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趁大家品茶之际,嘉和走出园门,钱王祠就在眼前,抗战时此处做了日本人的马厩,光复后又成了国民党军军营。国民政府决定重修,说是拨了巨款,可何时能动手,天晓得。嘉和不想进这祠门,他知道外墙立着,还能糊弄人,里面一片废墟,见了徒生悲凉。抬眼望,不远处的西湖边,杨柳已绿,飘飘荡荡,撩人春意。桃树东一株西一株的,桃花将开未开,却不繁盛,一看就是平日里无人打理的。天光倒是亮丽,远山依旧如黛,但亦是无法近观的。西湖污泥淤塞,湖床增高,湖底遍生水草。这些文人,在湖边亦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此时,但见一个戴圆眼镜的短发中年女子缓缓向他走来,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她微微欠身问道:“杭先生还记得我吗?”杭嘉和困惑地摇摇头。那女子说:“我是见过您的。”

“何时何地?您给点提示。”嘉和小心翼翼地说。

“二十年前,西湖博览会。在孤山,我父亲的香水喷泉旁。那年我十七岁,您抱着孩子。”

杭嘉和一下子想起来了:“哦,你是天虚我生的女儿陈小翠,才女嘛,写诗作画样样行。那年你在杭州开的画展,我还专门去欣赏过呢。你也从上海赶来了。你家人安好吗?说起来,你我上辈倒是世交……”

“父亲过世都快十年了,家庭工业社早就被日本人炸光了,蝴蝶牌化妆品也化成了灰烬,父亲半生心血,尽归尘土。1940年他去世于沪上,光复后才葬回岳庙旁边的桃源岭,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扫墓。兄长小蝶不久前去了台湾,我因要照顾家人不得离沪,如此兵荒马乱,焉知何日再能相聚,故今日特来见汤家人一面,也当是祝寿修禊了。”

陈小翠和汤家的关系,也是杭州城中著名的风流八卦。早年她嫁汤寿潜之孙汤彦耆为妻,但感情并不融洽,后来便离婚了。汤彦耆近年去了台湾。倒是她和师兄顾佛影一直互为知音,却又无缘。才女命苦,可见一斑。

“这是前些年画的一幅图,权当了祝寿礼,不知合不合适,请杭先生给我过过目。”陈小翠就此打开画轴。

这是一幅写意图,寥寥数笔,大块留白。左下角一道斜坡,数株被大风刮倒近乎伏地的杨柳,中间疏疏几笔,芦苇荡的气势顿时尽现。上面数行白鹭只管远去,唯有一只掉队其后,仿佛不舍旧巢。右上角题诗:“水田白鹭鸶,飞上沙边柳。江南烟雨中,还见杏花否。”

“只要马老喜欢,别人如何说道,何必挂齿?”

“我只是担心此情过于伤感,不像大富大贵的祝寿图,生怕旁人心里不悦呢。有杭先生这一说,我就放心多了。”陈小翠欲回屋,又犹豫片刻,才问:“今日马老寿日,不知杭先生有无唱和准备?”

嘉和淡然一笑:“我只制茶,茶便是我的唱和了。”

“羡慕您无诗有茶,足以告慰世人。不知先生能否读我拙作,指点一二。”

“指点是不可能的,小翠的好诗已是沪杭闻名。”

“您读过我的诗?”

嘉和顺口就背了一首,原来是从寄草那里得来的:“尺布由来尚可缝,弟兄何忍不相容?羞闻葛伯能仇饷,愁见哀鸿又坠弓。尽有三人成市虎,断无下士好真龙。江湖十载孤民泪,诗在天崩地坼中。”

陈小翠是着实惊住了,拿出一张纸来,说:“杭先生,我这里还有一首……您看看,今日能拿出来否?”

这亦是一首七律:“万劫犹馀不死情,大家相见庆重生。旌旗爆竹儿童喜,箪食壶浆父老迎。两戒山河思壮士,八公草木变疑兵。可怜负尽当时语,洗眼神州望太平。”

“都是从前的诗作,今日唱和,竟然已绝无心情了。”陈小翠说。

嘉和不知如何传递他内心的感受,他这半生经历的事情,已荡涤了每一根神经,他不再有陈小翠的诗情画意了。他的天空已经没有无用的云彩,心里也不再有无责任的爱,他甚至也没有抒发任何情绪的空间,他似乎成了一台人肉机器,甚至对参加马老的修禊和祝寿,他也没有真正的兴奋,他有的只是责任,只是道理。道理告诉他,陈小翠的诗很好,很个人化,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的,她自己认可就可以了。

但他到底还是回答了:“我可能要比陈小姐乐观一些吧。此等混乱里的中国,还有个西湖供我等观赏,还有这么一位先生可供我等心服,还有这样一幅图供我等养眼,还有这样两首好诗供我等心怡……”

“还有这么一盏社前龙井供我等品味……”陈小翠接上话头,他俩就都无声地笑了,一股禅意在他们心中掠过。陈小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一时便轻松了许多。

湖上一条小舟漂来,他们看到了那个长须白髯的大脑袋,吃完豆浆油条的马一浮先生归来了。而园中则传出了咿咿呀呀的昆曲声,正是陈小翠的梦中情人顾佛影所作:

纵没六亲依靠,能凭十指宣劳。

算清福菜根须咬,只乱世粥糜也饱。

骇飙,怒潮,破舠,断篙,紧摇,硬熬,

尽候着人寿河清花好……

嘉和正欲归园赏曲,就见茶楼老掌柜林秋高,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嘉和说:“大少爷,茶楼里来了个外国人,非得见你。”作为本家亲戚,他还叫嘉和少爷,无论怎么让他改口,他都置若罔闻。

自涌金门外的忘忧茶楼被烧之后,忘忧茶庄的二楼就成了喝龙井茶的地方。嘉和只卖龙井茶,客人想喝茶,也只能喝西湖龙井茶。不过客人若自己带了茶来,不管什么茶,嘉和都是让他们冲喝的,收个位置费罢了。他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他觉得一款茶他都做不端正,哪里还吃得消再做东西南北的茶呢?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股劲儿,忘忧茶楼的生意总是爆满。按理说,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百姓们几乎没什么钱过日子,但茶客不但不减,反倒更多,一个个都是到茶馆来灵市面的。打还是不打?是老蒋赢还是朱毛赢?国民党共产党,哪个党更实在牢靠?大家得出统一意见是,共产党再是个红头毛绿眼睛,也比国民党的牛鬼蛇神要好,不相信吗,共产党来了试试看。有个茶客说了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另一个茶客立刻喉咙梆响表示反对。忘忧茶庄以往总有几个特务来转转的,现在基本也不来了,来了,大家好像也不怕了。老百姓造反,墙倒众人推,你罚谁去!

可是那天来了个外国人,还是让众茶客吃了一惊,原来是美国记者凯尔来找嘉和了。寄草速派林秋高来通知嘉和。这也让嘉和很吃惊,他二话不说,便跟着林秋高的黄包车往回走。

凯尔一脸沉沉,掩饰不住沮丧的表情。原来,方西泠竟然和他吵了一架,而且还是在杭州岳王庙的大庭广众之下。那天,两人去了岳王庙。岳王庙依然和往常一样人挤人,一点也看不出离这不远的地方已打得血肉横飞。凯尔很兴奋,他看到中国的一切都是很兴奋的,比如那么多人来岳王庙,正是源自一种英雄崇拜,特别是国共两党激烈开战的时刻,人民到神祇之地来祈祷,此为神圣礼仪。而方西泠一脸鄙视,她认为凯尔大惊小怪,中国人就是爱赶个庙会,至于杭州人嘛,杭儿风,一蓬葱,花簇簇,里头空。可凯尔哪里听得懂那么复杂的中国方言俚语,方西泠与凯尔反复商议的是能带几个人去美国,什么时候走。可凯尔根本不愿意走,他说他一定要看到这个王朝是如何崩溃的,一个中国是如何变为另一个中国的,这是他作为一个记者的使命。方西泠听着恨不得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她做他的翻译才一天,他就把她拖上了床,结果这家伙除了自己的事情,眼里根本没有别人。最可笑的是,凯尔竟然非常生气,甚至生气到来找嘉和了。他希望嘉和能够劝一劝方西泠,别急着赶回美国,这历史的一幕必须有人见证。嘉和对此可谓无比惊愕,表面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了。前阵子,嘉和听说方西泠和凯尔同居了,就住在静江路的孤云草舍,推窗就是西湖,盼儿的事情她也不多管了。他都还来不及吃点醋,就听说凯尔和方西泠又分开了。杭州上流社会把这当八卦传,嘉和面上风过耳,内心却还是极不舒服的。此刻,他只能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觊尔,方西泠是自由的,和嘉和没有关系,嘉和没有权力劝她做什么事情。可是凯尔却连比带画地告诉他:她还爱着你,而且她有可能永远爱你,所以她会听你的。

这家伙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搬到桌面上,真是快刀斩乱麻般的痛快,但也非常粗糙和鲁莽,毫无美感。嘉和真的心痛起方西泠来,他觉得她不应该和这样的男人搅和到一起,哪怕利用一个男人,也不能利用像凯尔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第二天方西泠挽着凯尔的手又来到忘忧茶庄,杭嘉和不知会心疼她到何年何月。方西泠难得上茶庄来找他,她要买两斤正宗明前龙井茶,说是要去趟南京,给她的老师司徒雷登送茶。这让嘉和不免内心纠结,买茶就是方西泠行事的套路,她知道杭嘉和是不可能让自己掏钱的,但嘉和实在不满意她和美国人这样纠缠不休。

方西泠决定到南京找司徒雷登,凯尔十分兴奋,脸上立马云开雾散,艳阳高照。他决定跟着方西泠同去南京,并保证采访到司徒雷登后,立刻就陪着方西泠回美国,他会帮助她带走她的儿女,前提是他们愿意和母亲一起走。“我们和好了。”他爽朗地对嘉和说,“我们已经达成高度一致。”他竟然当着嘉和的面亲吻了方西泠一下,虽然亲的是头发,但也足以让嘉和目瞪口呆。嘉和用杭州话对方西泠说:“你知道他在跟你做什么?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踩着尾巴头会动的人,你用脑子想想……”

“我用脚后跟想想也晓得,他在和我做利益交换,可这个利益我要得的。你到底有没有明前茶?我要买两斤,司徒大使是杭州人。”

转眼间,便是谷雨后了,方西泠又打电话约嘉和在耶稣堂弄的天水堂见面。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嘉和话都说不出来了。对方见他不吭声,以为他还犹豫着,便说:“我也不是不能回羊坝头那个院子,可想想还是不方便嘛,叶子一肚子心思,你真不晓得啊?”

杭嘉和这才缓了口气回答说:“我来,一会儿就到,你等着。”放下电话,他擦了一把汗,心想,到底还是命大的女人,活着回来了。

杭家父辈和教堂还有点来往,盖因杭天醉对任何宗教文化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可到了嘉和这一辈,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余暇了。方西泠却一直喜欢参加这些集体活动,一直活跃在女基督教青年会。抗战胜利后,她从美国回来,和李飞黄正式离婚,那时李飞黄还在牢里;方越考上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后住校,把忘忧茶府当作自己的家;方西泠呢,也就顺理成章地把杭州基督教会当作自己的家了。

方西泠是什么人物!她很快在杭州基督教徒中火了起来。1946年10月18日,刚担任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回杭了,他应的是杭州市长周象贤的正式邀请。在参加杭州基督教青年会举行的抗战后的复会典礼时,司徒雷登用杭州话做了一番深情致辞:“我是生在杭州的,所以杭州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已十多年未到这里来了,我认为西湖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会后举行了授予杭州市荣誉市民身份的仪式,周象贤向司徒雷登赠送象征荣誉市民的金钥匙。听说那金钥匙有八钱重,托着金钥匙盘子上场的可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也不是一脸虔诚的老修女,恰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方西泠女士。

本来,在要人众多的欢迎会上,方西泠是根本插不上话的,但当她见缝插针地告诉大使她刚从美国回来,而她儿子是一名抗日烈士时,大使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了。从那以后,她连续数年一直向嘉和要最好的茶,然后直奔南京亲自给大使送茶,最重要的是竟都能够见到,都能够送成,她打的是杭州基督教青年会的牌子。方西泠就是有这种本事,搞得驻华大使馆跟自己家客厅似的。

本来,这个事情嘉和是不过问的,也就几斤明前龙井,满足女人的一点虚荣心罢了。但今年4月可是不同,这可是个天翻地覆、枪林弹雨的大时代的节骨眼,到处都在打仗。北平已经和平解放,小年夜那天,傅作义就和中共签了和平解放北京的协议;2月初,解放军就进了北京城。南京作为国民政府的老巢还扛得过去吗?还有什么必要亲自送茶过去呢?说到底,司徒雷登也算不上是她方西泠的老师啊,她又没在燕京大学读过一天书,早年她在杭州的教会学校弘道女中读书时,司徒雷登已经北上筹建燕京大学了,说是自家老师,扯得也太远了吧。

但嘉和也不得不佩服方西泠,国共都打成这样了,她还敢去看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师,还敢说:“司徒老师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是美国大使,他有外交豁免权的呀。再说,他那么有骨气,比苏联人强多了。都说老毛子跟共产党好,怎么大使馆乖乖地跟着国民政府搬到广州去了?还不如人家老美,大使馆就硬挺着待在南京不走。司徒老师到底是杭铁头,坐等共产党。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佩服他这样的人,他就是我老师。”

嘉和懒得和她争。抗战胜利后,方西泠从美国回来,他发现她又活回去了,先是快刀斩乱麻到监狱里和李飞黄离了婚,然后一头扎进了女青年会。杭忆牺牲的事情,本来嘉和要跟她细细道来的,但她绝口不谈,咬着牙说:“谁也别和我说谁死了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倒是活着的家人,她还是能够顾及的,但也是界限分明。知道杭盼生着病,她虽然常上龙井,也带了一大堆药,但每次当晚就返回,说是怕感染,母女俩都不安全。方越呢,住在杭家,她也没有领回去的意思,儿子见了她就像是见了远房亲戚,客气一下就算礼数到了。方西泠的心气儿,看上去是都献给了上帝,尤其是献给了在杭州的美国南长老会传教团寓所出生的司徒雷登大使。

“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别操这份心了,凯尔会陪着我一起去的。”还是方西泠自己先开的口,“我和凯尔的事情,人家是搞不懂的。比如你和叶子的事情,别人搞得懂吗?”

嘉和赶紧摇摇手,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把这位姑奶奶如送神般地送走了。1949年清明节前,别人上坟的上坟,踏青的踏青,她方西泠脱了旗袍,穿上美国带回的牛仔裤,两斤明前龙井一拎,凯尔毛茸茸的手臂一夹,跑到城站跳上火车,直奔南京去了。

此时的国共三大战役,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已经结束,共产党大胜,国共两党正谈判着呢。谁也没想到,方西泠走后没几天,国共谈判破裂,国民政府最后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1949年4月21日,共产党方面由毛泽东和朱德发布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人民解放军第二、三野战军的百万雄师在西起江西湖口、东至江苏江阴的千里战线上分三路发动渡江战役,彻底突破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4月23日,拿下了国民党二十二年来的统治中心南京。而此时的方西泠,还未从南京回来。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叶子都急了,又不敢和嘉和说,就点起香为方西泠祈祷。倒是杭寄草不以为然,说:“不用担心,方西泠这个女人,命硬着呢,经得起折腾。”说完背起背包,到电台上班去了。

还别说,倒还是寄草真了解方西泠,她这头话音刚落,那头的电话就来了,果不其然,这命硬的女人回来了。

耶稣堂弄不长,三百多米东西方向的胡同,嘉和骑着自行车过来,一会儿工夫就到。他很久没坐黄包车了,也不是真的坐不起,而是他有一种预感,黄包车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这种要对旧东西告别和准备让新东西进来的心情,让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惶恐之中……别了,别了,别了,在将别未别之际,先做好心理准备吧,包括走路,骑自行车,自己扛包,上山修茶丛……以前体力活干得还是太少了,现在要补上。

他能够预感到,有一种简单的事物要横进来了,包括他身边慢慢倒退的耶稣堂弄两边的白墙,墙头伸出的蔷薇花,飘过去的一株银杏和一株榉树,这是司徒雷登的故居吧!他曾经偶尔路过这里,父亲也带他来过。1874年,传教士司徒尔与妻子来到杭州,在耶稣堂弄安家落户。1875年他被委任为天水堂主任牧师。后来此处就成了司徒雷登的出生地。不过从前这里并不是方西泠的据点,她信的是基督新教,主要据点在思澄堂;结识了司徒雷登之后,她才开始进入杭州天主教文化圈,位于天水桥边的天水堂就成了她三天两头光顾的地方。

这么努力地活着,勉为其难地活着,又怎么样呢?嘉和想,还是茶最好,每年春天如期而至。还是茶靠得住,要说服方西泠,告诉她,一定要过靠得住的日子。

他老远就见到方西泠了。她穿着旗袍,站在天水堂三座尖形拱门间靠右边的门前。教堂不大,他甚至能够直接透过正门看到里面高高挂着的十字架。天光渲染着教堂,穹顶上方折射出柔和的金黄色光芒,这消解了他的一些不安的心情。嘉和下了车,把自行车架好,走到方西泠身边说:“这个时候的穿堂风还是吹不得的,里面可以说话吗?”

他们就走到右边角落的最后一排长椅上坐下。嘉和看到方西泠眼泪汪汪,赶紧说:“毫发无损,回来得好啊,茶送到了吧?”

“送是送到了,可是人根本见不着,解放军接管了,大使馆也不让进,我等了都小半个月了也没用。”

“凯尔呢?他是美国记者,应该进得去吧?”

“那是人家国民政府请的,不是共产党请的,共产党根本不认这个客人。”

“他送你回来的?”

“开玩笑!他是个记者,这会儿还蹲在南京做各种报道,拍各种照片,说不定解放军突然就要他了,他还会跟着他们进杭州城呢。凯尔跟我说过,记者是什么人?就是从大门口推出去又从窗口跳进来的人。”

事实是,凯尔突然不见了,留下一张便条,说他要留在南京看风云际会。

嘉和知道没法和方西泠这种自信过头的女人说明白,在中美关系面前,你这种小老百姓的私事谁管?他只好换了一套说辞:

“心意到就好了嘛,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司徒雷登一个传教士出身的大学校长,他再有主张也得听美国政府的啊,这会儿正左右为难夹在当中呢,哪有心情接见你这样的杭州老乡啊。你看看,共产党都打进南京城了,子弹还算是有眼睛的,没伤着你就是有福了。”

方西泠这下才缓过来了,说:“你别说,共产党和国民党还真是不一样,整整齐齐的队伍,不烧不抢,也不碍老百姓事。外国人当中,除了苏联大使随同国民政府去了广州外,其他国家包括梵蒂冈的人,都留在南京。没骚扰的。听说只有几个士兵进了美国大使馆,说是看看。他们多半是不知道大使馆不能进,可能还以为是哪家达官贵人的私家大院,他们是想逛逛吧。”

“也是,当兵的嘛,不懂那么多规矩。”

“在美国,要是进私家住宅,法律规定主人是可以动枪的。何况大使馆属于所在国家属地,他们就是不懂道理。”

“这不是在中国嘛,肯定不是故意的。”嘉和始终不能够接受方西泠说话的口气,好话也被她说难听了。

方西泠很敏感,她听得出嘉和话里的不满,赶紧绕个弯回来:“在美国待了五六年,总不太习惯,心想回来就好了,哪里知道越发过得不习惯,反倒觉得还是待在美国更合适。教堂也漂亮,教友们也好,生活再不如意,到底也没有兵荒马乱的事情。本来想着给司徒老师送茶叶时,听听他的意见,看看像我这样已经可以在美国定居的人,是走还是暂时不走,如果暂时不走,以后还走不走得了。可惜啊,见不着他,也没个人可问了。”

嘉和明白了,说:“西泠,你这么一个明白人,还不知道该问谁去。问谁都不敢回答,你问你自己吧,想不想回美国?你告诉我,我给你定夺。”

方西泠眼睛亮了:“我还是想回旧金山去,方家人都在那儿了,我去也有个依靠,可这里的事情没了,我也定不下心啊。”

“都商量几回了,还在纠结!你自己拔腿就走,没什么不放心的。要是想带着孩子走,务必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带谁,带几个,都要想好。”

方西泠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她到底是把话说出来了。

“忆儿吧,我不能想,一想心就碎成玻璃碴子,太痛了。方越和盼儿两个,我都找过了,他们告诉你了吧?”

嘉和告诉方西泠:“自从李飞黄硬来到杭家,方越就回学校去了。他说李飞黄不走,他就不回。我们也把李飞黄送回过慈善堂几次,上午送去,下午就回来,下午送去,晚上就回来,根本就送不走。好不容易给他租了个房子,他虽说搬出去住了,可还是天天来我们这里的老虎灶,赶也赶不走。所以嘛,方越是一趟家也没回过。”

“把方越留下也是麻烦事啊,他爸爸疯疯癫癫的,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怎么管儿子啊。怕不是我还没回来,我儿子就已经被他的疯爹给烦死了……”

方西泠真是不好意思再向嘉和开口要方越了,这算怎么回事啊,可是证件一应都办齐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她硬着头皮开口,嘉和明白了,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看着前方的十字架说:“方越是你亲生的,你想带走,我有什么话说。再是我一手带大的也没这个权力硬留啊,他要愿意就走,不用担心我的。”

“我就是担心李飞黄,半疯不疯的怎么办?”方西泠说。

“李飞黄虽是汉奸,但人家监狱不收,怎么办?我让他暂时烧老虎灶去了。你别说,他有事干还真不怎么疯了,安静了不少。”

“要不我还是带盼儿走吧。到美国有针有药,或许还可以把病根治了。在杭州这种湿漉漉的地方待着,什么时候复发也说不定,想想就不寒而栗。”

方西泠闭上眼睛,泪水就溢了出来。她不是没有心肝的人,知道自己当着上帝的面做的是什么事。杭忆牺牲了,她和嘉和亲生的孩子只有杭盼了,她要带走,还把不是嘉和亲生的儿子塞给他,这还不算,还把一个伤害过他的疯子也塞给他。她还是人吗?上帝还要她这样的人吗?其实她心里再明白不过,只要不去美国,一切就都顺了。这应该是她自己承担的事情,可她战胜不了自己,她知道,留在杭州这块伤心地,实在是前途难测,下半生会陷在泥潭里翻不了身的,她必须走。到头来,还是如从前一样,谁都把一屁股烂账扔给嘉和——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

没想到嘉和告诉她,杭盼也不一定跟她走,她有男朋友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方西泠跳了起来。听说杭盼男朋友是个国民党空军飞行员,她更生气了,拍着长椅背指着嘉和的鼻子开始了反击:“杭嘉和啊杭嘉和,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她是你女儿,可也是我亲生的。你女儿做寡妇,等于我女儿做寡妇。你难道还看不清,国民党是败定了,给国民党开飞机的人,能有个好吗?不说了不说了,走,我们做父母的,一起去跟她讲讲这个道理。”

杭嘉和站了起来,一边掸着帽子上的灰,一边说:“盼儿这阵子回胡公庙住去了,今年春上的茶,全靠她张罗着采呢。另外,那开飞机的小伙子人挺好,小年夜我们还一起吃的饭。”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从骨子里就亲共吗?为什么啊?”

“盼儿从来就没有那么笑过。”他回答。

“就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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