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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晚点五十八小时 作者:步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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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站,”对讲机里,火车司机答复的声音和列车长的声音一样,充满了“沙沙”的背景噪声,模糊得让人刚刚能够听出内容,“刚过荣家湾站。” 列车长询问过火车司机沿线最近的小站后,放下对讲机,望着漆黑的窗外,心里盘算了一下:看来,所有的通信和电力失效是有关联的,一定是这场几十年一遇的极端冻雨雪天气造成的,要做好在短时间内无法复原的准备。如果一直停在现在这片荒野山区里,周围是根本不会有人家的,往前离汨罗站有四十多公里;往回,荣家湾站已经废弃,要到再上一站麻塘站也大概有四十公里。这样的冰雪原本是属于北方的冬天,南方可能没有任何的应对措施和清雪设备,估计公路上也有无数车辆滞留。从这里到最近的县道的方向上,还有一条五十多米宽的新墙河拦路,这样徘徊在零度上下的气温,河面是不会结冰的。尽管现在列车上情况特殊,但是从现状来看,暂时无法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失去动力的列车在山谷间向前滑行,像一匹冲锋的老马,显得力不从心。火车司机并没有急刹车,而是缓缓地将列车速度降了下来。列车长拍了一下大腿,拿起对讲机,通知各个车厢列车员列车即将半路停驶的消息,并命令大家锁好车厢门,严禁任何人离开列车。此处步行到最近的山里人家估计也要十几个小时,加之外面如此恶劣的天气,倘若有人在外面摔坏、冻伤或是走失,那后果不堪设想。而如果有人问起停车的原因,为避免议论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就回答“临时停车,故障检修”,其他一概不知。 收起对讲机,列车长倍感压力,全车人员的安全都系于列车班组,眼下还有这样一桩诡异的命案——真是倒霉透了!想到这儿,他迅速起身,往餐车外面走,去看两个乘警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乘警长李大鹏此刻正站在十号软卧车厢尾部的车厢门外。他已将车厢门打开,自己则站在门外的踏步台阶上,不顾深夜山里的寒风和让人睁不开眼的雪花,举着手电筒,向九号包厢的窗外探察。身后是随他一起的年轻乘警陈宗纬,他站在车厢门的边上,任凭风雪打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左手抓住车厢门内的把手,右手紧紧拉住李大鹏钩在门外把手上的左臂,虽然车速已经降下来了,但是一旦失手滑落仍然会摔得很惨。 列车长来到他们身后,大声问道:“你俩干吗呢?” “列车长——”陈宗纬甩了一下帽子上的雪,回头大声答道,“你来劝劝他,外面风这么大!” 列车长挪到门口,也探身到门外,扭头向列车的头尾两端望去。外面漆黑一片,两侧高山的黑影也不知距离有多远,车头那端驾驶室处隐隐地有些微弱亮光,另一端夜晚不熄灯的六节硬座车厢仍然有来自空调发电车的电力供应。借着车窗透出的光,列车两侧的地面上反射出晶莹的色泽,连铁轨下外侧露出的枕木都已经被雪和细小的冰粒覆盖得看不出来了。 列车长低头看近处的李大鹏,后者正屈身查看洗手间窗户的下方以及身下的台阶。看清楚后,列车长赶紧把身子缩回车厢,风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列车的速度也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列车长抬手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午夜零点五十五分。此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场由南方五十年一遇的冻雨、暴雪灾害引起的交通、通信瘫痪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李大鹏把身子挺直,稳稳地站在车厢门外最低的一节台阶上,回头望向两人:“九号包厢离厕所和车厢门这么近,我怀疑凶手利用了这个位置。”说着,他身子往后一闪,在身前腾出空间来,用手电筒的光束从脚下指向九号包厢的窗户。 “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一个双重密室吗?”列车长问道。 “是,也不是。‘密室’一定都是对侦查者存在而对行凶者不存在的。” “什么意思?”列车长的大脑已经被一连串的意外冲击得无法运转。 “虽然通道门和包厢门两道门都锁着,车厢通道里还有列车员或者其他人在,但是在凶手眼里,这些根本就不是必须通过的障碍。”李大鹏看着另外两人疑惑的表情,招手让他们出来看,“还记得那扇小窗吗?是没有上锁的。凶手完全可以从这里或者从厕所的外面爬到包厢的窗外,然后打开上面那个小窗,对教授下手。” “这怎么爬呢?难道凶手是蜘蛛侠吗?”列车长好奇地走下台阶,挤到李大鹏身前,打开手电筒像模像样地观察。 陈宗纬紧挨在列车长身后,听到“蜘蛛侠”三个字,竟憋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列车车厢对应车厢门上面的车顶两端,都各布置了一个略高出车顶的空调外机,”李大鹏依然满脸严肃,“如果凶手利用车厢门后,车厢端面上检修用的爬梯,把绳索一端绑在爬梯上,把空调外机当成木桩,将绳索从外机上绕过、牵回来,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就可以从这里荡到九号包厢的窗外,从而实施犯罪。” “绳索的把戏不是连很多推理小说作者都很鄙视的方法吗?”陈宗纬不假思索地接话道。 “我偶尔也会看这类小说,最近的一篇,竟然还给出了‘利用室内拖布杆进行撑竿跳,所以现场没有脚印’的解答。”李大鹏面露嘲讽,提高声调,“现实当中,哪有这么‘奇幻’的作案手法!绳索才是常用的作案工具。你以后啊,少看这类书。” 被领导教育了一下,陈宗纬的表情逐渐僵硬,收起了笑容,恢复了之前的沉默。 “马金一直没有看到任何人从连接处走过,我们也一直在这个连接处和两节车厢里活动,就算凶手手里有内三角钥匙,他也不敢从这儿开门进来吧。况且列车的速度又这么快,他在这儿行凶之后往哪儿跑呢?”列车长回头瞥了一眼陈宗纬,把话题重新拉回正轨。 “我也是刚刚想到这儿,”李大鹏恢复了之前的声调,“万一凶手行凶后,一直藏身在车厢门外的踏步台阶上,打算等列车进站减速时跳车逃走。而对讲机里突然说列车要停了,我怕凶手趁机跳车,才突然跑出来的,虽然连线索都没发现——可能凶手有其他我们没有想到的逃脱方式,但起码保证他应该还在车上。” “他不能藏在车顶吗?” “列车长,你忘了,车顶可是有高压线的。” “那你刚才还说他可以把绳索绕过空调外机,不上去怎么绕啊?” “这可能要冒一点险,其实不用站在上面,只需要爬到跟车顶同高或稍低一点,就可以把绳索沿车顶平行地甩过去。” “那你不上去看看?”说着,列车长就要爬上爬梯。 “车顶常年暴露在外,就算绳索在上面留下痕迹,咱们也很难分辨。”李大鹏边说,边把手电筒照过去。 列车长像没听懂一样,继续往上爬,不一会儿就悻悻地下来了。 “嗯,确实看不出什么,也许得等天亮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列车长关上手电筒,两手搓了一下冻僵的脸,“走吧,咱们进去吧。” 三人退回车厢,列车长帮陈宗纬关上车厢门,李大鹏掏出三支香烟,自己叼上一支,剩下两支朝前递过去。其实对面的两人都不抽烟,陈宗纬摆摆手,但是列车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李大鹏先凑过去帮他把烟点着,列车长深吸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大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怎么样,不冷了吧?”说完,也给自己的烟点上,连着吸了两大口,“你估计咱们得停多长时间?” “不知道。”列车长强忍咳嗽,一脸苦笑。 “以你的经验呢?”李大鹏吐出一个烟圈。 “在东北有过那么一次,因为下暴雪。但是东北本身有预案,有清雪设备,还有内燃机车头,可以紧急时替换电气车头,那次——也就停了两个多小时。” “那这边儿肯定是都没有啊。还不得停到明天吗?” 列车长明白了李大鹏的意思,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跟两位乘警和盘托出了。 “就算派人到最近的车站,也就是镇子上,就这种天气,还得带上吃的,估计得走一天啊,万一再病了、伤了……这还有一车人呢,我得为他们负责……况且,办案人员怎么来呢?”列车长摇摇头,“我的意思,全员在这里等待救援,任何人不许离开列车,每节车厢都有人值守,凶手也无法逃脱。上头的人不会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通信和动力。你看看在这个前提下,我可以做点什么?” 李大鹏默默地皱着眉头又吸了两口,把烟夹在手中,重重地点了两下头:“那明天早饭后,我要问询一下每个包厢里的乘客,检查软卧车厢里每个人的行李、衣物。” “好的,但是你不能透露发生了凶案,以免引起大家的恐慌,就说是例行检查。” “得请你给广播一下,找一个法医。” “怎么找?就说软卧车厢需要法医吗?” “你可以说找医生啊,没有法医,医生也行。” “好吧。” “还要用到餐车的厨房,我想用那里做个临时的问询室,单独问询文教授的每个学生。” “没问题,但是要给我留出准备午餐的时间。” “其他的,到时候看。” “好,估计明天下午咱们的车就可以启动了。” 两人说完,几乎同时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一刻了。列车长还是不放心,要去叮嘱马金和林锋几句,李大鹏和陈宗纬待在原地等他。五分钟后列车长返回,三人一同悄悄地走回二号宿营车,上床歇息。 一切还要等天亮再继续调查。 这茫茫山野中的第一夜,虽然换了一个比硬座不知舒服多少倍的硬卧,熄了灯的车厢里只有些许的鼾声,但叶青并没有睡好,自从她回到七号车厢自己的铺位上,就一直琢磨今晚的事。那间软卧包厢里确实是死了一个人,舅舅那么严肃地勘查现场,把自己赶回来之前还要求她务必要对此事保密。喜欢读推理小说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趟旅途中还会遇到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是不是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也许正是一件如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匪夷所思的奇案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一定要找舅舅问个明白。脑海里放不下这些事,她夜里辗转反侧,甚至还梦到列车被暴风雪所困,停在半路无法动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青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她躺在铺上,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无服务”,只有时间显示还是正常的——六点二十五分。 “这是停在哪儿了?”她对面铺的一个大姐见她醒来,侧身低声问道。 “不知道。”叶青缓缓地抬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大姐,车厢确实没有晃动,也没有那种车轮滚过轨缝的规律声响了。 “从睡醒一直都停着,你看看。”大姐继续说道。 看来大姐睡醒有一会儿了,叶青伸了一个懒腰,努力从铺位上坐起来,伸手把窗帘拉开一个缝,向外望去。窗外无论是远处的山还是近处的树,都是银白一片,晃得叶青赶紧闭上了双眼。一夜的风雪后,列车下的地面光滑得像纯白色的奶油蛋糕,石头、小草全被雪掩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让人不免产生落寞之感。 “可能是个小站吧。”叶青放下窗帘,准备起床洗漱。 “不像……”大姐也坐起来,摇摇头,拎起暖壶,给自己添了一点热水,“哪有站台啊?” 叶青起身,到车厢通道里,按下折叠椅,一边坐下,一边拉开这一侧窗户的窗帘,想象中的小站站台并未出现,她揉揉眼睛仔细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和刚才对面那侧的景致相差无几:远处的山上也是白茫茫一片,每一棵树上,枝杈和叶子都裹上了一层冰晶,那是白天化掉的雪水又在夜晚的冷风中冻结形成的。近处脚下五六米开外,是另外一副与列车平行的铁轨,孤独地横在雪地中间,向前后无限地延伸。也许列车真的被“暴风雪”困住了,叶青心里想着。 随着疑问的产生,车厢里起身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站到窗前,望着茫茫雪地,互相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声音嘈杂。 不一会儿,随着列车员站到车厢的门口,列车广播中发出了一个温暖甜美的女声,以列车长的名义告知大家列车只是临时停车,启动时间还要等待前方的通知,希望大家能够配合列车员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待在车上,静候佳音。 乘客们听完两遍广播,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就又重新陷入了嘈杂。一些乘客面露焦急,见到列车员就问停车的原因,列车员只说是供电设备故障检修,至于开车的时间和手机信号的问题,他们则只能得到“不知道”的答案。另一些乘客则气定神闲,洗漱过后,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餐,边吃边攀谈起来。 叶青正独自望着窗外发愣,车厢前头一前一后快步走来两个人,没错,正是两位乘警。陈宗纬走在前面,一进门就看见叶青坐在折叠椅上,他挥了几下手,无奈叶青并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看,等快到近前,他只好低声叫了她一声,叶青回过神来,报以慵懒的微笑。 “早啊。” “早,睡得怎么样啊?” “还行,就是做了个梦……” “是不是梦见火车停了?”陈宗纬笑嘻嘻地问道。 叶青微笑着没有搭话,站起身来看了看舅舅。李大鹏脸上浓密的胡楂更加明显了,倦怠的双眼布满血丝,嘴唇都干裂地起了皮,看上去好像整夜没睡一样。 李大鹏舔了一下嘴唇,说道:“走吧,餐车吃早饭去。” 叶青点点头,拿上手机,跟在两人身后,一同朝餐车走去。 早餐期间,李大鹏为了节约时间,安排陈宗纬饭后去软卧车厢检查文教授、林锋及每个乘客的行李、衣物,并对特别的物品进行拍照记录,还要和其他乘客复核昨晚那两人的记录;同时,自己将带着叶青在餐车厨房对文教授的学生进行问询;两边都结束之后,在厨房碰头,一同再去软卧车厢外面,查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陈宗纬快速吃完,把问询记录交给对面的叶青,起身便去了软卧车厢。叶青接过记录翻看起来,尽管陈宗纬的字迹潦草,她仍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早饭,越看越入神,越看越惊讶。当她读到“文教授的学生郭江南”时,竟不自觉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李大鹏赶紧把食指贴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尽管餐车里的其他乘客并没有特别注意叶青的举动,她仍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偷偷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咣当”一声,一个盛满餐食的餐盘放在叶青面前的桌上,列车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叶青对面,“怎么了?”他轻轻坐下,低声问道。 “小陈去检查软卧那边了,我这边需要一个人做问询记录。”李大鹏抢先答道,“这是我外甥女——叶青。” “好像,昨晚在软卧包厢……”列车长拿起筷子,回忆道。 “列车长,是的,是我。”叶青微笑地答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舅舅在这趟车上执勤。” “哦,相请不如偶遇啊,欢迎来帮忙。”说着,列车长放下筷子,伸出右手。 “警民一家嘛。”叶青依旧是笑吟吟的,但是却递给列车长一个勺子。 “嗯?嗯,对对。”列车长接过勺子,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一家嘛,呵呵。” 李大鹏和叶青先吃完,又陪着列车长稍坐了一会儿,在聊天的过程中,李大鹏才知道叶青在补到硬卧之前,是跟文教授的几个学生坐在一起,他们还就读于同一所学校,甚至叶青还和郭江南认识。三人都不由得感叹,世界真是太小了。 列车长吃完早饭,一边擦嘴,一边抬手看了一下表,七点一刻,换班的列车员应该都起来准备吃早餐了。他拿起对讲机,通知所有列车员,从今早开始,由于列车停驶,执勤换班从原来按照站点换班的办法临时改为按照时间换班,班数依然不变——卧铺车厢两班,硬座车厢三班。 “我得去广播找医生了,有事对讲机叫我或者去办公席直接找我啊。”列车长放下对讲机,微笑地看着李大鹏,“这边就交给你了,别忘了,杀人凶手还在车上。” “好。”李大鹏点点头,“但愿车上能有个法医。” 送走了列车长以后,八点整,早餐供应完毕,餐车服务员马上把厨房打扫出来。 站在厨房门外,叶青问道:“咱们先找谁谈?” 李大鹏右手掐着一支烟,在烟盒上磕了三下:“嗯,先请你熟悉的那个,那个郭——郭什么来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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