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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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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嘉和趴在收音机前,听着听着,眼角堆出了难得的笑纹。叶子有些好奇,说:“放响一点,我也听听。” “小心隔墙有耳,”嘉和说,“国民党正在抢人呢。” 原来当局开始了“抢运学人”计划,胡适、傅斯年等学者都被迁到台湾了,部分大学也搬了过去,除清华大学、交通大学、辅仁大学外,中山大学、东吴大学、浙江大学也名列其中。 叶子目光里都是不安,嘉和一看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说:“不要操这份不着杠的心,再抢一百个,也抢不到汉儿身上。汉儿且是为共产党留着的人才呢。” 嘉和难得和叶子这么放松地说着话。黄娜和方西泠这两位女大神终于离开了杭家大院,嘉和与叶子都在内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大气。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了,哪怕墙门外洪水滔天。正享受着说家常话的幸福呢,小撮着就“大少爷、大少爷”地叫着进了前厅。 那么着急地叫着,想必又有什么大事,嘉和头皮一阵发麻。 果然就是一件大犯难的事情,小撮着来找嘉和借钱,很多钱,要紧要命的事情,眼下就要,说是三天之后就会还他,利息就免了吧。 叶子脱口而出:“这么大一笔钱,还不知家里有没有呢。” “我问过账房,春茶钱收了点,够了。”小撮着说。 小撮着就这点比老撮着进步,到底是在1927年当过工会主席的,敢去打听东家账户上的事情,却不知道这该藏着,不该说。嘉和心里就顿了一下,问道:“你要干什么?” 小撮着说:“这事情杀头也不好说的,违反组织纪律。” 嘉和摸着额头也想不起来小撮着现在还在什么组织里任职。他早期倒是加入过共产党,后来脱党了,天长日久,没人记得这事,谁知现在又有了组织,莫不是共产党又重新找他来了?嘉和便这样激将他:“撮着伯,不是我不回报你。你组织要这样说,你就找组织要钱去,别跟我要,我又不是你组织。” “近日明前茶少归少,总还是回拢了一点铜钿的,您借我救个急,组织会记在感谢账上的。” 嘉和这才挑明了说:“不讲清楚做什么用,我是一个铜板也不会拿出来的。” 小撮着没招了,这才告诉嘉和,是为了保钱塘江大桥。话说出口,杭嘉和立刻就明白了。 这回,共产党是真要攻打杭州了。谁都知道,作为钱塘江南北交通的枢纽,钱塘江大桥因其重要的战略地位,成为国民党的重点破坏对象,国民党行政院院长何应钦已飞至杭州,密谋炸毁大桥。而共产党在了解敌人的破坏计划后,当即找到了大革命时期脱党的老党员小撮着,因小撮着的儿子翁拣着正当着大桥护桥工。这翁拣着得着父亲给他的艰巨任务,便去买通了守桥的一个国民党工兵,那个工兵又找到一个姓黄的排长,排长答应想办法,办法就是在原定每包要装六十公斤炸药的炸药包里填沙子,减少炸药的爆破力。可这事儿明摆着是要花钱办的,钱一时没凑齐。今晚要不把钱送过去,难说那黄排长不会把他们告了。告了还是其次,会不会直接就把桥炸了,这才是大事。 嘉和听了一跺脚,眼乌珠都要暴出,只说了半句话:“天大的事亏你……”就不说了,手一摊,叶子赶紧把挂在内层衣服里的钱柜钥匙摘下给他,他转身回屋拿钱去了。这就是忘忧茶庄几乎全部的现钱家底了。叶子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一声不吭。 还算运气,三天后,小撮着就拎着钱回来了,说,共产党感谢你,我也感谢你。嘉和说,感谢什么呀感谢,你就说事情办没办成吧。小撮着说,哪还能办不成的,已经“狸猫换得太子”了。 话虽这么说,嘉和总觉得这事儿办得跟小孩子玩把戏一样,特别不靠谱。他想来想去不放心,那几日就天天上五云山,从山顶上可以看到钱塘江水浩浩东去,钱塘江大桥一架南北,江面上的驳船载着煤块、石头甚至粪肥,如同会喘气的蜗牛,缓缓地从江面驶过,噗噗噗噗的声音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大桥上的汽车火车呼啸来去。日子依旧过得不动声色,但嘉和知道,一切都紧绷着,等待着紧要关头那一个引爆点的到来。 果然,他目睹了那一天。 1949年5月2日,当解放军三野七兵团第六十二师向钱塘江大桥急速挺进的时候,寄草当年相识的那个书呆子杨真所在部队已攻下余杭,占领了县政府。团政委杨真一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那头有个声音气急败坏地问:“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共军到了没有?”杨真故意大喊:“你谁啊,开口就敢问这样的军事机密!”对方就咆哮:“猪脑髓,我杭州市政府!你他妈的睁开眼睛看看,现在还有什么军事机密,叫你们县长来!” 竟然还是国民党杭州市政府的人,专门给余杭县政府打电话问共军的消息。杨真放下电话听筒,报告上级,旋即率团向杭州进发。 连夜翻山越岭抄小路,天还没亮,部队即到达月轮山上的之江大学。学校在山坡上,战士们头回见到如此考究的古罗马建筑风格的教学楼,那圆拱门廊,雕花柱子,引得他们一时都睁大了眼睛感慨起来:大学的房子就是大!又厚又大!团政委杨真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司徒雷登的弟弟司徒华林还在这里当过校长呢!”警卫员直接就蒙了:“谁的兄弟?司徒谁?”士兵们只管冲锋陷阵,谁知道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是杭州生杭州长的。 在学校,战士们倒是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在校的学生们都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端茶倒水,送来食物药品。让杨真备感亲切的是,他喝到了一位圆脸大眼的姑娘端来的茶,不由得惊叹一声:“龙井新茶啊!”姑娘眼睛瞪得更大了:“是的呢!龙井新茶呢!” “首长您也喝出来了?”旁边一个略显沉稳的青年教师问,透着自己人才有的那份自信和亲切。 “喝出来了,我也是杭州人嘛!”杨真说,“杭州有一家忘忧茶庄,你们知道吗?专卖龙井茶的。” 青年教师的表情就更亲切了:“首长,您连忘忧茶庄都知道啊!” “忘忧茶庄啊,有个老熟人,杭寄草。” 那姑娘脱口而出:“小姑妈!” 原来,这青年教师和姑娘正是杭汉和蕉风。 杨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啊,是不是太巧了?!” 就这会儿工夫,通信员传达的任务就下来了,有战斗。杨真来不及再说什么,道了声“后会有期”就带着部队冲了出去。 战士们经过五云山时还看到一座新墓,那墓前立着一块石碑,有的战士识字,便认出了那一竖行字——慈溪陈布雷先生之墓;不识字的,便匆匆而过。陈布雷是谁?谁是陈布雷?没人把这埋在土里的人当回事。倒是有人看到一旁茶丛里蹲着个男人,想他必是个茶农,不禁问:老乡,二龙山在哪里?那老乡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没有说话。战士又问:远吗?老乡摇摇头,摇摇手。一串脚步踏过,一群绑着绷带的腿脚便绝尘而去。 杭嘉和正是以这样的方式遭遇部队的。平生第一次,杭嘉和被人称为“老乡”,而且是地道的北佬儿腔,很刺激,很陌生,也很兴奋。他仿佛回到童年,父亲带着他们兄弟俩到城站看火车开通,络麻地人山人海,杭州人扛着板凳站在上面迎接火车。这次不一样,杭州人大多缩在墙门口、弄堂角等着热闹到来。而杭嘉和则独自一人蹲在这“当代完人”的新冢前和解放军打了个照面。他摸了摸墓碑,这泉下之人也不知做何感想。智者就是智者,知道什么时候了断最为合适。若再迟三个月,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这么想着,枪炮声便响起来了。他蹲在茶园中,时而站起来张望。已是中午时分,他能够看见二龙山那边在打仗,他清楚地意识到,二弟所说的那个新时代,正摧枯拉朽般地向他们扑面而来了。 5月3日上午时分,当杭嘉和眼看着解放军翻越五云山,占领二龙山北侧高地,向六和塔的国民党守军发起进攻,并最终占领了这个俯瞰大桥全貌的制高点时,黄蕉风这个南洋黑牡丹木美人,正双肩背着一大桶茶水,从后山登上了月轮山,一边还挥着红毛巾,叫着:“送茶来了,送茶来了。”那些爬上了六和塔的战士在塔楼窗口扯着嗓子喊:“老乡,快离开,小心子弹,危险!”黄蕉风无知者无畏,依旧开心地喊着:“打仗口渴,给你们送茶来了。” 杭汉从后面赶上来,一把夺过茶桶,正要抢红毛巾,嗖的一下,毛巾被一颗子弹射穿飞出去,杭汉一下把蕉风扑倒在坡路上,按着蕉风的头皮说:“你这个傻丫头,你看你在做什么啊!你不要命了,你!” 黄蕉风严肃地看着大桥,说:“送茶!打仗!”一副不容置辩的口吻。杭汉想了想,可不就是为了送茶打仗!这丫头真是一根筋啊! 他们趴在地上,就这样闷了好一会儿。枪声止住了,六和塔已经被彻底占领。杭汉扶着黄蕉风起来,似乎直到这时候,蕉风才开始后怕,问:“回去?” “馒头都吃到豆沙边了,还回什么回!”杭汉拉着蕉风来到六和塔下,战士们认出他们是来送水的教师和学生,赶紧让他们登上六和塔。这两人一下就登上七层,黄蕉风问:“这么快就到了,不是有十三层吗?” “木瓜妹,我真心佩服你!”杭汉刮了下她的鼻子,感慨地说。蕉风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杭汉其实是想说,差点都送命了,这会儿她竟然还能分出心来管这座塔有几层。一回头,却见他可爱的木瓜妹妹已经趴在塔楼窗口,踮着一双大脚,有模有样地欣赏起横跨在钱塘江上的大桥了。他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按住她,心想,我要一步不离这个小妹妹,我要保护她一辈子。 在这个制高点上,他们能够看到滚豆子一般在钱塘江公路大桥上匍匐向前和互相阻击的国共两军的士兵们,为了这座大桥,双方都在抗争。他们看到解放军向大桥北端桥头堡发起攻击,一鼓作气拿下了北桥头堡,控制了大桥北端,切断了敌人南逃的通道。他们也看到解放军正在向桥南之敌发起进攻。 在进攻中,这对兄妹听到了大桥中部响起爆炸声,又看到了继之升起的烟花。果然,敌人开始炸桥了。一个士兵冒着生命危险砍掉了正在冒烟的导火索,另一个炸药包虽然爆炸了,但因药量少,大桥未受破坏。杭汉和蕉风兴奋地在六和塔上又抱又跳又亲又叫,让一旁的战士们又惊又喜又不忍直视。谁也不知道,为了保卫大桥,暗中有多少人出了力! 1949年5月3日黎明时分,方越裹着一床薄被子,手握方西泠临走时送他的那台从美国带回的半导体收音机,半身挂在艺专寝室的高低铺上。好几个同学挤在下铺,抻着脖子听秘密电台消息。消息激动人心,方越一下子就掀掉薄被,压低着发抖的声音说:“解放军已经到达杭州附近,今天就要进城了!” 一寝室的同学顿时就激动地跳了起来。艺专的文艺青年们气质上到底和浙江大学的学生们迥异,他们几乎都是激进、浪漫的革命派,因为革命在他们眼里又浪漫又冲动又正义,符合搞艺术的基本要求。这几个月,他们已经把自己学校门口包装得和巴黎公社的街角一样,尽是堆积如山的沙包和废弃的桌椅板凳。此刻,当浙大的师生们还在严阵以待、引而不发之际,艺专的同学们已经撸起袖子一脚踢开大门,写标语的写标语,准备锣鼓的准备锣鼓…… 上午9时许,方越骑着自行车先在学校门口来回转了一圈,他挥手连声喊道:“来啦!来啦!解放军已经从灵隐那边过来了!” 他这一叫,使得同学们欢呼雀跃起来,大伙举着标语、红旗,敲锣打鼓,拥出校园,开始朝岳坟方向奔去欢迎解放军了。 方越比谁都急,他得赶紧把好消息告诉在国货路电台上班的寄草姑妈。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只见一队队解放军士兵在身边跑着,紧张的气氛顿时弥漫在5月的杭州城,连石榴花都被惊得颤抖起来。突然听到前面有人喊:解放军,共产党——醋坊巷里有国民党! 旁边便有解放军战士问:醋坊巷在哪里?醋坊巷在哪里?方越就喊:跟我走,我认识醋坊巷。他铆足劲朝醋坊巷蹬车,旁边一排战士跟着他哐哐哐地走,他感觉热血沸腾! 话说这醋坊巷,听听名字就能猜到它的来历肯定与醋有关。它南起庆春路,北接回龙庙前,还有一处景观,叫“红亭夕照”,有诗云:“红叶鸦翻起暮烟,孤亭一角夕阳天。酒家巷记丹枫外,醋库房临乌桕边。”可见此处原本是有个红色亭子的。还有一首诗这样写道:“柳色青青食已寒,香车菜市客争看。红亭醋库桥东往,心似桃花一样酸。”此刻杭州桃花已谢,心酸的该不是那些挤堆在醋坊巷中的国民党军吧。 如今的醋坊巷也有数百米长,宽不过三米,是条小巷,两边有墙门,也有两层楼的板壁房子。巷内墙门不少,方越想来想去,判断国民党军不是藏在巷子里的珍珠庵,就是藏在药园。珍珠庵不小,前大殿为五开间七架梁。二进为座楼,三开间建筑,其余配殿、厢房、花厅俱全。不过要说聚人,可能药园更合适。明代崇祯年间,文人吴溢居醋坊巷,晚年筑了个药园,园内建玉照堂,堂前有玉兰一株,大可数抱,高花如雪,盖百年之物。一想到这么大一株玉兰树下,缩着一群国民党部队的残兵败将,方越就感觉很不搭调。 慌乱的国民党军此时见解放军冲过来,挤作一团,互相吵骂甚至互相残杀起来。都这时候了,他们还能分出“杀身成仁”派和“缴枪不杀”派,但解放军不给他们形成两派阵营的时间,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三百多人成了俘虏。这样的打仗也让方越感觉奇怪,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看着,还没回过神来,国民党军就举着双手出来了。市民们看了一阵热闹,也就一个个散去。方越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到电台去。 其实电台就是个搬运信息的地方啊,所以对解放军入城的事,他们可一点也不比方越知道得晚。方越赶到时,台长已率十多名工作人员在门口迎候了,寄草姑妈也兴高采烈地站在当中,她穿着一件红毛线开衫,阴丹士林蓝旗袍,扎着两个小辫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大学生,绝不像是已经有了孩子的人。 所有那些事后想起来足以石破天惊的事情,此刻的寄草都来不及想。她的独生子小布朗被寄养在云南马锅头老邦崴家中,她也没有时间去接他;身为一家之主,她的丈夫罗力从来没在家住过三天以上,后来干脆消失了,她也无暇顾及。她投身在热火朝天的战争和运动中,成为一个字正腔圆的电台女播音员,参与了许多进步活动,喊过许多口号,参加过许多集会,发过许多传单,要求过许多次加入共产党。组织每次都说她表现很好,但又说,对每一个要求入党的人都还要继续考验一下。寄草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丈夫的国民党身份,她成了一个介乎可靠与不可靠之间的人。她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叫她干什么她就手脚麻利地上阵,大家也都很高兴,也没人想过要去暗示她一下。当然,她自己是很高兴的,因为人民要解放了,反动政府要垮台了。 一辆吉普车与方越擦身而过,正是来接收电台的人员。他们一律身着军装,热烈握手之后便问电台设备如何,台长赶紧声明设备完好无损。解放军代表又问,电台现在可以工作吗?台长赶紧说,我们一直没有停止广播。听说贵军进城了,但没有正式消息来源,所以一直播放着音乐。因为电台一中断,会引起市民的恐慌。现在我们可以马上恢复播音。 军代表表扬了他们的做法,说:解放军已经完全占领了杭州,现在要发布一个杭州解放的消息。台长忙着点头称是:是,要让全市及全国人民都知道杭州解放了!还没布置具体工作,也没有新闻稿,寄草就等不及了,冲进了播音室,却没挤上首播,另一位地下党员女同事抢先播报:“杭州解放了!” 虽然寄草没抢到第一条新闻,但台长让她去湖滨拍照采访。恰好有方越,寄草跳上自行车后座,手里还拿个相机,神气活现地就出发了。他们沿着湖滨路,从一公园飞驰到六公园,然后就冲到了白堤前,看着解放军正从“断桥残雪”的碑前经过,穿着一色的草黄色军装,裹着绑腿,人人左臂上都扎着一条白毛巾,步伐整齐地持枪前进,战士们有的侧过头来,露出会意的微笑,有的则挥手致意。 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警报!空袭警报!”队伍停止前进,隐蔽到湖边浓密的柳荫下。方越发现一群同学正在趁此机会慰问解放军,齐声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朱大嫂送鸡蛋哪,进了土窑侬呀嘿……”女同学们把早就准备好的熟鸡蛋,一个劲地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 敌机在上空盘旋了几圈调头而去,空袭警报解除了。从昭庆寺、六公园到延龄路,一路都没有遇到敌情。只在靠近武林门的一家茶楼附近,看到一伙带着武器的国民党士兵乘着一辆卡车仓皇逃遁,当即被解放军截住并缴枪俘获,寄草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很是过瘾。 1949年5月3日,云游僧一般的林忘忧,散淡地行走在杭州的西湖边。过年之后,他没有回安吉县天荒坪。盼儿姐姐的男友曹家远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姐弟两个,哪儿也别去,就在杭家大院里安心待着:“共产党军队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你们尽管放心。”忘忧想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曹家远不干脆从国民党那里跑过来算了?关于这个问题,他问过盼儿姐姐,她淡淡地问:“共产党要他吗?” “可以给解放军当空军啊!他们也要飞行员的。”忘忧建议。 “解放军还没有空军。” 忘忧想,那你们怎么办呢?盼儿想必是看出忘忧的担忧来了,说:“我们已经想好了,家远飞完这最后一趟,就离开军队,到上海民航去,那边已经答应要他了。” 但曹家远没有想到,自己这趟送的是要人陈仪,地址是台湾。临别前,他把盼儿从胡公庙送回清河坊,一遍遍嘱咐: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住着,等着他来接她。临别前,忘忧甚至看到他用皮夹克把盼儿裹到衣服里面,一遍遍地说:“我真想和你爸爸换一换,他当飞行员,我卖茶,和茶在一起是最安全的。”说得盼儿探出头来说:“一想到爸爸开飞机我就想笑。” 女儿在身边,嘉和自然就要宽慰得多。他对忘忧一直也是很放心的,总觉得晚辈中,忘忧是最不需要他费心费力的。那天上山前,他告诫忘忧,千万别出门,流弹打起来不长眼睛的。忘忧戴着墨镜,嘉和看不到墨镜后面那双眼睛。忘忧相信福报,认为父亲以身饲虎,福报罩着他,他会刀枪不入的。故大舅刚走,他就溜出了大门,倒是被得荼撞见了,拉着他的衣角说:“你不好出去的,搞得不好要出人命的。” 忘忧跟得荼说:“得荼,杭家门里,就你我两个是共产党生的,是不是?现在共产党要进城了,我们是不是要欢迎一下?” “你在家里念佛欢迎不是一样的?你不是相信菩萨的吗?”得荼还在犹豫。 “我悟出来了,共产党就是菩萨,菩萨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为主义舍身饲虎的人。” “什么舍身饲虎?”得荼觉得忘忧这个人非常奇怪,才二十岁的人,说话的口气跟婉罗姆妈一样。 忘忧非常沉迷于这个佛经故事,它说的是印度宝典国国王的三个儿子,一日同到山中打猎,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欲将小虎吃掉。三太子萨埵见状,将两位兄长支走,来到山间,卧在母虎前,饿虎已无力啖食。萨埵又爬上山冈,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两位哥哥不见弟弟,沿路寻找,终于找见萨埵的尸骨,赶紧回宫禀告父王。国王和王后赶到山中,抱着萨埵的尸骨痛哭,然后收拾遗骨修塔供养。传说为了挽救老虎生命而甘愿牺牲自己肉身的萨埵太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前世。而忘忧则认为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的菩萨转世,他绘声绘色地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自己讲得声泪俱下。 虽然得荼早就听杭汉提起过,共产党就信共产主义,不信轮回那一套,和菩萨的种种挨不着,忘忧在山寺里待久了,他表达的意思本不靠谱。但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解救苦难众生,得荼一想起这种事情这种人,还是会热泪盈眶。他挽着忘忧的手说:“那我同你一道去好了,我也想去看看解放军是什么样的。前两天,对面吴坤跟我说,解放军是红头毛绿眼睛的,说是他小阿叔吴根说的。我才不相信呢。”这叔侄两个就此溜出门,等家里女人发现,早就跑远,洋枪都打不着了。 这两人看着解放军进了杭州城,场面跟赶庙会似的,很热闹,行到湖滨才算是真正遇到大险。原来,此处正巧留下了一个警卫班在负责首长安全。这群士兵来到圣塘路和昭庆寺斜角,准备在草地上构筑简单的工事,忽然从西大街方向开来一辆大客车,看不清车里坐的是些什么人,警卫班示意停车检查。谁也不曾料到,车内竟然有人突然向外射击,猝不及防间全班立即卧倒,然后猛烈还击。不到半分钟,战斗结束,汽车被击毁,十多个敌人被打死,其余的敌人举手投降。这一场景被寄草看个正着,她赶紧上前去抢救伤员。战士们纷纷叫着:先抢救首长,杨政委,杨政委!杨政委你没事吧? 那杨政委也真是命大,左边的眉毛活生生地被子弹擦断了,但竟然没伤着一点皮肤。他一边摸着发烫烧焦的眉毛,一边说,没事没事,阎王爷没找到我,从门口过去了。然后,他和寄草就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这下可好,只听寄草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杨真!杨真!你是杨真啊!”然后就猛扑了过去,挂在杨真脖子上。杨真也大叫着:“寄草,杭寄草!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他一把抱起了寄草,两人就在西湖边转起圈来。他们这个动作,不要说让战士们目瞪口呆,就连最为开放的艺术青年方越也看得瞠目结舌。原来解放军是可以这样的,原来他们也会拥抱亲吻转圈。为什么我不能够去当这样的解放军呢?他想。 转了好一阵子,寄草才被放下。她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天哪,杨真你还是那么臭,跟当年去延安时一样的味儿!” “还能记得我的味儿,不错。”杨真指着身边的战士说,“你看看我们这些战士,衣服很多天没洗了,天天出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可即便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老百姓也一点不嫌弃我们,就你这个小布尔乔亚能闻出味儿来。” “别跟我抬杠啊,你永远说不过我的。看在你战斗胜利的分上,不和你打嘴仗。什么时候来我家喝茶?清河坊忘忧茶庄,别忘了!” 部队急行军走了,寄草难得沉静下来。西子湖畔,春意荡漾,一株桃花一株柳,桃花已谢了,但柳树却长得袅娜多姿。方越能够感受到小姑妈激动的心情。她终于开口问方越:“越儿,你刚才看到那么多国民党兵被打死了吗?” “看到了,他们先开的枪!” “要是他们不开枪就好了。”寄草沉思着说,“死在西湖边太不划算了。” “真笨,这时候还开枪,那不是找死吗?”方越说。 “他们是当兵的,条件反射!” “你是不是有点可怜他们?”方越问。 “我是有点可怜他们,他们不该开枪,而且不该死在西湖边。” “死在西湖边和死在别的地方,不是一样嘛,反正都是一个死。” “不一样的。”寄草认真地说,“这么美丽的地方,这么美丽的时节,不应该死人的。”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方越发现了寄草姑妈和嘉和爸爸原来是很像的,她刚才还和那个杨政委热烈拥抱呢,现在却在思考那些被打死的国民党兵不该死在西湖边。姑妈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姑妈,你和那个杨政委真的好熟啊!” “那是战斗的友情,你不懂的!” “我拍下了你们欢呼胜利的照片!” “好啊!做个纪念。”突然,寄草捅了侄儿一拳,“不准告诉你姑父啊,他会吃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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