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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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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杨真让小彭把门,不让任何人进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杨真和罗力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办公桌,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空气中有一些严肃与庄重之外的微妙。杨真给罗力递了根烟,罗力微微欠身一笑接过,也不再保持刚进来时的那种一本正经,两人就静静地抽起烟来。 灰蓝色的烟雾在几束阳光中升腾,蓬松的灰尘也在半空中飞舞不停。整整一支烟的工夫,两人不说一句话,这气氛应该十分奇怪。 “我听寄草说起过,她去云南万里寻夫,一路都在叨咕你,十年前的事了。”杨真先开口说。 “到云南后,我也听她提起过您,只是人和名没对起来。”罗力说。 杨真盯着桌上那罐忘忧茶,皱起眉头分析,喝着杭家的忘忧茶,一下子还来了几个杭家人,这是天意还是人意?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凭借他多年的工作经验,他立即判断出了罗力和杭嘉和之间的差别,那种经受过严格训练后得来的定力,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他不知道那兄妹两个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情状,但眼前的这位,他却看出来了,目光沉着,动作正常,看不出内心一丝的波澜,要破析这个人究竟是战友还是敌人,绝非易事。 罗力也从那几句简短的对话中迅速捕捉到了弦外之音。“好多年前的事了”,杨真是要暗示他,这些年来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杨真是不知道的,所以现在也不会因为他是寄草的丈夫就信任他。相反,杨真或许会对他更加警惕。罗力捕捉到了这一切。 无论杨真如何想要安静,都是做不到的。正要拉开架势和罗力认真对谈,又一位“大人物”驾到。小彭进来后对杨真耳语了几句,杨真抱歉地站起来,刚想说什么,便被罗力挡住,说:“杨政委,先紧急处理您的事情,我且在这里好好地喝一通茶,多少年也没这样喝过‘软新’,今日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杨真想了想,对他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就在外面审人,你在里面帮我听一听。这里有个猫眼,你可以从中看到外屋的人。万一需要和我通报,你就打电话,可以吗?” 罗力说没问题。果不其然,那个“大人物”一进门,罗力在里屋就忍不住想,蠢蛋自投罗网来了。此人名叫毕雄,是军统浙江站的老牌特务,毛万里在撤逃前将他安排在民主人士组建的“江南先遣纵队第一师”,同时又要他在浙江“建立敌后游击根据地”。罗力虽然认识和知晓这一组织,但直到最近才开始统领他们。毕雄领命后紧锣密鼓,布置电台,组织武装,还在杭州岳王路秘密设立“突击总队部”,自任总队长,把罗力专门请了去检查。罗力和他们进行了交流,布置他们来一个打入共产党内部的假投降,没想到他们还真相信了。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毕雄竟然和他赶一拨儿,凑到一块了。 这家伙顶着个大头,满脸的络腮胡子,还挺能装的。在站里,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此时却由他的“先遣一师”参谋长郝修亮陪着,一起来到这杭州市军管会公安部。瞧他们那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杨真让他们坐,他们再三地不肯,最后总算坐下了,屁股挨着一点点凳子,做好随时一弹就可以跳起来的架势,一股扭捏劲儿。其实这一招一式都是罗力亲自教他们的,包括投诚时候怎么站怎么坐,说话声音怎么样,手势形体怎么样,目光怎么样,这一套都是罗力在美国进修时学的,没想到这个毕雄还真用上了。参谋长郝修亮早已被罗力策反了,那架势就是不一样,心不怎么虚,目光斜视着毕雄,做出一副监视的样子。罗力暗暗地给他们打分——作为一名特工,过犹不及——统统不及格。 但见那毕雄向杨真汇报了所谓缴械投降的经过及善后处理的情况,伪装成已投靠共产党的样子,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杨真,那是一双试探的眼睛。此人太心急了,急功近利的心思长年累月堆积在脸上,把一张本来还算端正的面容糟蹋了。国民党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才了吧,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就打算潜伏,这不等着被收拾吗?他可没有想到,在里屋,罗力一双眼睛正盯着呢。也不知怎么的,罗力有一点点不忍心,但这不影响他打电话。外面的电话铃一响,杨真就进来了。罗力对他耳语了几句。杨真看着他,突然说:“要不要您出去和他对个质?” 罗力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您觉得我现在的身份可以暴露吗?” 罗力说话的口吻已经有些不太客气了,这说明他在怀疑杨真对他的考察。这是一场小小的微妙的博弈,罗力赢了。杨真出去后,当即下令将这两个人扣押。毕雄还是百般狡赖,死活只承认自己的军统身份,拒不承认是在搞“应变”。倒还是一旁的郝修亮等不及了,把毛万里给他们布置的任务竹筒倒豆子般全都倒出,并供出了隐藏在醋坊巷九号的译电员和报务员。杨真立刻命令武装人员到醋坊巷逮捕两人,缴获枪支与电台。那毕雄一看也着急了,再不戴罪立功,黄花菜就凉了,赶紧地将保密局浙江海北流动电台供出去吧,什么毛万里毛千里的,还够得着吗? 就这一会儿工夫,保密局布建在杭嘉湖地区的五个潜伏组台就全部被供出。由此,除投诚自首者外,逮捕军统特务七十五名,还缴获一大批武器、电台、密码本等。杨真非常兴奋,走进里屋时已近中午,他搓着手说:“让您久等了,这一仗打得痛快,谢谢您了。” 罗力坐着抽烟,茶过三巡,屋子里烟雾腾腾。他那坐姿架势是有些傲慢的:“杨政委,刚才那个郝修亮您得记住,他是被我策反了过来的,今天也是他组织配合的,所以不能把他和毕雄归到同一档里。” 杨真也觉得自己刚才一兴奋有点疏忽了,把毕雄、郝修亮两人押到一块儿不合适,赶紧又安排了人员去处理此事。再回来时,他那一本正经的劲儿又上来了,他站着,严肃地问:“请您不妨说一说此行的目的吧,您是来寻找组织,重新接头的,还是另有别的急事需要汇报?若是组织问题,我可以介绍您去组织部门;若是和治安、肃反、清敌有关的,您找我就对了。” 罗力也站了起来,揿灭了烟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回答:“无论我的大哥还是我的妻子,都无法证明我的组织关系。我的入党介绍人和当下的单线联系人又牺牲了,我一直寻找组织关系未果,所以您很清楚我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但我不能因此消极等待。我手里有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和他们的活动目前都在我的掌控中,我必须和组织对接。不管你们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同志,还是当作有待甄别的潜伏者,或者是弃暗投明者,我现在即便想在乎也不能在乎,我只在自己心里认定自己是个什么人便可。请您立刻向领导汇报我的情况,我得首先向他们通报一些重要的机密,而且我们还要尽快地投入行动。我就在这里等您。我哪里也不会去的,您也可以在门口安排几个岗哨。” 杨真挥挥手请他坐下,说了句轻松一点的玩笑话:“知道您哪里也不会去的,真要走,几个岗哨也挡不住您。请稍等片刻。”话虽那么说,出门后,他还是暗示小彭派了几名战士守着,自己就径直去汇报此事。十分钟之后,小彭就把罗力请到了楼上的会议室。在那里,所有关乎这座城市的安全和警戒的核心人物,都已经到场。 此刻,嘉和与叶子正在花木深房中与小妹寄草谈心。寄草搂着叶子,一边哭一边想起来就重复一句:“罗力,你这该死的罗力,你上哪里去了?你怎么一点音信也没有啊?”她突然跳了起来,焦虑地问:“会不会和那个曹家远一样,开着飞机去台湾了?” 嘉和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这个想法:“你放心,那是两码事。罗力是自己人,死都不会离开我们杭家的。” 寄草盯着大哥好一会儿,破涕为笑:“那我就放心了,我等他。”她就默默地将罐里的茶叶置入杯中,碗钉形的龙井叮叮咚咚地跌入杯中,发出细细的金属之声。寄草突然问:“大哥,这还是你炒的吧?” “还没喝就被你看出来了。”嘉和说。 “是听出来的,别人炒的茶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寄草得意地说,突然又怒气冲冲、咬牙切齿地咒道:“什么东西,也敢让我离婚!自己投诚才三天,就弄出一副老革命的样子来了,真不是东西!” 叶子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哄她:“妹妹,我们不骂人啊,骂人伤神的啊!” 嘉和说:“回来就回来好了嘛,家里又不缺你一张嘴,你也正好休息一下。等过段时间云南那边太平了,去把小布朗接回来,那时候罗力也回来了,一家三口喝着龙井茶过日子,也是太平啊。” 听着大哥的这番话,寄草刚刚要爆炸的心,此刻就像放了气的车胎,软软地瘪了下去。她开始担心起来:“大哥,你说罗力会向着人民政府吗?” “你说呢?”嘉和不敢抬头,怕露出破绽来。 “他听我的。”寄草充满信心地说,“还有,他爱我,我也爱他。”说完,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旁的叶子眼泪汪汪地看了寄草一眼,也忍不住哭了。 嘉和赶紧地站到一边去了,他害怕再聊下去,他的眼睛会出卖他的内心。此刻,他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让相爱的人尽快地重逢! 与此同时,被领导们接见的罗力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和思路,他不再为听到以下那些话而窝火委屈了——领导握着他的手时,是这样诚恳地说的:“罗力先生,您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为人民立了功。杭州国民党潜伏台的起义,为人民政府迅速肃清国民党保密局在江浙沪的组台潜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给了保密局应变部署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向参加起义的人员表示欢迎和赞赏,也代表杭州市军管会,正式接受杭州支台起义。罗力先生,希望您消除顾虑,安下心来,努力工作,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至于您的真实身份,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的,安心等待吧。” 先把起义角色扮演好再说吧,罗力想。他将杭州支台的机要文件、人员名册、密码、通信方式以及联络暗号等清点后统统交给了杨真,还交给他一份保密局浙江站的组织概况,这是罗力自己整理的,内容包括下属各组长的姓名、各潜伏组台的详细地址,以及解决浙江站潜伏组台的计划意见。 杨真立刻就布置了以下任务:一是杭州潜伏台的机要文件和全部密电密码本仍由罗力本人保管,并要求他将保密局布建的潜伏组台的资料立即写成书面材料;二是浙江站布建的潜伏组台,也要求他切实掌握其动向,不使人员逃跑,并待命破案;三是参加起义人员暂住原处,加强管理。 1949年春夏之际的杭州西子湖已经被激进煮开了。按老茶客对煮水的说法,经过“一沸”的“鱼目”和“二沸”的“涌泉连珠”,现在已然进入了高峰——“三沸”的“腾波鼓浪”。 请想一想,作为一个热血沸腾的革命女性,在这样的时刻,被推出革命阵营是多么残酷。寄草不是只会开文艺腔的人,哪怕让她为了新时代天天去西湖边拔杂草,她也乐意。她认为自己应该在湖滨广场扭秧歌,应该在广播电台宣读宏文,应该在大街小巷贴标语,而现实却是她被困在这五进的杭家大院里动弹不得。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国民党军官的老婆,她就只配在茶楼端茶送水了吗?要做茶馆老板娘,二十年前就可以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突然被边缘化使寄草的心境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犹如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又委屈又傲娇。看着大哥整天在山里整修茶园,叶子整天忙完家务忙茶楼里的事,她又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吃白饭的人,这和她向来对自己的新女性的人生定位是不匹配的,她必须改变这种被时代和家庭同时甩出去的局面。 杭寄草几乎完整地继承了母亲沈绿爱的基因密码,她是一个压力越大就越有灵感和行动力的人,非常时刻,她会当机立断。她明白在目前的局势下寻找罗力很不明智,而杨真除了胜利时的一个拥抱,不可能提供实质性帮助,让她回家恐怕还是他签字的呢。她突然讨厌起他来,然后飞快地转念一想:她可以去找儿子啊。抗战胜利之后,她曾经去过一次云南,想把小布朗带回杭州,都带到昆明了,没想到老邦崴带着半个马帮杀到了车站,小布朗看到干爹比看到亲爹还激动,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寄草是个人贩子呢。没办法,她只好又让小布朗骑着马跟着马帮回去了。老邦崴也答应,等罗力回家,他们夫妻团圆,他就算完成了使命,一定把她儿子一根汗毛不少地送回。 可是,罗力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啊?寄草等罗力,都已经等得麻木了。她认真地思考过:十年前自己有过一次万里寻夫,难道现在不可以来一次万里寻儿吗?说干就干!她半夜跳起,立即倚床写了一封信,老邦崴能不能收到她就不管了,她决定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就动身。 第二天早上,叶子一看寄草那副整装待发的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赶紧稳住小姑子,说:“要走也得跟你大哥打个招呼再走啊,我这就找他回来。”她急得赶紧让在后场监督拼配茶叶的嘉和赶回来。大哥见着已整理好行装的小妹,想着要和缓一下气氛,便半开玩笑地说:“你又不是孟姜女,寻夫的事情也轮不到你,等几天有啥要紧啊。”寄草说:“我才不是孟姜女,我也不寻夫了,可我可以寻我儿子去啊。”嘉和这才真急了:“去什么云南,那里现在正剿匪呢,去不得!”寄草说:“我管他剿不剿匪,我想去就去,死在路上也比在家中憋死强。” 嘉和一见寄草急赤白脸的样子,知道再瞒着寄草就要出事了,就迫不得已地加了一句:“罗力肯定快回来了,夫妻俩一起去接儿子才好呢。”寄草就回了一句:“就知道给我吃空心汤团,不信你们的话了。”嘉和赶紧说:“信不信的,反正你不能走,回头罗力问我要人,我上哪找你去。”寄草挺骄傲地回答:“你让他在家等着,我会带着儿子回来的。” 嘉和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了下来:“头痛死了,歇一会儿。”寄草见大哥急成这样,也蹲下来,说:“你凭什么说罗力就要回来了?你告诉我实情,我就不走。” 嘉和按着太阳穴站了起来,看着寄草的眼睛:“这是不能说的,他们不让说。” “他们是谁?” “你还嫌操心的事情不够多啊!安心等着,罗力会回来的。” “你见着他了?”寄草一把抓住嘉和的袖子,“他好吗?他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各人总有各人的事情要落手的。”嘉和掰开妹妹硬扯住袖口的手,“你也知道,一解放,店里几个安徽籍老伙计就沿着新安江回去了,家乡解放,穷人出头,他们也要团圆了。你看对面那个吴升家开的昌升茶行,清一色的安徽伙计,都走光了,干脆直接就关门大吉了。你要实在闲得慌,又不忍心看着这家百年老字号茶楼在你我手里倒灶,你就到茶楼里去帮一帮你秋高伯吧。” 寄草答应了,大哥最后的理由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嘉和没说错,不到半年光景,对门昌升茶行就真的没有一个伙计了,真办不下去了。以往茶行一直由吴升撑着,这老甲鱼自嘉乔死后,看上去精神就垮掉了,足不出户,现在连与对门杭家斗鸡的心思也没有了。吴坤每天上学前,就拿一把竹躺椅,然后把爷爷背到门口,让他在躺椅上晒太阳。江南多雨,吴升就躺在竹椅上,在门口看雨,他就像一粒陈年大核桃。嘉和走过时,他总伸出手打招呼,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直看着杭家人走进他们自己的家门。 杭家人都防着吴升,尤其是嘉和,总觉得嘉乔若不是跟着吴升,就不会那样死了。吴家说,嘉乔是得了怪病,疯了才自杀的,但得的什么怪病,吴家硬是说不清。这姓吴的一家有太多让人捉摸不透的事情了。比如吴升自己的一对亲生儿子,老大吴有,抗战时跟着嘉乔到了日本人那里,他自然也不会比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杭嘉乔命大,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一点不客气地把吴有拉出去毙了,吴有媳妇扔下了儿子吴坤远嫁,再也没有音信。倒是小儿子吴根,吴升早早地把他送出去读书,跟着国民党军队走了,抗战胜利后回来,做了笕桥空军部队的军官,为避汉奸亲属之嫌也是从不上门的。吴升后悔来后悔去,觉得自己较之于杭家布局棋差一着,没有在共产党里面留后路,这是他最感失撇之处。你看人家杭家,国民党里有人,共产党里也有人,连日本人那里都有人,堤内损失堤外补。不过杭家面对日本人时的骨气,吴升是真佩服的,所以不管嘉和如何不理睬他,他看到嘉和还是要笑脸相迎的。 人老了就常常会感到人生有一种奇怪的轨迹,好像绕了一圈又走回来了。吴升在病重的日子里,躺在门口,晒着太阳,有气无力地看着斜对面的忘忧茶庄,目光里全是期待和羡慕。女儿回娘家来看他时就很生气,说:“老头子,我是真想不通,怎么老了老了又跟着你老对头走了!跟他们走有好果子吃吗?”吴升前阵子在女儿家住,还没这副死相,现在回来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只当他是装出来的,便也生气,一口一个“死”地骂他:“骨头还是那么轻啊,心里头还放不下你那个毒蜘蛛啊,这么放不下,你和她一个坟头窠里做夫妻去啊!”女儿骂的是嘉和的亲妈小茶。吴升用尽力气白她一眼,嘴里就咕哝出几个字:“无知无识,死都不晓得怎么死!” 一家人中,他最看得上的就是孙子吴坤,这孩子一点不像爸爸,那是隔代遗传,像了他自己。现在吴坤在蕙兰中学念书,是个可教的好坯子。他把孙子叫过来,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跟着斜对面从前的老东家走,他们杭家干什么,我们吴家就干什么,肯定不会失撇到哪里去的。吴坤问爷爷:“为什么非要跟着杭家走?”吴升说:“孙子啊,做人做事,都要看大势,如今的大势就是共产党坐天下。杭家人多脚多,哪里都有他们的人,他们跟共产党几十年下来了,都是骨子里的亲,我有数的。我们跟着杭家步子走,不会吃亏的。” 吴坤借口说没钱交电费,家里停电了,天天在得荼这里蹭电看书,也不想在家待着。自解放军进城后,家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首先是鸡不养了,连乌将军都被姑姑杀了炖汤。那天吴坤放学回家,看到门口一堆乌鸡毛,就觉得事情不对,后院灶间倒是喷喷香的鸡肉味。他一伸脚就赖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乌将军啊乌将军啊”地叫着。奶奶跑出来就叫:“这么大的小伙子,你作什么死啊!”吴坤觉得杭家的芦花鸡那么奄奄一息的,还被救回来,他的乌将军好好的,为什么要被判死刑,他大吼一声“我不吃”,就跑回自己的小书房去了。问题是一般情况下,爷爷奶奶是会来哄他的,但那天,吴坤一口鸡汤没喝上不说,还没人理睬他。第二天饿着肚子去上学前,他发现后院死死地关上,也不让人进了。吴坤自然觉得蹊跷。阿爷每日里都坐在门口,说是晒太阳,不如说是看大门的。奶奶呢,每日里都上街买菜,可这几日菜明显多了,饭也烧得多了,不正常啊。 吴坤人小鬼大,少年老成,多留了一个心眼。那日半夜,他就见爷爷起了床,往后院摸过去,他悄悄地跟在后面,隐隐地听到一阵细小的声音,时断时续,像蛐蛐儿叫,再仔细听,不是的,倒像是他上物理课时听到的拍电报声。后院柴房里发出了极微弱的烛光,吴坤透过门缝一看,爷爷正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拍电报的男人。那不是他家的小叔吗?笕桥机场的军官,从前难得回一趟家。吴坤开始时还以为他是开飞机的,羡慕得不行,想套套近乎,后来却发现这个小叔沉默寡言,不爱理人。家里的大小姑妈都说这个弟弟是最势利的,吴有被枪毙时,他一点忙也不帮,收尸下葬时,也不来到一到,这让吴坤对这个小叔感觉非常戳气,好在平时没有来往。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回来了,也不穿军装了,还躲在柴房里发电报,肯定是个特务。“特务”这个词,才一天时间就被杭州人传遍了,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如果主动去自首,是会“坦白从宽”的。但看样子,这个小叔是准备“抗拒从严”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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