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柴房里,吴家父子正在进行较量。吴升问:“老蒋那边怎么说?”

吴根就不耐烦地回答:“老蒋老蒋也是你叫的?人家宋美龄都不叫,轮得着你叫?”

“好好好,你就说台湾那边怎么说。”

“反攻大陆,指日可待。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以后不要问,都是军事机密。这里是军事要地,你们除了送饭,不要随便出入。听见了没有!”

“屁个军事要地,一个自己家里的破柴房。阿根,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这两天满大街贴的布告,去自首,都是坦白从宽的,何必跟老蒋卖命去死呢?”

“坦白又怎么样?日后国民党军打回来,还不是一样要死,我就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要死到外面去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们还要活呢!”

谁知吴根跳起来一把扼住老爹脖子:“老不死的,你再敢说一句让我出去死,我眼面前就让你先死。”吴坤看到这里,哪里还管得着别的,拿起旁边一把铲子就冲进了柴房。吴根也不知道来者何人,拔出枪来就顶住吴坤当胸。吴坤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吴升已经跪倒在儿孙面前,一声轻咒,泪如雨下:“活祖宗,求你们了!给我们吴家留条根吧。”

吴根似乎明白了,呼的一声吹灭了蜡烛。柴房顿时一片昏黑。天光从头顶的缝隙中射了进来,今夜的星光明亮如昼。三个人就这么僵了一会儿,吴坤就把爷爷抱起来背在身上,悄悄地回到前院去了。

那天晚上,爷孙俩睡一张床。吴升对孙子说:“这件事情比天还要大,千万不要露一点口风啊!”

“还用你交代!”吴坤闷声闷气地说,“他什么时候走啊?!”

“不要急不要急,让爷爷再盘算盘算。阿坤你放心,爷爷不会让你受牵连的。”

吴坤一屁股坐了起来,说:“爷爷,他不是一般的散兵游勇,他在拍电报,这是搞特务活动,被共产党知道,要抓去枪毙的。我们属于窝藏罪,要坐牢的。”

“噢,有那么厉害啊?”

“外面天天讲天天讲,学校里老师每天都讲这个。爷爷,我不要坐牢。”他终于浑身发抖地哭了起来。吴升难得地搂住孙子的肩膀,告诫他:“阿坤,你没看到,他手里有枪,还有手榴弹,他真要杀人,不管亲爹亲娘的。你让爷爷想一想,别害怕啊。”

快天亮的时候,吴坤被爷爷的老腿踢醒了,爷爷脸上有了点血色,对着吴坤就说:“阿坤,我想好了,快放暑假了,你先不要去上学了吧。”

吴坤是个非常喜欢学习的人,听爷爷说不让他上学,心里一惊,佯装镇静:“不上学我能干什么呀?跟你们一样开茶行?我们家茶行也没有了。”

昌升茶行与忘忧茶庄之间那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很明显,到忘忧茶庄的人越来越多,昌升茶行则关门大吉,吴家的日子也紧巴起来。吴升说:“阿坤,我想了半夜,我看你不如到他们杭家茶楼当班去算了,听说他们家也是走了几个伙计,一时半刻倒不过来班了呢。”

吴坤几乎像个大人一样地咆哮起来:“你给我活拆空!吴家杭家斗来斗去,落到我手里,你让你儿子发电报当特务,让你孙子去当杭家的伙计,你不是一辈子白斗了吗?”

“可不就是白斗了吗?”吴升倒是不吃惊,说,“明摆着斗不赢的事情,赌这口气干什么?爷爷就是看得比你明白!”

“你这个老不死的反革命,当心我这就去学校告发你们。”

“小畜生翻脸倒是翻得快!”吴升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想要给孙子先吃个耳光再说,但孙子比泥鳅还要滑,哧溜一下就跑出了大门。吴升牵肠挂肚一天,担心孙子真的揭发去了。等到孙子晚上回来时,他发现这本“书”又翻过来了。夜里,吴坤又来到爷爷吴升房间。

吴升还在生早上的气,上来就是一个字:“滚!”

吴坤却赖倒在爷爷床上,说:“爷爷,我明白你一片苦心了,你老人家是要保我不死啊。”

吴升不相信地看着他,说:“一日工夫就想明白了?”

吴坤闷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告诉爷爷,今日学校被征用了,让附近社区跟旧社会有联系的人都去那儿登记,队伍排得老长,连参加三青团什么的都要登记。他以前也填过参加三青团的表,是人家硬让他填的,他也没当回事,就填了。填完表,还没批下来,解放军就进城了。他以为事情就过去了,没有人会再提,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也要排队去登记这段过往了。他七上八下了一天,害怕,不知道像他这样的情况要不要登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听阿爷的话,不去学校了。“我在学校里是装不下去的,万一说我知情不报,还得坐牢,说不定还会被枪毙。”

“那你跟学校怎么说的?”

“我们陈校长,左撇子书法家,被日本佬砍掉右手的那一个,我跟他说了,家里没有人照顾爷爷、奶奶,茶行也关门了,我要请假两个月,下学期再来。他立马同意了。”

吴升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问:“小西斯为什么这样说话?”

“我不能单提爷爷,得把奶奶带上,这个你懂的。我也不能说我退学了,说请假方便多了。这是我琢磨半天才想出来的呢。”

吴升把大拇指跷起来了:“阿坤啊,我所有儿女加起来,也不抵你一个孙子!”

吴坤眼睛睁得老大,兴奋地问:“真的?!”

爷爷斗志昂扬地叫了一声:“来,陪着阿爷去杭家走一趟。”他那副精神矍铄的架势,让吴坤想起奶奶的话,说不定爷爷的病,真是装出来的。

吴升扶着大孙子吴坤抖抖索索地就上了对门的杭家。婉罗见着吴升,哎哟一声就要关门,被吴坤一手推开了。他叫着得荼,听到得荼在屋里应了一声,还喜出望外地说:“吴坤阿哥你来了,我正愁下棋没对手呢。”原来自斗鸡事件之后,吴坤和得荼被分到一个学校,成了高低班同学,吴坤就三天两头往杭家跑。吴坤这个年龄也是尴尬,和方越他们比,小了点,和得荼相比,又大了一点。虽然如此,他还是能够和得荼玩到一块儿去,盖因两人都喜欢读书。这半大的小家伙口气比大人还老到,城府嘛,更是比一般人深出许多,喜欢老三老四地讨论一些深奥的问题,包括时局、政党什么的。这些日子,他甚至还和得荼弄了本《共产党宣言》在研读呢,虽然除了第一句“一个幽灵……”,他们什么也没读懂。

说话间,嘉和也从后进院子出来了,见着吴升可真是大吃了一惊。吴升人老背驼,缩了起来,一下就矮了一大截,从前那股子精气神全泄光了,只剩一双包在皱纹里的老眼还是贼亮。唉,这都多少年了,吴升就没再进过他们这个院子,嘉和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冤家对头好。

倒是吴升,老是老了,依然是个跌得倒爬得起的滚刀肉。看着被日本人烧过的杭家大院,勉强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却再无当年他在杭家当差时的那份精致典雅,他不由得一阵心酸,扑通一声跪倒,把十几岁的吴坤当成手杖一样地撑着:“嘉和,我要死了,这一遭我是真的要死了。”

嘉和下意识地就要去搀他,吴升哪里肯起来,口口声声地说:“我们吴家门里就指望我这个孙子了,你要答应让他跟着杭家学做人,我就起来,否则我这条老命还有什么值得站起来的呢,跪在这里死死掉算了。”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嘉和拿这个吴升也是没辙,此举无异于托孤,嘉和的恻隐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边托着吴升两只胳膊一边说:“这还值得你这样吗?吴坤三天两头来我家找得荼下棋读书的。”

“就是因为他们小一辈有这缘分,我这老不死的才敢登门啊……嘉和,求你们杭家多多罩着我这孙子,我这一辈子人做下来,吴家离不开的还是杭家啊。”

嘉和想,吴家人就是这点过人,总是什么话都说得出,以前那些如山沉重的往事,就那么当一阵风吹走了?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嘴上却顺着吴升的话去了:“门对门住着,能不相互照应吗?放心好了……”

“那你答应了,收下吴坤到你茶楼里来跑堂吧!”

嘉和忍不住笑了,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吴家还会有人来他们家打工做伙计:“阿坤几岁啊?再说现在解放了,有书读,多好啊!”

“不行啊,老太婆要他养的。”

“不是还有别的儿女吗?”嘉和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才好,沉吟好久才说,“你看这不解放了吗?忘忧茶庄还能不能开下去我也没个准星,你让阿坤退学,做这样一个不稳定的行当,工钱也不高……”

吴升打断嘉和的话:“说什么工钱不工钱啊,有碗饭吃就可以了。嘉和,我看你这里少了几个人手,也是忙不过来。秋高伯也老了,上个扶梯还直打战。寄草虽说可以搭把手,到底不是个当老板娘吃油炒饭的人,要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是做不到的。就让吴坤打个下手吧,干什么都行。我知道你是脸皮薄的人,可寄草行,让寄草差遣阿坤就是了。”

嘉和虽面有难色,但看着吴坤可怜巴巴的神色,就有些犹豫。吴升赶紧加了一把火:“我看再让寄草这么干下去也够呛了,脸都做青了,人家是电台里的高级文化人啊,新鲜两天是可以的,哪能天长日久地做下去呢。”

“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能让阿坤做的事嘛,还是多读点书吧。”嘉和转过身来对吴坤说,“你读书读得不错,别耽误了。”

这话让吴坤感动得差点要流出泪来,他别过脸来,硬生生地忍住。吴升赶紧截住这一情感走向,咬着牙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想让我孙子没活路,哪怕从烧老虎灶开始,也是一门手艺啊。”

嘉和一下子明白了,吴升这只老甲鱼,肯定已经打听过忘忧茶楼现在还没有人正经烧老虎灶,与其让半疯半醒的李飞黄钻了空子,不妨让这孩子来试试。这么想着,他点头说:“我去问问寄草,那里现在她当家。丑话说在前面,真要来,就从烧老虎灶开始吧。”

吴升总算站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就瞑目了。”他拍着膝盖上的灰,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心想,阿坤的后路算是找好了。

忘忧茶楼的七星灶就在一楼茶庄隔壁的老虎灶后面,是开水炉专用的,一个炉膛,上面七个炉口排成勺子形,这是为了上下拿水壶能顺手拿到,烧水方便,也不浪费火,可以预热待烧的水。七孔灶的寓意乃北斗七星,天长日久,就被人叫作“七星灶”了。此刻,寄草正在七星灶前捅煤灰,头发乱蓬蓬地挂下来,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黑灰,胸口一大片汗渍,在白蒙蒙的水汽中,她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出现。见着嘉和,寄草就说:“门口老虎灶不可以停的,邻里街坊的现在要喝口热水都麻烦了。大哥你赶紧招个人进来,这茶馆且要有人伺候着呢。”

嘉和看着小妹,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自从上次他和她谈过后,寄草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再怨天尤人了,而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既成事实,挽起袖子上了茶楼,一本正经做起茶楼老板娘来。

茶楼倒还是蛮热闹的,三教九流依旧混杂在那里,还有人拎着鸟笼子来挂在长廊上,听它们互鸣,但插一根草签卖孩子的事情,却是再也没有了。寄草每天都在那里,忙里忙外,有时还字正腔圆地读上一段新闻。嘉和跟她说,意思意思就行了,不必那么顶真。寄草朝他笑笑,说,你不懂的。嘉和想,寄草会不会已经知道罗力回来了?试探过几回,倒也不像,心里便暗暗责备自己有所隐瞒,殊不知妹妹也有大事瞒着她大哥呢。

前一阵子,她突然接到杨真的电话。杭州城里有电话的人家寥寥可数,杭家客厅里却有一台,还是嘉平不久前出钱给他们装的,说是联系方便。寄草接了电话着实吃一惊,杨真跟没事人一样,就听寄草怨天怼地,等她发泄完了才说:“你家隔壁不是有个茶楼吗?不妨在茶楼待几天,顺便当我们的眼线可好?”

寄草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听了此话后,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心想,怕不是杨真他们故意做了这么一个局,让她以这样的理由从单位里出来,到茶楼里去做卧底工作吧!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工作竟然有些神圣庄严起来。

寄草何曾知道,新中国成立之际,人民政府有的是正经事要忙,实在是杨真受罗力之托,要安慰她,要给她一点精神过渡的时间,才安排她这样一个草民做“卧底”。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啊,寄草终于有事干了。

此刻,她听了嘉和推荐吴坤来打工的事儿,爽快地纤手一挥说:“让他下午就来啊,烧炉灶可以吧?”

“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也没干过一天活,你觉得他打打杂可以吗?”嘉和还在犹豫。寄草说:“大哥,他是汉奸的儿子,有这份觉悟是最最要紧的。解放了,肃反了,有个地方要他就是他命大,劳动改造人。大哥你别可怜他,他爱来不来,随缘。”

那个充分遗传了绿爱妈妈性格的杭寄草又回来了,让人不佩服她都不行。嘉和回头就通知了吴坤。果然,吴坤下午就一身“短打”地进了七星灶炉房,这是他爷爷小时候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地方,现在轮到他了。

吴坤继承了爷爷踩着尾巴头会动的禀性,飞快地转型,立刻就从一个高一学生变成了一个跑堂,真是跌得倒爬得起的小好佬。这会儿,他烧着水,拎着壶,一副下人的吞头势,被寄草喊到东唤到西的,没得二话。后来老虎灶没人对付,干脆让吴坤专管七星灶和老虎灶了。锅炉房后面本来有一个柴灶间,吴坤搭了一张床进去,他便有了自己的独立王国,每日与煤灰打交道,搞得灰头土脸,却甚是开心。邻里街坊想起他从前跑进跑出一身学生装的清高样子,再看看他现在一副毕恭毕敬的架势,心里竟然还生出几分怜悯。也是啊,这会儿的吴家,真是树倒猢狲散了。

杭寄草以为事情至此结束,不承想这个头一开,后面的事情就按不住了。

那天一早,寄草开了大门正准备去茶楼,一只脚迈出,一个人就滚到了她身边,他压住她的脚,把她吓得不轻。寄草见这人都夏天了还穿着一件破棉袄,破烂得都分不清什么颜色了,把他拎起来,果然,不是李飞黄还会是谁。寄草叹口气,回身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夹了几筷子酱菜,端出来蹲下给他,一边跟他说:“我给你指条路,到人民政府收容所去,那里有饭吃有铺睡,还能送你们回家。现在解放了,新社会没有人讨饭的了。”

那人抬起头,说:“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李飞黄。”

寄草惊愕地看着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是李飞黄?很正常嘛,莫非不疯了?李飞黄见寄草惊讶的样子,以为寄草不认识他了,又说:“我是方越的爹!”果然,头脑很清醒。

“你不是住在凤凰山脚吗?怎么……”寄草后面半句话咽回去了。

李飞黄摇摇头说:“那里不能住了。”

“为什么啊?”

李飞黄蹲着,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原来,自杨真他们接管了警察局,就开始在杭州城进行户籍审查登记、身份验证等。有种种历史问题的人,则要主动去公安部门登记,这下可把李飞黄吓醒了。他不敢去登记,直到街道派人找上门来,押着他去登了记,他才心慌意乱地跑出了凤凰山脚下那个破院子,不敢去西湖边,就直接逃到杭府来了。还好是初夏,在杭家门口睡了半夜,天亮就碰上了寄草。

拿这个废人如何是好呢?嘉和看着兜兜转转又回来的李飞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嘉和到底还是让叶子烧了水,让李飞黄洗了澡,换了衣裳,还让他坐下来喝茶。他很顺从,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他的眼睛里明摆着就是恐惧,躲闪不定的目光,仿佛固执地要盯住什么,但又一片茫然。

嘉和坐在李飞黄的对面。叶子过来了,就把手搭在了嘉和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根,轻轻地呵着热气:“草色坊现在都是茶工,不好住人了。”

“院子里房子倒有,不方便吧。方越的脾气,你也知道的。”

“小孩子变脸快的,还是等方越回来吧,你说呢?”

嘉和想,对他而言,世上再没有比叶子更贴心的女人了。她会先给嘉和想好过得去的理由,然后让他名正言顺地去做他本来就想做的事情。是的,必须听方越的意见,而在方越回来之前,他不能对这个李飞黄置之不理。

方越自从搬出去之后,根本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杭家人甚至都不知道方越到底去哪里了。李飞黄还没住下,街道就来人查了,说:这人怎么又来了?现在不比从前,从前你杭家人谁来谁去没人管,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人的来龙去脉都要经得起问的。

“哦,来找他儿子?他儿子在哪啊?怎么找到你们杭家来了?可不能留来历不明的人啊!”街巷里的老太太们严厉地说。其实她们都知道李飞黄是个什么人物,就是不喜欢他,不想让杭家留下他。一解放,曾经围着锅台转的老太太们,都有一种指点天下的强烈欲望了,寄草看她们那种热火朝天的劲儿就心生忌妒。她出了一个主意,让李飞黄烧锅炉去,街道再来查就说废物利用,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嘛。嘉和提出疑问,不是已经有吴坤在烧锅炉了吗?寄草说,没关系,吴坤挪一挪位,到大堂沏茶去,腾出地儿来给这个李飞黄。

吴坤不高兴了。他面有难色地对寄草说:“我锅炉烧得好好的,你换一个精神病,我不放心。”

寄草倒也利索,张口就来:“放心不放心的,哪里用得着你操心呀。你到大堂沏茶,是累着你了还是呛着你了?你要实在不行,走人就是了。”吴坤一听“走人”两字,立刻努力地堆出笑容,说听人议论,对李飞黄这样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汉奸得避嫌啊!寄草心里明白吴坤言之有理,但她知道大哥的意思,是要留人等让方越回来再定夺呢,便说:“人小鬼大,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话可真是毒,吴坤只好腾窝,放进柴灶间的东西都重新搬出去,而那个李飞黄则当仁不让地进驻了柴灶间。吴坤当天夜里又回到吴升床头,嘀嘀咕咕地对爷爷说:“你看看他那双眼睛,贼精,他就是装的,想在他们杭家赖下去罢了。”

吴升一口痰气一句话:“这种事情,你千万不要跟老板娘提起啊!”

吴坤丧气地回答说:“我哪里那么空去说,再说了我去讲,她也不要听。”

其实吴坤牢骚大了去了,咕噜咕噜烦个不停,什么这是鸠占鹊巢啦,真假李逵啦,六耳猕猴啦,草船借箭啦,总之把书上感觉挨得上边的,都扯了一遍。可这个李飞黄呢,他哪里是个烧火的人啊,捧着一本《古文观止》,心挂两头,烧一会儿火,看一会儿书,有时还摇头晃脑地大声吟诵:“……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寄草很不耐烦听他们打嘴仗,她真后悔吴坤在进来时没有对他约法三章,不准他鸡毛鸭毛闲话满天飞。

吴坤虽然嘴碎,爱扯是非,但他手脚还是蛮勤快的,上茶、续茶忙而不乱,井井有条。为了减少时间和节省体力,他甚至发明了一个井轱辘一样的吊钩,从二楼放到一楼,钩子刚好垂到七星灶上方,铜壶里的水一开,用那钩子一钩,他就摇着把柄把铜壶提上来了。伙计们不必楼上楼下地跑,方便多了。

李飞黄就差远了。寄草一方面觉得他是真可怜,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人捉摸不透,寄草甚至觉得,看这个人神志有没有恢复正常,就是看他有没有开始撒谎。只要他开始撒谎,眼睛开始躲避,他就神志正常了。而他如果目光呆滞,安静地生火烧炉,他就犯病了。寄草希望他永远犯病,不再正常。

不过她自己越是这么想,就越是不准伙计们讨论李飞黄的事情。抗战期间,寄草一直守着方越,几乎成了半个娘,方越的事情,定要尊重方越的意见。今日只为吴坤又来抱怨,说这个李飞黄,连个挂钩都挂不好,还得提防烫着他,实在不合适在锅炉房待着。寄草生气地说:“我看你们家牌子都挂出去了,‘雨过天青’,卖瓷器的,你怎么不回去当小老板啊?”

这事真让吴坤大吃一惊,他已经好多日没回家了,家就在马路斜对面,他也别转头不看。寄草这一问,他才转过脸去,果不然,昌升茶行门牌已经摘下,那个“雨过天青”稳稳地挂在上头了。寄草看着吴坤惊愕的脸,心就软了,赶紧地说:“晚上抽空回趟家,问问家里到底怎么回事。让你做跑堂,你家人不心疼,我都心疼。”

可吴升对孙子的告诫恰恰相反,让他尽量不要回家,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这些日子,家中把昌升茶行原来的门面房租出去了,一家瓷器店搬了进来,这都是潜伏的吴根暗戳戳一手操办的。这下子,他们吴家和特务就成了一缸里的醋,一票里的货了。

“吴根说了,如果我们把他的事情说出去,天王老子他也敢杀。阿坤,只怕爷爷奶奶要死在他手里了。”吴升说。

“我这就去找人民政府报告!”吴坤说。

“再等一歇歇,你悄悄地要多盯盯牢,搞不好他们还有大计划,为什么逼着我去找寄草,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面套着事情。如果实在事情弄过头,我会去报告政府的。”

“为什么?你们这样我不放心的。”

“以后你会晓得的。夜里不要回来住,我担心你小叔不给你好果子吃。出了这个门,他就没办法了,我生了个夜叉,见不得日光的。”

第二天,吴坤就回到灶间,打个地铺睡在灶口,他不再回去了。

立夏过了,街上又传来白兰花的叫卖声。叶子清早起来买菜,顺便就买了几朵,给杭府的女眷们挂在衣襟布纽上,一阵阵的清香经久不息,那是杭州女子初夏的装扮,解放了也不会废了这习俗的。谁知小姑子起得早,已上了隔壁茶楼,叶子就赶紧亲自送去,却发现有人比她还早。

那日清晨,茶庄刚刚打开大门,李飞黄早上干不了事,吴坤早早地起来烧锅炉。他听到寄草踩着高跟鞋上楼的声音,有人叫了一声“老板娘”,就传来寄草的呵斥声:

“谁是老板娘?新社会了,叫什么,报纸上怎么说的,你不长记性啊?”

“晓得晓得,要叫同志嘛,不好意思,旧社会里叫惯了。”这是个陌生的声音,谁啊?吴坤立刻竖起耳朵。李飞黄也嗖的一下从里屋跳出来,缩在一角竖起耳朵侧身听。这副吃相真是猥琐,吴坤一肚皮不要看。

“那你就回旧社会去,还赖在新社会干吗?”寄草咯噔咯噔就往楼上走。那人急了,赶紧冲进新社会:“寄草同志,我说寄草同志,想让你看看货呢。”

寄草这才停住脚步,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见是一只精巧的工夫茶茶具小箱子,里面放有一套茶房四宝,一套烧火时用的铜钳夹筷等器具,还有一把小小的羽毛扇。寄草便笑着问:“这是想干什么?做生意做到老板同志身上来了?”

“不敢不敢,初来乍到,送个见面礼。”

寄草赶紧挥手:“知道你们生意不景气,可我们忘忧茶楼的茶客又不喝工夫茶,送我这个干吗?心领了。”

“不是单送您一家的,四邻八舍都送了,只是送您的金贵些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专程送我家的呢。”

“器为茶之父嘛,开茶馆的和卖茶器的可不就是一家人。您让我看看您家的茶器还缺什么,回头我给您配齐了送来。现在解放了,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什么地方的茶都喝,什么样的茶杯都得配一点嘛。寄草同志,您说是不是?”

哦,初来乍到,也算是打个照面吧,这么能说会道的男人,还真少见。

这是个看着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中等个子,不胖不瘦,身穿白衬衫、蓝色卡其裤,衬衫塞在裤腰里,牛皮带自如地扎着,脚蹬黑布鞋,学生发型,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提着个小箱子。此人有一张很谦和的方脸,真正的眉清目秀,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就像大学里管宣传的学生会干部。上楼后,他离寄草老远就站住了。

“寄草同志,我叫魏青辽,青草的青,辽宁的辽。这是专门送给您的见面礼——工夫茶茶具。”这个魏青辽露出了从容的微笑,向寄草点点头,就是不走近。寄草这颗心没来由地抽了一下,说:“魏同志,情领了,刚才不是说了,我们江南一带的茶客一般不喝工夫茶,免礼,请带回去吧。”

寄草客气地婉拒了他,这个魏青辽却一步步走上前来,看着寄草的眼睛,说:“这套茶具是专程送给杭女士您的。别人不喝工夫茶是可以的,您不喝则是不可以的呢……”

说话间,他把箱子放在马头桌上,然后打开,那一套工夫茶茶具就再次亮闪闪地晃在寄草眼前了。他热情而又专注地盯着寄草看,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好奇,然后,他就一件件地把手中的茶器点给寄草看——

“你看,有把手,有流,这就是一把烧水的壶,俗称砂铫,红泥手拉而成,侧把造型,水煮开时盖子会轻轻跳动,发出声音,提醒人。”他抓住把手轻轻地左右翻动着,他那双手薄薄的,手指跟压扁了似的,长而精瘦,“广东潮安枫溪所产的最为名贵,这把铫就是。极好的,耐冷热,保温,人称‘玉书煨’,需要我介绍一下来历吗?”

寄草不假思索地回答:“古代有个名匠叫玉书,设计制造了这种水开时会发出响声的壶,后人取名‘玉书煨’……等等,别急,听我替您介绍,这个‘若琛瓯’我也一并说了,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小巧玲珑,映茶汤色,传说是个叫若琛的和尚制作的杯;这个小紫砂茶壶叫‘孟臣罐’,可不都是宜兴惠孟臣制作的,大多是用潮汕当地红泥所做,用来泡茶,既不夺香,又不熟汤,泡出的茶汤醇郁馨香,隔夜不馊。我几岁时就知道这些了,我父亲告诉我的……”

“完了?”

“完了。”

“还有炉子呢?”

“都我讲了,您还来干什么,留点给您呗!”

那魏青辽微微一愣,就笑了,说:“潮汕风炉,生火加热,也没什么可说的。关公面前我就不耍大刀了。知道你们家茶楼以喝绿茶为主,我给您送一件仿汝窑的盖碗来,这件可真得收下。”

寄草微微一愣,她对茶器并不真正懂行,这是大哥的能耐,但她也是知道汝窑之尊贵的。宋代“五大名窑”——汝、钧、官、哥、定,史书记载:汝,五窑之魁也。继古代越窑之后,汝窑达到了青瓷烧造的又一个巅峰。用满釉支烧的工艺,器物的底部均可见支钉痕迹,瓷器呈一层淡淡的天青色釉,南宋时期已为罕见之珍物。这魏青辽哪来的能耐,弄来这般高仿的神器来?

寄草抬头看看对面那家瓷器店,看着看着就恍然大悟了,原来这家店名叫“雨过天青”,这是从“雨过天青云破处”这一句来的。“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说的不正是汝窑吗?

寄草笑道:“这下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通吃,南到潮州,北到汝州,什么窑口形制都做。这几年打仗,兵荒马乱的,亏你们还有精力和心情做这个事情,倒也让人佩服。”

“我是相信共产党的,共产党一来,河清海晏,雨过天晴,人民生活过好了,连喝茶都会想着换个好茶盏的。”

寄草眼睛就亮了起来:“同志,您还有这个觉悟啊!”

“怎么,不像吗?”那魏青辽就笑着问,真是个好脾气的男人,还很有趣。说话间,有伙计拎着一小袋水果上来,有新上市的杨梅、枇杷和小黄瓜,还有一小把晶莹剔透的小樱桃。但听寄草说道:“立夏过了,杭州人的老规矩,吃水果,登吴山,称人,喝茶。”

“这会儿还早,我请女主人喝工夫茶,我来泡,大红袍,尝一尝啊。”

寄草就指着魏青辽笑着说:“大红袍,这可是武夷山来的茶,莫非你从闽北来?”

“我从哪里来的都行,只要让我在这里用汝窑盖碗泡茶就可以了。试着好用,你们就帮我推销;试着不好用,就当我们交个朋友。”

绕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卖茶盏啊。寄草吐了口气,隐隐地又有些疑惑,这个魏青辽,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卖瓷器杂货的嘛。

叶子告诉嘉和,李飞黄在七星灶房打了个地铺,这让嘉和多少有些生疑。他悄悄地进了七星灶房,果然,里面柴房中铺了张席子,旧被子上散着一些书,东一本西一本的,上面都盖着花木深房的书印,那不正是从他父亲杭天醉书架上偷拿的?杭嘉和的心顿时凉了一截,看来李飞黄那种小偷小摸的习性依然如故。正巧李飞黄进来了,见嘉和在翻书,便心虚地说:“我看你家书柜上这本《昭明文选》放着有些年头没人碰了,我就拿来翻一翻,看完我就给你放回去……要不然你现在就带走?”

嘉和看着李飞黄这一副糊糟糟的样子,简直无语至极。他默默走到门口才转身叮嘱了一句:“都登了记,人民政府也没来抓你,你还是搬出去住吧,房子我帮你租。”

李飞黄认真地摇着手,紧张神秘地说:“不能走,这间屋里有秘密。”见嘉和一愣,他就凑上前去,紧紧地贴在嘉和的耳边,一股难闻的热气喷了过来:“嘉和,我跟你说,我们忘忧茶楼来特务了。”

嘉和看了他一眼,说:“这些天你还在不在吃药啊?”

“有人天天想要把我从这个柴房里赶出去,我看穿了他,我偏不走!”

“多虑了,柴房也没个床,睡不好。”

“特务很狡猾的,我不看着,他们会在茶楼里搞事情的。我李飞黄是什么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心机看不出,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杭嘉和心里想,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人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你看这李飞黄都已经精神错乱了,那种无风还起浪的天性却依旧如故。想到这里,嘉和是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什么了,只让他到前面老虎灶去看着。李飞黄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又突然扑了上来,再次趴到嘉和耳边说:“别让忘忧茶楼和‘雨过天青’搅在一起,很危险的。”

“什么意思?”嘉和真正吃惊了。

李飞黄指指楼上,嘉和听到了,对门的那个魏青辽正在楼上读报,间或有寄草的补充声。看着杭嘉和的表情,李飞黄感觉自己咬小耳朵的话已经起到作用了,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嘉和松了口气。

李飞黄前脚刚走,吴坤后脚就跟进了,他侧着身子进了七星灶房,悄悄地问:“有情况了?”

“非礼勿听。”嘉和很烦他这副腔调。

“他说特务的事!”吴坤就神秘地迸出这句话。嘉和怔了片刻才说:“这是你想的事情吗?”

“李飞黄冤枉我!”

“我记得你才十五岁,别把自己当成五十岁了。”嘉和很少这么严肃地说话。

吴坤赶紧拎着吴山盘肠壶走开了。他现在要警惕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得告诉爷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上一章:第十五章 下一章:第十七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