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紫玫瑰

晚春  作者:三三

陈老师:

去年秋天,我们谈到死亡。祖辈的死亡,父辈的死亡,白鹤与天竺葵消失的方式。死亡是一颗自始寄附在生命之中的肿瘤,它成熟之日,一切便走向终结。

你讲了祖母葬礼上的故事,那个年代文化水平普及不够,人们对文字一知半解。你祖母的尸体停在厅里,按俗世意愿敷满白粉,哀悼者环绕在侧。尽管那时已有人在葬礼上放《让我们荡起双桨》,但大部分仪式仍属传统,哀乐能引导恰当的情绪。你伸手摘下一位堂弟的帽子,抬头时,猛地望见横幅上写错了字:沉痛悼念黄赛月每亲大人。“每亲”,你突然就笑了,同时感到不知所措。

你说,有一天我们也会死。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达成共识,但口述的死亡预设并没什么威慑力,因为过于遥远的缘故。在我听来,这句话可以翻译成:我们终究会失去一切,并被他人所失去。现在我才明白,这对我而言确实是一种安慰,得知一个确凿的坏结论,也好过在漫长的等待中饱受折磨。

半年过去了,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

我的父亲在去年秋天离世。接连许多天,我表现得魂不守舍,似被白日梦缠魇,但那都是假的。事实上,我几乎从未伤心过。父亲和我交流很少,麻将和酒才是他的热情所在,偶尔早回家,也只躲在阁楼。在这个剧场中,角色“父亲”并不存在,最多只有一个被社会舆论之光照射后落下的“父亲”投影。

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也真挚感谢,我会永远记住那些黄昏后的散步。

没有署名。

很快,连信件本身都不存在了。随笔本里的这一页被撕下,碎成十余片。毁灭是遗忘的捷径,悲观的人往往更早意识到这条定律。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当时陈缜二十八岁,在公立学校拥有四年的语文教龄。他天性不善言辞,在师范学校念书时,常遭粉笔与黑板的尖锐摩擦声诱发偏头痛,但命运已经把他送到这个位置,现在抱怨太迟了。他有自己消解情绪的秘诀:以词语光谱去透析脑中幻影,落到纸面上,形成诗歌。早年他只写长诗,长度意味着虔诚,狄奥尼索斯或更容易被汪洋所取悦。经历婚姻这道分水岭,他转变了观念,从此只写短诗——短诗对抗长诗,随意对抗密谋,半放弃的姿态对抗永无止境的失败。

那一周,一个叫李曼的女孩未交随笔。陈缜对她很熟悉,去年她父亲病故,两人曾陷入一段过从甚密的往来。若非和妻子闲谈时,妻提醒他,青春期女孩每一天都在变化,早慧的尤其需要警惕,恐怕如今他还未悟到距离的重要性——距离是教育的终极诀窍。教师必须永远保持在前,并设法激起学生“追赶先行者”的欲求,这场无尽的追逐将使双方受益。也就是说,师生之间并无平等可言,友谊会导致乱序,你不能把脆弱、自私、恐惧重重的自我丢给学生。你不能让学生发现,你也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普通人。

谈话仍然是必要的。午休时间,李曼应邀抵达陈缜的办公室。陈缜示意她坐下,又起身打开窗,翠绿的爬山虎新叶擦过他手背,春风湿热,急不可耐地涌进来。

最近怎么样?他问李曼。由于办公室里有人午睡,他不得不压低声音。

没怎么样,你呢?女孩说。她剪了短发,养成用食指卷鬓角的新习惯。

他们并未谈及缺失的随笔本。是硬面抄,以梵高最后一幅画《盛开的杏花》为封面,较之其他人的本子厚一倍,显得野心勃勃。这些都不重要。事情不合理之处在于,李曼对此也不以为然。她太过信赖他们在散步中累积的默契,对于他想法的判断,又太过准确。有一瞬间,陈缜以为自己脱离了教师的身份。

最后一个问题关于选科。一个分岔路口设置在高二下学期,女孩倾向于理科,但物理冷硬,化学耗时。她一度热衷在图书馆翻社科书籍,从科学家彩图中检寻具体的生活细节。伽利略左手无名指有一枚戒指,紫色猫眼石,仅作装饰,还是婚姻的痕迹?任何画像中,牛顿都戴一条白色围巾,她怀疑是一种英式风俗,象征身份与地位,或只为遮蔽脖子上的刀伤……但选科和这些完全不同,现实生活毫无趣味,任意选择似乎都指向煎熬。这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她没有察觉的部分——在她这个年纪,所感受的“煎熬”不过是对真正的煎熬的一种模仿。

往后的一年半中,他们再没有过私下交流。那段时间,陈缜筹办了一个叫“填海”的阅读小组,低年级学生聚拢过来。陈缜也和他们讨论爱、信仰、灾难、死亡,但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调,不再为扁平的观念付出感情。偶尔涉及诗歌,陈缜便顾左右而言他。一个人无法评述自己所爱之物,这是爱的基本伦理。而李曼则全心投身于高考复习,她最终选了历史一科,或许想凭数学优势与文科班的人竞争。当然,这些只是陈缜的猜测,没人知道李曼究竟怎么想。

每年夏初,一个由校友创办的摄影团队都会进驻操场。课堂随即终止,整个高三年级往各自的毕业照定点散去。白衬衫、黑西裤、一部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这些即将作为高中最后的影像落成纪念。陈缜和同组的两个老师也下楼,首先是集体照,再受邀和相熟的学生合照。陈缜对照相并无热情,在他看来,事物时刻变化,截取其中的瞬间将导致误解,因此照相这项技术本身就很可疑。他并没想过,或许只因他身上的诸多缺点,比如古板、羞怯、笨拙,使他不愿意让人长时间凝视照片中的自己。

陈缜准备回办公室时,李曼叫住了他。李曼戴一条缎面领带,浅绿色,印满美元图形,搭配整体风格显得怪诞滑稽。然而,这副别扭的装束却让陈缜感到亲切,仿佛李曼通过某种方式加固了当下的事实:她就站在这里,以一种不美观却毋庸置疑的方式,倔强地立于众人之中。

当日学校早放,他们在办公室度过剩余的下午。他们感受到时间令事物生锈的能力,哪怕是抽象层面的,比如他们一时回不到过去的对话节奏——此时,他们需要预热,在一个个简单问题的累积下才能前进。陈缜问起李曼的志愿,李曼避而不谈,只说无论如何想离开上海,首选学校在杭州。还有她的生活,母亲身体如何、邻居夜晚是否还练习《梁祝》的二胡曲、不制冷的旧空调今年是否加过氟。李曼说到母亲春天出游黄山,下行翡翠谷,上至飞来峰,拍照的姿势始终端正,仿佛面对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山上阴凉,到处是她一知半解的树种;一些知名的松树从罅隙里长出来,乍看感其生命力,多见也就顿悟到生命的平庸。爬到山顶,她口渴难耐,买了一瓶六元的矿泉水,回家后还在抱怨物价……母亲不明白那些差异,永远以自己的得失去衡量公正,没有变化,没有前进。

也介绍了一些新鲜事物——一个叫豆瓣的网站,去年三月创立的,可以自由在站内标记读过的书籍、看过的电影、写日记。在电台频道,假如不及时为喜欢的歌点红心,便会错失于茫茫曲库。李曼的豆瓣ID叫“Carolina Moon”,源自一本她过去读的英文原著标题,小说从旧货店淘来,冷门、幽暗。

She woke up in the body of a dead friend.

She was eight,tall for her age,fragile of bone,delicate of feature.

这是李曼背诵的开头。即便多年以后,他也记得大意。他甚至特意去查过fragile这个词语,纤巧的、精细的、易碎的,适用于人生中许多微妙的时刻。

李曼强制为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因他久无起名的头绪,ID在随机输入下成了adfjtgmk——反光屏幕中央,字符盯着他,调皮、满怀叵测的恶作剧意味。

他们在电影页面检索那一年即将上映的新片。她喜欢贾樟柯,随笔中几番提到《站台》《世界》,里面或有她急于弄明白的东西。于是他们定约,十一月去电影院看《三峡好人》。第二年春天,陈缜突然想起这个过时的信诺,课间抽空看了电影。影片最后,镜头滑过一个独自在屋顶走钢丝的人,背后远山叠影,天色苍黄相接。光线散开,空气中似有箔片轻闪,伴随火柴烧尽的淡淡气味。

二零一五年秋,陈缜再次登录豆瓣账号。彼时,中医科学院一个叫屠呦呦的研究员刚获诺贝尔生理医学奖,满屏滚动着相关信息。研究客体“青蒿素”——一个热门而稍纵即逝的词语。时代变化,如今个体感受被过分强调,人们通过参与热点探讨来寻找自己的位置。

他搜索李曼的ID,企图打开那条承载她十年变化的暗道。现在他知道,除了书名之外,有一首古老的爵士乐也叫《Carolina Moon》,他习惯了岁月不时馈赠一些无意义但不乏色彩的碎片。

李曼用真人照片当头像,但只是局部,从眉目到鼻子,恰好突显她五官最好看的部分。十年里,她看了近五百部电影,几乎没读什么书。写过一些日记,语言逐渐失去灵气,这是对生活失望以后的必然结果——接受周围的一切,变得疲软,沉湎于徒劳的抱怨而不自知。唯一的相册名为“往事”,四十余张照片,囊括各个时期的形象。两年前,她的女儿首次亮相于照片之中,看模样不过两三岁。小女孩穿粉色卫衣,胸口绣着洛杉矶的英文,鼓嘴姿态与她神似。背景里展示了一套爱德华·霍普的绘画、一台老式饮水机,几张桌子,布局由近向远延伸,拼凑出一场婚宴的局部。陈缜细细打量这张照片,仿佛能听见人声鼎沸,闻到波士顿龙虾与黄油交融的香味。

发现“伟大的伍迪艾伦”这个账号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当陈缜出于好奇点进它的主页,一个新的事实得以被确认:它和李曼互为唯一的关注与粉丝。“伟大的伍迪艾伦”与“Carolina Moon”,无尽数据海洋之中两座孤绝的岛屿。从数百条动态之中,陈缜略微掌握了一些此账号的信息。伟大的伍迪艾伦,男性,已婚,出生于七十年代初(比陈缜更为年长),观影近千部却缺乏品味——因为伍迪·艾伦与伟大无关,非要用伟大去形容一个导演,伍迪·艾伦至少排在备选前三十名之外。

他当然不是李曼的丈夫,另有家庭。这些不难判断出来,两人的互动之中,遍布爱恨、嫉妒、遗憾,以及与他们的私情共生的刺激。躲在这间属于两人的暗舱里,陈缜的好奇心愈发强烈,他们怎样结识?认识多久?现在发展到哪一步?多久见一次?有没有某一个时刻,航行于惊险风浪之中的人,回头反观道德的海岸——那一瞬间,他们成为游离于体系之外的孤苗。罪便由此上身,但遭审判的同时,共同的罪使他们更加牢不可破。

然而,那样的时刻实为鲜有。饮食男女,只顾眼前热情,留下处处露骨的痕迹。

他推荐她看伍迪· 艾伦的《魔力月光》,女主角艾玛·斯通长相与她神似,当她质疑时,他表现出一派无辜,“你知道,现在我只要看到任何与你有牵连的,不管是什么,都会想起你……”她也回馈一些深情,“想把头靠在你肚子上,感受呼吸时的起伏。”有时,他们还将一些叙述诡计当作游戏,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爱好很杂,又是功夫片,又是动漫片,但他是最好的演员……”

“被她所爱的男人,一定是世界第一等幸运儿。”

接下来是性。陈缜下意识抗拒这一部分,但交欢细节、身体尺寸、他们对性的唯一性的期待(但显然事与愿违)……这些内容拖住了陈缜,不肯松手。“Carolina Moon”俨然一个荡妇形象,她死死抓住性,仿佛那意味着什么神秘、深刻的东西。

陈缜很难再把“Carolina Moon”与从前的女学生联系起来。他心跳加快起来,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或压下去,但偏不行,那团雾气就哽在他胸口。中午,阳光穿透窗户,桌面被光斑和阴影占据。陈缜站起来,恍恍惚惚,学生打闹的声音从走廊遥远的一头传来。一些年轻孩子,截然不同的人。

他再度想到李曼——不得不承认,带着痛苦和惊讶。原来李曼还有这样一面,他从未料想到这些事情。十年过去了,李曼已经二十七岁,在婚姻和婚外情之间周旋了许久。难道这不合理吗,一个成年人固有其摄取娱乐的自由,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他大可以谅解她,但他一时做不到,甚至为这突如其来的知情而埋怨她。

李曼考取的大学在南京,虽非首选,好歹如愿离开了上海。年轻时执著于离去之处,晚年或许会凭同样的执念回来,但过早谈这些没意义。南京距上海不远,两小时高铁车程,从地理上来说,也算共饮长江水。只是大学四年之中,李曼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学一年级的冬天,李曼写邮件给他。依然叫他陈老师,言语更亲近,偶有调侃穿插于行文之间,如分形的潮水一次次扑入细沙层。

李曼从三个室友讲起,其中一个患上失眠症。有时半夜醒来,见她盘腿坐在纱帐里,缎面被子披笼全身。她好似一根被划过的火柴,晦暗不可测,可凭想象去推断从她身上踏过的火的亡灵。但白日里,没人谈论这些,每个人都活泼可取。上个周末,李曼和室友去南京大学参观。她们绕过钟楼,往丛林另一侧而行。冬季蜕落这座城市的鳞片,树木光裸,爬山虎只剩干枯而牢固的藤爪。一些落叶乔木底部刷上了白石灰,防冻杀菌,到黄昏,便反射出晦昧的光。在那座著名的复刻版西周小克鼎前,一个室友突然提到一九九六年的一件凶杀案,死去的女孩是南大学生。为毁尸灭迹,凶手将尸体加热至熟,切成两千片以上。

但这件事情里,最让我恐惧的一个细节是:那女孩本名“爱青”,写自己名字时却喜欢写成“爱卿。”你能想象吗?这个举动里面有一种真实的戏剧性。每想到此,我就忍不住要哭出来。

真实的戏剧性。他猜想,她说的“真实”并非信任层面的东西,而属于感受层面,接近于诗性。出乎他的意料,李曼接着就把话题转往诗歌。

我读过你写的诗,在一本叫《亚比煞》的诗刊里,两三年前的某一期。一开始,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直到我读到你的创作谈——那一期你被作为新人推荐,在创作谈里,你提到里尔克的诗句“可是当我们两人彼此紧缠/以免看那些不祥之物如何逼近时/你可能挣脱,我也可能挣脱/因为我们的灵魂靠背叛生存”,我才确信无疑。

这是你的气息,是沙漠里一座灰色巨塔,山一般高大。等待理解,又拒绝理解。

来南京以后,我也尝试写了一些诗,随信附上,请告诉我真实的阅读感受。

一连两周,陈缜都没有回信。

这些事情令他愠恼,他需要时间来化解自卫式的冷漠。他从没想过发表诗歌,之所以递送杂志,只为解一位编辑朋友的缺稿之难。发表时,他特意用了一个谐音的化名,以障眼法保存自己的秘密。陈缜不明白,李曼究竟是怎么发现这些诗的;为了掌控与他相关的信息,李曼又在背后做了多少调查——这本质上是一种侵犯,对一个人刨根问底,像把一株兰花从土盆里挖出来,眼看它在空气中窒息死亡。

他频繁做一些怪异的梦,例如梦见独自找到了曹操墓,在七十二遗冢之外的一处。黑夜长得像一声尖哨,他把白骨一根根取出来,想着廉价销售出去。也梦到过一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孩,他们共坐于沉郁的房中。木质家具雕琢得过于富丽,似乎隐含着一种隆重的仪式感,使人的联想无法从死亡上挪开。女孩对他说一些话,但醒来都忘了,只感到淡淡失落,难以平复。他怀疑自己也梦见了沙漠中的巨塔——或许只是想象的画面,他无法清晰区分。总之,某个时刻,他切身置于那幅场景之中。四面荒沙,月落与日出并行,两条光带夹一段稠密的藏青色,星星散成一张破碎的网。塔站在那里,巨大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发声。

在最终的回信里,他建议李曼不要再写诗。诗歌是一种高难度的技艺,只有两类人有资格练习:极具天赋的,和意志力强大的。假如连后者都做不到,那么诗歌只是一根迟早会断裂的稻草,一旦它被现实凿穿,虚无之海便是人最后的归宿。陈缜在邮件里指出,很显然,李曼与这两类人都无关。她陷入了诗歌的误区,迷恋想象力和夸张叙述,这就导致语句呈现出一种简陋的抒情,塑料质地。下一步,她可能还会感染所有半吊子诗人无法幸免的副作用:为废品沾沾自喜。没什么可指点的,正确的方式就是——停止,再也不要写!把热情用在生活上,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他列举了其中两首诗,以说明问题:

《笔录》

我们必有些罪

或包庇过他人的阴谋

好日子底部是无尽长梦

一颗野柠檬沉入海底

你驾猛兽游上水面


《日食》

恒星闭门恣纵私情

地心引力对幽暗施魅

我们在白日街道相互抚摸

后来陈缜在反思中发现,他的评判太苛刻了。尽管李曼的诗歌并无特殊才华,但至少可凭清新胜过一些人,不必非要停止。他只是有太多私心,将李曼写诗视作她潜意识里向自己靠近的行为,而他不喜欢这样。难道《日食》还不明显吗,近十年里唯一一次日食,发生在他们同行的路上。黑暗骤落又消散,像一次叹息。但现实生活中,他们什么都没做。自邮件发送后,陈缜又读过几遍李曼的诗,甚至挺喜欢一首叫《日记》的。

《日记》

死也是一种病

父亲是一张保质期十七年的壳

剪玫瑰的时刻多好

碱水夏梦一根刺

扎入正在松动的危楼

他料想李曼受了打击,因为再没有新回应抵达他的邮箱。

近半年后,陈缜突然收到一个盐水鸭,是李曼从南京寄来的。外包一层环保纸袋,里面真空塑封,“状元楼”三个花体字斜烫在右上角。他发消息感谢她,心想所有事情都会过去,趋于平缓,而无尽的辩证才是残酷之处。

一次秋日迟暮时,李曼回了上海。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春红小菜”,过去是一家清真餐厅,后来膻香和戴白帽的服务员都从这几十米空间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解释。那一阵气候多变,凉意似向耳膜吹入长冬的前兆,人们以为接踵而来的是雪,却被一阵突发的闷热呛得趔趄。

李曼来时,雨正下得茂密。她收拢长柄伞,废了不少力,细水从藏青色伞面溅到她身上。老板坐在柜台边,顺手帮她拉门,她抬头而笑,手臂悬挎的盒子使她稍显笨重。如今她堪称美貌——一个拥有这般眼睛形状的女孩,姿色很难被其他五官毁掉,可惜她自己对此觉察得太晚了,往日种种困境为她制造了士气低落的命运底色,持久生效。当然,时间也供应一种缓慢的疗愈机制,她将凭毅力接近自己理想的形象,开朗、善谈……但那只是一层脆弱的表面。

老板过来点菜,李曼开玩笑问他,春红是不是老板娘?老板笑笑,露出被焦油熏黄的牙齿。哪有什么老板娘,只是一个名字。李曼说,听起来是个美女。老板说,谁知道呢,十三亿人,叫春红的千千万,有一两个好看的也不足为怪。李曼说,我要是哪天拍电影,女主就叫春红。上菜时,老板多送了他们两瓶啤酒。

陈缜笑眯眯地打量他们,老板很快坐回柜台,门外依旧大雨滂沱。他们落入试探性的沉默之中,李曼把目光留在桌子中央。天凉飞蝇少,盘中静菜分外冷清。过了一会儿,李曼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不说话啊。陈缜笑说,我一直这样,你现在倒能说会道。李曼说,也没有,一个人在外地,不主动点会隐形。陈缜点头,不错,金陵侠女。李曼说,我不喜欢南京这地方,到处死过很多人。夜里走在路上,半空中红灯笼轻飘飘,流苏划过后颈,毛骨悚然。陈缜被她瞪眼的表情逗笑,随口说,五千年了,哪一寸地没死人,慢慢也就都忘了。李曼挑起筷子夹酒香草头,突然问,你老婆还在原来单位吗?陈缜说是。李曼说,你记得吗,我们见过一次,当时她很冷淡,我有点怕她。陈缜说,她是这样的,话少,只在必要时刻说话的人相对可靠一些。李曼问,你有孩子了吗?陈缜说,有啊。李曼一惊,陈缜又笑,有很多,都在学校里。

李曼从座椅上提起盒子,硬板纸受力而开。两对大闸蟹被土棉花绳紧扎,泡沫绵密,粘在壳口。那些泡沫是呼吸对鳃中剩水加工的成果,是大闸蟹最后吹出的一段过去时态。前两天,李曼随朋友游阳澄湖。朋友告诉她,九雌十雄,按农历来算,现在雄蟹当季,雌蟹已开始衰枯,再往后就要发苦了。物种的性征成熟常有时差,人类也不例外。陈缜认真听这份口述的礼物说明书。这两年,他性情里严谨的部分横生出来。他不再信任意图不明的礼物,并开始学会对冗余的善意感到不适,但李曼似属例外。一年多了无联系,现在他可以更公正地看待往日的联结。

雨收了帘帷,路边积水潭的倒影里,太阳从云层后微微露面。客人都散了,老板到门外抽一支烟。只剩他们两人坐在店里,轻松,泛泛而谈。李曼明年就要毕业,陈缜顺势问她毕业后的计划。李曼对答,毫无犹豫,像铺开一幅描摹许久乃至细节精致的长绢。她已在校园招聘中定下职业起点,是一家上海的国企,所以一毕业就回来。她料想工作不至于繁忙,打算到时学一门外语——法语或俄语,她对各种语言隐藏的不同陈述逻辑感兴趣。比如法语中的数字80是用4×20来表达的,一个法国人在超市里,会自然地将一包饼干与四根拐棍糖划等式,这是一种隐秘的逻辑。当然,她肯定不会再住家里,新生活可从与旧友合住开始。婚姻从来都在她的考虑之外,她的偏见炽盛如故,认为爱只是烟雾弹,或是因软弱而找来自欺的借口。女性踏入婚姻这个双标的评价系统,不过是因为她们天性缺乏远见。人不可能改善自己的天赋短板,但适当的规避风险相当必要。

有一年同学聚会,陈缜也受邀前往。地点安排在静安区新锦江宾馆的宴会厅,陈缜穿一件T恤走向大堂,保安替他拉门时,他注意到白手套上有一道灰色污渍。他朝保安望一眼,保安紧张地笑起来,一张疑似来自西南地区的黝黑面孔。等电梯时,他忍不住思索那个年轻保安的生活,当他费力拉动精心雕琢的黄铜把手时,尽管玻璃门如此沉重、难以控制,他是否感激来客将他从无聊的等待中拯救出来?春节回家,他又会怎样向亲戚复述这座城市——一个人出门远行,带回一则恢弘的童话。城市制造太多幻觉,使人相信自己可以参与其中,而这种误解将反之成为城市精神的养料。

陈缜察觉到,这一瞬间富有诗意,不同于以往个人的、大脑皮层的情绪泛滥。然而,他早已不再写诗,那通灵的眼睛、多余的触手,都被现实生活灼伤了。他甚至把收藏的诗集卖了,只留下几册里尔克,信手闲翻时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而哽咽。

赴宴学生到了大部分,见陈缜进来,三三两两鼓起掌来。陈缜坐下,力图从变形的外表后辨认出昔日的学生。

“陈老师好年轻。”学生夸他。为何年轻会成为一种赞美,它说明死亡的荼毒遥不可及?

“以前觉得比我们大很多,现在看起来差不多是同龄人。”有人应到。

“听说教艺术课的陈老师自杀了,是真的吗?”另一个学生问。

“没有没有,她是癌症死的。”陈缜连忙解释。

某一时刻,几乎所有学生都想和他说话,把多年攒下的问题倾囊而出丢在他面前。他挑一些必要的回答,一种内在的紧张使他回应得极其迅速。等一个又一个新到者进门,关注才从他身上转移。他终于有空间四下望一圈,孔雀蓝的墙,其中一面镶一块巨大的长镜,空间与人的数量由此得到加倍。他们似乎刻意让他坐在女孩最鲜艳的一桌,但美的逼近也会产生压力,尤其是这些精心修饰的美,它的形成暗受一种苛刻标准的驱使,而这标准随时可能反向挑剔对受众的预期。

陈缜认出身边的女孩是宋薇,当年模样瘦小,上课时常走神,一笔笔为课文配的作者肖像易容。他从其他老师处听过一些小道消息,宋薇母亲欠下几十万赌债,一帮蛮横的男人曾用红油漆在她家门前写“不得好死”,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交谈之际,他得知宋薇现在加盟了一家连锁超市,丈夫是打牌认识的。

人声从未间断过,各色话题如走马灯转过女孩们的嘴边。陈缜无法加入,只闷头吃菜,像他在大部分聚会所做的那样。他偏爱沉默,什么都说并不代表坦率,反而意味着摧毁已经说过的话。她们使他想起鸟鸣,有时整夜失眠,到凌晨四点左右,鸟便从梧桐、白蜡林中苏醒过来。

他与宋薇偶尔低语,半晌,终于谈及那些未出席的人,又转到李曼身上。

“她太远啦。陈老师不知道吗,她大学在南京读的,毕业前搅上了一个南京本地人,是个富二代,大概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宋薇说,狡黠、意味深长,是讨论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活时惯用的语气。

“这么仓促。”陈缜缓缓应道,又问,“这男人是做什么的?”

“专科毕业,进航空公司当了空少。男方家里有好几套房产,李曼毕业以后一直没去工作。不过,听说男方有个强势的妈妈,李曼应该也捞不到太多好处。”宋薇说。

陈缜点头不语,宋薇似乎不满于这冷淡的反应。犹豫一番,她又压低声音,进行新一轮的信息轰炸。

“其实我们都觉得,那男的配不上李曼。李曼结婚前,打过一个电话给燕燕……就是她当年同桌,关系一直不错。电话里她哭个不停,说那男人是花花公子,抓都抓到过两次。燕燕安慰她,反正还年轻,下次观察久一点再确定关系。但是没过几天,就听说他们领证了。后来办婚礼,一个老同学都没叫。”

宋薇叹气,一个资深传播者,会在陈述之际代入自己的情绪。李曼的境况在同学间几经易手,此时才传到陈缜这里。像捡到一张破碎的纸屑,这凄凉意使他久难平静。到最后事情总会传开,人们并无恶意,但他们就是会说出来。

倘若有机会,窥伺势必会发展成一种长期行为,因为窥伺者容易对其所关注之物产生一种神秘的责任感。简而言之,窥伺容易上瘾。近两年来,陈缜每天午休时,第一件事便是登录豆瓣账号,检查“伟大的伍迪艾伦”与“Carolina Moon”之间的互动。

他好似错踏进他人的河流,但水蕨、芦荻、苔草茂密诱人,河底游动着多棱闪光的鱼,这种丰沛本身便能掩护他,又使他舍不得离去。他静卧一侧,小心屏住呼吸,测探每一寸新的变化。

最初的惊恐已被惯性所填平,几乎是生平第一次,陈缜体会到分析碎片的乐趣。比如,他看“伟大的伍迪艾伦”和“Carolina Moon”同一天标注已看一部院线电影,便猜想是他们两人一起去看的。“Carolina Moon”标记观看伍迪·艾伦的《摩天轮》,评论道:那些森林中的大火,最后都是怎样熄灭的?“伟大的伍迪艾伦”在该条广播中留言:记得那天在Tron上,她的手如火滚烫,永不熄灭。通过搜索,陈缜了解到Tron是迪士尼乐园里的一个项目“极速光轮”。于是他知道,他们共同去过迪士尼,一定也牵手看过虚拟城堡上的虚拟烟花——唯独那些虚幻之物,能向人供应最纯粹的快乐。

只有一次,陈缜在他们的谈话间找到自己的痕迹。“伟大的伍迪艾伦”把他叫作“那个和你约好一起看《三峡好人》的男人”,“Carolina Moon”像是故意地说,你们两个有的地方很像。对方极力反驳,例证贾樟柯不如伍迪·艾伦,虽然《三峡好人》和《星辰往事》里都出现过外星讯号,但能和外星人诙谐交流的只有伍迪·艾伦而已。重要的在于放松,然后才有可能真正纵身其中,获得地位平等的待遇。诙谐往往能容纳生活最真实的部分,是一种体面的折射。从这种辨析之中,“Carolina Moon”仿佛同时感受到两重爱,足以短暂填充她深藏的缺口。当她满意时,理性在安全感的围簇下复苏,她开始笼络眼下拥有之物。她宽慰“伟大的伍迪艾伦”,说那些只是旧时空的一场阵雨。

在近期一篇日志中,李曼记录下一次独自出行。

今天路过城隍庙,才知道它原来是道教正一派的主要道场之一。里面供奉了很多人,正殿的城隍老爷是秦裕伯,元末明初的老上海人。秦裕伯去世以后,仰慕他才华的朱元璋追封他为“显佑伯”,又造了庙,让他受百世香火供奉。

还有大将军霍光、慈航道人、城隍娘娘。

你说过小时候住在方浜路,经常陪奶奶去烧香,我想他们是看着你长大的。城隍老爷红脸怒目,你那时皮得不像话,奶奶常吓你,再不听话,城隍老爷就要把你抓走。现在过了那么多年,或许你已经学会了真正的恐惧,发现原来害怕的东西并不值得怕。城隍老爷也从来没抓过你,相反他照拂了你,所以我认真地对他们说了谢谢!

日志发布不久,“伟大的伍迪艾伦”就前来回复。陈缜不断刷新页面,及时读取新消息。他们会注意到日志阅读量正以倍数激增吗?黑暗中的窥伺者,甚至拥有高于两位主角的权力——他可以随时破坏这个二人空间。

“我小时候很乖,总是去福佑路的小人书摊看连环画。”

“城隍老爷在上,不可以说谎哦,除了看连环画还干什么?”

“还有,就是痴痴地看着南方增长天王的那把宝剑……”

“在想用它抢哪个压寨夫人?”

“没有,那时我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我想去很远的地方,行侠仗义过一生,那时候觉得哪天真的会实现。”

……

陈缜猛地意识到,原来李曼这段日子一直在上海。

他稍作整理,一些原本无处拼放的信息,如今在灵光乍现之下突然找到了位置。还原李曼的生活丝毫不难,而陈缜也是这样做的。

在他看来,婚姻是一种联结个体成为家庭的物理形式(假设是一台机器),那间房子里具体或抽象的一切——腐烂一半被切除的番茄,滤不净的水,松动的晾衣竿,成摞的落灰报纸,还有爱、依赖、规划,都是婚姻中一粒粒细小的齿轮。到某一个阶段,锈迹开始遍布这台机器,便需要额外的润滑剂。假如维护得及时,它能被抢救过来,运转如新。也有一些不同情况,比如机器一开始就是不流畅的,只是人们凭技巧忽视了它。他们或以为能永远佯装一切安顺,但实际上他们不能。

陈缜无从判断,李曼和丈夫属于哪一种情况,他们婚姻的故障来得太快了。到这一年年初,李曼干脆回到上海,开始和丈夫异地分居。孩子留在南京,牢牢笼在奶奶的掌控之下。有些周末,李曼支出四小时往返南京故地,探望孩子、为婚姻进行斡旋与谈判。回沪以后,“伟大的伍迪艾伦”成为李曼更深入的一条情感支线(也许她还有别的支线),他们不时约会,见面主题多以性为主。他们之间的情感界限很模糊,有时李曼也会炫耀其他男人献上的殷勤,故意向对方挑衅;或者反过来,为对方家庭出游而醋意大发。尽管如此,他们各有分寸,李曼从无拆解对方家庭的意图。她只在日志中感叹“真正所爱之人总是无法厮守……”,语调深情,仿佛她更乐意从遗憾而非占有中获得满足。

后来就到了二零一八年,他偏爱偶数的年份,明快、自恰,像是对上一年灰暗部分的补偿。数字不会说谎,或对所有人散布同一个谎言,无可指摘。

这一带原属于市中心,几条地铁线路交轨之处,地利因素、繁华商圈、某种对纯正上海味道的猎奇吸引了大量人流。夏初,行道树拉起浓重的绿帘,早蝉与枝叶共鸣。风里有清新的香味,每一道呼吸都抵达肺更深处。

人群密集,来来往往,陈缜和李曼只是其中的两个。两人身高相差不多,陈缜相对黑壮一些。和李曼并行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近乎木讷,宛如一只封闭的陶罐。

他们是怎样走到这条路上的,具体细节有些模糊,只记得下课后,一眼在办公室看到李曼。其他老师都已认不出她,她便沉默地坐在陈缜的工位上。见到他时,李曼抿起嘴,露出一种含混的、略带距离感的笑,较之往日多几分妩媚。关于来访,她只说因工作缘故要在上海住一个月,路过学校顺便进来了。陈缜有些不知所措,两人走出学校,他才缓缓适应过来。

“你都不关心我现在做什么吗?”李曼半开玩笑地问。

陈缜回过神来,他理应扮演一个疏离故人的角色: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并怀有善意的探知欲望,以示关爱。于是,他顺势询问了她的家庭、工作,提问方式当然是节制的,他不想给李曼的造谎增加太多难度。

李曼又试着将触角探入他的近况,但他的生活秩序井然,以至于当他人企图探测它时,他为拿不出任何亮点而羞愧。除了那些幽暗的窥伺,他暗想,像一条通往冰山底部的密道。

“不少老师走了。以前教你们地理的宋老师去做审计了,现在工资很高,只是辛苦,旺季每天两三点才下班。前年还招过一个师范的研究生,上个月辞职,和平台签了约,每天在家做直播,表演背唐诗。办公室里说起她,都觉得很有意思。”学校似乎是一个恰当的切入点,是他大部分生活发生的地方。或许因为抱有歉意,他说服自己多开口,哪怕讲的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学生也比我们那时聪明多了吧?”李曼问。

“不太一样。”在清点过往的每一届学生时,陈缜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认识十五年——一截在万年历上微不足道的蜡炬,碾烫到两段人生之中,却意外变得庞杂难解。陈缜一愣,又继续说:“你记得学校有个读书小组吗,‘填海’。最早读《白鲸》时,学生喜欢听老师讲解,发言小心翼翼,一被追问就怀疑自己,他们总想从更多书籍、阐释中找到准确的观点。后来的学生好像更叛逆一点,他们对古典那一套兴趣不大,更在意……比如星巴克的店名来自爱喝咖啡的大副斯达巴克,这种变化,可能体现了某种选择上的自信吧。这两年的学生却有点难理解,我弄不明白他们的心理。基本上来参加读书小组的人都很优秀,乐于表达,很难想象高中学生能通晓那么多知识。但那种‘优秀’未免太工整,他们好像没有在信息处理过程中融入……怎么说呢,真正的个性,倒也未必是聪明。”

他想说的是,一种庄严、神秘的东西正在消逝。

“这么说来,老师的工作越来越容易了。”李曼说。

“没有,我觉得相反。在未来,老师没什么存在价值。学生不想要‘老师’这个筛选机制,他们渴望大量一手信息,那也许是人文整体衰退后的时代。”

“你还是喜欢想复杂的东西。”李曼说。

他们在大世界附近吃了晚饭,一家川菜馆。晚餐尽头,夕烧侵占卷积云,白日在长夏的支配下展露出惊人的韧劲。李曼用木筷挑出干煸辣椒,丢进空碗。他们的谈话不似从前,玩笑成分已减到最低,反倒替两人维持了平和的氛围。和几年前相比,李曼清瘦一些,性格也收敛许多。她逐渐摒弃了那种会随年龄增长而日显廉价的轻慢,至少对陈缜更郑重了。也可能人生中的某一阶段,她曾将他视为朋友,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礼貌、得体、一段看似周正的社会关系,这就是他正面对的东西。他一度需求边界秩序,为她试探性的靠近而恼怒,可如今当善解人意的时间解决这个问题后,他看到一片白雾——是不可逃避的平庸,是人与人之间永恒的疏离。即使上帝允许人类通晓所有的语言,巴别塔也不可能造起来,孤独的离间无可破解。

李曼说她有一阵子学过俄语,但现在差不多忘了,只记得零星单词,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句子需要语法逻辑,意味着一种对秩序的掌控,而词语只是一些发光的瞬间。

“比如Oкнó是窗户,пoчтa,邮局,都是单数形式……我还跟《通用俄语》视频课学过情境对话,有一节课讲遇到歹徒该怎么协商,但我后来只记住一个单词‘нoж’,那种流线型刀柄、容纳各种精雕艺术的俄罗斯刀。”

李曼发音时,他们在马路上笑起来。这条步行街落成于千禧年前夕,人流络绎不绝,一度作为某种时代精神的象征而存在。现在行人依旧鳞集,但他们不再挺立,视步行街与寻常道路一致。一丛丛广场舞团队占据空地,嘹亮的音乐似对旧世界的嘲弄——当年的时代精神深嵌在这些建筑之中,拒绝与时俱进。人们所见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九十年代风貌,而那种自媚更使步行街显得陈腐萧条。

“世界变得太快了。想做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成。”李曼说。她的口吻下沉得过于执著,好像她已站在“最后”这个点上,正对将临的末日审判作一种预言。

“没关系,其实大家都这样。”陈缜说。

“不是的,一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幸运。有的人能抓住时间,做一番事业,赚很多钱,得到他们想要的。但是我不行,我的时间观念太滞后了,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还想补充什么,但也没说出来。

夏日的夜晚一派轻盈,细碎的灰尘悬浮于光晕之中,像鱼群在橙色海水中潜游。这一年恰逢俄罗斯世界杯,酒吧的露天座位时常满座,灯火长夜通明,金黄色的啤酒从桶里飞溅出来。一些女孩饰有足球元素,或身贴支持国家的国旗,或在脸上画一些球赛相关的符号,似要借助印第安人的魔力。

“你看现在多热闹,哪怕只是两年以后,还有人记得今年发生过什么吗?”李曼侧首望了他一眼。

“也不能这么说嘛,值得记的事总会记住的。”陈缜笑起来。

“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李曼稍微想了想,又说,“其实也不怎么像,但他总是让我想到你。”

“到底是年轻人,我已经很久没交过朋友了。”陈缜故意调侃道。

他知道她指的是“伟大的伍迪艾伦”。某些时刻,当他逐字读过李曼给对方的留言,尽管可能只是陈述一些客观信息,他知道他的影子藏在里面。一些地基是他们共同搭建完成的,他教导过她,但李曼并不知道,她也对他产生了影响——他首次意识到和学生成为朋友的危险性,他能说自己对于那些暧昧不明的关联毫无过错吗?从前他藐视一切等级制度,视自我降维到学生可亲近的层面为一种追求人性平等的进取之举。他曾经对教育抱有那么大的雄心,真正的教育,不是考场上的得分。而李曼以某种方式提出警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普通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不过是安分守己。

“你一直封闭自己,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李曼大方地责怪他,好似早已不再介意,“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我经常想给你写邮件,讲一讲我当时的生活。但是我很怕你,你的回信那么生疏,好像我再继续倾诉是一种很严重的打扰。我不是想当什么诗人,只是太孤独了,不知道该做什么。”

陈缜想起那一年,他和妻子在餐桌边吃盐水鸭,配一碗番茄炒蛋、一锅排骨菜汤。失联许久的李曼突然寄来盐水鸭,妻难免有些震惊。妻在一家国企做人事,精明、强势,好多年来,是妻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操纵他,以共同跨越家庭生活的种种困境。妻一边掰开鸭子,一边谈论李曼。她说这个女孩很迷糊,容易受骗,因为对自己想要什么毫无预设。他点头称是,但后来他发现妻的评判并不准确。或许缺乏“信任感”才是李曼的顽疾,她从来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什么东西,所以做选择时总是很随意,多变,最后接受残次品也懒得抱怨。那天晚餐后,妻突然一反常态,告诉他,如果他真想的话,生个孩子也可以。他当然不理解妻在想什么,就像他也并不真的理解李曼,他永远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有多幽微。

“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可以和谁说。我现在离婚了,一个人住在上海,连我妈都没告诉。不是担心丢脸,只是怕麻烦。我可以想象,一旦跟她说了,她会怎样想方设法地再来参与我的生活,带着愤怒、鄙夷、怜悯,还有她自以为是的一套逻辑。我前夫是那种非常差劲的男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每次说谎被拆穿,就动手打人。有时候我想,他会在某个气急败坏的时候杀了我和孩子……对了,你知道我有个女儿吧,现在在南京,他们不让我见。我这两年状态真的很差,为什么事情都这么难,为什么人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有那样一种错觉也好……”

她哭起来,从包里摸出的纸巾很快湿成一团,接着轮到另一张,也未能幸免。

当他们走到外滩时,李曼已从哭泣中抽离,她感觉好多了。在黄浦江边,她拥抱了他,把整个身体纳入他怀中。眼泪流尽了,现在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松弛、释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到生活的本质何其平稳……你能相信吗,那种巨大的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可靠的。

陈缜一愣,但还是伸手回应了她,假如这就是她所需要的。

然而,她的热情不止于此。她放肆地紧贴他,他感觉她正在融化,变成他胸前一簇流窜的火焰。他多少也被点燃,恐惧、刺激,一些黑暗却极富魅力的情绪焕发起来。等她开始吻他时,他们完全与周围的世界分离了,混沌时空仅服务于他们内心的意愿。过去许多年中的进退,在此彻底告以失败。而这最终以彗星般明璨而邪恶的方式降临的失败,大声宣布他们此前挣扎的徒劳。

当然,这是一个错误。无论探照灯从哪一时间维度投过来,答案都不会有什么偏差。

但在错误扩张到不可挽回前,陈缜停了下来。

他并非没有犹豫过,他们本可以找一间宾馆,度过一个迟来的良夜。也许他会咽下紧张,给妻打一通电话,编造不回家的理由。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腼腆地,或猥琐地,上面的照片还是十多年前拍摄的——那时他眼睛细长,下颌骨棱角更倔气;脸部与四周的防伪花纹衔接处有些虚化,仿佛那是一张随时溶于水的假面。这一切就像电视剧里会发生的,一个滑稽的、悲剧的小人物。

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倒退是不可能的了。李曼做好了准备,从他的行动中,她推断同样的准备也在他身上就绪。这突如其来的停止,便成了一种背叛,使他们之前达成的所有共识都虚幻无力。

他们的关系变得模糊失焦,找不到定位,也就含混地终结了。

有一件事是李曼永远不能明白的。他选择停止,并非出于她所设想的懦弱、瞻前顾后,或道德层面衍生的任何约束。那天,在他们饱受爱欲围剿的时刻,他恍惚地望见她身后的黄浦江。对岸灯火流溢,一场通电的焰火巡展,一片虚张声势的后现代森林。水面吸满光影,看上去微微发烫。他试图专注于眼前的女人,但却不可控地想起了“伟大的伍迪艾伦”。在“伟大的伍迪艾伦”和“Carolina Moon”的一场对话中,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在黄浦江游泳,那时江边还没增设栏杆,每到夏天,他和朋友们就成了水中常客。有一次游完泳,爬到别人家院子里偷枣吃,还被人用晾衣竿驱赶。后来整个城市变样了,有些旧友搬了家,但他家没有,拆迁的好运并未光顾这个平凡的家庭……越来越多信息跑出来,陈缜脑子里所想的,全部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的生活,这毁了当下的时刻。

在他们的关系彻底终止之后,陈缜抛弃了偷窥豆瓣的习惯——突然,兴致消失了,他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戒掉了瘾。

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检索到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时,搜索引擎将他导向豆瓣。他看到第一条热门评论,正是“Carolina Moon”四年前发表的。没有什么特殊见解,只是复述电影里的一个故事,但稍稍作了改动。

Carolina Moon看过★★★★★ 2014-12-14

这是一个古老的埃及传说,一个法老送给王后一朵紫色的玫瑰,玫瑰花期不长,不久就凋谢了。不出一个月,无论赠予花的法老,还是得到花的王后,都忘记了这件事,新的生活接踵而来……但没有人想到的是,很多年以后,王后去世了,人们发现紫色的玫瑰在她的墓地里疯长。

不过是一个顺手之举,陈缜点进了“Carolina Moon”的主页。

令他惊讶的事很快出现了,他看到李曼有一篇后来更新的日志,讲述和一个男人夜游至外滩。在幽暗的角落,那个男人猥亵了她。他好像发了疯,为了把她拖去一个废弃的楼道,不惜用上了暴力,她拼命反抗才从险境脱逃。

他反复辨认,她是否仅将此作为一篇虚构的小说,毕竟她从前也对文学产生过短暂的兴趣。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在这篇日志的后半部分,她严肃地控诉了那个男人,说认识那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的衣冠禽兽。现在回想,一切更明晰了:十多年前在学校,他就开始设置陷阱,故意制造的独处、试探性的肢体接触、不怀好意的礼物……她说他不配当老师,只恨自己无从留下证据,否则必然去举报他。那语调几乎是声泪俱下的。

“伟大的伍迪艾伦”在评论中安慰她,很多个来回,每一段评论都很长。陈缜没有细读,只瞥到“Carolina Moon”说的,现在我只相信你了。实际上,读到日志后半,陈缜的勇气就殆尽了,他的目光在一些词语上跳跃,但并不能抓住它们的意思。语言变得那么陌生,世界似乎也是新的——一个坏的新世界。激愤控制了他的整具身体,他以为眼泪即将落下,用手去擦拭,却发现内陷的眼眶干涸一片。

他告诉自己,她所说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遍一遍地确认,直到原本牢固的真相开始松动,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真的。某一刹那,他突然想,也许李曼很久以前就开始记恨他了,混杂着恨与需求。

那些许多年前的黄昏,如云浮起。他们谈论死亡,仿佛通过不断对话能消解它的阴翳——了解它,正视它,然后不再恐惧。他们从公园经过,深秋烧枯了枝叶,池塘里的水平静无言。她跳起来,想从树上摘下什么,深蓝色校服像一件顽劣的斗篷。他教她辨认树叶,银杏叶、梓树叶、泡桐树叶、黄杨叶、香樟叶、红花檵木叶……她指着一些长得像小荷叶的土生植物问他,他说只是野草。她皱起眉,不是质疑他的结论。她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永远记住那些名字呢?但一个人在考量永恒之时,便是她失望的开始,只是当时她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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