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5月3日下午3时许,解放军列队进入杭州市区。杭嘉和并不想立刻就一头扎入这天翻地覆的时代洪流之中,他得花点时间来消化,所有的人都下海冲浪去了,家里得留一个人在岸上。可哪儿都没有安静可回味的地方,家里有寄草、忘忧和得荼,甚至连很久不回家的方越也回来了,他们不停地说啊说啊,都是车轱辘话,如激流湍行,从五进的大门溢出,冲向大街小巷。嘉和准备到茶楼里去看看。茶楼搬到忘忧茶庄的二楼与三楼,一楼用来专门做茶庄。还在茶庄一角楼梯下,专门做了一个老虎灶,供人打热水。

老虎灶有一根翘起的“尾巴”和灶头,灶边放一张矮茶几,凌晨三四点钟,左邻右舍的老头儿就拥到一起来喝茶了。借着一星天光,蹲在地上,一只有把手的白瓷大茶缸,早已经被茶渍浸得墨赤铁黑,老头儿们抽着旱烟管,一直蹲到六七点钟才去喝豆浆回家。可那一天,晚上五六点钟,老虎灶前还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讨论解放军的事情。嘉和眼睛一掠,发现李飞黄竟然也在这些人当中,烧着老虎灶,沏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脸的兴奋,不像是个精神病,倒像一个浮出水面的地下党。嘉和听到他夹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补充和校正着:玉皇山这一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一个钟头就打败国民党军,解放军俘敌二十六人,缴获轻机枪两挺,步枪二十多支……真的,一个字没掺假的。真的,我有个朋友,是解放军里做大官的,今日打进城来了,他请我去吃了顿饭,杭州酒家,酒桌上说的……

听到这里,杭嘉和走开了,那个肩膀上搭一块布头上着门板的十五岁的同学少年李飞黄仿佛出现在了眼前。是的,十五岁时他就这样爱连编带扯,他家开一个小南北杂货店,可他偏说自己是上海滩百货大楼小开的私生子,他的父亲于是也就成了小开家的管家,为了养他才回到杭州的。嘉和相信了他的出身起码达五年之久。如此禀性,到五十岁依旧,当他精神依然不正常吧。嘉和心想,明天要去和老虎灶上的伙计打个招呼,不能让李飞黄当起主人来,这人下半辈子若还能夹着尾巴做人,或许有一天儿子还能认他,否则背着这么一个汉奸身份,共产党真容得了他吗?!

茶楼里人满为患,大家都拥在茶桌旁讲今日解放军进城的大头天话。大家都在期待新变。一夜之后的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呢?解放区的天,真的是晴朗的天吗?嘉和走到楼下茶庄值班,让伙计们都下班了。谷雨这一季的茶也过了,他一个人对付也够了。一直等到子夜光景,楼上的客人才陆续走光。大街上热闹的市声终于远了,他合上账本,关上台灯,准备回家,却感觉有人在注视着他,长长的影子投到了账桌上。他抬头一看,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那人还在。然后他重新打开台灯,关上了大堂里的电灯,屋子一下子幽暗了。一盏台灯,让杭嘉和一下子进入了梦境。是的,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够如此确切地证实,眼前站着的这个人,确实就是罗力。

上一次见罗力是在抗战胜利之后,他在归来的远征军队伍中,穿着军服,开着吉普,那叫一个威风。后来罗力就神秘地失踪了,连寄草都不知道他的准信,只能干等着他偶尔来个消息,在干什么事情他也不说。不承想,这会儿他竟然冒出来了。

穿便衣的罗力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长衫,黑帽,还配了一副眼镜,胡子倒刮得干净,两鬓竟然有些斑白了,脚蹬一双浅口皮鞋。当年的罗力,在嘉和的印象中,最鲜明的就是一双高筒皮靴,走到哪里都觉得他手里还应该再配一根马鞭。如今温文尔雅的样子,倒像是一个教师。人倒是多了几分沉稳,也多了几分警惕,因此也多出几分神秘来了。

两个男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还是嘉和先开的口:“有口福啊,新茶刚下来,又有老龙井的水。”

“就是想喝一口我们杭家的‘软新’啊,这仗打的,以为喝不上了呢。”罗力说。

嘉和说:“还真是炒了点‘软新’,喝吧。”取出来的这款‘软新’果然不一样,手炒的条索紧得很,还透着鲜亮,一看就是嘉和的手艺,别人炒不到这个份儿上。

罗力问:“寄草说过,只有大哥炒的明前龙井‘软新’,才真正算是杭家人可入口的茶。”

嘉和回他:“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并非越早越好,真正的好龙井,就是清明与谷雨之间,要说是明前龙井,就是图个新鲜、图个早罢了。”

罗力看着大哥,感慨地说:“有几年没见大哥,大哥见老了。”

“你倒不见老,就是不穿军装的样子,不习惯了。”

“我这几年做的事情,也是三言两语讲不好的。特意找了大哥,知道大哥相信我,也会有耐心听我讲完,帮我找到路数。”

罗力接下去讲的这番遭遇,再一次超出了杭嘉和的所有预想。生活,嗐,永远大于我们对生活的认识。

谁的命运浪花能够抵抗时代的浪涛呢?何况又是像罗力这样一直就在洪流中乘风破浪的人。这个原本“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抗战时期一直稳立潮头,然后突然销声匿迹。直到1948年底,国民党上海保密局机密会议上,罗力被任命为杭州支台台长。话说这个杭州支台,也是1948年12月底仓促组建的,却是国民党保密局整个应变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在台湾总台建成之前,替代南京总台负责江、浙、沪一带布建的潜伏电台的过渡性通信枢纽。1949年,中共开始渡江南进,而罗力的杭州支台,也已经全面展开特务活动了。

杭家人不知道的是,早在抗战期间,罗力就已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从此开始单线联系的地下谍报工作。因为学历高,表现突出,被军统看中,欲调他到由军统重组而成的国民党保密局,并把他派往美国进行专门的情报工作训练。这不成货真价实的特务了吗?况且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和家人相聚,罗力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我党地下组织命令他加入,他到底还是服从了。去美国一年,回来后即进入保密局,几年来不曾和家里有任何来往。眼看着解放军渡江在即,国民党出于撤离后的应变潜伏需要,专门在杭州设立了国防部保密局杭州支台,由保密局电讯处直接控制。四十余个潜伏电台的通信联络,以及浙江站所建潜伏电台和人员的配备与通信联络,竟然都交给了新上任的罗力。国民党的众多机密,就这样掌握在了杭州支台站长罗力的手中。

就在罗力准备从地下走到地上时,他单线联系的上级受陈仪一案的牵连,被捕牺牲,他所有的线路都断了。本是一个天赐的良机,罗力却找不到组织了。

4月28日,国民党保密局电令杭州支台随浙江站行动,一起撤至武夷山打游击。当天下午,保密局浙江站站长毛万里派车接运支台人员赶浙赣铁路最后一班火车南行。罗力当机立断,下令支台所有人员整理好物资行李,做出一副立即要撤走的样子。为避免引起毛万里的怀疑,他还让几个思想较为顽固的人,押运电信器材跟浙江站的车先走。临上车前,罗力突然跳下车说,潜伏台的情况他还没有检查过,察看和雇车都需要人,让大队伍先行开拔,自己一会儿赶过来,如果赶不上,他会直接到游击区和大家相见,由此脱身。

所有这一切都只可能是罗力一个人行动。一个人的狂欢和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作战和一个人的坚守,一个人开会,一个人下令,然后一个人执行,这是他一个人的1949。

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能一个人了,今天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他必须打破沉默,与人呼应,寻找组织。可他应该首先和谁接头呢?罗力想来想去,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无党无派的大哥杭嘉和。

1949年5月3日,解放军某团政委杨真率部队打入杭州,进驻并接管国民党警察局。警察局八个分局,第三分局在孩儿巷。杨真一行到时已近午夜,上来了个老警察,一副杭州警察的派头,买了烧饼、油条、豆浆招呼他们吃夜宵,好像新领导就是老上级。

杨真的警卫员小彭是个北方人,见什么都新鲜,一边掰着油条一边说:“杭州的油炸果子可真是精细,只有筷子一般粗,俺一口气可吃上十根。”

杨真将油条裹在烧饼里,就着豆浆吃,一边就给他普及江南饮食文化:“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吃的可不是油条,我们这是在吃秦桧呢。”

“是陷害岳飞的那个秦桧吗?”

“杭州百姓恨秦桧,做了两根细面棍,绑在一起,说那代表秦桧和他的婆娘王氏,然后下到油锅里炸了吃掉,解恨。”

“哇,连一根油条都有那么多的故事啊。”

“杭州的故事啊,够你听三辈子。比如我们现在驻足的地方,叫孩儿巷,最早的时候叫‘砖街巷’,是杭州城里普普通通的一条巷子,一路青砖,从这头铺到另一头。后来因为这里出售泥孩儿,所以才称‘孩儿巷’。这条巷啊,还是陆游常来常往的地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孩儿巷斜着过去就是从前宋代的大理寺,大理寺知道吧,就是司法部,大理寺里面有个风波亭——”

“就是岳飞被害的那个风波亭啊,岳飞老乡啊,我的天哪,首长,我是河南人!正宗岳飞老乡啊!”小彭很是兴奋崇拜,“首长,您怎么样样都知道啊?您看您刚到这个什么孩儿巷,就把它说得一清二楚,首长我真是敬佩您!”

杨真哈哈大笑起来:“小鬼,我又不是包打听,实话跟你说,我就是杭州人嘛,自己家乡的事情还能不知道?故事多着呢,以后跟你慢慢讲。”

小彭听得呆掉了,杨政委竟然是杭州人,怎么一丁点儿杭州口音都没有啊。杨真却换了话题,对留守的警察说:“带我们去太平坊巷,马上。”

原来,这太平坊巷二十二号才是国民党浙江省警察局总部,南接高银巷,东对金波桥弄,西至后市街。宋时称太平坊,南宋初于此建忠王府,明正统年间改建成了浙江镇守府署,万历年间又改建成了吴山书院。至清朝,这文绉绉的书院却又成了杭嘉湖道署,还被烧了一把火。后经整建,到民国时成了警察局。

杨真他们一行人赶过去的时候,这个刚刚被接管的省警察局成了收容所。大院子里乱哄哄的,除了旧警察,还有一些国民党部队溃败后留下来的散兵游勇和伤病员,解放军战士们穿插其间,指挥安排疏散和转移。打完仗,放下武器,昔日的敌人也就是一群市井百姓。杨真看到门口井台上坐着几个俘虏。他认识这口井,1861年太平军打进来时,清朝官员纷纷自杀,其中有个杭州知府叫叶堃的就和他儿子一起投入井中,以后此井就被朝廷敕封为忠良井了。但此时那几个俘虏却是一脸轻松的微笑,仿佛知道他们终于不用再当炮灰了,又仿佛仗是别人打的,他们就是战争的看客。同是天翻地覆的时刻,却是两副模样——除了陈布雷、戴季陶这种人,谁还会自杀啊。

杨真进了大门也顾不上别的,先向上级报到,负责情报处。情报处任务是组建侦察队伍,接管敌方党、政、警、宪、特机关,整理敌特档案,准备肃反。旧警察原岗待命,等候接管,交警摘去旧警察帽徽并领章上岗,恢复值勤。

因工作的特殊性,组织专门给了杨真一个办公室,前后两间,前面会客,后面办公。小彭出去打水时,杨真打量着这房间,桌上剩下的东西可真是不少,文具、电话甚至还有茶杯,杨真竟然还发现了一盒忘忧茶庄的铁罐茶。他打开一闻,一股糙米香味,扁茶,一芽一叶,新鲜的明前龙井啊,敌人连一罐龙井新茶也来不及喝完呢。小彭一进来,杨真就说:“这个战利品,给首长送去。”小彭拎着竹壳热水壶,说:“杨政委您也是首长啊,您就喝一杯,我也喝一杯,我尝尝茶是什么味道。”

杨真认真瞅了瞅他,才说:“这世上没喝过茶的人还是有的。行,把这个敌人的杯子洗一洗,洗干净了,就成了人民的杯子,人民的杯子人民喝!”

小彭得令一走,杨真就坐在藤椅上,拿着那茶罐闻,抬头看那院子里,一拨一拨的国民党散兵游勇开始挪地方了。今天是5月5日的早晨,他想起了前天下午他和寄草在湖滨拥抱跳跃的情景,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当时有点儿失态了。但在这胜利的狂欢面前,失态片刻也不会生出误会来吧,他想。他打开窗子,让清新的风吹入,院子里竟然还有一株石榴花,不管什么寇败如山倒,依旧开得红红火火。石榴花下走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瘦高,背略弓,一个挺拔壮实,肩膀宽阔,看后者走路的架势就知道他行伍出身。杨真有一种直觉,他们是来找他的。

嘉和是陪着罗力一起来的,这本来不是嘉和的事情,但因为罗力,它成了嘉和的事。深夜,在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里,嘉和与罗力一起坐着聊天。5月的天气,坐在户外有点凉意,又有几分惬意。情报站原来就设在大螺蛳山脚下的一套民居里,现在只剩下罗力独自扫尾。别人都在欢天喜地地庆祝胜利,嘉和却发现罗力有心事了。这两天来,嘉和接受了罗力的任务,几乎每天都来此地和他接洽。

嘉和给罗力沏了一杯新茶,说:“这是我顺手做的一些本地龙井野茶,你尝尝,和我们种的还是不一样,要浓一些的,我知道你们东北人口味重。”

罗力说:“大哥,我可是记得当年你对我说的话。你说这茶只要一点点水,一点点土,就能够扎根活下去……”

“我家的人真叫怪,最不像共产党的,却是共产党,最像共产党的,却不是共产党。”嘉和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看寄草,谁会以为她不是共产党,再看看你,说你这个情报站站长是个共产党,一时半会儿有几个人相信啊!”

“要说我的共产党党龄,可真是不算短,加入远征军前我就入党了。抗战胜利后以为可以公开身份,组织上不同意,说我太不像共产党了,猫在国民党军队伍里特别保险。倒也是,最后猫到保密局去了。”罗力喝了一大口茶,岔开话题,“大哥,你让我喝这茶,我可是什么也品不出来的,可惜了你的好茶。”

“这就叫‘无味之味,至味也’。”嘉和说,“你不要以为这么多年你什么事儿也没为共产党干,潜伏这一件事情,就是等着今天啊。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罗力心里明白。他手里握着的这张图,基本上就可以把江浙沪一带的特务一网打尽。想到这些,罗力只觉问心无愧。他激动地站起来,小院子里飘着一股馥郁的栀子花香。在茶与花的馨香中,他决定:“明日一早就去那里,我不能等了。”

嘉和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出口了:“你觉得在你的组织还没有确定你的身份前,你就去找组织……”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那么大一张潜伏网在我手里,迟一天告诉组织,对新政府就多一天威胁,我不能再等了!”

“组织若一时不能够把你甄别出来,会不会把你当作自首或者起义的国民党特务呢?”

“也难说。”罗力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挥掉这些想法,“可这也得忍嘛,总能够弄明白的,我就一边等几天,一边参加工作吧。”

罗力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像喝酒一般地和嘉和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大哥,急迫地说:“大哥,我等不及了,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打了十多年仗,老婆近在咫尺,我非但不能见,还怕见;儿子远在天边,出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面。我加入共产党十年了,没亮过一次相。现在终于解放了,熬到大天亮了,我还得等,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真的。”罗力跳了起来,像一头困兽在院子里来回大步地走。

杭嘉和就这样坐着,仰头看着他,听着他的话。嘉和确实是被他的妹夫吓着了,被那巨大的献身精神所震撼,因无比隐忍带来的怜悯之心,又和因莫名的紧张带来的隐隐不安,共同纠结在一起。

过了好久,嘉和才闷着头表达:“今晚我不回去了,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

就这样,他们进了杨真办公室的会客室。罗力刚刚说明来意,杨真就看着他身后的嘉和,问:“你们俩一起的,您的证件?”嘉和摇摇头:“不,我是他大哥,我是陪他一起来的。”

杨真打量了他俩一下,伸出手:“好啊,欢迎你们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

罗力赶紧缩回要握的手:“同志,您弄错了,我是共产党员,不是弃暗投明。”

嘉和点点头:“是的,他是共产党员,我知道。”

“这位先生,您知道他是共产党员?您也是我们组织的?”杨真问。

嘉和摇摇头:“我是老百姓。我无党无派。”

“那您怎么证明他的身份呢?”杨真开始觉得这两人有意思起来,“您是干什么的?”

嘉和拿起那个茶叶铁罐——他一进门就在桌上看到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指着那上面的商标说:“我是干这个的,忘忧茶庄。”那口气难得理直气壮。杨真吃惊地看着他:“你姓杭?”

“我叫杭嘉和。”

杨真打量着他,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个杭嘉和与杭寄草之间有相像的地方。但他依然一下子感觉亲切了许多。他把两位让进里屋,说:“好的,我们好好聊一聊。”一边嘱咐小彭不要让人进来,一边给他们泡茶。“真是山不转水转,绕半天,喝的还就是你们家的茶。”

正寒暄着,小彭就在外面喊上了:“首长首长,有个女的非要见你,就是那天我们在湖滨见到的。我说你有工作不能见人,她就发横了,还说十万火急不见你不行,我把她挡在门口了。”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声炸响:“杨真,我要见你,见不到你我今天就投大门口的忠良井,我要以死抗争!”

里屋的三个男人一下子全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们全都听出了她的声音。杨真挡住那两个男人,说:“我先出去,了解一下情况,没有我的招呼你们不要出来。你……你一定不要出来。”他严肃地盯着罗力说,看样子,他已经有几分猜到这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了。

寄草在外面闹翻了天,她虽然是个急性子,但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平时还是有定力的,可这会儿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就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杨真,你跟我去,你现在就跟我到我单位去,你得给我做证,我不是反革命,更不是反革命家属,他们没有权力把我挂起来,呜呜呜,这太不公平了!我像反革命吗?我像特务吗?凭什么不让我播音了?”

杨真这才听明白了,原来甄别工作一开始,每个单位里就开始了清理运动。按道理,寄草本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让每个人写自己的简历时,寄草就真的什么都往那档案纸上填了,不但填了她丈夫罗力的情况,还写了当年她万里寻夫追随云南远征军,后来在那的部队里火线结婚的情况。这前一段,她让杨真做了见证人;后一段在云南,她让老邦崴做证;只有罗力这几年的情况她没法写,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她以为讲清楚就没事儿呢,不承想今天一早去上班,电台领导就通知她,她不能当播音员了。她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说的?军代表倒也很有礼貌,但做出的规定却寸土不让:因为电台是个机要部门,对工作人员有更高的要求,政治背景要十分干净,像她这种在国民党军队中结婚、丈夫又是国民党军官的人,是没有资格在电台工作的。

这下可把寄草气了个眼冒金星,她喉咙立马就高八度:“凭什么?我可是地下党员!”军代表听了吓一跳:“你是地下党?”

“我是地下党……发展对象!什么地下党的活动我都参加了,保护钱塘江大桥,我还出了一份力呢!”寄草骄傲地说。

军代表赶紧出去调查了,几分钟后就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走了进来,说:“你去云南结婚的事情,算是个私事,不能说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办的婚礼,你就成了国民党。这个政策我们会把握的。但是,你得承认你是国民党军官的妻子,这个没有变吧?”

寄草想了想,这个可是没辙的,必须承认,但也不能完全承认,便又争道:“我和我先生结婚的时候,他的确在国民党远征军队伍里,可他是抗日的啊。他打鬼子,还立过功呢。没错,那可是打日本佬的呀,打日本佬也不算吗?”

领导站在旁边,觉得不能让她再这样胡搅蛮缠下去了,就赶紧制止了她:“杭寄草同志,你的表现目前看来还是好的,可是你和你的国民党丈夫没有划清界限,这也是个大问题啊。”

寄草就说:“你让我怎么样和他划清界限啊,我多少年都没有见到过他,活没见人死没见尸,我怎么和他划清呀!”

领导便又说:“可以登报先表个态嘛,先提出离婚,你要有个态度,我们这里才可以安排工作嘛。”

寄草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亏你有脸说得出来这种话,你自己也就是个留守人员,投诚过来不过一星期,你就敢安排我离婚了。

军代表倒还客气,没让她离婚,但还是明确地说:“杭寄草同志,你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但在你和你丈夫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明了之前,我们只能界定你是国民党军官家属,我们是不能够在这样的机要部门安排你工作的。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寄草压住心头的怒火,说:“那我就不做播音员了,我编编稿子,做做采访,或者在办公室打打杂,或者我到食堂去烧饭吧,我就这么等着,等我丈夫回来,把事情都弄清楚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军代表严肃地回答她:“杭寄草,你的阶级觉悟实在是太低了,你根本就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最后再说一遍,你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在机要单位工作,烧饭扫地打杂,统统不行。要离开这个电台院子,你不必考虑再进来了。”

寄草终于大发作了,一敲桌子叫道:“抗战胜利之后,我就在这里工作,那你们要让我去哪里?”

军代表便说:“我们只管上面的通告,其余的不归我们管,你可以去问问政府有关方面。”

这不,寄草终于就这样来问“政府有关方面”了。

杨真听完寄草连哭带诉的倾吐以后,才说了一句:“你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冷静下来——”

“我冷静下来我还是我吗?”寄草又跳了起来,“你们怎么搞的!坏人好人就一锅端吗?我要你给我做证,我不能离开革命队伍,我要回去上班。”

杨真提示了她一下:“你真的没有你先生的一点消息?”

寄草奇怪地盯着他:“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喜欢我丈夫三年音信不通啊?”她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算了,我这颗心都被你们这些人戳烂了。我晓得你什么都帮不上我。再见,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她站起来,身下的椅子一阵响,然后,旋风一般刮走了。就听见杨真喊了一声:“走好,我找机会来看你。”进了里屋,还没等他开口,杭嘉和就作了个揖,说:“对不起,你们谈,你们谈,我得先走了。”

“你是寄草的大哥吧?”杨真突然问他。嘉和一个踉跄收住了脚,然后头也不回,就赶紧冲出去找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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