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野的愤怒

推理作家的信条  作者:王稼骏

1

当志野蹑手蹑脚走出母亲房间的那刻,他整个人像是见了鬼一样,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妈,你怎么回来了?”志野偷偷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买早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钱了,看我现在这个记性!你快让开,别挡着道!”母亲匆匆绕开志野,刚走了几步,转过身一脸疑惑地问道,“一大清早你跑进我房间做什么?”

“我想让你给我带一份早餐来着。”志野瞎掰道。

“你手里拿的什么?”母亲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双手。

“没东西啊……”志野乱了阵脚。

母亲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进房间,拉开大衣橱里的抽屉,放着钱的信封明显变薄了。

“志野,你怎么又偷家里的钱了?”

“我没有。”

“没有?”母亲走近志野,提高了声音,“你让我看看手里拿的是什么?”

志野一言不发,肩膀随着背在身后的手臂颤抖着。

“你还记得向我保证过的事吗?”

“记得。”志野依旧埋着头,轻轻地回答道,“我保证再也不会偷家里的钱了,不然……”

“不然我就会报警。这次我绝对不会心软了。”母亲一把拎起了电话听筒。

“妈——这次真的是有事。”

“你不要喊我妈,我没养过你这个贼骨头。”

志野狠狠地点了点头:“好,你报警吧!为了一千块钱就把自己亲生儿子抓起来,您真是个好市民、好母亲,真是有正义感呀!”

穿透窗帘的晨光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萧条感,母亲的侧脸被勾勒出毛茸茸的光晕,显得格外年轻、平静。

“这次又是为了那个肖默?”无须志野回答,母亲也知道答案。

提到“肖默”这个名字,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志野,我们家不欠肖默了,你也不欠肖默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母亲咬着嘴唇问道,“你究竟还要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

志野蹙起眉头,扬了扬手里的钱,说:“这钱就算我向你借的,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志野!”

没有理会母亲的叫唤,志野留下沉重的关门声。

良久,母亲才意识到耳边的噪声是还响着的拨号音,便缓缓搁下话筒。她和志野心里都清楚,报警只是她口头上说说而已,她实在没有大义灭亲的勇气。

自从三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儿子志野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已经不是志野第一次偷偷从家里拿钱出去了,前两次被发现以后,原以为志野会痛改前非,也会放下那件事。志野曾在她面前保证,与肖默断绝往来。

然而今天看见的这一幕,将母亲的希冀全部化为泡影。

拉开窗帘,微粒在光线中散乱一团,外头的云层薄得像一块洁白的丝巾,不知是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阳光,还是内心泛起了苦闷,母亲的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她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却抹不掉心头的阴霾。

志野母亲刚放下的电话机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位警官,他用厚实而又平静的嗓音说道:

“太太,三年前您儿子车祸的肇事司机今天被捕了。”

2

飞快从家里逃离出来,一路狂奔,直到听见来自热闹街头的嘈杂声,志野才停下脚步。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他在街角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上一次自己在大街上这么狼狈还是三年前,不过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初识肖默是在中学三年级,那时夏天伊始,大家都在为了八个月后的升学考试而努力,校园里到处可见埋头苦读的同学们。作为一个特例,志野并没有陷入那样的紧张气氛中去,因为成绩优秀,他在中学三年牢牢占据了年级第一的位置,将身后的追赶者远远甩开。全市最好的高中已经为他敞开了大门,只要正常发挥,升入梦寐以求的高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每天的午休,志野习惯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走在教学大楼北侧的林荫小道上,他总忘不了抬头看看三楼的窗户,不知道半夏的侧脸什么时候会出现。

志野暗恋半夏这件事,就和他的成绩一样出名,校园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让当事人志野困扰的是,半夏对他的态度似乎很冷淡,每次志野主动搭话时她总是爱搭不理。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和半夏进一步拉近关系,志野决定在半夏生日的时候,送一份令她惊喜的礼物。

可这件礼物到底选什么呢?这比解开一道二次函数的数学题难度高多了。好在半夏的生日还早,志野踱着步正在发愁,忽然瞥见不远处蹲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墙脚边,手里不知在忙乎什么。

志野心里一紧,开学以来,学校里经常发现小动物尸体:被挖掉眼珠的猫咪,四肢被打断的小狗……这些动物都是被人故意虐待后杀死的。教务处也展开了调查,不过还没有找到真凶。大家也都好奇干出这么残忍事情来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志野走的这条林荫小道就曾经发现过几具小动物的尸体。学校食堂的窗户对着小道,野猫野狗时常会被这里弥漫的食物气味吸引过来。

眼前的这个人,会是凶手吗?

不知何时,志野的脚边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顺着墙根一路小跑向蹲着的那人。

啊。原来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

蹲在地上的人看见有小狗跑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把抓住小狗后颈,把它提了起来,小狗的四只爪子在空中胡乱挥舞着,那人将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掏着什么。

危险!

志野急忙跑了过去,大声喝止。

那人怔在了原地,和小狗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着志野。这才看清那人的脸,油腻腻的头发和脸颊,鼻梁上布满了雀斑,淡淡的眉毛下面,双眼皮的眼睛也算不上漂亮,整张脸看起来毫无生气,如果不是穿着校服,倒像是一个厌世的流浪汉。

“志野?”

对方居然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本来凭着救狗的一时冲动跑过来的志野,现在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奇地问道:“你认识我?”

“我可是认识你很久了,虽然你不认识我。”男孩放下了手里的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他剥包装纸的方法很特别,从中间旋转火腿肠,最终将它分成了两段。他拿着一截在手里逗小狗:“欢欢,快吃吧。”

小狗绕着他的裤管蹭了几下,男孩将火腿肠往远处丢去,小狗撒开腿跑向了食物。

“刚才我还以为你是那个专门杀小动物的凶手呢。”志野松了口气,笑着说。

“我叫肖默,三年二班,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他边说,边在校服上擦拭手上火腿肠的油腻,朝志野伸出了右手。

吃完火腿肠的小狗扬起脑袋,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冲着志野奶声奶气地叫唤了一声。

“志野,三年一班,很高兴认识你。”志野露出皓白的牙齿,握住了肖默的手。

对于和肖默的这次相识,志野印象并不深,只记得那天欢欢摇着尾巴顽皮地钻进了食堂的窗户,以及肖默冰凉的手掌。

这件事很快就被志野抛在了脑后,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半夏的生日礼物上。

而那次握手以后,志野感觉仿佛自己多了一个影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在棒球的社团里,或者是在做早操时的操场上,志野总会不经意地看见肖默的身影。而每次志野的眼神和他有接触,肖默只是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就像是故意跟着志野一样。

为了半夏的生日礼物,志野几乎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言情小说,还是没找到满意的答案,小说里净是些陈腔滥调毫无诚意的表白。志野每天都会跑去图书馆找灵感,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手里有图书馆大门的钥匙,放学后偷偷返回图书馆,在角落打开一盏小小的台灯,独自在黄黄的光晕中寻找灵感,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离开。志野保守着自己的这个秘密,本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直到某一天,他偶尔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那天,志野照例躲在图书馆,本该没有人的走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伴随着一连串金属碰撞声。

志野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是管理图书馆的老师来了,那是他腰间钥匙串发出的声音。

正犹豫着,老师已经走到了图书馆门外,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他看见了台灯的灯光。

“是谁在里面?”

志野能很清晰地听见老师的声音,以及速度加快的金属碰撞声。志野握着书的手在抖,整个人僵硬得动弹不得,他连动一下身子藏到桌子下面去的勇气都没有。

老师利落地打开了图书馆的门,脚步声听起来很谨慎,只要拐过第一排书架,他就能看见已成惊弓之鸟般的志野了。

“是谁在那儿?”老师停下了脚步,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试探,而是已经看见了志野。

既然被抓个现行,志野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等他开口坦白,突然,老师转身飞奔出了图书馆,好像突发了什么紧急的状况,几秒钟后,他和他的钥匙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趁着这个机会,志野将书本插回书架,关掉台灯,一路下楼来到教学楼的北侧,从食堂里的小窗户钻出去,那是配送食材时用的窗户,只能由食堂的工作人员从里面打开。志野跳到窗外,合上窗户之后,回想刚才在图书馆里差点儿被发现的情景,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

可是,老师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呢?

这个问题,志野在两天后早晨操场上的校长训话时,找到了答案。

肖默跟在校长后面走上领操台。他低着头,两只手紧贴两边的裤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

校长在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近来发现有同学在放学后还故意滞留在学校里,并且私自进入图书馆,在被老师发现后,还对老师实施报复行为,致使老师手臂骨折。故学校对肇事的肖默处以记大过处分,以儆效尤。”

校长宣布完处分结果,接着由肖默朗读他的检讨。志野站在领操台下的第一排,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肖默检讨里供述的事情经过就好像在说志野一样。那天老师回到图书馆,将要发现志野之际,肖默突然出现了,手里拿着学校图书馆里的书,被老师逮个正着。可是就在下楼梯的时候,肖默伸手用力推了老师一把,老师从十多级台阶上滚了下去,导致右臂手腕粉碎性骨折。

听到这里,志野不由后怕起来,听得出肖默的所作所为是在跟踪自己,假设那天老师没有出现,学校里就只有志野和肖默两个人,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吗?把老师推下楼梯的肖默,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呢?

志野抬眼看去,发现读检讨书的肖默一直望着自己,还冲着自己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那丝笑容很快就消失在肖默朗读的口型中。

也许是幻觉,志野这样告诉自己。

台上的肖默骨子里就和别人不同,志野对他忽然来了兴趣。

那天起,志野开始从隔壁同学那里打听起肖默的情况来。

3

肖默是个孤儿,从小和爷爷住在一起,据说他的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因为生意失败,在家开煤气和母亲双双自杀了,年幼的肖默因为睡在远离厨房的卧室里,被发现时还一息尚存,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才保住了性命。

出院以后,不知是失去双亲后受不了打击,还是一氧化碳中毒影响了他的脑子,肖默在同龄人之中像个异类。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孤立他,而他的爷爷年事已高,没有办法来参加家长会。肖默学习成绩也早已跌出了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外,为此也受过不少老师的批评。

午休时一个人与狗为伴,肖默的性格必定有乖戾的地方。

尽管志野心有愧疚,肖默是为自己背黑锅,可想到他是在跟踪自己,志野又觉得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

志野开始改骑自行车上学和放学,课余时间也不走出教室闲逛了,图书馆彻底不去了,而唯一无法避免看见肖默的地方,只有学校的棒球社团了。肖默是近些日子才加入社团的,他并不擅长棒球运动,基础的传球和接球都做不好,而且对棒球也提不起兴趣。

志野穿着短袖,露出滚圆的手臂,在教练指挥声中练习空挥,握紧球棒,转腰击打,每一次用力挥舞出去的球棒,划过空气时都会发出“嗖嗖”的声音。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滴,悬挂在志野粗黑的眉毛上。

“擦擦汗吧!”

肖默如鬼魅般出现在志野身后,递来一包纸巾。

志野看见他额头没有一滴汗,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打落了他手里的纸巾:“你干吗老是盯着我!”

“我们是朋友嘛!”肖默弯腰捡起纸巾,依然执着地递给志野。

志野被他彻底激怒了:“你看看你,像只跟屁虫一样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煤气中毒的时候坏掉了,我警告你,别再让我看见你了,否则对你不客气!”

志野用手里的棒球棍戳了戳肖默的肩膀,扛着球棒离开了球场。

不明状况的教练跑来,询问肖默:“你和志野怎么了?”

“没什么。”肖默轻描淡写地向教练解释道,“志野是我的好朋友,他怕我受伤,让我以后不要来棒球社团了。”

本来社团就缺人,还被劝退了一个队员,教练咬牙切齿道:“志野这个臭小子!”

而让教练意想不到的是,身边的肖默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大战在即,所有同学都进入了警戒状态,就连平日里顽劣的差生,也会硬着头皮背上几个英文单词。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发生了一件让全校都为之侧目的事件。

虐杀小动物的凶手找到了。

一大清早,有人在操场角落的沙坑旁,看见一棵大树的枝干上悬挂着某样东西,开始还以为是个破旧的人偶,一位胆大的女生捡了根树枝,捅了一下。那个东西在空中转了半圈,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猫头。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女生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奔逃着。几分钟后,教导主任以及几名男老师就来到了现场。

“最近这种事情越来越多了。”教导主任叹道。他已经处理了好几具被虐杀的小动物尸体,每次凶手都会用透明的胶带把小动物严严实实地捆绑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然后使用各种手段来折磨动物。

“你说学校里谁干得出这种事?”两个在解树枝上绳子的男老师讨论着。

“肯定是心理有问题的家伙。现在这些学生,你别看一个个表面上阳光可爱,私底下指不定就是个大魔头。”

“没错,我们上学那会儿,哪有那么多事情呀。”

教导主任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则观察着那具尸体。被虐的是一只成年的虎斑猫,体形不算大,身体被透明胶带裹成了一团,只有脑袋和尾巴露在外面。头骨可能已经碎了,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五官,曾经被血浸透的尾巴,上面的毛黏结成一块一块的,僵直地垂下。

“这是什么?”教导主任在和尸体位置一样高的树干上,意外发现了一个痕迹。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像是被人砸过。”

“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吧。”

“你说凶手是故意留下的,还是不小心的?”

“那谁知道,你看这印子,要多大力气才能把树砸成这样?”

“这只猫死得一定很痛苦。”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最后由总结能力强的教导主任,将大家的话归纳整理成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从尸体的状况和树干的凹痕来看,凶手使用的凶器是一件体积不小的钝器。这样的东西很难从门卫的眼皮底下带进学校,所以凶器一定在学校里。

最后,他们锁定了棒球社团的更衣室。

志野万万没想到,教导主任竟然从他的衣柜里,拿出了一根血迹斑斑的棒球棍。

“志野,这是你的球棒吧。”教导主任在办公室里,大声质问道。

紧闭的办公室门外一阵骚动。

志野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他曾经手贱在那根球棒上刻了自己名字首字母的缩写。他一看见教导主任手里的球棒,就知道是自己那根了。

“听同学们说,你经常一个人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教导主任话锋一转,开始从动机下手。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想想事情。”志野总不能说自己是泡妞无方而郁闷的吧。

“你和同学们的关系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志野犹豫了一下,他勉强答道:“都挺好的。”

事实上,高处不胜寒这句话就是用来形容志野的,成绩上的巨大优势,也给他招致了不少嫉妒,无形中,老师和同学对志野都有一种排斥感。借志野的作业本抄的人不少,真正算得上铁哥们儿的,反倒一个都没有。只是一心想着半夏的他,倒也不在乎自己狭窄的人际圈。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人亲眼看到,教导主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轻易下结论,毕竟志野是学校培养的尖子生,他打算汇报校长后再做定论。

志野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情绪有些低落,总觉得自己近来不太顺。才走了没几步,三个同学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志野认识,是学校出了名的坏分子,外号“阿飞”。

阿飞走上前来,二话不说,揪住志野的头发,就扇了他两个大嘴巴。

“打死你这个变态!知不知道上次你杀的那只狗是谁的?”

没等志野回答,他又是一拳。“是我兄弟白龙带来学校玩的。你倒好,把它血都放光了。”

几个人骂骂咧咧,把志野推倒在地,拳打脚踢起来。

“住手!”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志野从打他的人两腿之间,看见了肖默涨红的脸。

看了一眼是肖默,阿飞不加理睬,威胁道:“孤儿给我滚一边去。”

“快住手!”肖默冲进了三人的包围圈里,想把志野拉出来,不知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肖默扑倒在志野身上,雨点般的拳头全落在了他的背上。

不知为什么,没有人来拉架,每次明察秋毫的教导主任也姗姗来迟,志野和肖默被扶起来的时候,已是遍体鳞伤。

“怎么打架呀。”教导主任对着志野和阿飞问道。

“没事。我们闹着玩的。不信老师你问志野。”阿飞嚣张地朝志野努了努嘴。

“明明是他打人。”肖默还想多说几句,被阿飞一个凶恶的眼神顶了回来。

“同学之间,有话好好说,打人是不对的……”教导主任虽然批评着阿飞,可态度却算不上严肃。

围观的同学都在议论纷纷,志野看见半夏也挤在人群里,她和身边的朋友交头接耳了几句,失望地退回了教室。

志野有些急了:“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就是虐杀动物的凶手呀!”

虽然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出卖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不是凶手,你们相信我啊!”志野走向围观的人群。看见志野靠近,大家纷乱散去。教导主任摸着自己的耳垂,把目光瞟向了别处。

“我相信你。”

志野兴奋地回过头,发现是肖默,皱眉道:“你就别瞎掺和了。”

肖默掸了掸头发上的灰尘,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你凭什么!”志野朝他吼道。

“因为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志野第一次发现,自己厌恶的肖默眼神竟也可以如此坚定而又带给人希望。

根据肖默的推断,凶手在用球棒殴打那只猫的时候,猫的血一定会飞溅到凶手的身上。除了凶器之外,凶手的血衣是更有力的证据。凶手不可能穿着血衣出入学校或者上课,所以血衣也一定还在学校里。

寻找血衣的过程,远比找凶器来得漫长,整整一个星期过去,血衣依然没有找到。

志野开始对肖默的理论产生了怀疑,凶手把猫用透明胶布包裹起来,溅出的血量可能很有限,凶手如果在自己身上也缠了胶布,或者索性赤膊上阵,可能就根本没有血衣存在了。

一天找不到血衣,志野就多做一天嫌疑人。在原本可以昂首挺胸的同学面前,志野抬不起头来。

上课的时候,坐在志野身后的两个同学小声议论着。

“成绩好有什么用,是个变态。”

“以后到了社会上就是个祸害呀。”

志野忍无可忍,扭头大声地说:“你们给我住口!”

两个同学分开了聚拢的脑袋,挺直身子,装出无辜的表情。

“志野,你干什么?”正在写黑板的老师瞪着他。

志野鼓着两只鼻孔,怒视着后座的同学。突然,他起身将两人桌子上的文具全掀翻到了地上,两边的同学惊叫着避让开。

“你们不是觉得我就是凶手吗?那以后就别再惹我,否则我就像杀死那只猫一样杀死你们每一个人。”说完,志野又蹬了一脚课桌,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教室。

学校的柏油屋顶,在太阳的暴晒下,踩上去有些黏鞋底。志野避开惹人恼怒的柏油,走在突起的水泥梁上,歪歪扭扭走到了屋顶的边缘。俯视脚下,原本熟悉的操场变得迷你袖珍,同学都变得如同蚂蚁般渺小,不时有几声笑声传来,志野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在嘲笑自己。

从小到大志野都在勤奋学习,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比起愿意和自己交朋友的肖默来,拒绝友谊的自己不是更可悲吗?半夏又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怪物呢?

志野有些恍惚,脚下的大地也开始摇晃起来。

“志野,不要啊!”

肖默出现在屋顶上。他的脸上挂了彩,帮志野说话让他挨了不少揍。

“你不会以为我要自杀吧。我才没你父母那么蠢呢。”志野刻薄地说道。

肖默无动于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静地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志野一愣:“别以为你跟踪我,就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我不是了解你,而是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肖默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除了你的成绩和家庭。”他本来有些得意的神情黯淡下来。

尖酸或是安慰的话,志野一句也说不出口,走到肖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成绩的话,我应该可以帮上点忙。”

“真的?”肖默惊呼道。

“但我有个条件。”志野竖起一根指头。

“你说。”

“你好好练习挥棒,否则你这辈子都打不中球。”

“没问题!”肖默做了个潇洒的挥棒动作。

脚下的柏油依然黏稠,志野满不在乎地踏在上面,一次次纠正肖默的动作。

在大笑的时候,志野才意识到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的样子,居然也可以在另外一个人面前展现。

闷热的天空传来一声惊雷,凉爽的雨季要来了。

4

两个人的友谊进展速度,和热恋中的情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一同吃饭,一同自习。志野也不再骑自行车,而是和肖默一起回家。有时候周末的下午,肖默还会去志野家里补习,每次看见志野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奖状和奖杯,肖默总是拿起来看半天,爱不释手。

志野爱拿肖默开玩笑:“你不是说我们是一类人吗?我会的你应该也会啊。”

“我一定会的。”每当这时,肖默似乎更加信念坚定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偶尔,肖默会留下来吃晚饭,志野的母亲第一次看见儿子带朋友回家,每次都会兴冲冲地烧一桌子好菜,替肖默准备好他最爱喝的橙汁,再夹上满满一碗菜,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小家伙说:“你们俩就像对双胞胎,连爱吃的菜也一样。”

把饭菜消灭干净后,肖默都会主动帮忙洗碗,他说这些事平时在家里都是他干的。多了个人,志野和母亲都觉得家里更有温馨的感觉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平衡,在某天肖默一个问题下,被打破了。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见过你的父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肖默看着一张志野的全家福问道。

“他不经常回家。”志野的回答很简短。

“是工作的缘故吗?”肖默追问。

“工作个屁!”志野情绪激动起来,“不是我妈赚钱养家,我早就饿死了。”

从志野的只言片语中,能够拼凑出一个他心目中父亲的轮廓。他的父亲是个商人,生意上的事情比较烦琐,所以回家的时间不多,但每次回家似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贴补的家用也少得可怜,最重要的是,父亲质疑志野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每次喝醉酒都对母亲大呼小叫。

“你倒说说看是和谁生了这个杂种?我算来算去日子都不对,那段日子我都不在家里,你怎么会怀孕的?”

母亲总是一个劲儿地哭,解释了许多次,可每次父亲还是会这样质问她。

关于这个话题,志野只提起过这么一次,肖默也就不敢再多嘴。

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在学校里被视为异类,但他们乐在其中,用志野的话来说,这是他中学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随着肖默的成绩节节攀升,考试的时间也临近了。

而悬而未决的调查,影响到了志野的升学。如果有虐杀动物的污点,可能重点高中会重新考虑人选,留给志野证明清白的时间不多了。事件过去了几个月,找到那件血衣的希望也更加渺茫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学校里再一次发现动物尸体,让事情发生了转变。

凶手露出了马脚。

上午第一堂数学课,老师正准备从讲台里拿粉笔,却摸出来满手的血。这时,大家才发现一只黄狗的尸体被塞在了讲台里,全身布满了可怕的伤口,它的眼珠里已经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但就在讲台内壁上,发现了一枚清晰可见的血掌印,还有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染满了鲜血。

所有见到这个掌印的人,都立刻知道了它的主人是谁。

六根手指的掌印,这个学校里只有阿飞一个人。阿飞的右手天生奇异,居然有两根大拇指,两根大拇指在指节处相接,像一根分叉的小枝丫。如此特别的掌印,就算有人想刻意伪造,也颇有难度。

也许有天赋异禀的手指,阿飞打人特别的疼,学校里被他欺负过的同学都非常恨他。他成为虐杀动物的真凶,在大家心里可谓实至名归。

很快,虐杀动物的阿飞就被“缉捕归案”,几个老师把他送往了警察局,还通知了他的家长。

志野洗脱了嫌疑,虽说是件高兴的事,却也提不起高兴的劲儿来。

“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志野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肖默。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肖默直起身子问,嘴里还含着一口饭。

“之前所有动物尸体都没有在教学楼里面出现过,这次居然放在老师的讲台里,而且也没有用到透明胶布,最后还粗心地留下了血衣。”整件事情被志野这么一梳理,和之前几起虐杀动物比起来,就有了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可能是阿飞知道学校查得紧,可他又忍不住变态的嗜好,慌里慌张地草草了事吧!”肖默说。

“但你不觉得这次的黄狗很大吗?以前都是小猫小狗,要抓要杀都比较容易。”

“难抓所以才连胶带都没绑。”

“也不是没可能。”志野抚着下巴,“你说抓这只黄狗的时候,会不会被咬到?”

“我怎么知道?真是的,又不是我抓的狗。”肖默继续埋头吃饭,另一只手偷偷将手腕上不小心露出来的绷带藏进了袖口,他用筷子敲敲志野的碗,说道,“别想了,你快点吃,饭都凉了。”

也不知道志野听没听进去,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在思索着什么。

“我想到了,终于让我想到了。”

看着志野兴奋的脸,肖默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筷子,问道:“想到什么了?”

“看你紧张的,我想到了给半夏的生日礼物。”

肖默费力地咽了口口水,笑着说:“你才想到呀。”

“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遇见时的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吗?”

“你说欢欢?”

“嗯。就是它了。”

“你别告诉我,打算把欢欢当生日礼物送给半夏?”肖默半信半疑地问。

志野信心满满地答道:“半夏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狗,她听说讲台里惨死的黄狗,还流眼泪了呢。”

在志野的恳求下,肖默把欢欢带回了家,从头到脚把它洗干净,还喂饱了肚子。他们找来一个小鞋盒,打算半夏生日当天,把欢欢装进鞋盒里送给她。

欢欢暂居肖默家的时候,志野去看过几次,每次去志野总觉得欢欢有些怕肖默,它时常把志野的身子作为屏障,和肖默保持一定的距离。

志野听说过一句话,狗最怕杀过自己同类的人,它们的鼻子可以闻出来那人身上的血腥味。

其实,志野也怀疑过那只黄狗是肖默杀死的。冒风险做这种事情,然后嫁祸给阿飞,只对志野一个人有好处。学校里除了肖默,志野没有第二个肯为自己做这种事情的朋友了。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可志野还是很高兴肖默这种为了友谊的举动。

几天后,教导主任在广播里告诉大家,阿飞坦承了自己杀死黄狗,塞进老师讲台里的全过程,而血衣的尺码也和阿飞吻合。

志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拍拍后脑勺,自嘲着:我可笑的念头一定是因为推理电影看多了。

模拟考一结束,升学考就迫在眉睫了。不过,半夏的生日比升学考先一步到来。

这一次模拟考,肖默的成绩居然挤进了全年级前三,这样的进步几乎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包括替肖默辅导的志野。作为学校里尽人皆知的死党,他和志野之间的差距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缩小,他们两个人在各方面都越来越像了。

只有一点除外,那就是在半夏面前的表现。

为了送礼物的时候不至于在半夏面前出丑,志野决定还是委托肖默代他将欢欢交给半夏。

放学回家的路上,志野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在公交车的站台等候着肖默的好消息。志野胡思乱想着半夏看见表白信后的各种反应,她到底会不会接受自己呢?

肖默很快从后面赶了上来,做了个酷酷的胜利手势。

“肖默,你真是我的好朋……”

“友”字还没从志野的嘴里说出来,一部黑色的小轿车歪歪扭扭驶上了人行道,挡风玻璃后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整张脸陷在围巾之中。轿车在撞倒了一排护栏后,径直朝着志野和肖默冲来。

在危急关头,肖默做出了一个让志野终生难忘的举动,他把志野推出了轿车行进轨迹外。没有任何刹车措施的小轿车,将肖默高高抛起,又从他的两条腿上碾了过去。

颠簸后的小轿车终于停在肖默血肉模糊的身体前,尾部的排气管冒着白烟,脱落的前车灯耷拉一侧,只是司机始终没有下车。

又一声引擎的轰鸣,黑色轿车发疯似的驶向拐角,逃离了志野的视线。

重归平静的街道,除了摇摇欲坠的护栏,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睁大双眼看着一动不动的肖默,志野心中涌起无法呐喊的绝望。

血,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的裂缝中。

5

再次回忆起三年前的事故,志野依然心有余悸。在那起车祸中,肇事司机醉驾逃逸,当事人志野和肖默都没有记下车牌号码,他们也认不出肇事车辆的车型,现场找不到其他目击证人。缺乏有效的追查线索,仅凭黑色的小轿车这么简单的描述,警方很难追查到肇事车辆。

更不幸的是,车祸中肖默的双腿严重受伤,医生不得不选择截肢。

肖默的爷爷听闻噩耗,万般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加上为了手术奔波筹措,爷爷积劳成疾,本就年迈的身体出了状况,在肖默出院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

更为沉重的负担一下子压到了肖默的肩膀上,他必须学会在轮椅上独自生活。志野的母亲替肖默承担了拖欠的医药费,还亲自去肖默家照料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一时之举虽然无法改变肖默悲惨的命运,但志野的母亲希望以这样的行动来消除志野心中的愧疚,以免影响他的升学考试。

志野在车祸中毫发无损,眼睁睁看着肖默为救自己,被截去了双腿。他就像被抽掉了大脑里主管思考的那根神经,一片茫然,车祸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车祸以后,志野只和母亲一起去过两次医院,母亲和肖默的爷爷攀谈着,了解了病情的他们忍不住唉声叹气。志野隔着病房厚厚的玻璃,望着插着输液管的肖默,膝盖处包裹着白色纱布,双腿残缺的形状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我想留一级。”

当志野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巴掌,五根血红的手印慢慢从皮肤上凸现出来。

“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母亲替志野吹着脸颊,劝道,“志野,你爸爸说得也没错,事关你的前途,你自己不能糊涂呀。”

“我想好了,再读一年。”志野拧直了脖子,又说了一遍。

“你当老子的钱是偷来的是不是?你不是老子亲生的,老子养你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父亲又要动手,被母亲好不容易架了下来。可母亲也没有幸免于难,父亲骂道:“你这个女人也不是好东西,这个家早晚给你搞散了。”

“志野,你为什么要留级一年?”母亲问。

“我要和肖默一起上高中。”

志野抹抹眼角的泪珠,坚定地说道。

他早就做了决定,只是告知父母一下而已,毕竟考试是自己亲笔写答案,谁也无法左右他的成绩。

志野以创纪录的全科零分,顺利重修一年。

也就在这一年,志野的父亲以此为借口提出离婚,志野的母亲终于还是未能保全一个完满的家庭。

肖默出院后,志野把自己留级的消息告诉了他。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当肖默问起原因的时候,志野这样回答道。

志野希望他们俩还能像从前一样,他换到了和肖默同一个班,几乎每天都和肖默形影不离。他推着肖默轮椅的身影,总出现在教学大楼北侧的林荫小道上,只是每次志野抬头时,早已没有了半夏的侧脸。

渐渐地,志野发现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肖默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怪了,他们的关系也如同进入了寒冬一般。

上课时间之外,除了志野肖默不愿意和任何同学共处一室,他要志野每天换不同的饭菜,而且不愿吃隔夜饭。以前志野教过他的题目,肖默不知是不是故意,总是让他反复解释上好几遍。

他们虽然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但并不是志野理想中的学校。

志野没有后悔,和车祸失去双腿、亲人比起来,这样的付出实在微不足道。志野的忍让换来的只是肖默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到了高二,毫无经济来源的肖默开始以志野的名义向高利贷借钱。

“志野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你找他。”肖默借钱的时候这样告诉放高利贷的人。学校里谁都知道,志野是肖默最好的朋友。

以朋友的名义借钱,志野觉得玷污了“朋友”这两个字。

可是肖默对志野的劝告充耳不闻,总是满不在乎地说:“谁让我们是朋友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无赖,似乎在说“我的腿因为你变成这样,你现在花点钱不应该吗”?

志野面前的这个人,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千块,是志野最后一次为肖默还债。他决定结束和肖默的关系,就算救过自己的命,三年里欠肖默的也该还清了吧。

雨越下越大,屋檐滴下的雨水已经连成了线,在地上激起阵阵水花。

志野坚定了决心,拉起外套挡住头发,往肖默家快步走去。

“志野。”

志野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居然是多年未见的阿飞。阿飞和三年前有了很大的改变,身上少了原有的痞气,整个人看起来时尚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儿?”虽然阿飞不再是从前的小痞子,但志野还有几分忌惮。

自从虐杀动物的事件之后,他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阿飞在承认自己的行为后,被送去了工读学校,一年后鬼使神差地和志野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而且还是同一年级。

“我特意来找你的,这个周末的化装舞会,你有兴趣参加吗?”阿飞诚恳地邀请道。

“我?”志野有点犹豫,“恐怕不行吧。学校里我没什么朋友。”

“你不是和那个肖默关系挺好的吗?叫上他一起吧!这事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他同意了?”志野认为肖默一定会拒绝。

“他答应了。化装舞会的地点也定下来了,你就和他一起参加吧。”阿飞做了一个推轮椅的动作,说,“不然他那个样子也不太方便。”

“既然如此,我知道了。”对于阿飞的盛情,志野实在无法拒绝。

“说起那个肖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阿飞踌躇的样子反而勾起了志野的好奇心。

“没什么事不能和我说的,我和他可是好朋友。”说这句话时志野心里都别扭。

“这事你知道?”阿飞不由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

“就是三年前我被送进工读学校的那件事。”

对于当时的事件,志野一直持保留意见,事件恰好发生在决定志野高中命运的时候,志野也一度怀疑过是肖默杀了那只黄狗,可是阿飞承认了罪行,这才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其实我不是真凶,那只狗也不是我杀的。”阿飞道出的真相并没有让志野大吃一惊,却揭开了肖默不为人知的一面。

阿飞在模拟考试前,从老师办公室偷出了考卷并且复印了一份,打算第二天放学后再把试卷放回办公室。前一天阿飞就把那份试卷藏在了教室的讲台里,他料定那天不会有人打开讲台。可当他第二天去取试卷的时候,讲台里只有那只狗的尸体和那件血衣,血手印也正是那时候他不小心印上去的。讲台里除了狗的尸体,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警告阿飞要承认虐杀动物的行为,否则就把他偷试卷的事情公之于众。

事后阿飞权衡了利弊,虐杀动物最多进工读学校之后还能重返校园,但如果是偷试卷的行为被发现,不但要进工读学校,还有可能被学校除名。最后,阿飞决定扛下虐杀动物的罪名。

志野回想起那次模拟考,肖默成绩进步的幅度让他咋舌。

“可你怎么知道那是肖默干的?”虽然答案和自己想的一样,但志野还是希望阿飞能够有切实的证据让他信服。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阿飞说,“杀死黄狗的人被那只黄狗咬伤了,在黄狗的嘴里我看见了一片碎布。碎布在狗的舌头下面,所以凶手可能没有发现。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偶尔发现了肖默的一件红格子外套和碎布片的花纹很像,于是我偷偷检查了他的衣服,打过补丁的地方和碎布片的形状一模一样。我拿着碎布片去找他,他虽然死不承认,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他干的。”

肖默确实有一件红格子外套,在袖口的地方也的确打过补丁,阿飞没有理由编造这样的细节。

“记得一定要来参加化装舞会哦!”阿飞再次提醒道。

志野终于明白肖默为什么会爽快地答应阿飞的邀请了。

肖默行动不便,总是敞开后院的窗户,好让志野每次都从那里爬进家,而这只是他们之间众多秘密的其中之一。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还钱了,以后你别再问那些人借钱了。”志野把钱放在肖默的膝盖上,转身要走。

“你等等。”肖默喊住了他,“其实我是用这钱给你准备了礼物,就放在角落里。”

“礼物?”

志野看见墙角摆着一个纸板箱,上面还贴着快递单,看日期确实是刚买了不久。

“你试试看,喜欢吗?”肖默笑着挠挠自己油腻腻的头发。

箱子里是一套红蓝相间的蜘蛛侠服装,那是志野最喜欢的动漫英雄。

“这是干吗?”

“阿飞没找你说化装舞会的事情吗?”这套衣服是肖默为志野准备的服装。

虽然钱是以自己名义借的,可肖默是为了送给自己礼物,志野原先准备要说的决裂的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还是你了解我,就和我了解你一样。谢谢!”志野意味深长地说。

“记得周末的化装舞会要穿来我家。”肖默指的是他的礼物。

“你家?”

“对啊!你不知道?”

“阿飞的化装舞会是在你家举办?”志野诧异道。

“没错。”

肖默假装轻轻咳嗽了一声,用手挡住了嘴角露出的古怪笑容。

6

三年前夺去肖默双腿的车祸,肇事的主谋竟然是志野的父亲。因为生意上的失败,志野的父亲急需填补资金上的空缺,他想到了开学时学校强制为志野购买的保险。保额虽然不高,但也足以让他支撑上一小阵子了。

从黑市购买了报废汽车,志野的父亲坐在驾驶座上,在放学路上等候着儿子的出现。想着自己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现在是拿回报酬的时候了。当他开车撞向志野的时候,汽车的方向盘有些失灵,操控的时候出现了失误才会误撞到肖默。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志野父亲的口供有着出人意料的一点。他告诉警察,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肖默并不是把志野推向安全的地方,而是想把他推到飞驶而来的车头。志野的父亲从驾驶座里非常清楚地看见这一切,只是失灵的方向盘使得汽车跑偏撞上了肖默。

对于志野父亲的证词,除了肖默自己承认之外,警方也别无查证的方法,况且肖默已经双腿截肢,道德上来说,再对肖默做出法律的制裁也略显严格了。

除了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母亲从警察局归来,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志野。

一直以来,肖默用谎言维持着和志野的友谊,志野想到这些年来,为了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而付出这么多,被朋友的名义欺骗到现在,比起父亲,志野更加憎恶肖默。

适才被礼物软化的心,已经坚定不移地决定要让肖默付出代价了。

要让他死,就算死也不足以补偿。志野想到自己本该顺利进入全市重点高中,以名校生的身份赢得半夏的芳心,人生的道路一帆风顺,成为母亲的骄傲,让父亲明白他的大错特错。而如今,一切都未能如愿,志野在浑噩中度日如年,被一个双腿残疾的恶魔所牵绊,内心的创伤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周末的化装舞会,是下手的最好机会。

这不是志野第一次有杀人的念头,前一次是三年前。他在图书馆里偷偷查阅数据,就是想在日常生活中寻找一种毒药,能够让人吃下去即刻毙命。

那时,他恨透了父亲,是肖默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杀人计划。志野一度以为肖默洞察了他的杀人计划,所以才跟踪自己。

讽刺的是,三年后,这个计划将在肖默的身上得到延续。

一支香烟中所含的尼古丁成分是1mg,它的致死剂量是40mg,通过用过的香烟过滤嘴海绵,就可以收集足够量的尼古丁,接下来就是如何提取它们的问题了。

将所有的过滤嘴浸泡在一杯水中,待海绵中所有的尼古丁成分溶入水中,开始加热这杯水,通过反复的过滤蒸发,剩下棕色的油状液体,就是最致命的浓缩尼古丁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外加煤气灶就足够完成这一过程了。

在那些猫猫狗狗身上,志野早就做过实验了。每次父亲回家对他和母亲大发雷霆以后,志野都会拿出那些猫狗的尸体,用透明胶布包起来,想象那是父亲的头颅,用球棒或者小刀发泄着怒气。

为了覆盖尼古丁本身强烈的气味和颜色,志野将它溶入了橙汁里,而且鲜榨的橙汁本身所具备的苦涩可以覆盖一部分它的味道。

化装舞会到来的当晚,志野准备妥当,只要在舞会上让肖默喝下他最爱的橙汁,就大功告成了。舞会上有数不胜数的饮料,警察又如何去分辨出肖默是喝了谁买的橙汁,或是谁递给他的橙汁而中毒的呢?

作为肖默最好的朋友,志野的嫌疑会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吧。

入夜时分,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纱,直到阳光再也照射不到地面,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志野穿上蜘蛛侠的服装,带上他“精心调配”的橙汁出门了,可到了肖默家门口,里面似乎没有想象中歌舞升平的景象,只有客厅里亮着微弱的灯光。

照例,志野绕到后院,从肖默为他留了一条缝的窗户爬了进去。

手里拿着橙汁妨碍了志野的行动,他以狼狈的姿势爬进窗户。屋子里毫无化装舞会的迹象,除了缺少肖默和他的轮椅,和往常没有一点不同。戴着蜘蛛侠的头套让志野的视线有些模糊,低头撑着地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窗边的那片窗帘忽然闪了一下,志野的余光瞥见一把轮椅朝他冲了过来,伴随着一阵挥棒时的空气摩擦声。

重重的一记砸在了志野的后脑勺上,脑壳涌上一股热流,眼睛瞬间充满了滚烫的液体。他向前栽倒,鼻子磕在地上的酸痛感让他没有丧失仅存的一点意识。

“为……什……么……”戴着蜘蛛侠面具的志野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

“你早就该死了。”肖默掂着手里的棒球棍得意扬扬地说道。

志野努力睁大眼皮,不让自己昏迷过去,他想要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真好心,还给我带了橙汁呀。”肖默弯腰捡起了橙汁,放在腿上,他双手推动轮椅来到了电话旁边,拨打了报警电话。

他伪装出惊慌失措的声音:“喂!喂!你们快派人过来,出事了,出大事情了,我杀人了……不是,不是谋杀,可能是一个小偷,他翻窗进了我家,我用棒球棍打了他,他流了好多血,好像快死了。你们快来人呀!”

志野明白肖默为什么要买蒙面的蜘蛛侠服装送给自己了,这是肖默伪造误杀入室盗贼计划的一部分。警察赶到之后,肖默只要说自己以为志野是盗贼而袭击了对方,那么误杀的说法就有很高的可信度,毕竟蒙面进入任何人的家里,都会被认定是不怀好意的。

志野后悔当时没有向阿飞核实举办化装舞会的地址,当时肖默和志野谈到舞会时,他试探出志野对舞会地址并不知情,才谎称是在自己家里举办。

其实那天,肖默也接到了关于肇事司机被捕的电话,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将被拆穿,杀人计划也在那一刻酝酿而成。

肖默挂断电话,重新折了回来,注视着地上的志野。

“志野,你还以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肖默大笑起来。从地上的角度看肖默,他的样子有点狰狞。“你早就应该在那起车祸里死掉,而不是我失去双腿。如果当时你死了,那我就可以取代你的一切了。你想象一下,我的成绩可以代替你考进重点高中,你的母亲失去了儿子,会把我当成亲生的一样看待。还有半夏,哦,对了,提到她,你还记得让我转交给她的礼物和情书吗?我把情书的名字都改成我的了,要不是出车祸,我就找机会在学校的屋顶上对你下手,你一死,你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志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头上的血开始在地上汇聚成小溪,缓慢地蔓延开来。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吧?”肖默冷笑起来,他的笑声在夜晚的屋子里听来令人毛骨悚然。他自问自答道:“当年是我打开了家里的煤气,打算和父母同归于尽,那时我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了。我看见了你虐杀那些小动物,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类人,可是我们的生活却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这不公平,我要拿走你的生活,那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和爷爷窝在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天天计算着手里的钱够不够熬到月底。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老天要让我变成这样呢!”

肖默情绪激动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志野做出了一个“活该”的口型。

肖默骂了句脏话,又举起了棒球棍:“信不信我砸得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可他心里清楚,这一棍不能砸下去,不然他的计划就会从误杀变成自卫过当甚至是蓄意谋杀。就算是盗贼,在失去抵抗能力的情况下,也不允许痛下杀手。

抬眼看了看时钟,警察马上就要到了。说了太多的话,感到口干舌燥的肖默随手拧开腿上的橙汁,灌下了几大口。

志野已经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气若游丝地俯卧在地,好像一只静候猎物的蜘蛛一动不动。

他并没有死,他只是在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知道几分钟后,赶来的警察会发现肖默中毒身亡的尸体,自己虽然伤重,可还是会获救的。

早就告诉过肖默,好好练习挥棍动作,这一棍他又打偏了。

不听好朋友的话,迟早是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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