丝网封住了去路,铁丝网的后面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阿坤已经脱去了赌场里的那身西装,换上了黑色的运动套装,手里提着一只驼色的包。方才对我充满敌意的他,与我隔着铁丝网相视一笑。

在我进入赌场之前,阿坤早就在地下赌场里埋伏了,这一次的赌局就是让阿坤作为我的内应,他在发牌的时候动手脚,我每一把都可以拿到最大的牌。

“没人跟着吧。”阿坤望了望我的身后,才放心地问道,“赢了多少?”

“两百二十三万,全都在这儿了。”我举起黑色箱子拍了拍。

“接下来交给我吧!”阿坤示意我将箱子从铁丝网上面扔到他的那边。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我问。

“当然。”阿坤走近铁丝网,展开一张白纸,上面是有我的笔迹写的欠条。数目算不上很大,但绝对是我目前无法偿还的。

“其他东西呢?”

阿坤拉开手里驼色包的拉链,里面撑满了簇新的大钞,他又麻利地拉起了拉链,一抬手就把包扔过了铁丝网。

我接住包,能感受到里面报酬的重量,虽然和赢的钱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但这笔钱足够解我燃眉之急了。

我也依照约定,将黑箱子扔过了铁丝网。

阿坤打开箱子,把里面成捆的现金装进了自己带来的布袋子里,勒住袋口,往肩膀上一扛。从铁丝网的间隙之中,把那张欠条塞给了我。

“保重!”

都没等我回答,阿坤转身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曾经欠下高利贷的我,终于走出了人生最阴暗的时期,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我用打火机,点燃了这张欠条,看着它在手里慢慢烧成灰烬,直到快烧到手指,我才抛下这团烟灰,任其散落满地。

包里的现金如假包换,整整十万元,都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连号纸币。在两沓纸币之间,我突然发现了一张牌,我抽出来一看,是一张黑桃A。

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一局牌的时候,我正是假借抽烟之名,从阿坤那里借到了烟盒,拿出了他藏在烟盒里的黑桃A,我的手掌足够大,能够将一张纸牌完全覆盖住,藏在手里不至于被发现,这才成就了我的同花顺。输钱的阿坤自然不会被怀疑成做手脚的人,他那几把发牌,都偷偷换牌给我发了最大的牌,让我不会输钱去换更多的筹码。没有人知道阿坤曾经是个魔术师,在发现参与赌局比魔术赚得更多的时候,他精湛绝伦的手法就有了用武之地。

事实上,我只带了十万元,包里除了用来换筹码的钱,其他都是假币,根本不能兑换筹码。

最后那把牌我摸到的黑桃A,并不是桌子上唯一的一张。假如韩姐的那张底牌也是黑桃A的话,武均肯定会发现有人在牌局上做手脚,正是基于这点考虑,我才抢在韩姐之前摊开底牌,无论如何她再摊开一张黑桃A的话,都会让人觉得有问题。

但阿坤为什么在给我的钱里,要放一张牌呢?他对纸牌如此敏感,一定是刻意放在里面的。

一分钟后,我就明白了这张牌的用意。

小巷口,武均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好几名服务生。他们手里都拿着亮闪闪的长刀,一见到我,就举刀杀了过来。

被发现了。

我把包塞在了后腰的皮带上,跳上铁丝网,拼命往上爬,抓住横在顶端的铁杆,使尽全力翻了过去。武均正好也跑到了铁丝网前,长刀砍在铁丝网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手臂和小腿上都被铁丝刮出了伤口,好几处都流血了。

“敢来我的地盘耍花样!”武均双手叉腰,指挥手下攀爬铁丝网。一旦被他们抓住,肯定落得非死即伤的下场。

居然这么快就追到此处,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

我急忙捡起地上的扑克牌,胡乱塞进裤子口袋里,毫不犹豫地往反方向逃去。身后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我把收进裤子里的白衬衫下摆扯了出来,甩开膀子,不顾一切想要摆脱这条笔直到底、毫无障碍物的大路。

品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我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W

将WWW.BUILDPOOL.COM的网址输入计算机,页面正在跳转,屏幕中央一个小圆圈不停转动着。

身旁一双怀疑的眼睛正盯着我,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红镇帮会的老大——熊嵩。从我加入红镇帮会的第一天就听说他生性多疑,对手下信任度很低。

因为我的手机丢了,里面重要资料都没了,只能通过网页来证明自己没有背叛帮会。

极高建筑公司的网站出现在了屏幕里。极高建筑公司是一家从事水利工程的私营公司,因为大规模的投资项目匮乏,逐渐转向城市规划的建筑项目,例如修筑景点的喷泉、建造游泳池等。

我滚动鼠标,极高建筑今年的重点项目——露天游泳广场的征询率,维持了近半年的99%,今天成功变成了100%,这意味着项目可以正式启动了。上升的一个百分点,消耗了极高公司大量的人力物力。

将笔记本显示屏上的信息转向我面前的男人,男人皱起脸上难看的皮。我看不懂那是高兴还是恼怒的表情。

熊嵩长了一张阴阳脸,但并非天生如此。关于他脸的事迹帮会里无人不知。红镇帮是熊嵩一手创立起来的,当时红镇帮不像现在这般壮大,还处于和邻近帮派争夺地盘的火并之中。在红镇商铺最多的街道,熊嵩只身一人被敌对帮派团团围住,身上被砍了数十刀,最严重的一刀砍在他左边的脸颊上,身负重伤的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杀出一条血路。当他回到帮会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他最得力的一名手下。后来所有人才知道其中缘由,因为那天只有这个手下知道熊嵩的去向。自此之后,熊嵩仿佛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他总是行踪神秘,对招募帮会成员也是筛选严格,只有通过测试才可以正式加入红镇帮会,见到熊嵩的真容——那张半边如野兽般的脸。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熊嵩的样子,我完成了他交代给我的任务,正式加入了红镇帮会。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拿到完成任务的报酬,给急等医药费的妻子送去。

红镇帮会租了市区写字楼的一层楼面,挂名注册了一个理财投资公司,而实际以收取自己地盘里店家保护费为主要业务。除此以外,帮会也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意,诸如收放私人抵押贷款之类的,但总与暴力行为脱不开干系,渐渐地就会有一些大型企业,其中不乏十分有名的企业寻上门来,希望帮会可以帮忙处理一些债务上见不得光的事情。

正是这种游离在法律边缘的职业,危险与金钱并存的刺激感,让我对帮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最里面那间办公室,文身师正在调试文身的描摹工具,每一个正式加入帮会的成员,都要在手臂上文一只黑色的蝙蝠,就好比一个骑士的勋章,以证明得到了熊嵩的信任。

熊嵩慢条斯理地从桌上的木盒里取出一只雪茄,半闭着眼睛向我递了过来。

我恭敬地接过雪茄,刚想道谢,熊嵩就朝里面那间办公室挥挥手:

“张曦,你进去吧。”

“是。老板!”

我来不及点燃雪茄,就夹在耳朵后面,走进了文身师的房间。我把右手搁在了椅子旁的靠垫上,文身师戴起口罩,开始用优碘和酒精帮我消毒,涂上一只蝙蝠的转印,我看见一些不成图形的线条,文身师沿着它们开始描绘。有一点点疼,但还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显然,对文身师来说这个图案他已经文了很多次,手法熟练地完成了我的文身。我的手臂有点红肿,文身师给我涂了点药膏,说过几天可能会很痒,让我尽量别去碰它,很快就会好。

我沉浸在正式加入红镇帮会的喜悦之中,今后的收入肯定会比以前打工赚得多,不然我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加入这样的帮会呢。正想着去领这次任务的报酬,熊嵩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门,拉上了玻璃隔墙上的百叶窗。

我看见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口罩和墨镜,样子神秘兮兮的,他的左手正把玩着一只打火机,右手戴着一根玫瑰金的手链。

熊嵩慢慢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斜眼打量我问道:“听说你老婆生孩子了?”

“是的。”

我如实回答,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我不记得自己在他面前提起过。

“你现在正式成为帮会的人了,想赚比这次任务更多的钱吗?”

“怎么赚?”我略显着急的语气出卖了我缺钱的状况。

熊嵩和沙发上的男人相视而笑起来,沙发上的男人对我说:“摊开你的手。”

“什么?”他的态度让我有点恼火。

“给他看看你的手。”熊嵩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我不情愿地朝男人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潮热的手汗闪着油亮。

男人捋起玫瑰金的手链,用他的手掌跟我比画了一下大小,然后朝熊嵩点点头。

“你先去换身衣服,抓紧时间赶去完成任务。”熊嵩看我还在犹豫,又说道,“事成之后,你的外债我帮你全部清零。”

说完,他把打火机举到我面前,扳动开关,一束幽蓝的火苗晃动着。

我踌躇地站在原地。

“你也可以拿走你这次任务的报酬,慢慢还你的外债。”熊嵩拿出一沓纸币,甩在了办公桌上。与其说他的态度轻描淡写,不如说是以退为进,把所有的包袱都扔给了我。

我从耳后取下雪茄烟,凑近熊嵩举着的火苗。烟点着顿时冒出一股青雾,空气里弥漫开略带香甜的味道。

“老板,听你的。”

分了上一个任务的钱,我们开始谈下一个任务的价码。

沙发上的男人终于摘下了口罩和墨镜,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任务!”

V

V的手势代表胜利,我面前的不锈钢旗杆上,就挂有这样手势的旗帜。

这便是我的任务。我正对着的废墟堆中,还有仅有的一幢房子矗立其中,这面旗子便是这房子的主人挂在上面的。

这幢房子里住着唯一一位还在与房地产开发商对抗的屋主,他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子,性格固执得就像一块岩石,任凭谁也无法将他从房子里赶走。

我都快用油漆将他的房子整个喷成红色的了,在这屋子墙上不知道写过多少个“拆”字,我甚至都不记得“拆”这个字写起来笔画里到底要不要加最后那一点了。

房地产开发商为了征收这块土地,在拍卖会上付出了高额的土地转让金,一旦没有在转让期限内开始动工建设,不能顺利让所有住户迁出这块土地,土地使用权将被收回,重新进行拍卖。房地产开发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损失,不惜一切代价,委托了熊嵩来帮他们劝退屋子里的男人。

美其名曰劝退,实际是对于住在里面的居民进行骚扰和威胁,以达成让他搬走的目的。

每天对他进行骚扰是熊嵩交给我的任务,眼看就快到最后的期限,这个男人依然没有搬走。必须采取行动了。

必要的时候,采取极端手段也在所不惜,在上亿的损失和一条人命之中做抉择,房地产开发商又怎么会选择前者呢。

刚想推开铁皮包裹着的木门,裤子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

是妻子的来电。

“你怎么样了?”我问道。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妻子的声音不是很清晰:“医生说我要提前进产房了,可是费用还没补齐。”

我咬了咬嘴唇,说:“你先进去,我马上拿到钱就过来找你。记得,让医院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和病房。”

即将降临的孩子,需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来交换。我的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能听见警笛声向同一个地方汇聚,视野里一栋二十多层建筑物的顶上,一个人影在闪动,空旷的天空作为背景,这个人看起来格外显眼。似乎和警笛声迫近有关系,他惊慌地在楼顶上奔跑,跑到了东南角,他探身往楼下看了几次,随后拉起了外套的拉链,整理身上的背包,纵身跃了下去。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

是自杀吗?自杀为什么还要背包呢?

但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一个黑点急速坠落,最终他没有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而是准确无误地跳进了巨大的蓄水池里。

看着他浑身湿漉漉地爬出蓄水池,我总算松了口气,心情也莫名变得轻松了一些。

还有正事要做,我推开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房子的主人姓徐,具体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管他叫老徐。我每天都需要过来“工作”,久而久之,老徐也和我熟络了起来。

一进门香气扑鼻而来,老徐把我拉到了他的卧室里:“小张,怎么才来啊!我饭菜都准备好了,快坐快坐!”

老徐基本都在他的卧室里活动,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在了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卧室里。客厅里的家具被砸得所剩无几,窗户上的玻璃也都碎了,为了防止遭到攻击,他都把窗户钉上了木板,封得死死的。

虽然这些破坏都是我干的,可老徐一点都不怪我,他理解这是我的工作,只是他真的不想从这所老屋子里搬走。老徐告诉我,他不是为了坐地起价多拿动迁补偿款,他只是希望自己能终老在这所屋子里,他是在这屋子里出生的,从成年到结婚、生子、妻子的离世,这里见证了他的一辈子,沉淀了他所有的情愫。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徐,希望开发商不要拆掉他的屋子,等他离世以后,他愿意无偿将屋子赠送给开发商。

只是项目已经启动,时间就是金钱,连几个月都等不了,更何况要等几年甚至十几年呢。

我和老徐相对而坐,举杯灌下一大口酒,我又给自己满上了。

“小张,你有心事啊!”

老徐一喝酒,脸就会红到脖子根。

我没回答,只顾闷头喝酒,又干了一杯,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吃点菜!”老徐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又说道,“是不是你老大又给你压力了?没事,除了一样东西,你想砸什么随便砸,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老徐所说的那样东西,是一张挂在床头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太抿着有点瘪塌的嘴,额头和眼角布满了蜿蜒的皱纹,粗糙发黄的皮肤依然盖不住她眼眸里闪烁的光芒,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也怪不得老徐对她如此着迷了。

我不知该如何启齿,递给老徐一根烟,两个人一语不发地抽起烟来。没一会儿工夫,不大的房间里烟雾弥漫,我几乎看不清坐在对面的老徐的脸了。

烟灰缸里满是蓝色的烟蒂。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烟,我抽出烟,把烟盒揉作一团。

“老徐,今天你要不就把合约签了吧。”我借着递烟,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咱别提这事!不然你就给我出去。”老徐态度强硬,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香烟。

“今天他们给我下最后通牒了,你再不搬,可就要对你采取行动了。”

“你别再劝我了!”老徐有点生气。

“你再不签,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我听老徐说过,他的儿子在国外工作,两三年才回来探望他一次。

老徐站起来,把我往外面撵:“你还是走吧。我不想和你吵。”

他的手摸到了我插在后腰的东西,一根金属的甩棍。老徐有点意外地望着我,他知道只有在需要用甩棍的时候,我才会带着它。

“老徐,我劝你再想想……”

老徐阻止了我说下去,也不再推我:“什么都别说了,陪我吃完最后这顿饭。”

这顿饭是我这辈子最难下咽的,老徐反而敞开胃口,吃得比平时多得多,酒菜全都清了盘。

老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昂头挺胸地对我说:“来吧!他们让你怎么干你尽管来!”

实在有点下不了手,我愣在原地。整个动迁计划就像一部巨大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就无法停止,我就像这部机器中的一个渺小的零件,身不由己地执行着程序任务。

老徐说我和他儿子的年纪差不多,看见我就想到他的儿子也是逼不得已地去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国外工作更是如此,没有人帮助他,唯有完成任务才能迈上成功之路。

正是因为这一点,老徐才会十分配合我。

“别磨蹭了。”老徐抬腕看了看手表,对我说。

想到在医院等我的妻子,我开始动手了。我把他的双手分开绑在了床架上,怕绑得太紧,我刻意打了双环扣结。然后用喷漆在他卧室的墙上喷满了“拆”字,整个卧室有一种谋杀现场的恐怖感觉。

我把老徐的头发拨乱,用手机对准他连拍了几张照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就像我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一样。

趴在床上的老徐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问我到底动不动手。

我拍拍他说:“你刚才喝多了,先委屈你这么躺会儿,等我去完医院回来给你松绑。”

我替他吹灭了蜡烛,整个卧室一下子浸入了黑暗之中。好让老徐安稳地睡上一觉,我只要掐着晚饭的时间赶回来就行了。

偷偷摘下墙上老徐妻子的遗像,我合上卧室的门,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据我所知,房地产开发商在老徐屋子旁的废墟堆高处,修葺了一个临时蓄水池,打算明天下午打开蓄水池,淹没老徐的屋子,到时候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水冲走,老徐的尸体和他挚爱的屋子一起消失。在那之前,开发商还是希望不要以生命为代价,能够和平解决老徐的动迁问题。

而我只要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熊嵩就可以拿到开发商的委托金,而我也可以得到这个任务的报酬。眼下,我伪造老徐的签名,先把动迁协议签了。明天蓄水池放水的时候,把绑着的老徐从屋子里弄出来就行了。

当务之急是我在医院里的妻子,再交不出医药费,麻烦可就大了。

抽了太多的烟,嘴里一阵苦涩。

加入帮会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赚钱。年幼时会觉得成为帮会成员是很酷的一件事,但成年之后,渐渐明白作为帮会的一员并不受主流社会的欢迎,虽然赚得多一点,但生活完全是一团糟,随时都有在街头被人追杀的危险。

我耍的这点小伎俩,还不知能不能瞒过熊嵩,没准他一开始就准备要了老徐的命,而我只是一个用来替他背黑锅的棋子。

不再愿意往下想,在准备好的动迁协议上签了老徐的名字,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徐全名叫什么。

胡乱潦草地在“徐”字后面涂上一个字。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老徐的全名。

我从外面将甩棍插在门闩上,用力拉了拉,门关得很牢。

头顶上,房地产开发商将建设的项目名称,制作成了巨大的英文单词——POOL,悬挂在老徐的屋顶。

阳光在大门上映出一个瘦长的影子,和整面被红漆涂得乱七八糟的墙一样,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好。

手里遗像上的徐夫人,难得从阴暗的房间里出来,看见久违的阳光,笑容变得格外灿烂,仿佛在对我说: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默默记住今天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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