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来客

晚春  作者:三三

溽暑造极之时,我们开始一段悠久的告别。沿塞纳河,由北向南,灯色藏光影玄机,长夜垫衬在狂欢之下。巴黎的出租车很贵,因此,我们常趁午夜莅临之前,坐地铁赶往市区。第六区的龙街、第七区的圣西门街,往往是我们为彻夜痛饮所找的容器。周复一周,我们凭味蕾环游于法国各地酒庄,迷失于Armagnacs或Bourguignons;厌倦时需调剂,则请酒保调出风情各异的鸡尾酒。快速啜饮,将杯子丢回餐盘之间,然后摇晃着跃入舞池。他们试过教我几种现代爵士的舞步,但没来得及学会。人群翕张的一些瞬间,我重又感到自己像一头巨象,通过无助的摆动来寻求一种稀释笨拙的错觉。所幸,天很快就亮了。

有一天清晨,我们穿过卢森堡公园,夙夜酒气被露水衬成一道感伤的记号。公园里行人寥寥,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不知是谁带的头,我们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法语歌《再见了,马尔蒂盖》(《Adieu,Venise provençale》):

再见了,在高大松树上

永远歌唱的蝉与蝉;

再见了,色彩柔和的驳船与

开满红花的丘陵;

我要走了,把我的心留给你……

途径池塘,只见秋水仙已涨破土壤——这意味着纵乐即将结束,作为我在巴黎生活七年的终潮。

一星期以后,他们聚集在戴高乐机场,送我登上回沪的飞机。机场见证过巨额离别,对眼泪与紧密相拥不置一词,静默地容纳了体内滑行的诸多流线。最早送走的是丁浩,一个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男孩,毕业便回广州打理家族生意。轮到我时,我们已多次相互允诺:回国后,一年必须见一次——重复反而使约定变得可疑,恍惚之际,我预见了友谊即将面临的长期阻塞。与我同城的有一对情侣,卫苇与罗家祯,因卫苇的父母打算来巴黎游玩,两人需再留一段日子。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回国那一日Lou也来送过我,可惜误了时间,到达时我已起航;但在场的朋友都不曾遇见Lou,或许这只是她的一种说辞。

二零零零年九月初,我回到上海,真正的生活扑面而来。

仍与父母同住,老房子位于城隍庙附近一条弄堂里,四面环绕拆迁的痕迹。两侧墙壁著满尘垢,仔细辨认,各种字迹浮上来——“到此一游”“周来娣还钱”“星期九”。无头无尾,出自各个时代人们的手笔,一种以粗鄙碾压秩序的呐喊式的撞击。为之伴奏的,则有窨井盖底部的污水。它们从肮脏的废料中汲取命源,日夜奔腾,以抵达最幽暗的永恒。

七十年代初,父亲花十元承租了这套公房。两室户,总面积不超过三十平米,要住下六口人。等我回国,父亲的长辈均离世,姐姐也已出嫁;同一所房屋,空间却显得异常拥狭。首先是声音——这几年,父亲的右耳几乎全聋,需凭高声讲话来探测与外界的关联。在此引领下,日常动静也向我露出獠牙:冰箱开关,缝纫机穿针,桌子折叠拖拉,公放的无线电,电视机停在某个满屏雪花的频道……突然之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噪音,仿佛巴黎的生活成功离间了我与往昔。除此以外,我猛地察觉,从法国带回的东西那么荒诞。CD机放在五斗橱顶,一次未用过。咖啡壶因久置的缘故,内部的旧渍结成斑膜。隔了两周,偶然翻到它,只觉一阵羞愧。

当时,“海归”还是一个新鲜头衔,落在弄堂里尤为惹人注目。从早到晚,不时有邻居从门缝里探进来。拜访的理由五花八门,实为看我一眼,以他们毫无关联的经验来甄辨一个海归博士有何特别之处。有些老人带孙辈来,指我为榜样;又转向母亲,打听我的习惯、作息、偏好食物,以便回家后模仿。起初,我将邻居们的热忱归于虚荣,常觉不耐烦。但我逐渐感到更深层面的意义,对他们而言,我即好运。与我同住一条弄堂,似是从命运纸箱中抽到一桩小奖,从而间接参与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市政府也派人来慰问。父母一早穿戴齐整,等待之心经三五牌座钟的一次次敲击,胀得愈发忐忑。过下午两点,慰问小组姗姗而来。一共三人,父母把每一个都称作“领导”。最后一位进门,母亲匆忙接过门把手,怕老式木门的倒刺扎入领导的指隙。

最年长的领导握住父亲双手,这让父亲激动又不知所措。父母仅中小学文化水平,甚至不知道我博士论文的课题。尽管如此,当听说我是中国唯一一个在法国获得人口学博士学位的学者,母亲的眼眶中瞬间噙起泪水。

“草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来,实在不容易。”领导们说,出于好意。

“我们邻居都开他玩笑,一根头发换一句论文。论文写完了,头发也掉光了。”母亲本想说笑,话一出口却显得别扭。我低下头。

“读书辛苦,回来才能干大事业。”领导爽朗地笑起来。

“就是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母亲叹气,“都三十四岁了。”

为此,我特意上过一档上海电视台的民生节目。同行有出国前的老同事,仍在计生委工作,彼时已升为正处级干部。临下半场,同事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借机替我征友。原本沉闷的观众席,忽而串满热情嬉笑。各式各样的提问向我抛来,得知我留法七年,有人问,那在法国有什么aventure galante吗?我告诉他们,我所就读的第十二大学在巴黎郊区,与繁华相去甚远;何况,平时读书都来不及,哪有精力花在情爱上。全场闻言起哄,根本不信我的说法。我只好勉强又说了朋友的一两段韵事,观众仍不满足,零星冒出几句抱怨。忽然,人群静下来,唯余几个话筒里微弱的呼吸声。灯光四下罩落,为细小浮尘供应暖白色的幕景。望向半空,只觉外部的边界在消融,流线趋于柔和、明媚,像一场被遗忘的节日终于降临。

出神之际,我缓缓想起了Lou。

正式与Lou结识,源于罗家祯组织的一次牌局。罗家祯是十二大医学院的学生,与我同届。报道那一天,我们在签到处遇见,因为都自上海来便攀谈几句,得知我们坐的还是同一趟航班。他家住静安,对门即鼎鼎有名的红房子西餐厅。我告诉他,我拿到第一笔工资后,请父母去那里吃过一顿。他笑起来,说那家店他从小吃到大,现在菜已经不行了,只靠虚名骗骗外地人。我们的学制都是硕博连读,他本科刚毕业,我则出于工作机遇才来读书,年长他五岁。互通罢专业,他拍拍我肩膀说,孙博士,以后为人类文明作贡献的时候别忘了兄弟。我连忙说,哪里的话,碰上小伤大痛,还得求罗博士悬壶济世医一口。一来二往,也就热络了。在巴黎的这几年,我没交上什么朋友,和罗家祯倒一直关系亲近。

实际上,那天是罗家祯二十五岁生日。他承包下学校附近的一间叫La vie en Rose的餐馆,邀请我们一同欢庆。罗家祯相貌清俊,梳中式分头时颇有几分民国京剧小生的神韵;为人又率真,经常见他把一众男女逗得捧腹大笑,人们乐于和他交往也不足为奇。当天我还有课程报告没完成,但碍于生日不好推辞,仍然到了场。推开餐馆大门,赫然一派万花筒的气象:来客形色各异,或端着酒,或举自助餐盘,在大厅里旋转流动。其中绝大多数悉心打扮过一番,夹杂两三个故意蓬头垢面的,凑在一起,如百种宝石切面熠熠淌彩。只是不知为何,我手心洇出汗水,这沉浸式的热闹诱我不安。

我忍着轻微的头痛,独自喝下几杯威士忌,接着在大厅角落的麂皮沙发上昏昏入睡。待我再次醒来,满堂客人几乎散尽,几声咳嗽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回音。水晶吊灯熄了,一对鹊型台灯在远处幽幽擎起,光焰下聚拢了一桌人。我看一眼表,凌晨三点多,一边朝他们走去。

“明磊,你快帮我看看,这副牌还能不能跟?”罗家祯招呼我。他的外套丢在一边,只穿一件印满棕榈树的衬衫,正反复搓着手里的牌。

我凑近看,桌上铺着一摞牌叠,正中央摊着四张公牌,正要发第五张。那阵子,留学生间盛行打德克萨斯扑克,罗家祯出入实验室之余,消遣精力都花在牌桌上。由于生活费紧缺,我从不参与赌博性质的活动,但有时旁观作陪,慢慢也懂了规则。当时,罗家祯手握一对Q,属于较大的对子,运气好再翻一张Q,还能搏个Fullhouse。

“试试也无妨。”我说。

罗家祯望我一眼,又狐疑地转向坐在他上家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恰也盯着他,喜色满面,伸手敲了敲罗家祯面前的筹码,催促道:“快点,忸忸怩怩还玩什么德扑,你看人家都困了。”

我这才好意思打量那女孩——原来是她。我们早在上海同乡会聚餐时见过,接连几次,她和几个活跃分子谈笑成一片,我始终没机会同她说话。这天她穿一件连身长裙,粉白柔缎垂至腰部被褶皱收起,往下则钉满流行一时的羽片,仿佛她是一只渐趋蜕变的孔雀。尽管衣料不乏重工痕迹,她看上去却异常轻盈。

罗家祯向她介绍我:“Lou,这是人口学的孙明磊,我好朋友……”

“我们见过的。”Lou打断他,“你不要扯其他的,抓紧时间,再打几把我要回去了。”

听到罗家祯说“Fall”弃牌时,Lou瞬间大失所望。一圈下来,Lou悻悻地把外面零碎的筹码拾到身边。刚才她已凑成了一副小同花顺,本想趁机猛赚一笔,谁料众人似看破她的牌面,都没有跟注。

庄家又发了几次牌,我不禁观察起Lou来。只要摸的牌不合心意,她便会在第一轮把牌丢弃。但凡她留下的牌,要么和公牌凑成了对子,要么有别的胜算。大家摸清了她的路数,这样打下来,输也输不多,赢也赢不大。打了几轮,她自觉无趣,蓦地摔下手里的牌。

“不玩了。”Lou撇嘴说,“我这个人最单纯,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打牌也要被你们欺负。”话虽如此,她并无不悦,离桌时笑盈盈地四面环视。待她站直,我发现她骨架娇小,或许因为比例协调的缘故,远观时没有察觉这一点。

Lou当然算不得单纯,这是罗家祯后来告诉我们的。她极富交际手段,尽管她常年把“要嫁一个法国富豪”挂在嘴上,依然有许多条件不符的男孩向她示好,前赴后继。我们的同学之中,姜兴华曾为她着迷过一段日子。于是,想方设法约她独处,从Lanvin的成衣送到VCA的珠宝,礼物悉数成为女神的祭品,最终不过是月下散步时挽了手臂。因为虚耗太久而无进展,姜兴华只好转投别的罗曼蒂克支线。Lou倒也大度,两人尚且以好友身份相处,待他反而比暧昧时更热情一些。根据种种迹象,我们推测,Lou的父亲是在法国经商的华侨,现阶段恐怕正逢商战失利,所以把Lou安置在郊外躲避。然而,落难公主仍胜于贫女,她的生存状态松散优越,既未读书,也无需工作,整天周旋于一场场约会之间。为了消磨时间,她频繁盛装出入各种读书会、社团,甚至把全国各地的同乡会参加了个遍。

等我们下一次在上海同乡会碰面时,Lou主动和我打了招呼。已至十一月下旬,Lou披一件大V领的黑衬衫,露出峭立的锁骨,好像浑然不觉寒冷。

“明磊,我今天和朋友去第五区看望那位老嬷嬷了,所以来得晚。你们快要结束了,是吧?”Lou极为自然地迎上来,似一位熟识已久的朋友。

“什么老嬷嬷?”我摸不着头脑。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Lou大笑,眉眼轻微上挑,如同一个神秘而张狂的斯芬克斯,“巴黎圣母院!”

“我刚来时去过一次,可惜那次走得匆忙,没上最著名的钟楼。”我赔笑说。

“你这个人真奇怪,他们说你不爱出门,一天到晚锁在宿舍里看书。”Lou斜睨我一眼。

“不是的。”我连忙解释,“我得自己赚生活费。平时闷在宿舍,是为了给报刊杂志写专栏。如果长期没约稿,就只能接一点翻译的活儿。翻译比较麻烦,吃力不讨好,但总比没有好。要是时间充沛的话,我也想到处玩。”

意识到自己过于较真,我猛地收了口。再往下说,无非让Lou更轻视我。想至此,我的脸不由得发烫,那丛寄宿在精神苞片深处的暗火又一次烧上来。

与其他人不同,以我的家境,留学本属天方夜谭。母亲体弱,四十二岁那年,一场开腹手术削尽了她生命力的余枝,此后她便缓慢穿行于许多张病危通知之间。过去母亲在梅林食品厂包糖,我高中毕业时,母亲想让我顶替她工作。我也应允,但高中班主任反复家访劝阻,父母总算松口让我升学。于是,我在复旦大学念了四年图书馆管理专业,留校未成,被分配到计生委任文职。有一年适逢中法交流,单位派我给一位法国老太太当翻译。临别时,那位率性、痴迷浓油赤酱式菜肴,并能随手采撷各种玩笑的老太太——法国外交部长的夫人,突然建议由她举荐我去巴黎十二大留学。学校提供的奖学金勉强覆盖学费,生活费需自己想办法。为免父母担忧,我只说校方承担所有费用,私下则自己寻觅兼职。

“不要紧的,我也喜欢看书。”Lou或许被我身上的情绪怔住了,语调随之滑落,不再像平日那般明快、激扬。我不知该说什么,静在那里,她就自顾自地讲下去:“他们都不懂,所以我只跟你说。明磊,我这个法语名字,大半是因为喜欢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才取的。Lou是他献诗最多的情人,‘露,我深深的痛楚;露,我破碎的心’。”

人群浮泛而去,夜的触须盘萦于四周。沿一条湿润的小径,我们走向露天公园。这个季节,绿植多处于昏睡状态,稀疏草籽在暗光中轻轻翻腾。中央喷泉没有开,一座女神雕塑倚立在寂静之中——我们猜测那是维纳斯或克劳瑞斯,此刻,她跋涉过藏青色的纱翳,高举手臂以重葺人间荒原。

在Féroce酒馆,我们简单吃了晚餐。两杯苹果白兰地入口,我们都放松许多。Lou滔滔不绝地谈论阿波利奈尔,他早年的流亡与参战,他的图形诗如何受中国水墨画的启发,他和毕加索之间脆弱的友谊。顺着她的兴致,我说自己也曾被《米拉波桥》打动。不是因为“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或者“爱情离去如逝水长流”,实际上甚至和爱情无关;诗中另外存在一种永恒而置若罔闻的目光——米波拉桥下塞纳河在流,不变的方向、速率,对世间万种幻化浑然不觉。他一度承受爱情之苦,但如今他已懂得,真正的痛苦在于与永恒之间的落差,这种领悟使我们自身的意义无处依附。

Lou眯着眼睛,露出一种并不充分却很柔和的笑。她像在思索我的解读,又像早已明白,因而不过是在容忍我的激进。我注意到,她沉默的时刻何其异样,与平时判若两人。嘈杂亮起来,混合调酒、冲水的声音。广播里一曲终了,衔接一个爵士版本的《La java bleue》。良久,Lou才再次开口。

“那么,国内现在流行读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前年,已经不知道了。”我讪笑,鲜少回国是因机票昂贵的缘故。

又说到上一回是为奶奶病故,连夜订票回家。大殓仪式前两日,父亲高血压住院,诸多操持不得不落到我身上。我在待人方面一贯笨拙,外加时差也未倒回来,因而错漏百出,事倍功半。葬礼的最后环节是由我跟去火葬场,从火化的灰烬中挑出遗骨。春节刚过,我身穿学生时代买的旧羽绒服,远远望着熔炉里红得发亮的流焰。由于太过疲倦,一时只是失神,对死亡也无所感觉。然而,当我从火葬场走出来,刚准备点一支烟,忽然瞥见一场大雪正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一种青灰的光障着天空,使之看上去心事重重。雪倒落得自在轻逸,久之更为细密,宛如被吹散的一蓬蓬云絮。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回国的那几天,即便最焦灼之际,或悲戚四啼的葬礼中,我都不曾落过泪,却在那一刻倾囊而下……

“我知道了!”Lou原本瞪着我,这时双眼一转,轻快的笑意又上涌,“大概是在一个瞬间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属于那个环境的?”

“不全是,我说不清。”我思忖说,“更多是因为在鸡飞狗跳、近乎崩溃的境遇之中,竟然还会有那样一场雪。”

“真没想到,原来明磊是个浪漫主义者。”Lou尖笑起来,配一种玩笑性的不怀好意。或许因为已喝不少酒,她整个人变得很剔透。灯光随机喷洒在她脸上,细碎闪烁,她不时眯起眼,仿佛随时可能从魅暗中消失。

“不是这样。我当时那种感受,生活优越的人是很难明白的。”我忽觉难过。

往后的两周,为了赶一篇十万字的小说翻译,我几乎没出门。每天伏于桌前,靠三四杯咖啡抵御困乏。累则断断续续小睡,久之便多少有些日夜颠倒。期间,罗家祯来看望我一次,大呼脏乱,戏称下次要从实验室偷个紫外线消毒仪来。我们点了披萨外卖,房间里满是烤芝士的气味。一边吃,一边讨论圣诞假期计划。他新换了女友,与他同专业的卫苇,届时两人准备自驾去枫丹白露。我说我还有论文要写,多半就在公寓。

不久后的一日,我小憩醒来,只见窗外正下着大雪。下午四点不到,天色已露昏沉疲态。地面积起簌簌白翳,沿路长凳被染湿,沁出比往日更深的木纹。我拧开电视,新闻里也在播报巴黎初雪的景象,城郊地区雪势尤其壮观。我坐在沙发里,懒于动弹,很快咖啡也冷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收到Lou发来的消息。

她说:“明磊,我明白了。”

欧元与美元汇率持平,大约是在二零零四年。当时,父亲把我留学期间攒的一万欧元换成美元,指望等美元再涨时收益。谁料美元从此一蹶不振,欧元反而一路上升。有一些年,父亲总为此事懊恼。一生之中犯过那么多错,晚年混沌起来,把命运承载过的诸多失去之苦都映射在外汇赌局之中。

好在那一年,经济已不再是家中的主要负担。零二年初冬,第四十一届世博会定在上海举办。翌年,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成立,向全国统招工作人员。因精通英法双语,我考入世博局的研究中心,负责《注册报告》的编写和统稿。事业渐趋顺遂,除了深处忙碌的暗劲,大致也算得上体面。又从单位渠道买入低价房,每月薪酬冲抵完贷款,尚有一部分可补贴父母。

多少出乎我意料的是,回国后,我与罗家祯的关系比往日更热络。他和卫苇结婚多年,有两三回传出怀孕的喜讯,均落空告终。有一次,他私下告诉我,这和卫苇在放射实验室工作有关。他打着手势,反像在宽慰我。他说,明磊,这是没有办法的,对吗?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我笑笑称是,读书时我便隐约察觉,罗家祯貌若不务正业,实际上对人生有独到见地,比其他人都看得远。

罗家祯常组织我们聚会,陆续又结识一些朋友。有些也是十二大的学生,过去我总躲在闭塞的屏障后,同乡会活动参加得少,如今反倒和大家往来频繁。早些时候尚且年轻,三五好友到处宴饮寻乐,不知岁月几何。反复多次,逐渐领会酒后的真挚不过是一场基于错觉的表演——不是刻意想表演什么,归根结底,这些致幻剂无法与人生的有限性抗衡。意识到这一点,酒也变得无味。此后,麻将与牌局轮流交替,我们两周一聚。卫苇流产后,鲜少在朋友间露面。偶尔牌局设在他们家里,她才同我们闲聊上几句。她的脾气也改变许多,显得温柔、平静,好像世上不会有任何事再令她震惊。她身上曾有一些激烈而神秘的成分,现在被时间蒸馏去了。

我们上一回喝得烂醉,还是在我的婚礼上。新娘是一位翻译家的女儿,她父亲与我就职于同一栋楼,偶然契机,便把我介绍给了他女儿。妻子的年龄和我相近,性急中杂几分侠义,尽管家境悬殊也愿意下嫁。我们的婚宴设在上海浦东柏悦酒店,妻子娇小,不肯穿高跟鞋,我低头则看见她梳得硕大的发髻,上面随意旋入一把米色花粒,被流光涤得莹亮。我感到恍惚。囫囵敬着酒,到罗家祯一桌已近尾声,其他宾客纷纷离了场。

罗家祯自己带来几瓶干红,此时都喝得见底。他试着站起来,一个趔趄,卫苇连忙伸手扶他。我见状把酒杯暂置桌上,搭手引他入座,但他又一次站起来。

“明磊,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罗家祯勉强瞪大眼睛,反复念叨这一句。

“那么你下次打麻将让让我,我也好高兴一下。”我照例开玩笑说。

“不是的,明磊。你还记得刚回国的时候吗,你跟我说,上海变得认不出了,你们老南市被黄浦区吞并,周围拆得一塌糊涂;以前同学都聊不来了,对着父母也不知道说什么。你说你在巴黎也是,没有归属感,就像个客人。出去走了一圈,发现哪里都没有你的位置。”罗家祯望着我,那股罕见的认真使同桌的其余人沉默下来。他继续说,“现在好了,你有自己的家庭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一时语塞,只让卫苇阻止他再喝酒。倒是妻子很感动,柔顺地挽着我的手臂,一边忙不迭向罗家祯夫妇道谢。

那天罗家祯说了许多话,赖在桌边不愿回去。我们都说他醉了,他矢口否认。婚礼结束以后,我和几个朋友送他们夫妇上出租车,他几乎是被塞进车门的。临别时,他神志不清地和我挥手道别。他说,明磊,如果现在是一九九四年就好了。

一个多月后,我们在麻将桌边重逢。朋友们不由得哄闹,明磊,又没出国蜜月,怎么人都不见了?我解释说,最近单位事情多,国际展览局要求我们在十月一日前把注册报告送到巴黎,时间紧迫。罗家祯抽着万宝路,专注地叠着手里的麻将牌。这些年他胖了不少,对异性似乎也失去了心思,但依旧注重细节,举止潇洒。我对罗家祯说,现在听到“巴黎”这个地名,好像已经很远了。自从你上次提过后,我一直在反思那些城市和我的关系。罗家祯摆摆手,面露狡黠的笑意,说他记不清了,反问我他在婚礼上到底说过些什么。我们想起他酒后失态的场面,都大笑起来。

我们顺势谈起一些昔日旧交。丁浩对家里的实业不感兴趣,自顾自投资起互联网公司来。有段时间,他每天在msn上呼唤我们去广州度假,发一些数码相机精心拍摄的茶点,有一天突然替换为他双胞胎儿子的照片。原来住罗家祯隔壁的小马,回国后在北方一所高校教书,月薪不过两千,每年靠翻译法国电影节的字幕来增添盈余,不时还得问家里要钱。我们又说到Lou,大家都与她了无联系。有人推测说,她结婚迄今快六年了,照法律已经是个法国人了。

我们久未言语,手中麻将噼啪作响。窗微微推开一道,幽暗的光在大路上空漫开,仿佛此前落日吐出的一丝橙红被路灯汲去,经稀释、摇匀,反刍于无边的黑夜。在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底部,青草费力地衍开躯体,野露淌落,草尖闪着光。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除夕,因未能回国,便去一户朋友家守岁。他们租在协和广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房子的天花板很高,窗外渗进的光使房间具有一种末日氛围。那时我正忧虑回国后的工作问题,有一瞬间,只希望能摸到世界的某个按钮,按下以便中断一切。

不知打了多久,输赢未决。罗家祯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们到哪里都是客人,我知道的。这个我早就想通了,兄弟。

读博那几年,Féroce酒馆成了我们惯常的据点。

无雨的日子,我们占据露天花园南面的一排桌子,红白相间的大伞罩在顶部,日光须稍倾斜,才能将咖啡杯的影子拓上桌面。Lou是唯一在白天就开始喝酒的人,她用左手捏住杯梗,五官作出一种向上飞升的形态,向周围每个人敬酒说“A votre santé!”(为您的健康干杯)由于Lou多番要求,我闲时也会去Féroce小坐。我总挑最靠边的椅子,看Lou在朋友之间来回,像一只被烧得红光艳绝的蝴蝶。她的兴致似存在某种刻度,而酒精恰是使之增溢的方式之一。有一次,她一口喝干一杯红葡萄酒,非要我教她讲上海话。霎时朋友们都望向我,我不免紧张,吞吞吐吐地教了一句“侬今作哑饭切故?”(你今天晚饭吃过吗)Lou拍手大笑,用干硬的语调模仿了一遍。我纠正她,“作”字念得轻一些,把它视作跨台阶时往上收的那第二个步子。Lou重新练了几次,突生感慨说,她其实听得懂一些上海话,小时候还去过上海的城隍庙。

倘若凑齐更宽裕的休闲时光,我们就去巴黎市区游玩。校址尽管偏僻,坐地铁8号线去小巴黎却也方便。在巴士底狱歌剧院,我们赶上风靡一时的歌剧《波西米亚人》。一些夜间漫步途中,朋友们涌入塞纳河畔的探戈舞群,我则站在寂静的地带,看一切动荡掩映成水中影——我就是在那时学会抽烟的。我们曾花了两个整天沿塞纳河而行,越过葱挺的白杨树,远眺两岸倾斜的铁皮屋顶。河水呈一条灰绿色的曲线,有人说,塞纳河的形状就像一弯因惊奇而挑起的眉毛。在15区的码头上,我们踢散鹅卵石,钻到水边钓鱼。Lou等得不耐烦,捡起碎石往远处丢,温驯的水面迅速将石块咽入河底。我们纷纷阻挠Lou,说这么一来,鱼被吓得更不肯出来了。见我们一无所获,Lou反而更高兴了,在河边哼起Patrick Bruel的小调。

借查论文资料之名,我私下约Lou去过一次国家图书馆。那天,Lou有些心不在焉,一路抵达左岸,她几乎没说几句话。图书馆由四幢巨型玻璃塔楼组成,两两叉叠,设计者或想以此模仿一本竖立的书。我们沿路往前,绕过一片下陷的人造丛林。进馆以后,Lou因嫌烦闷,把我留在借阅区自行闲逛。当我们下午在露天平台重逢时,Lou正拿着一个装咖啡的黑色纸杯,眉头紧皱。

“我要回去了,这地方叫人忍无可忍。”Lou似乎已喝了好几杯咖啡,手腕不觉痉挛。

“吃完晚饭,我送你回去,好吗?”我犹豫地问。

“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Lou抬起脸,她黑眼圈较平时更重,几条干裂的细纹延伸到眼尾,化妆也没遮住,像失去光泽的月球表面,看起来格外憔悴。我来不及说什么,她作势要离去。没走几步,突然又向我回身。

“我今天心情不好。这个地方造得太难看了,难看、而且惺惺作态,后现代主义像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叫。这里的人也是,那么多,那么丑,哪里的人都一样……总之,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介意。”讲到后来,Lou满脸厌恶被一种疲惫所替代。

那以后,Lou一连多日没去Féroce酒馆,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从来弄不明白Lou的心意,担忧自己哪里惹她不快,不敢贸然与她联系。寻机会问罗家祯,他也不知情,只是感叹,一向吵吵闹闹,忽然竟不知去向。

六月的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créteil soleil购物中心散步,蓦地看见Lou独自在Lancôme专柜试一支口红。她将脸从镜子一侧移出来,朝我们轻快地招手。她的面色略显苍白,干燥、又单薄,像一张即将失形于荒漠中的假面。可她浑身流溢出奕奕神采,如纸灯新换过烛芯,一种内焕的明艳紧攥着我们的注意力。她让我们从一排口红中选出顺眼的色号,我们面面相觑,说根本看不出差别。她皱眉笑骂了我们几句,自己挑了一支紫红色的,当着我们的面涂完下半嘴唇。

“你最近在哪儿,发消息也不回,你不来我们怪冷清的。”其中一个朋友说。

“谁要跟你们这些狐朋狗友瞎混,我忙着呢。”Lou在镜子里打量我们一圈,嗤一声笑出来,又随手抓起另一支口红。

“什么瞎混。”朋友故作愤愤不平,又谄媚地调侃,“最爱玩的就是你,鬼主意一套一套的,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再乱说!”Lou伸手去掐那人的腰。她的指甲新涂了大红色,六月正暗暑葱茏,将甲片衬得像烫伤的小创口。这时,Lou瞥见我,眼露笑意说,“你们这些人都没个正经,我和明磊才是一路的。”

朋友们嘘声一片,Lou趁势说:“要不你们把明磊给我留下吧。”

我们本无要紧去处,不过是信步丈量巴黎的初夏,便留我陪Lou消遣。我们又逛几家美妆店,Lou把新出的产品都试了一遍。我坐在一边,等她与店员攀谈使用感受。那些专柜的女孩都称赞她,有一个亲昵地叫她“中国娃娃”,她似乎也沉湎于这种亲近之中。等我们走出商场,黄昏的前兆已翻涌上来。凉风长驱而来,像一阵尖细的口哨轻轻削过菩提树叶,树影凌乱,因天色黯淡的缘故,影子的边缘非常模糊。远处的天空中,似浮着大量打翻的棕榈油。初时一波浓稠的光泽向外铺延,转而大幅度焚炙起来。

“实话跟你说吧,明磊,我前段时间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蜕了一层皮。”Lou嘻嘻一笑,好像在讲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什么毛病,你怎么不跟大家说一声?”我有些吃惊。

“哎,感冒转成肺炎了,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Lou说得轻描淡写,眯起双眼望着夕晖来处,脸上沥一层暗金,“我跟你去国家图书馆时,刚开始咳嗽,大概人也有些恍惚了。”

“你早点说,我们就不去了。”我歉疚难耐。

“哪有那么严重,就是……”Lou垂下眼睑,重新抬起时像下过某种决心似的,“其实我原有一个法国男朋友,相处了好几年,前阵子突然提出分手。他没告诉我原因,我也没问,一怒之下就从他家里搬出来了。恰好又逢生病,一下子有点应付不来,好在现在没什么事了。明磊,今天能碰上你真好。”

Lou平时随我们嬉闹无度,但对自己的事情一贯绝口不提。不期向我坦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来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二来Lou私下保持着一段那么亲密的关系,朋友之间无一人知晓,想来低落而觉不可思议。Lou见我失语,解围似的笑起来,轻拉我的袖子说:“你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吗?就是刚租不久,东西还没收拾好。”

我们匆匆吃完晚餐,Lou引我往商区北面的一条小巷而去。沿路兜转几回,步行约二十分钟,终于走进一所破落的街区。

得知Lou住在附近,我大为惊讶。周围的房子造得崎岖不平,像一头远古猛兽张大的口。沿街商铺开了遍地,有些已经打烊,几块破损的幕布垂下来。二楼外墙上多糊着海报,被一场场雨洗得褪色。孩童倒吊在树干上,扮作秋千。夜色深处,有人高声呼喊某个名字。这里虽不算贫民窟,但也是典型的3A聚集区(Asian、African、Arabian),治安混乱。我屏住呼吸,跟着Lou往里走,她住在一栋房子的二层。

Lou打开门,一间二十平米的单间暴露在眼前。几个打包箱堆在一边,靠内壁一侧,衣架上挂满各色奢华的服饰,不亚于剧院的后台。她先我一步走进去,带上了卫生间的门,说下水管道有问题,这几天都是异味。我一心想着关于Lou身世的传言,对比当下这寒碜的遭际,不免心酸。Lou倒不以为意,迅速铺平沙发,又拿出一对tiffany的红酒杯。

“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还方便吗?”我吞吞吐吐地问。

“怎么不方便呀。这间房子价格便宜,朝向好,一天最长有六小时能晒到太阳。别看楼下摊位乱糟糟的,日常需要的东西都有。”Lou说着,往杯子倒了气泡酒,空心小颗粒从桃粉色的液体中缓缓升起。

我们大口喝着酒,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清凉滑过喉咙。Lou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却也不道破,只笑着往我杯中添量,不久又换成一种白葡萄酒。

“你想什么?”我正走神,Lou忽然问我。

“没有特别的,为一篇小论文发愁吧。”我掩饰道,尽管这句话也有一部分属实。

“我知道你想什么。”Lou咧嘴一笑,下午涂的口红已被她吃了大半,“你肯定觉得我虚伪,故意骗你们,凭那种傲慢的姿态得了许多好处……可我总要生活,谁不想当个体面人,除了姿态我还能靠什么。明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体谅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只不过觉得你可能理解我。我一个人在巴黎,连说点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人对‘真实’多少都有需求的。”

“我理解。”我说,几乎嗫嚅。

“哎呀,你别愁眉苦脸的,又没发生坏事。”Lou向我晃了晃酒杯,做鬼脸想逗我笑,“你这样我都不敢说了,我比你们以为的要差得远呢。其实我都没读过什么书,中学就到巴黎来了。”

夜色愈发茂密,那盏立式台灯是房里唯一的抗衡者,反衬之下,光线更聚焦地往我们身上落。由于沙发太过狭窄,Lou坐到与沙发呈直角摆放的单人床上。我向她望去,看见床头柜里杂乱堆放着首饰、香水瓶、棉签、笔、本子,还有几罐烧到一半的Diptyque蜡烛。混杂的香味如音调流过来,总体清淡,像经夏日湿漉漉的雨漂洗过一番。

我至此才知道,Lou与我都生长在东南沿海一代,童年环境多有一些近似——春秋两季短暂到不可触,过于丰盈的雨水填往日常空隙中。父母忙于生计,儿童最初几年都随祖辈度过。Lou的家乡是浙江的一个小县城,距离上海200多公里。她父亲年轻时当过田径运动员,左腿骨裂后没恢复好,县城的医疗资源也有限,落下瘸腿的病根,从此只在当地各户厂家之间做临时工。母亲长相出众,美貌为她的梦提供了过量辎重,以至于她一生都过得浑浑噩噩。儿时,母亲带她到上海董家渡买布料,走到十六铺外滩,竟有照相馆愿免费为母亲拍照。母亲为此引以为豪了好些年,又像笑纳照片似的,招迎来一段又一段的情感追逐。父亲发怒、打骂、日日酗酒以隐忍无从改变的一切;母亲一次次崩溃哭泣,接着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反而变本加厉。在Lou念初二那一年,母亲带她跟一个男人偷渡到巴黎来……

“她很快就病死了。我知道她的,像她那种过法,本来也很难撑得久,早点结束该算幸运的。”Lou仰头,轻轻拉伸着肩颈相连的肌肉,一种微乎其微的酸疼感在体态里扩散。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跟你母亲偷渡呢?”我问。

“我为什么跟她偷渡?”Lou重复了一遍,面露困惑,好像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已经过去很久了,哪还能记得那么多呀。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来这里。巴黎是个大世界,只要你全心投入,它就会待你殷勤。我相信这个。”“不要太累就好了。”我说。

“明磊,你千万别替我难过。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过去多少年啦。我以前是有点想不通,但现在完全不在意了,真的。”Lou快活地跳下床,光脚踩着地板,一面草草收拾茶几,洗过双手。片刻,她重新躺下,把床头一本棕色皮面笔记本递给我,说:“这里面有一些我翻译的法语诗,你能给我读几段吗?我有点累了,大概很快会睡着。今天太晚了,你不介意的话,就在沙发上睡吧。”

我翻开本子,Lou对阿波利奈尔的偏爱尽在其中。我随手选了一首叫《离别》的短诗,译文一共没几行,页面上却是字迹与划痕斑驳相生,Lou似乎改过许多次:

《离别》

我摘下这枝欧石楠

秋日已逝你还记得吗

我们在世上再难相见

时间之味石楠的枝

请一并记得我在此等你

不知不觉,Lou轻声打起酣来。绵长的呼吸声在房间里明灭,像有人慢慢往一只彩球里充气。我仍在为当日涌来的大量信息不平,以致久无睡意,便一页接一页往后翻。蓦地,笔记本最后的夹页里掉出一张信纸,折叠成方块。我小心翼翼地将其铺展,漫长岁月噬尽了纸张中的水分,纸质脆得像经油炸过,边缘亦泛出层叠的黄。

信上的笔迹堪称娟秀,一路精细、流畅,似乎是草拟了几稿后誊写的。读了几行,我推测是Lou中学时代的好友写的,以送她远行。而我的目光不时回到信纸最上方——像巨轮的风帆悬挂之处,那里写着Lou的中文名字:林初静。

林初静:

你好!

我写了很多个开头,都不满意,叫人十分怀念以前“下笔如有神”的时候。也许因为你要走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通信(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我太想认真地写了。然而,当一个人特别想展露真诚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不存在纯粹的真诚,它只是一种交往的手段,这也让我很失望。

你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确定具体什么时候走了吗?你刚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还以为是假的。你那么聪明,又爱开玩笑,我经常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但好长一段时间里,你好像都很害怕。你问我,到底应不应该跟你妈一起去巴黎。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最好还是自己作出选择。以后很多年里,你会无数次面临抉择的时刻,你不能在这一步就搁浅住。现在,我想你已经想清楚了这个问题,我很替你高兴。

在我看来,虽然出国后很多事情说不准,但至少能让你离开原来的家,给你的命运增加一种偶然性。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偶然性”的问题,它非常微妙,她是我们毫无退路时最后的赌注。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偶然性,从前有个王后想生一个皮肤白如雪、嘴唇红似血、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的公主,她如愿以偿,但是她难产而死,孩子托付给了女巫继母;当然也有很多是好的,大部分童话都是的,我就不列举了……总而言之,偶然性有好有坏,但我希望你得到的那些是好的,我真的非常希望如此。只要我一想起来,就会为你祈求。

你们准备怎样走呢?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好像很危险,但只要熬到那里就好了,大多数人都能顺利到达。我没法为你送行,这是日后想起多少会遗憾的事情。等你到巴黎以后,如果有了确定的住处,请务必写信告诉我。将来我有机会能去巴黎,也一定会去看你的,到时候请你带我去埃菲尔铁塔下面拍照。

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孟书婷

我合上笔记本,起身将台灯里摇摇欲坠的光线拧熄。夜彻底遮盖下来,纯净的夜,消弭了事物之间的分寸,就像时间被烧毁后撺落的粉尘。昏暗中,我轻轻眨眼,直到适应新的视线环境,又觉得了无意义。

我辗转不止,一直处于最浅的睡眠状态之中。

半夜,听见一阵微弱的吸涕声,便迷迷糊糊醒来。我抬眼往里看,Lou弓起背,面朝墙壁,身体如流电似的微微颤动——她在抽泣。

那年仲夏,我接到Lou的电话,据我们上一次见面已有十多年。她的声音被电磁波兑换出来,我一时恍然,仿佛这些年我们从未真正失联。她亦在某个地方随我生长,草蛇灰线,有一天猛地跃出沙尘。电话里,她声称自己正在上海,如果方便,希望与我见一面。我一口应承,说等问过在上海的故交后,请她和大家一并叙旧。她连称不用,只是有私事拜托我,并请我替她保密。我们匆匆商议时间后,她挂断电话。

这是二零一零年,一个幸甚至哉的年份。五月初,世博会正式向公众开放,园区里客流日日如骇浪滔天。我被调到主题演绎部,主要统筹上海世博会展览的评奖,此外亦有诸多琐事缠身。办公室在城市最佳实践区里,浦西离家近,有时下班可顺路接女儿。

那一年,女儿五岁。她出生时面带一块胎记,半张脸大小,暗红鱼形,据说长大会稠成青色。我和妻子每月都带她去医院,激光治疗,逐渐淡化。女儿很少谈及胎记,只有一次姐姐来访,女儿对姑妈解释,她脸上是不小心沾上的番茄酱。妻暗自哭泣不止,自此以后,我们把女儿送去学滑冰、游泳、攀岩,迫使她注视户外辽阔开朗的世界。我常靠在滑冰场的围栏边,远远望着女儿。她奋力踩住滑冰鞋,前倾以控制微小的身体。起初摔倒在所难免,慢慢便可以大步跨出去,在冰场里绕行一圈又一圈。有时她玩累了,滑到我站立之处休息,无意间向我展示她眼下所遭受最大的困境——汗水细渗,胎记那一侧的脸比平日更红。那一瞬间,我难以置信,这块红斑竟是我和妻子焦虑、痛苦的来源。除此以外,女儿所拥有的一切都何其富余。我想起自己的儿童时代,一无所有,荒原一片。那些年,我成天去弄堂深处的井边探水。听老人说,凡有大事发生前,井水必有异兆。然而,清晨、黄昏、哪怕是夜来香统据的时刻,井水永远同一副模样。某一日,井忽然被填封了。

翌日傍晚,我和Lou约在一家本帮菜餐馆。走进大堂,嘈杂人声织成一障薄雾。地板以蓝白小格马赛克瓷砖铺就,明黄灯光一落,颇有几分怀旧意味。为寻一个私密的环境,我提前预订了包厢。推开门,Lou已坐在里面。和过去相比,她长相的变化并不算大,乍见依旧美艳。那条豆绿色的连衣裙看起来飘逸、柔软,沿袭了她往日的风格,但令我诧异的是,穿在她身上竟显得那么不合身。见到我,她的面部下意识笑起来,饱满而持久,反倒有些不真实。

我对餐馆还算熟悉,照经验点下五六道菜。想让Lou试试店里独酿的黄酒,她却说已经戒酒。我开玩笑,连你都不喝了,我们当年的狄奥尼索斯俱乐部算是彻底散了。Lou含笑不回话,貌若拘谨、得体,过去那副伶牙俐齿失了行迹。等菜逐渐送上来,我们的交谈才稍微流畅一些。Lou说起我离开法国之日,她本想送我,但犹豫之际错过了。我说没关系,听他们说,你赶到机场后航班已经起飞了。Lou有些惊讶,自问似的说,我去机场了吗?我忘了。不管怎么样,明磊,我早就原谅你了,我那时还是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讲到后来,Lou这一趟回国的缘由逐渐明白。早些年,她和法国人离婚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逃脱成功”。她把法式浪漫指作一种虚荣,对实际生活不仅毫无裨益,反而误事。两人正式分居后,孩子随Lou一起生活——我打断她,你以前不是讨厌小孩,很排斥生育吗?Lou移开视线,原本交叉握紧的十指忽然松开,双手抽回桌子底下。Lou摇头说,也不是讨厌,怎么说呢,我现在知道了,人说过的话都是不算数的。我点头,暗想许多事确实如此,世上的流动性实在难以捉摸。Lou又朝我望一眼,紧咬着嘴唇,像在杜绝某种发颤,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她缓慢地告诉我,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眼下先要挺过这一关。

包厢里闷得很,久坐竟有些窒息。我起身把窗打开一牖,时值夏日,即使入夜马路也满盛清亮的光。我感到正身在一场梦中,所见之物随时会形变。我在时空一隅站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待我重回座位,Lou已平静不少。我这才明白此番重逢时Lou身上的那些异常——她被命运剥落的锈片堵塞了,变得迟钝、游移,她竟在忍受一切。Lou抬头问我,怎么样,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我保证,一问他爸要来就还你。我转头避开她,问,大概借多少?她似乎有些拿不准,三十万?二十万也行,其实我对人民币没什么概念,二十万也就是三万欧左右……房间里寂静一片,空间正对我们进行某种凝视。我搪塞说,这不是小数目,要和家里商量才能决定。Lou说,好,我等着你。

我们又聊起一些别的,但都已心不在焉。没等服务员把赠送的果盘端上来,就打算离开。临别前,Lou取下一张没用过的纸巾,折成鸟的形状,摆在餐盘前。这是她固有的习惯,一种来自顾客的独特感谢方式。我不禁被这调皮逗笑,对她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谁料她闻言一惊,缓过来后,不无伤感地说,哪有,我明明老了很多。

巴黎的春天似一种障眼法,日历撕到四月,一路晴空寥寥无几。有位法国女同学曾夸张地表态,愿意用两年内收到的所有鲜花去交换一场真正的春天。不过现实中,她仍旧每周重置花瓶,雨、雪、雨夹雪也毫不客气地侵略着巴黎的春天。有一阵子,Lou也喜欢以此开玩笑,逢人就说“Il fait beau,c’est le printemps.”(天气晴好,春天来了),这是她从蓬皮杜中心语音室里听来的,或以为应景,便成了口头禅。

自从知晓Lou的身世,我和她相处常觉不安。也许我天性怀藏一种直兀,一旦心里悬起秘密,就无法对虚假的表面无动于衷。朋友们聚会时,我总是忍不住偷觑她——依然明亮、欢快、轻而易举地占据主角的地位,可这种落差更令我心酸。一些小事上,我情不自禁地袒护Lou,以致不少朋友私下来问我,是否在追求Lou。

有一次从Maison des Langues教学楼出来,卫苇特意拦住我问:“明磊,你这人不会逢场作戏,该不是认真的吧?”

我被她煞有其事的一瞥弄得紧张,本就不善社交,顿时更加手足无措,谈吐也支支吾吾起来:“你听说什么了?”

“你太单纯了,凡事当心一点为好。”卫苇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她原本还想说更多,不抵她同学在远处招呼,只拍拍我肩膀就走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卫苇与Lou的微妙过节,对女性之间多枝节的关系亦无从领会。卫苇的警告听来有几分别扭,但于我而言,并不值得深究。直到春日为阴霾耗尽,又一年六月衔接而来,罗家祯组织一众朋友去卢瓦尔河谷的别墅消暑,我才察觉卫苇与Lou已闹到互不交流的地步。

白天,我们坐船去地底河探险,蝙蝠像小型战舰在头顶巡查。上岸后沿河徐行一段,女孩们信手摘一些卡罗莱纳茉莉、杜鹃,一到镇上就钻进酒馆。罗家祯对享乐极具天赋,和他在一起,我总被迫抛开平日里苛刻的自我要求,倒也自在。夜晚亦是无尽宴饮,这两年临近毕业,朋友们各有所忙,不再如饥似渴地扑在牌局上。偶然凑齐打一次德扑,反而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怀旧感慨。那天我们躺在别墅底层的地毯上,罗家祯兴致勃勃地摸出一副扑克,但大家都已精疲力竭,说喝酒闲聊便已足够。卫苇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气派,从冰箱里拿来龙舌兰和绿茴香酒。其他几个女孩起身,帮卫苇筹备。几乎是一气呵成地,洗杯子、制冰、开瓶。白日里从农贸市场买的橙子挂在一侧,忽然有个女孩喊着,说要为大家调Tequila Sunrise,此地虽无石榴糖浆,勉强以黑糖代替也无妨。Lou缓缓坐起来,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从早晨起即是如此,朋友们不自觉分为两队。一队由卫苇领着几位女性好友,另一队则是簇拥着Lou的男孩们。

卫苇暗自与Lou较着劲,她与女朋友们似乎共享着某种关于Lou的偏见,这使她们凝成一个更为紧实、锋利的团体。我途经厨房,听见一个音色清脆的女孩小声说“那个老公主又在作什么妖”。语调并不像疑问句,旨在揭发一段令人厌恶的事实。那些年,女孩们总显得神秘莫测,或许因为她们凭态度而非语言传递信息。我不愿听她们多说,却也立刻意识到是在讲Lou。从卫生间折返时,厨房里响起卫苇带哭腔的抱怨,断断续续,像一根接触不良的电线供着一串明灭不定的灯泡。回到大厅,Lou兀自和朋友们谈笑风生,一会儿拉着这位耳语,一会儿又嫌那位注意力太涣散。大笑从她喉管中升起,如阵浪,似焰火,高饱和度的正红色唇膏封在她口上,叶脉分明的唇纹让她看上去无异于一个女巫。在我离开巴黎多年后的一日,蓦地想起Lou的笑声,忽然发现她是我认识唯一一个那样笑的人。她的笑法里藏着一副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听来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滋味。张口大笑的时候,她仿佛把自我的一切成分都抛弃了,而用剩余的肉体填充、扩张那个原本并无多少幽默感的瞬间——就像对着虚空的一阵呐喊。

朋友们喝得昏昏沉沉,渐次回房休息,等待漫长的睡眠将我们引向一个新的好日子。我没有喝多,只因心中一派空落落,无意以酒水浇灌。也难以入眠,长久地躺在床上,听那架古老挂钟里秒针的节奏。半夜,隔壁房间隐约传来说话声,狷急、忽轻忽响,似在吵架。那是罗家祯与卫苇的住处,我正犹豫是否要去察看,吵闹突然转为一阵器物摔打之声。

我被墙壁震得挺起身,慌忙去开门,恰看见卫苇匆匆往楼下跑。没有第二个人从隔壁房里出来,动静喑哑下来,如烛火为强风所湮。说来奇怪,因这一股动乱,我满怀失落反而稍加释然。于是,我回房间拿取烟与火,向那扇吞噬卫苇身影的大门走去。

我久未在凌晨外出,乍感之下,不免为四处残存的寒意惊讶。月亮已从中天倾斜,暗扣似的别在暗褐色的幕布上。郊野虽无楼障与光藓,但这日天空晦昧,星辰都借宿在低处的云烟背后。在一片崎岖的树影下,卫苇瑟瑟站立。丝质的吊带睡裙很鲜亮,把她身体精巧的弧线勒得分明,也许是她为此行特意准备的。只是当着眼下氛围,女性肉体罩在一种惨淡的白光里,也无魅力可言。卫苇早就望见了我,但一直到我小跑至她面前,才凝神向我投一眼。她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已被我察觉,末了凄然一笑。

“对不起,被你看到这种丑态。”卫苇说。

“抽烟吗?”我按下打火机,眼见幽暗的火钻进烟草之中,抬手时一粒红星在半空中滑动。待她吐了几口烟圈,我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便模糊地开口,“我和家祯认识这么多年,他表面上贪玩,其实心里最拎得清不过,不会真有什么事情的。”

“你不明白,这根本不公平。”卫苇说着红了眼眶,眼泪顺着她微微凹陷的面颊滚落,像黑夜里某种草露。“我跟他闹过好几次了,他完全不当回事,反而怪我小心眼。你猜他怎么说,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避是避不过来的,既然都是朋友就得好好相处。我也知道不会出事,我就是气不过,她这种人最可恨,自己什么都有,就想着侵占别人的东西,从刺激里图点乐趣。你说傻不傻,男人们都看不穿这些小伎俩。”

“她没什么恶意的。”我轻声说。

“你别向着她了,她当然有!”卫苇急躁地说,“只不过你也是男人,她的恶意对你没有伤害。你也感受不到,她在蔑视我。”

“不是我向着她,其实她也是一个可怜人,你和她比强多了……”我解释道。

卫苇冷笑起来——事后回想,当时触动我的并非她的挑衅,或她对我的不信任,不是一类东西。她明显地失望下去,露出一副自我弃绝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我忍不住透露了Lou的身世。一开始只谨慎地提述几句,为了阐释清楚,不由得越讲越多,最后乃至全盘托出。那时我一心所想的,只是消除她们之间的误会。我让卫苇不要担心,Lou不可能对罗家祯有什么爱慕;同时也指望,卫苇能因Lou的遭际而谦让她一些。

卫苇边听边瞪大眼睛,好像一个新近死亡的人被巫术猛地唤醒。由于别墅地势临水,纤冷的风自丛林外钻来。卫苇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手臂被冻得起鸡皮,而她浑然不觉。她像在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可接着却哈哈大笑,不一会儿面色又凝重了。她的情绪飞速变化,我一边说话,一边生出一种恐惧,剧烈的心跳直提至喉咙口——但在那时候,已经无法停下了。

事情不知不觉就发生了:旅行结束后,Lou又一次从朋友群里失踪。不过这一回,她的行踪倒无人问津。有一次在学校里遇见丁浩,我试探问他,Lou最近去哪里了。丁浩爽朗地笑了,她的老底被揭穿啦,还怎么混下去。他又说,明磊你真老实,所有人都知道了,就你消息不灵通。

我的额角渗出汗水,细密而痛苦的液体,发烫时好似针扎。整个七月,接踵而至的八月,这种难耐的症状不期便爆发。好几次在课堂交流的中途,我猝然失语,脸被浸得湿漉漉一块。论文也毫无进展,连导师都写邮件,敦促我去医院做检查。然而,就我的体感而言,好像只是那年夏天特别热,以致我有些神志不清。到秋天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谈论Lou,我渐渐也就把她忘了。

那年的一战停战日逢礼拜四,校历照旧放假一日。前一天晚上,罗家祯拉我到第二区蒙马特大道的餐吧欢庆,说是要聚众献上一份“中国友爱”。气候转凉,卫苇穿着尚未装上狐狸毛领的皮衣,格外光彩照人,进门时甚至有法国人吹起口哨。一坐下来,朋友们紧锣密鼓地点上栗子泥、蓝莓果酱、欧石楠公鸡、尼斯焖菜,一盘算仍不够尽兴,罗家祯又按人头点了烤羊排。酒自然不可少,也挑了平时很少喝的昂贵品类。几杯下去,体内的诚挚似蚌壳打开,朋友纷纷吐起苦水,也有的说起将来毕业以后的打算。罗家祯说,刚念医学院时,成天以治病救人为理想,把医生当成多神圣的职业;现在早就脱敏了,死生无常。

我无甚酒兴,稍喝一杯,混在嬉笑的人群中不语。我们的位置靠着窗户,可望见街对面的蜡像商店,再往前五米是人流窜涌的餐吧正门。我隔窗闲望一阵,越到夜晚,路上行人反而越多。对面橱窗里摆着一具女仆蜡像,黑发蓬松,头戴扇形软帽,面孔黄里透红,好像是一个黄种人——她正和我一同望着街道。两个法国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从她面前走过,那女人脚蹬十多公分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却毫不费力。女人笑个不停,直起腰后,随意往男人们的身上靠。三人一拐弯,推开餐吧的门,把门上的紫罗兰风铃弄得叮当作响。

我早就怀疑此人是旧日相识,待那女人卸下衣帽入座,我惊诧地发现那竟是Lou。顺着我莽直的视线,其余朋友也看见了她。才小半年不见,Lou完全变了副模样。大概与她那天的穿着有关:一身黑色紧身连衣裙,胸部与腿都露出大半,叫人看得生冷。我们两桌离得很近,朋友们多少为这意外重逢而错愕,瞬间一片沉默,连呼吸声都收得干干净净。

倒是卫苇先反应过来,她猛然站起来,抄起大半杯红葡萄酒,快步过去。我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卫苇已一扬小臂,难得点了的好酒,全部泼在Lou脸上。Lou尖叫一声,她裸露的脖颈被染成绛紫色,两侧碎发滴着水。她的同伴们也被唬得愣住了,大概以为不便参与女孩间的纷争,只低头擦飞溅在自己身上的液体。Lou用手捋掉睫毛上的酒水,睁开眼睛,盯着卫苇望几秒。Lou的一个同伴回过神来,小声劝说她快点离开,见她木讷地坐着,就自顾自地架起她往外拖。Lou也没有反抗,只是双眼始终牢牢固定在卫苇脸上,像一支目标分外清晰的利箭。临出门时,她露出一种极为甜美的笑——那便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影像。

我弄明白卫苇与Lou那场恶战的由来,已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亏得罗家祯一时高兴说漏嘴,真相到底现了面目。原来,Lou消失的那段日子,唯独与罗家祯还有联系,两人甚至睡过一次——确切地说,属于嫖,事后罗家祯付了300法郎给她。Lou故意叫卫苇知晓此事,光是这挑衅的劲势,足以让卫苇暴跳如雷。至于暗地里,卫苇与罗家祯又闹过什么矛盾,因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好,当时我们谁也都没看出来。

借款一事,前后拖了一个月有余。有一日凌晨,Lou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我睡眠欠佳,每要得一分休憩,就好像从天花上接一滴落下的水,艰难、焦虑重重。因此,夜晚往往将手机调至静音,好保全无人打扰的寂静。读到Lou的未接来电,已是次日早晨,因匆忙赶去单位,便也徒留手机里亮着红点的记录。

待这事再度浮上议程,我想到罗家祯。他毕竟对Lou了解更多,踌躇一番,还是同他联络了。罗家祯接起电话,大口喘气,一边咄咄埋怨说,明磊,我刚从手术台下来,二十个小时没睡了,一般人电话我不接的。我一意记挂Lou的事情,烦闷不堪,也无力与罗家祯戏言。于是,径直把与Lou见面的过程讲给他听。他半晌不说话,不久又长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事情有点古怪,你看到过她儿子的照片吗?说不定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情急,她为什么阻止你告诉我们?她为什么不向我们来借呢?我一时发愣,张口结舌。罗家祯听我久久无言,又补充说,明磊,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喜欢讲别人坏话,但是……这女人就是一个婊子啊,你怎么还去管她的闲事。

大约两星期以后,我在园区的办公楼下遇见Lou。她新烫了头发,用镶贝母的发夹盘起,松松垮垮,几缕碎发衬在夸张的棋盘格耳环后面。她化妆似乎有点用力过猛,经太阳一晒,白皙的粉愈发具有颗粒感,沿皮肤粗粝之处干裂开来。那天有些小风,把她一身红裙吹得飘飘然,裙摆在她小腿上乱挠,好像烈火啃噬她的肢体。说来羞愧,我见到她着实吃了一惊,尽管如此,我迅速修整了心态,若无其事地同她问好。

“哎,你想来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去门口接你,省得你买票排队。”我说。

“不用麻烦,我碰巧来逛世博会,想着看看你。”Lou话音轻柔,好像和她过去全然不同,但说到底,我对她昔日的形象也记得不真切了。她问我,“最近还好吗?”

“除了单位忙,其他都好。”我转念一想,或许她是侧面问我借款的进度,于心不安,就闪烁其词地解释,“上次的事情,我和爱人谈过了。我们自己每月要还上万房贷,老丈人重度痴呆,住在护理院里,开销像火烧一样。你看这样行吗,我们凑个两万给你,多少可以支撑一阵,你也不必还的……实在抱歉了。”

“没事的,他上周已经去世了。”Lou的面目镇定、自然,甚至看不出克制的痕迹。

“太可惜了,节哀。”我说。

“没事的。”她点点头。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要回去的。”

她兀然伸手,与我一握,一枚带锈迹的戒指磨得我生疼。接着,她转过身,往密匝人流之中溯洄而去。风势又增了两三分,絮状高积云卷到天空中央,眼看将有雷雨驾临。那条长裙艳红的雪纺料子不禁乱颤,她娇小的身躯隐没其中,犟犟朝上方拔挺,就像一把舞扇的竹柄。

我一路目送她,任凭无法挽回的距离在我们之间发生。倘若她不是如此急切要走,我或许会问她,她准备回哪里;在无尽的重置之间,她是否真能找到一种斡旋的方式,以便客居于得体的生活。可没过多久,我又庆幸她及时离开,避去这些多余的盘问——她终究是聪明的。她的形影,也从来都是引人注目的。只是眼下,她已走远,褪得那样小,无异于从回忆里生出的一粒红色靶心。

上一章:开罗紫玫瑰 下一章:1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