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当天晚上,嘉和与罗力在吴山圆洞门会面。罗力告诉嘉和的消息,是罗力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军管会公安部在清河坊十字街头一带查到了敌台的电波频率,最后竟然是出现在忘忧茶楼附近。这个电波频率在时间上是不规律的,隔段时间,它就会冒出来捣乱。罗力断定是在茶客群里面,但也不排除茶楼的伙计们。他半开玩笑地说:“大哥,我听说你们那里快成汉奸收容所了。”嘉和听了,苦笑一声说:“否则怎么办?我也觉得不太合适,李飞黄半疯,政府现在也没治理他们。你让他们在大街上发神经啊,这不是给人民政府出丑吗?至于吴坤那孩子,是汉奸的儿子,父亲被枪毙了,他可没当汉奸,不该惩罚他,是不是?”

罗力这才告诉嘉和,公安局接到了匿名举报信,说忘忧茶楼里有特务活动,可能是通过吴坤向茶馆的经营者进行渗透的。嘉和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就明白了,这不正是李飞黄写的吗?这一手好字,娟秀细致,像女人写的一样,和他现在脏乎乎的一身实在是配不到一起。杭嘉和再怎么脑洞大开,也想不到时不时精神错乱的李飞黄竟然还有本事写举报信。罗力看着嘉和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安慰他说:“放心,我们早就调查过了,的确是李飞黄的笔迹,可他肯定不是敌台的工作人员,背后也没有什么政治势力,这里面有不少妄想成分,所以先稳住他,别打草惊蛇。”

嘉和苦笑着说:“我倒是能够应付的。就是寄草心里挂不住,不知道你的下落,被单位除名,又不能告诉她你的实际情况,也难怪她焦虑。”

罗力很清楚,如果他能够回家,一切都迎刃而解。但他现在还不能暴露,担心寄草太随性子办事,只能安慰说:“大哥,快了快了,你让寄草放心。”

结果,还没等别人说,李飞黄就先把自己写了一封告发信的事情告诉寄草了。寄草抱着胳膊,眼睛越睁越大,吃惊地低声咆哮:“作死啊,李飞黄,你竟然还会写这种信,能这样陷害人家吗?什么可能可能可能,那不等于莫须有吗?你想当秦桧吗?你说人家地板下面有电台,你看到过吗?你有证据吗?”

李飞黄抬起头笑了起来,说:“没有。”

“没有,那你胡说八道什么,还把吴坤也扯进来,他才几岁啊,十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你就想弄死他?”

“有我无他,有他无我。”李飞黄有点得意起来,目光炯炯有神。“他为什么不回家住?他们家都开瓷器店了。没他,那个店老板会到我们忘忧茶楼来啊?想都不要想!就是他牵的线搭的桥。他就那么恨我,是想赶我走!他是别有用心!”这段话说得非常有逻辑却又非常毒辣。在李飞黄歪打正着的想象中,吴坤就是一个潜伏的小特务,他家那个什么“雨过天青”瓷器店,就是一帮大特务潜伏的地方。

嘉和一听也吃惊不小,要他拿出证据来,李飞黄说:“我没有证据。那个瓷器店魏老板就是个特务。”

“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人家是特务?”

“我……我……我看到过他的!日伪手里!”李飞黄突然脑洞打开了一下,他感觉这个人他是看到过的,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几年几月几日?在哪里?做什么?你给我一桩桩写下来。”

“那我写不出的!”他把笔和纸一推,说。

真是欺软怕硬的一条虫!寄草大吼一声:“你给我回去!”就一把拉着李飞黄的手,把他推进了方越的房间,“我不准你再去上班了!”李飞黄倒也皮实,一把扑到窗口,大笑起来,说了一句很下作的话:“他叫我吃不下饭,我要他拉不出屎!”

嘉和赶紧招呼寄草走开,青塘别业那个大假山上的醒亭长久未去坐了,又僻静,两兄妹就朝那上面走。寄草边走边数落大哥:“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什么同学?方西泠眼睛长到脚后跟去了,竟然嫁给这么个滚刀肉!”杭嘉和一下子就站住了,盯着寄草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说:“跟你说离了,和方西泠没关系了。”

“没关系没关系,方越从哪里来的?”寄草瞪着眼回应,“大哥,这个李飞黄我们不能要了!”

“那吴坤也不准要!小孩子都卷到是非窠里来了,以后日子怎么过!”

“行,明天统统辞退,宁愿自己辛苦点!”

“还有,你少和那个卖瓷器的魏青辽掺和,一个工夫茶要教那么久吗?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安的什么心。”

“大哥你怎么也俗了,魏青辽和他们挨得上边吗?他也是爱国青年,整天忙着新中国的事情,街道派出所的同志们可都喜欢他呢!你凭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做革命工作,我光明正大,还怕人家说三道四吗?”

“是,你是光明正大,可你就不想想,他一个做瓷器生意的,凭什么整天泡在茶楼里读报纸写对联?他是卖瓷器的,还是卖梨膏糖、唱小热昏的?!”

“我不是缺人手吗?罗力又不回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要是真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怎么办!你们也不想想,最糟心的就是我了!”

寄草要发大火了,她感觉到大哥是话中有话,又显得自己有点儿做贼心虚。说老实话,这段时间,杭寄草和魏青辽的确成了一对非常投机的合伙人,他们一拍即合地办了张油印小报,取了个报名叫《新茶社会》,也可以理解为“新社会的茶”。一方面,他们在这张油印小报上编辑发表种种新消息,另一方面,他们顺便也给各自的茶叶与茶器做广告。魏青辽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能力,这可以从他冲泡工夫茶时的一招一式感觉出来。寄草在家里有多不顺,在魏青辽这里就有多顺。

寄草感觉他有许多地方都非常像大哥,不显山露水,但一旦出头便身手不凡。他写得一手好字,油印小报上充分显示出他的修养,排版印刷样样拿手;他也很会做生意,这两年忘忧茶庄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魏青辽售着茶器搭着茶叶,居然卖得很好。关键是做这一切,他一直就在幕后,小报上他也不署名,你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说原来在大学时就干这个。你再问他,怎么读着大学最后却来卖瓷器了呢?他就神秘地一笑,问:“那你怎么好好地当着播音员,却突然又来卖茶了呢?”

这话触到寄草的软肋,她就一声不吭了。魏青辽明白她的心思,他告诉她,其实他们是一样的身世,他父亲是东三省的大法官,可他就是反感他的那个家庭,原因很简单,他的家族要他娶一个官宦人家小姐,他不愿意,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恋人。说到这里,他拿出一张照片,一个清纯可爱的女青年出现在寄草面前,寄草暗暗地吃了一惊。魏青辽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问:“你看,寄草,她是不是长得很像你?”寄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种暧昧又危险的问答又刺激又惊险,寄草没有经验,好半天才问:“你怎么不把她带来一起喝茶呢?”

“她死了……”魏青辽目光开始黯淡,他似乎要拼命收住眼中那些情感。“我的家族不同意我们的关系,因为她是一名进步青年,共产党员,是我父亲通缉的对象,我和她定下婚期不久,她就被捕,后来病死在牢里了。敌人也想抓捕我,好在母亲通风报信,我才从北方一路逃亡南下。行至南京,正值共产党军队过了长江,我看到这阵势,只想替我爱人跟着军队一路南下,直到进了杭州城,见到你,我就不想走了。”

这都是一些什么话啊,简直就跟瞎编的一样,可又无比真实,让人心惊肉跳。寄草想,如果她把自己和罗力的故事讲出来,也可能跟瞎编的一样吧。谁会相信她的万里寻夫呢,竟然还把唯一的孩子放到马锅头的山寨,有这样的母亲吗?

“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时代大浪中的浮萍,现在又被打到一起,说不定哪天又会被一个浪头打开,就像你和你的先生罗力一样。”

“你们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寄草终于觉得必须这样表个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坚信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

“我也这样想过我的爱人……”

“你是想说,你的爱人终究没有回来,所以我的丈夫也回不来……”

“许多时候我是悲观的……”

“我不悲观,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噢,说不定他已经回到杭州了。”

“啊?”寄草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你有预感?”

“不说了,”他摆弄起茶具,“讨论这个话题让我难受。你想喝什么茶?大红袍、铁观音,还是凤凰单枞,我这里都有。”

“你爱人可能没有牺牲吧,你可能应该再等一等……”

“谢谢你……有一种单枞茶叫鸭屎香,你愿意尝一尝吗?”

“噢,我明白了,你的爱人是广东人吧?”

“是的,她教会我喝工夫茶。”

“好的,我来喝你的鸭屎香……”

“等你爱人回来,我一定要摆一桌盛宴庆祝你们团圆!”

“我请我请,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一定请你来喝我们的团圆酒!”

……

你瞧,两人都聊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人说他可能是特务,寄草能相信吗?她一屁股坐到了后花园醒亭的美人靠上,刚想长篇大论地来发作一场,不料那美人靠年久失修,早就不堪一击,被寄草那么一推,整块靠背竟然就跌进了水里,寄草半个身体就悬在水面上,若不是嘉和手快抓住,她整个人就要掉进水里了。

寄草吓得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又为自己的窘态感到好笑,这么叫着笑着,嘉和也忍不住笑了,一边也跟着叫:“你给我抓牢,真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在心里下了决心,可不敢再瞒着寄草了,要尽快地把罗力的情况告诉寄草。但他心里面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句话:“寄草,大哥这就把方越从宣传队里找回来,让他赶紧处理好家庭关系。然后我就给你找罗力去,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罗力是决不会去台湾的。”

这两兄妹还没把这话题深入下去,只听“哗啦”一声,黑暗中就有个东西掉进了水中,是个人,那人还说话了:“不用找我,我回来了。”正是方越。寄草赶紧叫:“越儿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差点掉下去,你倒自己跳下去了,还嫌我们忘忧茶府坑不够多啊,快上来快上来!”

方越推着那片美人靠哗啦哗啦游过来,一边说:“赶紧地先把这靠背修好装上去,明日还有正经事情要做呢。”

嘉和一边蹲下身拉起方越,一边问:“你多久没着家了?”

“都飞到哪里去了?”寄草也问。

“一言难尽,小姑妈,我今夜住你那里,我要和你谈谈。”

“那不行,你得和你的监护人谈,你妈可是把你托给我大哥的,他不同意,我可不敢和你谈!”

“方越都过十八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定,我的监护人任务也算是完成了。”杭嘉和拉上了方越,“找不找我都没关系,反正我都在。”

杭嘉和挥挥手就走了。寄草拿块手帕一边擦方越的头,一边数落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说话,怎么不先和你嘉和爸爸打个招呼?伤他心了吧?”

“小姑妈,这事情还真不能让嘉和爸爸事先知道。”

“什么事情这么鬼头鬼脑?快说快说,我等不及了。”

方越认真地说:“我决定和李飞黄脱离父子关系。”

夜色一下子就沉寂下来,寄草那双正在给方越擦头的手,动作越来越缓慢,终于停了下来。

“笑话,这不是早脱离了吗?”

“我得姓杭啊,这得你们同意。”

“你妈不是早就让你叫杭方越了吗?”

“新中国成立了,户口都要重新登记了,我得正式办理一下。”

寄草叹了口气站起身,说:“走,回我屋里,我们去喝一会儿茶,我刚学会冲泡的工夫茶,我们好好地聊一下……”

嘉和怀着强烈的不安度过一夜。天尚未亮,他便悄悄地起身,心中念念有词:“百坦……百坦……”这是绿爱妈妈生前常常挂在口上的湖州俚语——不着急、慢慢来之意。她焦虑得团团转时就喜欢诵经一样念这二字,吉利话背后却是万念俱塞的困境。

杭嘉和深感自己丧失了掌控家族的能力,他有些茫然失措了。直到看见榻上呼呼大睡的方越,他才松了一口气。

嘉和平时很少从大门口出去,清河坊十字街头近在咫尺,却是他最少光顾的地方。一到春季,他几乎都是在翁家山小撮着家后院的炒茶间里度过的,即便回家,他也总是从边门直接迈入忘忧茶庄的后场。那里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是属于他个人的茶世界。他在那里安全且自如,同时越陷越深。可是今天,此刻,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想法,他要从大门口出去,去迎接一下这个世界。

然后他就在大门口遇见了两个少年——杭得荼和吴坤。吴坤本来决定今日回学校读书,他和李飞黄实在搞不下去了,只好败北,所幸学校登记三青团之事也过去了,因为尚未入这个团,没有档案记录,所以雁过无痕。但吴升谨慎,还是不让他去学校,只说风头还未过去。得荼和吴坤原先都在蕙兰中学读书,每天几乎都同进同出。得荼有一辆自行车,吴坤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骑着它,让得荼坐在车后座上,他自己来回地蹬。不知道的人都当车是吴坤的,以为得荼在揩他的油。有时得荼自己要用车了,却发现车停在了对面吴家。叶子悄悄地提醒孙子,车子老在吴家,时间长了不好。得荼觉得很奇怪,叶子奶奶怎么会说这种话,吴坤每天带着他呢,多累啊,让他过过瘾有什么关系。奶奶问他,为什么不可以由他带吴坤呢?人家又不是你的车夫,规定骑你的车就要带你吗?得荼笑笑说,奶奶你不懂的。他没法告诉奶奶,吴坤要面子,私下里要求他得说车是吴家的,得荼同意了。他对吴坤这样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他觉得不说真话不太好,但也只是不太好而已。得荼需要朋友,作为烈士子弟,他被人架了起来,他现在已经能够见多不怪,接受吴坤这样一个又接地气又爱读书的亦正亦邪的朋友。

吴坤给嘉和留下的印象也还不错,至少比他爷爷和父亲都要好多了。吴坤告诉嘉和,既然不再打工了,还是想办法早点回去上学去。方越回来了,今天他要用一下车。嘉和这才想起来,方越昨天夜里的活动还是很频繁的呢。

此刻,吴坤心事重重地走在得荼身边,一再地问:“你真不知道我和李疯子的事情?”

“我怎么知道呢?他是方越的爸爸,又不是我爸爸,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讲过。”

“那方越小叔昨天在你那里,就借了辆自行车,其他什么都没讲吗?”

“也不是一点没讲,讲的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和你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看你这个人,就是缺乏阶级感情,凡事都藏着掖着,也不知道同情同情你的阶级兄弟。”

“你吗?”得荼真的惊愕了,他从来没想过吴坤是他的阶级兄弟,实际上,什么是阶级兄弟他也没想过,“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得荼在一个路边油条摊前,买了双份的豆浆和烧饼油条,还有糯米团子,小哥俩吃得油头汗出,肚饱心宽。吴坤终于熬不住要向得荼吐露秘密了。

“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先发誓,烂在肚子里也不跟任何人说。”

“好,我发誓,不跟任何人说,直到烂在肚子里。”得荼手里举着根油条发誓。

吴坤这才压低声音说:“我们家真的有特务!”

得荼听到这里,端着豆浆碗就完全愣住了,瞪着眼看着吴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前一阵子,我深夜溜回家,就见家里瓷器店那些伙计房客一起在阁楼里聊天。我去偷听过几回,好像总议论到你小姑婆,还有罗力什么的,李飞黄来后,他们就常说起他了。”

“噢,特务就是这样的吗?”得荼胆战心惊地问。

“不不,直到昨天半夜里,我看见我小叔和那个魏青辽在我家柴房里,我还听见了很轻很轻的发电报的声音!”

“啊,那肯定就是特务了!”得荼跳了起来,“那你怎么办?”

“坐下听我说完。”吴坤压住了得荼的肩膀,“心急什么!我都不急。”

“好的,你先说完。”

“他们弄了个把小时,才走出来,我见他们走出来,怕他们怀疑我,赶紧倒在爷爷的床铺上。我发誓,他们提防我,小叔要是知道我跟踪他,会弄死我的。”

“这个不会吧,他是你亲小叔。”得荼想了想,只有这样安慰他。

“他会的,”吴坤急切地回答,“我爷爷交代过我的,如果大难来临,要我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要指望其他任何人。对小叔,一定要像供佛一样供他,防贼一样防他,这个人不害我就是上上大吉。”

“口说无凭啊,他们去了趟柴房,你就说他们是特务吗?”

“我看见了。我想去公安局报案。”吴坤突然说。

得荼头皮一下子就紧起来了,站起来说:“你绝对是条好汉!我佩服你!”

“可是我一个人不敢去啊!”

“还有兄弟我啊!我是烈士子弟,我陪你去,谁还敢不相信你。”得荼一拍胸,说了句江湖中人的豪言。

“那你看什么时候去啊?”

“现在就去啊,我把自行车从方越小叔那里要回来!”

吴坤决定去公安局报案。这事其实是吴升在背后一手操纵的。盖因昨日吴坤卷着铺盖回家,吴升听说了李飞黄给公安局写匿名信说吴坤是小特务,而那个瓷器店老板他曾经见过,他就知道这颗毒疮已经暴脓了,再不挤出来,命要搭进去了。这一夜他给孙子出了个主意,到公安局去揭发特务。吴坤害怕了,说会不会把他们一家人都抓起来。吴升说:“绝对不会。我们吴家,现在什么人都不用保,只要保住你。你一定要明白,你爹就是个死汉奸,你从小就是我养大的,名声差点没关系,反正汉奸也是顶风十里臭了。可要真是再背上特务的罪名,那就倒灶了。知情不报,你我就是同谋;你报了,就是大义灭亲!”

“爷爷,灭小叔他们那伙人我无所谓,但我不能把您一起给灭了呀!”

吴升叹了口气说:“实话跟你说,这是天要灭我吴门,能保住你一个就算不错了。”

吴坤倒也机灵,脑瓜子一转就出了个新主意:“要不然我和阿爷一起去报案吧,那您和奶奶不是就保下来了吗?”

吴升语重心长地告诫孙子:“阿坤啊,这回就是要你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才能保你躲过劫难,大难不死方有后福。我这一去,就把你给盖住了。你现在是在坑里,仅仅爬出来是不够的,你得登上高峰,还得爬上最高的树,你才有出头之日呢,明白吗?”

吴坤被爷爷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可不知道,爷爷那深不可测的心里还有不可言说的东西藏着。大儿子被国民党杀了,如今这一举报,小儿子也就没命了。吴升自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告发儿子的,孙子但凡还有点亲情,也是不忍心的,至少会犹豫,甚至会劝他别那么做。可这孙子眼都不眨就同意了,要不就是他还小,不懂这事有多严重,要不就是这吴家的最后一根独苗,生来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儿子和孙子之间,他只能选择孙子了。

吴升安排好后事,躺在自家床上,就再也不下来了。他要老婆给他捧来龙井茶喝,用紫砂壶沏的,但对着壶嘴啜了一口就推开,叹口气别过脸,不说话。吴升老婆就跟小儿子吴根咬耳根:“这老不死的嘴巴照样蛮刁嘛,我给他富阳的旗枪,他一口就喝出来了。”接着就端上正宗的西湖龙井,他又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一番,说:“虎跑的,稍稍薄了一点。”吴根说:“老头儿,你管它薄不薄的,我们家不开茶行了,你有口茶喝就不错了。”吴升一巴掌就打掉眼前那壶茶,真是一副垂死挣扎时的病虎相。老太婆吓一跳,说:“老头子你作死啊,你还想喝什么玉皇大帝的人参汤啊!”吴升就挣扎着坐了起来,目光审视着家人,这一家人就被他的目光制服了。他威严地吐出两个字:“狮!峰!”一家人就面面相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昌升茶行的软肋就是没有狮峰龙井茶园,更何况近年内战,谁还有心思去对付那些“狮云龙虎”。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吴坤恭敬地送上来一壶茶,壶嘴对着吴升的嘴倒,吴升咽了几口,就让孙子俯下身,一股香气夹着死气直朝孙子耳边扑来。他断断续续地对孙子吹着风,问:“向杭家人要的吧……”吴坤点点头说:“我专门向得荼要的,得荼问他爷爷要的,最最正宗的狮峰龙井。”吴升点点头说:“喝出来了,白沙土里生出来的。”突然大声地对围在他身边的人说:“不要跟杭家人作对!”

吴坤有点发愣,他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爷爷似乎理解他的不明白,又吐出一口死气里的香气,说:“要吃亏的……”吴升眼角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是那种混浊的老泪,他拉着孙子的手说,“吴家全靠你了……”

吴坤也流下眼泪来了,他并不能够体会爷爷的心路历程,但知道爷爷爱他,爷爷在告诉他一些临终时感悟到的真理。但他听不到更多的了。

他到得荼那里去借自行车,没借成,说是方越小叔回来了,要用自行车。

“你知道方越小叔这趟回来要干什么吗?”得荼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他凑近吴坤的耳朵密语,“他是回来断绝父子关系的。”

“再断绝,他还是李飞黄生的,就好比我,哪怕死了,我还是枪毙鬼的儿子。”吴坤沮丧地回答。

“真的真的,管用的,要到派出所去断。方越前阵子跟着部队政治宣传队走了,部队里的人可喜欢他了,因为他又会唱又会写又会说,就是一查父亲是汉奸,谁都不敢要他,他才回来断绝父子关系的。”

“真的?”

“真的,方越小叔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在这里喝豆浆,他正带着他父亲去派出所呢。”

“和一个疯子断绝关系,你小叔是不是也疯了。”

“李飞黄脑子有没有病我真不知道,但小叔肯定是很清醒的。”

得荼和吴坤刚要走,就听得后院一阵喧哗,他们不由得从前院跑到后院,正好就见着了最奇异的画面——李飞黄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屋柱,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任凭方越怎么掰也掰不开,急得大叫:“你给我走,你回凤凰山去住!”

李飞黄也叫开了:“赶我出去,你给我烧饭啊?”

方越拖不动李飞黄,只好自己也坐了下来,抱膝而谈,口气也松了。

“李飞黄,我跟你说,你真得离开这个院子。你还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正式不当你儿子了,我正式当嘉和爸爸的儿子了。”

“谁的儿子都是儿子!”这个李飞黄又冒出了一句。

“那可不一样。我要是嘉和爸爸的儿子,我就可以报名参加解放军了;可我现在是你的儿子,我还能干什么?我连锅炉都轮不到烧的,你懂吗?”

“你是我亲生的,你就是我儿子!”

得荼就对吴坤说:“我觉得李飞黄一点也不疯。”

吴坤说:“不疯嘛,就更要赶出去了。我其实也去和我那个死爹断绝过父子关系。”

“他都死了,还怎么断绝啊?”得荼有点吃惊。

“死了也要断!”

“他们同意了吗?”

“同意什么呀!他们说我未满十八周岁,以后再说。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反正我已经到派出所里备过案了。”

“方越小叔已经年满十八岁了。”

“你什么都不懂,要吃亏的。”吴坤老练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想,你嘉和爷爷把李飞黄收留下来了,你方越小叔如果去派出所来这一出,不就等于把你爷爷告了吗?”

“爷爷是不是不该收留李飞黄啊?”

“李飞黄是你爷爷的同学,他卡住你爷爷的七寸了,你爷爷总是会在坏人那里看出好来。”

“你怎么知道?”得荼白了吴坤一眼。他有些不高兴了,心想,爷爷又不是蛇,什么卡住七寸,太过分了。谁知那吴坤果然过分,他竟然说:“我当然知道了,其实我爷爷在你爷爷眼里,也是个头生疮脚流脓的坏人,可你爷爷竟然还会收留我,给我一碗饭吃。说到底,我爷爷还不就是吃准了你爷爷肯定会答应他的。”

见方越的事儿也办不成了,吴坤抢先跳上了自行车,踮着脚说:“其实我爷爷根本不懂你爷爷,他们俩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为什么?”

吴坤认真地回过头来说:“你想想,为了不跟日本佬下棋,你爷爷一刀斩下自己的小手指,我爷爷敢吗?”

得荼一听,激动起来,兴奋起来,也高兴起来了,刚才的不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吴坤搂着得荼的肩膀,跨在自行车上说:“谢谢你,好朋友,我们发誓,永远也不背叛对方,永远忠于对方!我们之间永远不撒谎!”

得荼觉得有点奇怪,这不是做人最基本的东西吗?连这都要发誓啊?!吴坤今天为什么要这么激动呢?得荼是个非常容易受感染的人,吴坤的激动马上让他也激动起来了,他连忙跟着说:“发誓发誓!”

吴坤就是这样在激动和沮丧之间蹬着自行车前往公安局的。他感谢得荼把自行车先借给了他,否则他真是没有任何动力去公安局报这个案。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做这种事情,可是不做又感觉不行,没法和爷爷交代。至于生死这种事情,吴坤其实感觉没别人说的那么严重。比如爸爸被枪毙了,因为爸爸从来就没有管过他,所以他也没觉得这个汉奸枪不枪毙对他有什么两样。妈妈也一样,生了几个孩子,再嫁时把弟妹都带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爷爷奶奶都是面有喜色的。在他们看来,吴家有长孙,就够了。说他是汉奸的儿子,他也不是很生气,他有他自己操心的事情,他必须继承爷爷的事业,他要把吴家变成杭家。

可是吴坤真是没想到,这一天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可以说,从那一天起,杭家就不再有了,被抹去了。还有什么清河坊啊,十字街头啊,什么忘忧茶庄啊,昌升茶行啊,统统没有了。这一切都被一个扎着两条辫子、戴粉红色蝴蝶结的姑娘取代了。他本来是应该去找公安局领导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找谁,所以应该说是命运把他引到了杨真的办公室。而这时杨真恰好不在,他那十四岁的女儿白夜就与吴坤相遇了。她穿着白衫衣,蓝色的背带裙,白袜子,小黑皮鞋;她多么与众不同,干净得就像孤山脚下西湖六月中刚刚发出的小荷花蕾。她正在临摹一幅外国女人的画,她说这幅画叫《月夜》,他们就交谈起来了。她告诉他,她在学油画,她要去苏联学习了。他惊奇地问道,是不是那个有列宁和斯大林的苏联。她说是啊是啊,你知道列宁和斯大林啊?吴坤便得意地告诉他,他还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知道《共产党宣言》,知道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他只会这一句,但足以使姑娘睁大惊讶的眼睛。她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于是他严肃地告诉她一个秘密,说他发现了一个特务团伙,他是来报案的。接下去的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就是白夜带来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带领着军队,还让他坐上了吉普车,把糊里糊涂的他带回了清河坊,然后搜了他的家,抓了特务。他后来再把自行车骑回来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有了更高的新追求:他要做一个坐在吉普车上的人。

但吴坤和得荼都没有见证忘忧茶楼的突发事件。那天上午,在杭家,一场大战终于爆发。后花园一片狼藉,间杂着人说话的声音,是方越拉开了架势,他把他亲爹放在屋里的那些垃圾统统扔到门口,气急败坏地喊着:“谁叫他住进来的,谁让他住进来的?谁有这个权力?这个墙门大院里,只有我有资格让他进让他出,我不要他住进来!”

李飞黄被儿子吓得浑身发抖,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方越生气地指着李飞黄的脑袋说:“你给我走,你给我现在就走!”

李飞黄便说:“你要我到哪里去?我没地方去的。”

方越扯着嗓子叫道:“我管你到哪里去啊,反正杭家你是不能待的。”话音落下,等了一会儿,看李飞黄没有一点动静,方越就生气了,伸手来拉他这个亲爹。嘉和和寄草两兄妹都不在,叶子守家,赶紧地出来,好言好语地劝着方越先别着急,不差这一天两天的,等明天再说吧。方越就急赤白脸地叫:“叶子妈妈,你知道个什么?他不能在我们杭家大院待下去的,正肃反呢,你想保他还是保我嘉和爸爸?”

这一番话倒还真是把叶子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嘉和爸爸还要保吗?”

方越也愣住了,他没法告诉叶子妈妈,杭家目前发生着多少微妙的事情,有个朋友甚至告诉他,他们家可能有敌台,这真把方越给急坏了。前一段时间,他跟着部队下乡剿匪去了。昨晚和小姑妈谈了一个晚上,他就在小姑妈的外间竹榻上睡了。上午回了自己的房间,吓了一大跳,这个赶都赶不走的亲爹居然睡在他的床上。他立刻把敌台和他亲爹联系在一起。他并不相信他亲爹有能力做特务,可是他绝对相信共产党会怀疑他亲爹和此事有关,而这个亲爹可是嘉和爸爸和寄草姑妈请进门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杭嘉和,可能和这么一件大事无关吗?

叶子说:“你让他走,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让他住哪里去呢?”

李飞黄突然叫了一句:“你送我回监狱去!”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词严,把方越一下子堵住了。然后他一下子气得跳起来,拉住他亲爹的胳膊就往外拖,一边拖一边气喘吁吁地诅咒着:“我就不信我拖不出去你!我这就送你回监狱!我眼里就是容不得你这个汉奸反革命,你给我滚出杭家大院!你滚!你滚!你滚!”

叶子突然惊愕地发现,方越完全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如此凶悍的人。她本来也在盼望方越回来,想和他商量之后,再把他这个癞皮狗一样的亲爹请出去的。没想到方越一回来,自己先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忠义犬,他为什么那么容不得亲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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