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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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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嘉和骑上自行车走了。方西泠跪在十字架下,虔诚地祈祷到半夜,又狠狠地哭了半夜。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已经翻过了受难的“顶峰”,开始“下山”了。向前看,生活在远方,这一回,必须要带上一个骨肉亲人一起走了。说心里话,她是害怕和儿女相处的,总是疙疙瘩瘩处不好,可那都是亲生的呀,你在上帝面前爱了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为什么就不能够爱自己的儿女呢? 在去龙井的路上,她又开始反悔了,越走越没有信心。她不喜欢盼儿现在居住的地方,胡公庙,这不正是当年嘉和闹无政府主义的地方吗?怎么闹了半天轮到女儿了? 虽然母女俩不住在一起,但十天半个月的,方西泠还是会来看一次女儿。盼儿的确是对方西泠太冷了一点,方西泠不知道她像谁,想着还是因她从小就得病之故吧。虽是肺病,竟然也扛下来这么多年了。然而最要命的是她竟然抛弃了上帝,这是方西泠真正不能接受女儿巨变的根本原因。盼儿小时候还是虔诚的,现在完全弃主,二十多岁的姑娘,独自住在庙里,这算个什么事啊。劝她多少回,她也不愿意下山,一回杭家那个院子,她就说要咯血,送回山里,顿时就好了。虽说清净,但和做尼姑有什么两样?家里的女人们没一个同意她住山上的,唯有嘉和说:“随她去吧,龙井本有我们的茶园,让她守着,给一份工钱,她也算是自食其力的人了。被茶围着也是好的,那地方能疗伤。” 盼儿就这样住在龙井,名义上是看着那些茶园,其实这两年根本都不怎么产茶了,找个理由让她待着养病罢了。这会儿,方西泠见着杭盼时,她正趴在桌上拿着一张红纸写字,见着母亲也不站起来,只说:“妈,你稍等,我得写个偏方。”方西泠一看,她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当妈的撇撇嘴说:“盼儿,你连这个也信啊。”杭盼冷静地搁下笔说:“信啊,村里的人都信。”拿着红纸出了门,就向门口那两株八百多年的老宋梅走去。当年嘉和在这里闹无政府主义时,方西泠见过这两株蜡梅,说是辩才和尚种的,苏东坡也在花下踩过雪。如今眼见着有一株已经死了,毕竟八百多岁了嘛。杭盼一边在那株还活着的蜡梅树干上贴这民间偏方,一边问:“妈,你看这蜡梅一株活着,一株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方西泠说:“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种树的,上帝不想让它活了呗。” 盼儿极淡地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什么意思啊,你?”方西泠就很紧张。她一直觉得盼儿有一点点刻薄,每次从盼儿这里回去心里就别扭,总觉得盼儿说话绵里藏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刺她一下。小孩子记大人仇,方西泠以前真没想过这事儿。 “噢,也没什么意思,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它死了,这两株蜡梅都八百多岁了,怎么一株还活着一株就死了呢?这样不合情理,这一株得让它活着。”盼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一个铜脸盆泼着水,滋润着那株已经死去的蜡梅树。这蜡梅是灌木丛生的,八百多岁的命也硬着呢,死不低头,枝丫硬挺着指向天空,却是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倒是另一株长得眉飞色舞,青翠葱茏,没心没肺,完全没有因此感伤的样子。盼儿双手掬水,从上面往下浇,手指头滴滴答答下雨一样地滴落着水。方西泠心痛地说:“你这不是成心糟践自己嘛,这么凉的水,你想冻死自己啊。” “妈,我不冷的,再说我这个病要冷一点好。” “那是冷冻疗法,国外早就有了。” “国内也有的。” 方西泠突然开始发作,大叫一声:“盼儿,你跟我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你要弃主背信,妈妈不明白。”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铜脸盆就狠狠摔在地上,杭盼突然板着脸从方西泠身边擦身而过,撩起的风像妖怪来了。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弯着腰攥着拳头狂叫一声:“不要你管!”嘭的一声关上了门,那声音像男人的吼叫一样粗——方西泠只来得及看到女儿脖子上暴出的细硬青筋。 这就是她想要带走的杭盼啊!方西泠吓了一跳,她不明白,这么纤细娇小病恹恹的女儿怎么会发出这么暴烈的声音。生肺病的人是容易性格急躁的,但一会儿淡然到淡漠,一会儿暴躁到暴烈,这还是超过了方西泠的忍耐度。她站在这棵死去的蜡梅树下,茫然失措。窗户却打开了,盼儿手里拿着洗净的毛笔,一边在窗台上乱画着,一边对方西泠说: “妈,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你来了以后,我总要在床上躺几天才能起来,这样下去,我的病好不了了。” 方西泠惊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因为我,你才得的这个病?我死了你的病才会好?” “妈,我保佑你长命百岁,就是你不要来看我,我们俩相克。” 方西泠一时悲从中来,声泪俱下:“是上帝把你给了我,是我把你生下来的,我们俩怎么会相克呢?你看你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嘴里迸出的全是村妇鄙夫的词儿,这样下去你要变白痴了。” “妈,我读书呢,我比你读的书多多了。”盼儿用毛笔指着身后书架上的书。这些老古董般的线装书,没有一本是方西泠喜欢读的,一看就知道是她爸爸武装的她。 方西泠定了定神说:“盼儿,跟妈走吧,去美国,那里医疗条件好,一到那里你的病就彻底好了,你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盼儿很惊讶地看了看方西泠,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妈,你弄错了吧,你应该带越儿去!” “先带你去,以后有条件再带你弟弟。” “你跟爸爸说了吗?” “说了。” “他同意吗?” “他说只要你愿意。”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为什么不愿意啊?你有病,拖着不是个事儿。” “妈,我要是让你留下来永远不走,就老在杭州,你愿意吗?你不愿意的,你迟早要走。你就是个客人,我不敢跟客人太亲近的,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好吗?” 方西泠看着女儿,想:原来自己生出来的骨肉也可以疏离到这种份上的,而且,原来她真没有带走女儿的愿望,她只是想完成这样一个过程罢了。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拿出来陪伴女儿的母亲,真的有那种和患病骨肉下半生同生共死的爱吗?她有这种准备吗?没有,她只是给自己找个拒绝的理由罢了。现在句句实情都被盼儿揭了出来,盼儿真是像自己啊。 “就算我和你不亲,你找了男朋友,这样的事情也总该通知我一声吧?做妈妈的,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盼儿笑了。在方西泠眼里,盼儿是一只杭州人口中典型的“哭作猫”,她真的就没见自己女儿笑过。方西泠骨子里也是理解不了那个死在西湖里的日本变态小堀的,她不明白这种愁眉苦脸的林黛玉样子的姑娘有什么好让他发狂的。现在她终于看到自己的女儿笑了。女儿笑起来,就有点像自己女儿了。 盼儿拿出了一张放在皮夹里的照片:“喏,就是他。” 这是个高大的小伙子,国字脸,眉毛又粗又黑,眉心紧锁,五官硬朗,穿着一件白背心和一条打球的短裤,一只篮球夹在他右手腕上,顶在腰间。这样的小伙子,穿上空军军装,肯定帅得不得了,女儿迷上他,情有可原。 方西泠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了,明摆着这就是命,以后怎么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是知道的。巧得很,这时天空飞过几架飞机,盼儿就仰起头来朝着天空挥手帕,一边大声地叫着:“哎——我在这里,你看到了吗?我在这里……” 方西泠就提醒她:“人家在天上,什么都看不见的……” “看得见的,他跟我说过的……” “那这飞机也不一定是他在开呀,这么乱叫多丢人啊!” “妈,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呢?”盼儿认真地问方西泠,完全把她问住了。 母女俩告别时虽然有些尴尬,但至少彼此都松了一口气,谁也不用装了,各自听天由命吧。女儿把她送到宋广福院门口,方西泠指着台阶下那片条理不清的小茶园,那些茶芽从野藤蔓中星星点点地蹿了出来,长得很大了,也没有人摘,她对女儿说:“这地方是种十八棵御茶的,是不是真事,只有乾隆皇帝自己知道。你要是相信有,让人修剪一下,整出形来。” 盼儿点点头,微笑着说了两个字:“好的。”方西泠叹了口气想,真是要我走啊,看她现在多开心啊。 春茶发芽之际,汤恩伯得到蒋介石的指令,派飞机将陈仪押送至台湾。果然不出杭嘉平所料,1949年2月17日早晨,杭州各报都在显著版面报道行政院院长孙科下令免去陈仪的一切职务,由京沪杭警备副总司令兼浙江警备司令周碞继任浙江省主席的消息。交出浙江省政府大印后,陈仪便乘车去了上海四川北路安志坊家中。后毛森征得汤恩伯同意,亲率特务数人在陈仪家中带走了他,并将他送到衢州秘密监禁起来,随后又把他送到台湾,而执行驾机任务的正是国民党空军少校飞行员曹家远。 一路上,陈仪一反平常对下级的矜持,用他那口绍兴话向押送他的随行人员不停宣讲,什么民族解放,百姓平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还策反他们起义倒戈,把飞机飞回上海……刮到曹家远耳中,他心想,原来老长官真的不知道,和这些人交流,纯属异想天开、对牛弹琴吗?!陈仪哪里知道曹家远此刻是怎么样心头滴血地驾着飞机的呀!这名少校飞行员此刻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姑娘。眼前一片雾霾沉沉,曹家远也根本看不清海峡之水是怎样的碧蓝。他见不到心爱的杭州姑娘,他燃烧的心不能够照亮她的世界,无法温暖她冰凉的采茶的纤手。他更不知道,他亲手送达台湾的老长官陈仪,不久后到底还是被蒋介石下令处决了。 现在方西泠惴惴不安地去找儿子方越了。方越也已经不小了,正在艺专学书画。他显然要比盼儿开朗得多了。他长得很像父亲李飞黄,方脸,圆眼,阔嘴,只是身材比他父亲高出一截,头发又黑又密又长,完全是一个艺术青年。听说他参加了艺专组织的“护校纠察队”,天天住在学校,根本不着家。这一组织已经完全被共产党地下组织给接管了,已经有那么一阵子了,方越过着紧张而有序的战斗生活。先是参加“义卖”“义演”,到家里来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筹集资金,储备应急粮食。他也不正经上课、画画了,每日在学生宿舍的围墙、窗口、要道等处,放置石块、石灰包、弓箭、棍棒等。学生们日夜站岗放哨,加强警戒,说是防止散兵游勇捣乱破坏,保护学校师生安全,实际上是防备特务突然袭击,逮捕杀害进步学生。这种活动真是又刺激又浪漫又正义,方越很喜欢。 方西泠和他在孤山脚下的平湖秋月见面,艺专校舍就在前面不远处,从前是哈同花园。这回方西泠不敢兜圈子了,开门见山就说了让方越一起去美国的事情,理由也很简单:第一,你是我方西泠的亲生儿子,我不管你在杭家长多大,你对我有责任,你得跟我走;第二,局势太动荡,你父亲是汉奸,不管哪个政党上台都没好果子吃,你不走,就得跟着受累;第三,你是学艺术的,到美国去,欧美的艺术才让人开眼,你才有事业的前景。 方越听了母亲的话,感觉对面好像站着一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经纪人,他又激动又克制,却说:“你想最后再见一次李飞黄吗?” “我吃饱饭没事做,去看他干什么?” “我是你俩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不能让嘉和爸爸一个人什么都担着。” “那也轮不到姓方的人家去,我早就和他离婚了,和这个汉奸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飞黄被关在杭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已经有好几年了。他那点破事,也就是当个伪政权的中学校长,没干几年就疯癫了,要换成别人早就出来了。偏他老婆离婚,儿子送人,自己脑残,根本就没有人替他作保,所以一直就在牢里关着。这回是被监狱赶出来的,谁都不收他,还是嘉和爸爸收了。所以,如果还要我方越叫你一声妈,你就得跟我一起去看李飞黄。否则这个‘妈’字儿,你就永生永世听不到了。” 方西泠这才发现,事情来了,性格才会显现,方越看上去很文艺,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比杭盼好弄。可她不服气啊,她从心底里看不起李飞黄,把他和杭嘉和摆在一起,一个是泥淖,一个是逸云,品格、气质、习惯、谈吐,甚至长相,没一样可以说的。她为什么会嫁给这个人,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但她拗不过儿子,方越租了一条船,母子俩就一起去了凤凰山南麓的笤帚湾。 要说这凤凰山,也是个绝佳去处,北近西湖,南接江滨,形若飞凤。隋唐在此肇建州治,五代吴越设为国都,南宋建造皇城——东起凤山门,西至凤凰山西麓,南起笤帚湾,北至万松岭,有大内城门三座,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珠光宝焰烛山河。方越一路走着一路说着:“嘉和爸爸起初把李飞黄安置在草色坊里。那怎么行呢!那地方不说是茶清爷的安息处,现在杭汉哥哥也用着呢。我后来想办法租了笤帚湾的房子,也算便宜吧,房租是我出的,我这几年给有钱人家画肖像,也挣了点钱。这地方本来是皇城根,很贵气的地方,可惜呀,”方越摇晃着脑袋,“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方西泠摇摇手,不让儿子念下去,她非常讨厌诗词歌赋,乃至于讨厌诗人,盖因李飞黄是个诗词专家,想到儿子不但长得像他爸爸,连喜欢诗词音画这一点都跟着像,心里实在是不爽。 笤帚湾很小,这里已然成了贫民窟。方西泠跟着儿子走,突然就停步了,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下轮到儿子吃惊了:“你都要去美国了,就不见一次?” 方西泠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我承受不了。” “为我,你也不愿意?” “你一定要我去?”方西泠已经是一副要吐的样子了。 “算了,我自己去。”方越想了想说,转身就进了一个小破院子。 方西泠看着儿子进去,就赶紧跑到路边去呕吐了。凤凰山脚下,八百多年前的皇城根儿,如今成了一堆小破烂院,春风吹过,山野香气阵阵,废墟在苏醒,亡灵开始呼吸,一个穿旗袍的小不点儿在干呕。 没多久,方越就出来了,看着母亲呕个不停,他便给她拍背。方西泠抬起身子用眼睛问,方越摇头回答。方西泠突然怒气冲天跳了起来,向小破院子冲去。方越拦住说:“你别去。他脑子坏了,就一直背诗,他没法回答我的问题。” 拦不住,方西泠凭着一股子冲动冲进了破院子,她看见了李飞黄,身穿旧长袍,四月阳春,他还戴了顶貂皮帽,左手拿着本《唐诗三百首》,右手夹着根小刀牌香烟,坐在门口的破竹椅上,旁边是一张旧竹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竹壳暖水瓶,一只缺了口的茶杯,茶杯里盛着半杯焦黄叶子的劣质茶,和他焦黄焦黄缺了门牙的嘴很是配套。他的脸很脏很黑,仿佛从牢里回来他就没洗过澡。只有眼睛雪亮,闪着贼光,盯着方西泠,一声不吭。他那种眼神让跟进来的方越无法判断,他这个汉奸老爹,究竟有没有把方西泠给认出来? “《唐诗三百首》,”他挥挥手里的书,“《唐诗三百首》啊。” 方西泠呆了一会儿,问儿子:“你口袋里还有没有钱?” “全都给他了,刚才围巾也给他了。”方越说。方西泠这才注意到,李飞黄脖子上那条围巾是方越给的。方西泠也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却摸出一小包新茶,是上回同嘉和见面时他送给她的,她掏出来放在茶几上,转过身什么也没问就走了。快到门口时,她才听到李飞黄吟唱了起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古诗古调古音,着实迷人,方越停下脚步,方西泠狠狠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们很快就跑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只听着黄包车夫噼噼啪啪的脚底板声。杨花开始飞舞了,迷了路人的眼,飞扑上这对母子的衣裳。行至南山路口,方越说自己要先回校,便跳下了车。方西泠也没有拦他,母子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彼此心照不宣。方越先开了口说:“这么个烂摊子,我不能都扔给嘉和爸爸,我都得处理好了才行。” 方西泠坐在黄包车上哽咽地嘱咐道:“越儿,妈托你一件事,别忘了常去看看你哥。我本是要和你一起去看他的,但回回想到要见他,回回就心痛得要死,妈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哥忆儿了。” 方越拖着两只脚,一副想走又走不了的难受:“妈托我的事情,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给哥哥扫墓,他要葬回杭家祖坟了,以后扫墓就更方便了。另外,我也不会把李飞黄推给杭家人,这不对,嘉和爸爸实在是为这个家扛得太多了,这个汉奸亲爹我得扛着。不过妈你要清楚,我不是因为李飞黄才留下的,我是因为自己喜欢留下才留下的。我从小就认识共产党了,我喜欢共产党。我们正在筹备盛大的欢迎仪式,我还是学校的游行总指挥之一。我们这样算是告别过了吧。你记着,我叫过你妈了。”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肩上挂一件外套,一晃一晃地朝学校走去,片刻就淹没在柳树丛中了。他妈妈看不到他拼命想憋回去又憋不回去的泪水,而他也听不到他妈妈并不想隐忍的狂涌的哭声了。 现在,方西泠要回忘忧茶府拿行李了,她的行李一直托叶子管着呢。她被一对儿女搅得路也走不动了,这会儿还没挪到二进的花木深房,就听到里面爆发出来的高亢而又咄咄逼人的黄娜的声音: “我跟你说,叶子,你就是虚伪,你就是装!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俩孩子上哪去了,你会不知道?你能不知道?你想不知道都难。你就是拿你们那套东洋鬼子的伎俩来蒙孩子。现在你得逞了,我算是找不回蕉风了。说好了我连夜得走,和嘉平在上海会合,前往香港,最后一次机会,现在不走就走不成了。可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她是有英国护照的,你们家杭汉有日本护照吗?哪怕有,你们也不想拿出来啊,再说日本护照现在管什么用,都被打趴下了,谁回去谁倒霉……” 然后就是一阵咔咔咔的脚步声,黄娜从二进院子里挎着包出来,后面是一路跟出来的叶子,一脸又像是想挽留又像是恕不远送的表情。看起来,显然叶子是被欺侮了。方西泠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拦住了黄娜,一下子就恢复了自己那一身刺猬皮的架势。 “哎哎哎,黄娜女士,这是干什么炸了皇天,忘忧茶庄百来号人谁敢跟叶子夫人这么说话的!不要说等杭嘉和呛一声,杭嘉平知道了也饶不了你。” 黄娜是个丰硕的女人,漆黑的长波浪,皮肤洁净,外表修饰得很有艺术味,不愧是个“画家”,可她就是和忘忧茶府不搭调。她像个空降兵落在杭府,却发现连接应的女儿也暗中叛变,和叶子生的杭汉搅到一块儿去了。这让黄娜勃然大怒。恰好嘉平从北京传来的消息是他要长驻香港了,夫人和女儿要一块儿过去。结果这个消息一公布,杭汉和黄蕉风就双双不见了,还留下了一张字条。黄娜此刻把字条拿在手里,见着方西泠,另一只手手背哗哗哗地打着字条:“你就是方西泠吧,来得好啊,我也不怕家丑外扬,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你看看,你给我看看,你是这个大院子里的明白人,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方西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比较甩得出去的人了,没想到来了一个更无所顾忌的人。她愣了一下,接过字条一看,是一封简单的信:“黄娜妈妈,我和杭汉哥哥一起去山里收茶了,要过段时间回来。香港我不去了,我在杭州很开心。再见。蕉风即日。” 方西泠也愣了,以为自己的儿女债已经还不清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还不清的人。她扬了扬字条给后面的叶子看,意思是问她看到这个了吗。叶子摇摇头苦笑着,说明她是真不知道这个事情,可是显然她不想再解释——黄娜那种刁蛮脾气她已经领教够了。 方西泠一手拎着那张字条,另一只手手背也仿照黄娜一样哗啦哗啦地打着字条:“这个事情你找叶子干什么呀!全杭州城都知道杭汉是个什么样的好汉,就你是真不知道?日本佬进杭州,汉儿和皇军互相劈巴掌的事情,噢,就是打耳光,你听说过吗?那次还是我救的他。还有暗杀伪市长,那是谁,是他的亲舅公沈绿村,他二话不说就去了。他是个什么人啊,有事情还会跟他母亲商量?!” 别说黄娜听愣了,就连叶子也听愣了,方西泠这个机关算尽太聪明的角色,这种时候却出头来为汉儿说话,她为的什么呀? 真是贵夫人吵架也会成泼妇,但见黄娜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两个女人说:“叶子你不要给我一声不吭,当着方西泠的面,你就跟我把事情说清楚。第一,蕉风和杭汉到哪里收茶去了?第二,她为什么不去香港?第三,他们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最后,这事情走到今天,到底该怎么办?” 叶子提高了声音,但音调依旧比另外两个女人起码低一个八度:“蕉风妈妈,我的确不知道字条上的事情,嘉和不在,只有我出主意了。”她想了想才继续说:“请你留下来再等一等吧,我们去找孩子们,找到之后再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也是成年人了,去留好坏,都要听他们自己的意见。” “你听听你听听,我说叶子你这人不地道你还不承认,我能留下来吗?我留下来最后还得听两个孩子的?那不就是听杭汉的吗?听杭汉的不就等于听你的吗?”黄娜说。 “那黄女士你就是不愿意留下来喽?”方西泠问。 “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我再不上火车就赶不上去香港的轮船了,嘉平在上海等着我,上回就是磨蹭才迟到了。你说我能留下来吗?”黄娜说。 “我的上帝,那你老人家现在还闹什么呀,你得求着人家才行啊,亏你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拎不清啊!”方西泠毫不犹豫地戳了她一针,这气球真是立马就泄气了。 “那你说怎么办啊?”黄娜顿时就换了一副腔调。 方西泠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黄娜女士,你说你什么时候去上海啊?” “这不现在就走吗!有专车接我呢。” “我是明天乘上海的飞机,先到香港。我搭你的专车行吗?” “啊,你去哪里啊?美国?” “美国!” “哎哟喂,那么我们两人同病相怜了。” 两个女人就抛下叶子和刚才的事情,大谈这两天的出行是如何艰难困苦了,几分钟内就成了亲爱的闺蜜。等婉罗帮她们把行李拿出来时,她俩似乎已经把儿女心事放在一边,摇身一变,成时代新女性了。 飞机又飞来了,是国民党的飞机,它们在天空画着圈圈,以此证明这地方还是他们的。女人们默默地看着天空,她们已经被每日的飞机轰鸣声折腾得有点麻木了。 她们拎起箱子动身时,叶子从后面赶了上来,拿了两罐龙井“软新”,龙泉的瓷罐,梅子青的瓷色,锡包纸垫内,外面贴一张忘忧茶庄的木刻红纸广告,简单几个印章字:“忘忧1949”,却是大红的,鲜亮地印在上面。叶子给她们每人一罐,说:“我拆成一份份小包装了,万一路上要送人礼物,明前龙井还是很行得通的。只是这罐子特别好,嘉和特意跑到龙泉去定制的,你们留着别弄丢了。” 两个女人沉默了下来,看着已经完全像个中国弄堂里的中年妇女的叶子。她才是真正的外国女人,现在却成了货真价实、落地生根的中国人了。她可不能走啊,杭家一半的天空要靠她撑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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