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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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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茶庄的茶客们那天是有眼福了,他们看了一场有声有色的大戏,还登台亮相当了一回演员。 先是一片黑色布袍从不远处飞来,拐进忘忧茶楼,噔噔噔的一阵楼梯响,李飞黄就跑上了楼,后面是方越的咆哮声:“李飞黄你给我站住!李飞黄你还要不要脸!”方越的后面跟着慌张的叶子和茫然的忘忧。李飞黄一上楼梯就钻进了寄草身后的茶桌,还惨叫着:“救命!救命!”寄草拦住方越叫道:“他疯了,你也疯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人民政府有自己的规矩,按规矩办!” 方越跳着脚辩解:“小姑妈,他没疯,他骗我呢。说好了和我到派出所去登记断绝父子关系,他也同意了,可跑到茶楼下他就拐进来了,你不信问问忘忧他们,我有没有半句谎话。” 茶楼里这时候已经来了不少老茶客,他们七嘴八舌地就议论开了。叶子说了一句公道话:“方越说的是实话。” 忘忧却说:“方越小叔要去派出所,他爸爸是不愿意去的,是没办法才拉着去的。” 寄草说:“跟你说了不着急不着急,我先去派出所问问,断绝关系归不归他们管。派出所刚才就告诉我了,他们只管户籍登记,不管断绝关系。我正要回去告诉你这事呢,你们就这样急赤白脸地先闹起来了。” “那我就登报纸发声明去,我和李飞黄解除父子关系。” 马头桌旁坐着一位“师爷”,脑后还留了根小辫,一看就像个前清遗老。他抽着旱烟袋说:“我说后生家啊,你和李校长解除关系,你让他上哪里吃饭哪里睡觉去?”亏这老“师爷”,还记得李飞黄当过校长。 方越说:“这个自然会有人民政府管他的。他如果犯罪,就进监狱;他如果没罪,政府就得养他,不会让他饿死的。我既然要和他断绝关系,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事呢?” 另一个茶客却说:“照你那么说来,但凡年轻人说一句和长辈断绝关系,长辈从此就必得要政府收养起来。那这个新社会还像个什么样子,新社会难道就不要孝道了?” 魏青辽立刻就站在了“师爷”阵营的反面,他振振有词地说:“新社会是要讲新孝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革命者与革命者的关系。你跟共产党走,共产党就对你好;你不跟共产党走,共产党为什么要对你好?” 李飞黄连声说:“我跟共产党走的,儿子,我跟共产党走的,我还给共产党写信,揭发特务!他就是特务!”他突然指着魏青辽,大吼一声,“特务,扒了皮,我也认得出你的骨头!” 这一声吼叫,真是让好几个茶客差点把盖碗茶杯都掀掉,魏青辽也完全愣住了。也不知道茶馆里这一出算是闹剧还是正剧。但还是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封住了魏青辽要下楼的路。李飞黄继续声色俱厉地说:“1944年,在莫干山拘留所,我看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叫秦未了。当时我问你这名字是不是‘齐鲁青未了’的意思,你说是的!” 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还引用了古诗,正是李飞黄当李校长时的口气和腔调。茶客们蒙了,盯着这个湖南口音的“陶瓷店老板”,等着他开口。那魏青辽突然微微一笑,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越狱跑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就抗战胜利了……” 魏青辽大笑起来,说:“再后来你就进去了!” 随着他的大笑,众人也大笑起来,魏青辽咕噜咕噜喝酒一般地喝了一大口茶,又潇洒又豪迈地说:“这家伙记性好,没弄错。我的确是个抗日青年,那时候的确被日本鬼子逮捕了,是这家伙审的我,那时候他当翻译官,后来我越狱跑了,这些都准。不准确的是,他那时当汉奸,我那时抗日!” 大家就欢呼起来,有人高声咒骂:“李疯子,你是真疯还是假疯?国民党手里是不是关得还不够,还要到共产党手里再关几年?” 只听哐当一声,寄草把那只汝窑茶壶使劲地砸在了地上,茶壶顿时被摔成几瓣:“李飞黄,你不是疯子,你是装疯子,你连一口安静的茶也不让我们喝,国民党的牢怎么没把你坐死!” 这一声大吼,把李飞黄的身份吼了出来。一茶楼的人,都被寄草这把火点着了,有人轧热闹,就向他身上泼茶水,一时泼得他满身满脸都是茶,茶汤把他浇成了落汤鸡。茶叶片挂在鼻子上、口角上,被他舔进了嘴,还一边嚼一边点头说:“好好,再来点,好!”他又开始装痴呆样了,竖着他那根又脏又长的黄手指,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表情又像一个疯子了。这样子让方越感到非常丢脸、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怜悯,剩下的情绪就全给愤怒填满了。他局促不安地站着,想把李飞黄拉走,又不知道要拉到什么地方去。突然,李飞黄又是一声吼:“‘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他是军统啊!国民党军统啊!” 随着这一声喊,魏青辽已经蹦了起来,要从二楼栏杆上往下跳,却被寄草一把拉住,说:“你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一个疯子说的话,你能当真?别走,我给你做证就是。” 但见李飞黄清晰地一口气说下来:“国民党军统有个报务员秦未了,又叫秦晋,1918年生,湖南华容人,1937年考入特务组织办的技校干部训练班,毕业后在军统重庆总台和郑州站任报务员。我看过你的卷宗。你骗不了我!” 杭寄草缓缓地拍着手说:“我哥说过,你们班记忆力数你第一。真是名不虚传,连疯了都能把资料倒背如流。不过,你记忆力再好,还是个疯子,你还是在胡说八道。各位只管喝茶,我送魏先生下楼。” 魏青辽从寄草眼睛里看到的是凛然正气,或者说是执迷不悟,难道她到现在还不相信他真是个特务?女人犯起糊涂来也真是够傻的。他只好装作很激动地回答:“茶楼里这么多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我先走一步,你们把这疯子打发好了再说。” 然而,已经晚了。魏青辽回过头来,楼梯上已经站满了举枪的警察,他们是茶楼的另一个掌柜林秋高叫来的。他们中有一个人,长得真像罗力,穿着军装,站在前面,握着手枪。寄草眨巴了一下眼睛,可不是,正是罗力,换了解放军的服装,人一下子变了许多。寄草还没来得及伸出双臂上前拥抱,魏青辽已经一下子扣住了她的脖子,手枪顶住她的脑袋,一边挪着脚步往前走,一边说:“你们谁敢动一下,我立马叫她脑袋开花!” 这对夫妻就这样重逢了。魏青辽又用枪对着罗力,一边对茶客们吼叫:“谁动我就朝谁开枪,我这枪膛里填满子弹,足够死五个。” 罗力沉着地说:“你把她放了,我保你无死罪。相信我,共产党说话算数。” 魏青辽一步步往前移,慢慢地回答:“罗力,算你命大,你这张叛徒的嘴脸我记得清清楚楚。给我听着,你回到老婆身边之日,就是命归西天之时。” “把卧底当作叛徒,你也太能看走眼了!” “谁说的!你老婆就没看走眼……你看,都这会儿了,她还知道保我……” 说时迟那时快,寄草突然抬起右手,使劲扎向魏青辽的大腿,这一招恰恰是魏青辽没有想到的。原来,刚才砸茶壶的时候,寄草就已经留了一手,她一直把破茶壶的瓷片藏在手心里,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魏青辽大腿刺骨一痛,右手不禁朝下,扣动扳机,子弹朝旁边射去,刚好射中了李飞黄,李飞黄应声捂住胸口倒地,嘴上流出了血沫子。方越下意识地就扑了上去,大叫着:“毛巾!毛巾!毛巾……”这边,寄草被叶子一把接住,两个女人几乎都瘫倒在地。那边,罗力等人立刻就把魏青辽围住。罗力是想抓活的,但只见魏青辽用枪指着寄草大喊道:“没拿下你是我终身遗憾!这些子弹本来是留给你的,现在留给我自己了!”他往自己脑门子上砰地开了一枪,就血花四溅地从楼上翻滚栽下,落在楼下守门的杭嘉和眼前,把嘉和惊得跳了起来。好在嘉和立刻就镇静下来,上前一摸脉搏,死了。他赶紧让人到库房里抽了一张竹席,盖在了死者身上。这时,罗力已经冲下楼,对杭家兄妹说:“你们两个,目击者、当事人,都和我一起去趟公安局。” 寄草还在发蒙,她不明白罗力为什么不先冲上来拥抱她,安慰她,却让她去公安局。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滴血,那是刚才的瓷碴子割的。嘉和已经缓过气来,叫了一声:“秋高,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倒是叶子先冲出来趴在栏杆上应声说:“你去,你去,这里有我呢。” 忘忧茶楼里挤满了茶客,谁都不愿意走,都在等着看结局。李飞黄就躺在茶桌下的地板上,他也不再喘气了,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旁边出各种各样主意的都有,有人让找医生去,有人说晚了,就让他在这里咽气吧,有人说咽气也不能咽在忘忧茶楼里,日本佬在时,这个茶楼已经被烧过一回,死过好几个人,没想到新中国了还有这种事情重演。 叶子终于开口了,就说了三个字:“罪过啊……” 方越半跪在李飞黄身边,片刻才说:“那我就用不着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 不承想,方越刚刚说完这句话,李飞黄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惊喜万分的光芒,他竟然活过来了。李飞黄把手摊开,脸上露出了得意之容:“没打着!”那口气甚至不乏幽默。方越失态地摸了一下李飞黄的嘴和脸,这才发现,子弹擦过他的嘴角,破了点皮,其余毫发无损。 李飞黄满脸的光芒像利剑,扎得方越满身窟窿。方越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李飞黄老泪纵横地拉住方越的手央求他:“叫我一声爸……” 方越听到这一句话,仰天长啸:“完……了……”他站起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着全体看热闹的茶客们说:“乡里乡亲给我做个证,我姓杭,我不是这个人的儿子!”说完扬长而去。 那群茶客默默地看着李飞黄,有人啧啧啧发出了声:“我是真当佩服你这个汉奸佬啊,装疯装那么多年,没点手段还不是老早露出马脚来了!”还有人反驳:“门角落里拉屎天要亮的,汉奸佬这副吃相我老早看出来就是装的!”又有人搭腔:“你看出来个鬼啊,杭老板都没看出来,你能看出来?”马上有人顶嘴:“你怎么晓得杭老板没看出来?杭老板是看汉奸佬没地方去,他们两家是千丝万缕摘不光的关系……”茶客们这样嘁嘁喳喳的一阵,议论着下了楼梯,渐渐远去了。 叶子呆呆地站着,看着脚下这个垃圾人,这人正拿着桌上不知谁剩的茶壶,对着壶嘴喝着茶,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他究竟是疯了,还是装疯,叶子是完全搞不明白了。 吴坤白天没有经历到忘忧茶楼里的一幕,却在晚上赶上了另一幕,他回到家,看到了一个被翻得一世八界的后院,还有一间满地狼藉的瓷器店。赶紧上得楼去,已经奄奄一息的爷爷看到他就笑了,奶奶生气地用地道的杭州话骂着吴坤:“你个枪毙鬼,屋里被翻得一塌糊涂,你还有心思在外面荡……”话音未落,就被吴升打起精神用一个枕头砸住了话:“你再敢说一句,我让你儿子先当枪毙鬼!”吓得奶奶赶紧住嘴。这老两口在瓷器店问题上,观念一致,都觉得家里不能成为特务窝,但在对小儿子当特务电报员的事情上,却立场不一。吴升觉得儿子必须去自首,坦白从宽;老太婆的意思是电报千万不能再发了,但自己送上门去坐牢也是犯不着的,躲一天是一天。却不知这个吴根还死硬,爸妈的意见都不听,却听那个魏青辽的,提前就撤出了吴家。临走前,他把新地址告诉了他妈,是为了让他妈继续给他送饭,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告诉亲爹,更不可告诉那个小祖宗吴坤。可老太婆哪里熬得住啊,不出一天,见魏青辽饮弹自尽,魂都吓出,立刻就告诉了老头子。老头子就苦苦地等着孙子,见了面连忙对他耳语,告诉他小叔躲在龙井的胡公庙。吴坤觉得很奇怪,胡公庙不是杭家的吗?怎么被小叔占了去?他不知道,上回吴根陪着曹家远,就是去看地形的,都说狡兔三窟,他却只有两窟,第三窟还没来得及找,共军就打进城了。吴坤问爷爷:“那我该怎么办呢?”爷爷气若游丝地答道:“报案,马上!快去!” 接下去的事情不是很简单吗?吴坤连夜敲开了杭家的门,因为杭家有电话,他掏出电话号码本要找杨白夜,这电话是白夜给他的。接通了电话,他告诉白夜他要找她爸爸一起抓特务去。得荼在旁边大吃一惊,连忙叫来了盼儿。盼儿想起来了,曹家远临走前,曾经嘱咐过她,要她防着吴根这个人,说他有点儿心术不正,但不正在哪里呢,又说不出来。原来他竟然有这么大胆子,把胡公庙盼儿的闺房做了他的发报间。胡公庙地处市区近郊的茶山,冷僻清静,是隐藏架设电台较理想的地点。 当天晚上8时,杨真就带人乘坐着一辆缴获的国民党巡警中型吉普车,在罗力的带引下,直驶进了龙井夕照坞,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胡公庙。 罗力以前和寄草一起来过胡公庙,没想到这次来是来抓特务。那个吴根,正躲藏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向台湾保密局总台通报。看到罗力,他还一口一个“罗站长”,小心翼翼地和他探讨国际形势:“罗站长,我们能坚持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吗?”罗力决定再套一套他,说:“你说呢?”吴根回答:“罗站长,趁现在舟山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就一起逃出去吧,到舟山就可以到台湾。有一条通道,这个罗站长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罗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逮捕,并从后山茶丛中搜出了美制CMS小型电台一部,密码本两本,收报机、发报机各三部,经费银圆上千枚。当杨真下令让手下把吴根带回去时,吴坤已骑着得荼的自行车赶到了那里,他悄悄躲在罗力身后。罗力明白了,说:“你就是报案的那个吴坤吧,是怕特务发现是你报的案吗?” “不怕!”他响亮地回答,然后小心翼翼地又问:“警察同志,你说会不会枪毙这个特务啊?” “那还得审讯过来看,有没有血债,有没有公愤,有没有对我们新中国建设造成实际的破坏……怎么,你想替他求情?” 吴坤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点的失望。说实话,他真不想再看到吴根,最好判个死罪,他就再也用不着面对这个阶级敌人小叔了。 沿着杨公堤到虎跑路一路骑车回来,吴坤路上经过了柳浪闻莺这个从前的大破坟场。他已经累得迷迷糊糊,差点要从车上摔下来,但骑到湖畔时,他还是打起了精神,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抬眼望去,湖边有的地方已经如沼泽地了,只是再往远看,西湖被早晨的天光照耀,黑一块白一块的。他想到了,那上面应该有一条船,船上有他,他可以划桨,另一个是扎粉蝴蝶结的姑娘,她在笑,在唱歌,在画画,她只做这些事情就好,他绝不让她划船,不让她的手有一丝的粗糙,他绝不允许她的生活沾染一分和他有关的污渍,所以,他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和她相配的亮晶晶的人。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到学校。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高高的石亭子,石亭子正中的上面,挂下来一个随着夏日微风轻轻摇晃的东西。他骑近了,发现那是一个全身肮脏不堪的男人,头在亭子的上梁,脚还没够着石桌——哐当一声,他直直地就从车上掉了下来。 晚上,夏茶抽叶的时光,吴升熬不到吴坤回来了,他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躺着。老太婆一直在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就是不说,他是带着秘密死去的。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正是吴坤从车上掉下来的时候。 大清早,吴坤就敲开了杭家的大门,他的腋下夹着一把黑雨伞,这是报丧的标记,但吴坤这次是一带两便。开门的正是杭得荼,吴坤通报了上吊的李飞黄的死讯,也通报了吴升的死讯。得荼让他等等,回头小心翼翼地给他拿来了学校的通知书,让他明天就正式去复课,公安局通报学校,不能让这样立场坚定的学生失学。我们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吴坤是一个典型,学费不用担心,国家会考虑减免的。 端了一个特务窝,死了一个特务小头目,连带着老板娘被挟持,林秋高问嘉和要不要歇业几天,被嘉和一句话挡了回去:“不歇。”又问,从瓷器店刚刚进了一批货,还都是名窑,寄草带着方越亲自挑的,要不要扔了?嘉和反问:“为什么要扔了?”秋高回答说:“那不是特务的东西吗?”嘉和便问:“特务的东西就是特务吗?”秋高想了想恍然大悟,跷起大拇指说:“对头,我们花钱买的是茶器,可不是花钱买的特务!” 忘忧茶楼一天也没有歇业,一开始生意好得出奇,完全与杭家几代人不张扬、重内涵的秉性不相符。看热闹与关心时事的杭州人蜂拥而至,卖梨膏糖的小热昏傍晚就编出了活报剧《茶楼特务现形记》,当啷当啷,手里打着板,连真带假、添油加醋地讲时下新闻——从老板娘如何美貌,特务如何狡猾,茶楼如何每天都读报纸学习,特务如何用一套工夫茶茶具打进忘忧茶楼,到最后关头,警察如何冲进茶楼,特务如何挟持老板娘,老板娘如何临危不惧刺伤特务,特务没奈何最终如何饮弹自尽,从茶楼上翻下来一命呜呼,才算结束。听众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屏声敛息,一会儿窃窃私语,最后自然是热烈鼓掌。有个二流子问了个下三烂的问题:那特务有没有把老板娘整上床啊……话音未落,一个杀头耳光就过去了,是寄草,把那个二流子打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卖梨膏糖的挑起担子就跑,后面一群人跟着跑,二流子捂着脸边逃边叫:“你个女特务!我好男不跟女斗!我让你老公来对付你这破鞋!”寄草站在茶楼门口哈哈哈哈地大笑,指着那群人的背影叫道:“骂得好,你这杀头坯子,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谁敢来拎我这双绣花鞋!” 接下来几天没什么人敢来喝茶了,茶楼倒也清静了几天,茶楼的主管变成了叶子和木瓜妹妹黄蕉风。 进行一次冲喜活动,此乃杭家当务之急。所以杭家要办喜事了,杭汉与他的木瓜妹妹将在元旦结婚。家人都在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忙碌,婚庆的温馨如一层薄纱笼罩着的忘忧茶庄,却透出了杭家人沉郁的心情底色。吃饭的时候,嘉和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我们过自己的日子,该结婚的结婚,该送葬的送葬,别理睬流言蜚语,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听上去就是话中有话。 接下来这段时间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召开;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10月2日,苏联政府决定同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10月9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举行,中共领袖毛泽东被选为首届政协主席;10月21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成立;11月23日,中国茶叶公司在北京成立。 早在一个月前,嘉平就在协助组织由农业、贸易两部联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茶叶会议,讨论成立茶叶公司。1949年12月1日,中国茶业公司在北京东安门大街二十九号正式办公,经理由农业部副部长吴觉农兼任。杭嘉平可谓吴觉农的骨干、助手,忙得脚丫子朝天。即便如此,他还得参加其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各类国事,比如关闭妓院、赌场,扫除黑社会、青洪帮,参与各国与中国的外交外贸活动,参与各民主党派、社会团体和政协工作,他在各类高级别活动中担任组员、副组长、组长、副秘书长、秘书长等职。他频繁往来于香港和内地,他会说流利的日语和英语,除此之外说不出他有什么专业身份。他挂职在政务院下面某个单位,可杭家没有一个人说得准他到底在哪个部门,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只知道叫他参事是八九不离十的。诙谐地说,他成了一盒革命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就抹哪里;严肃地说,他成了一名职业革命家。他的身份,不管在旧中国还是新中国,都显得模糊不清,如窑变的瓷器色彩,神秘而不可确定。 至于长兄杭嘉和,他可能比嘉平还忙,只是他不像弟弟那么张扬,忙的层次也不一样,一个是大国政治,一个是茶人之家,分工明确。忘忧茶庄,可谓家事国事都不耽误。 倘若所有的人都在幸福中,而你却不幸福,或者说你的幸福只是强颜欢笑,那么,这是谁的过错呢?寄草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悖论。她经历过最艰难和残酷的岁月,但她负重而不受辱,关键是她不曾想到,她以为的那些幸福的节点,现在却都成了痛苦的源头。首先是她和罗力的关系,当罗力举枪对着她的时候,她明明知道他那么做是为了抓特务,但感情上她依然接受不了。然后罗力就又不见了,抓特务去了,而寄草在经历了一番奇怪的盘问之后就被请回家了。在公安局门口看到罗力时,她有一种想冲上去拥抱他的激动,就像1937年8月14日那天打下了日本飞机一样,没有来由,就是共情拥抱。可这次完全不一样,这次的激动有点伪装,因为对方没有那种共情,一种扑面而来的警惕笼罩着她亲爱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而罗力的客气几乎要把她吓出一个跟斗,他彬彬有礼地打开了军用吉普车的车门,捧住她胳膊,把她扶上车,招呼司机开车小心。她忍不住了,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我的?”他竟然说:“对不起,以后再说吧。”啊!他竟然对她说“对不起”,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这个词,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东北大汉了。 晚上,罗力当然没有回家,他突然从国民党军官变为一名指战员,立刻就没日没夜地投入到了反特斗争中。而寄草,尽管受到这样出乎意料的沉重打击,还是要调整好自己。第二天一早,她就勇敢果断地收拾一番,短暂的老板娘生涯宣告结束,她来到电台,准备重新上阵。可是电台台长看到她吓了一跳,那神情分明就是“你怎么又来了”的意思。这让她非常得意,她决定给他们看一个反转的结局。但领导显然没有这个意思,领导认真地告诉她,她已经被正式解聘了。因为她是国民党军官的亲属。她刚想解释不是这样的,领导立刻说:“是的是的,我们了解你先生回来了,而且还参加了人民政府,听说还在你家茶楼抓了个特务,你也参加了。外面谣言很多,当然我们是不相信的,我们对你是很信任的。但是对你丈夫,我们目前没有结论,你也不是不知道,投诚过来的许多旧政府人员,良莠不齐,可能鱼目混珠,都得等待重新甄别。这个问题我们姑且放下不表,关键是现在你自己也有需要说清楚的问题。我们已经接到通报,对你和那个跳楼自杀的特务之间的关系,必须进行调查甄别。” 寄草腾的一下火气上来了,大声叫道:“有没有搞错!要不是我朝他腿上扎了一下,说不定这特务就跑了,是我抓的特务!” 领导很严肃很无情地回答:“也有人说你是杀人灭口。” “那你们怎么不把我铐到牢里去枪毙了?”寄草大喊大叫。 领导又说:“但你也有可能是一位真正的反特女英雄!” 寄草蒙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总之,一切都模棱两可,一切都没有方向,时代就像一个飞奔向前的勇士,一路扔下了一地的鸡毛蒜皮,让人顾不上捡。前面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人们去获得,扔掉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寄草怒火万丈地当着台长的面就给杨真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温柔的女嗓子,转给了杨真,于是寄草再次听到了杨真的声音:“是寄草吧,不是说好了吗?承诺了的事情,我们就按说好的做吧。”寄草心急火燎地在心里对着杨真说:“你给我明天见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社会。我杭寄草不是特务,是麻痹控制男特务的女特工。你不给我讲清楚,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是从嘴里吐出来的,已经只变成三个字:“知道了。” 寄草已经搞不清究竟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的确是杨真亲自找的她,亲自给她布置的任务,让她拉拢这个卖陶瓷的家伙,摸清底细。她带着神圣和害怕兼而有之的心情度过了这么多天。现在,特务果然就是特务,当着她的面自尽的特务。而她,竟然还必须伪装下去。她不知道这一切本来已经与她无关,是罗力的背景尚未清楚,直接影响了她。现在她只能回到忘忧茶楼去继续主持那个小世界。直到冬至那一天,罗力终于回来了。 罗力这一次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一套深蓝色中式棉衣裤,围一条灰呢围巾,脚蹬一双玄色蚌壳棉布鞋,头戴一顶毛线套帽。罗力走进杭府时,是婉罗先见着的,她问他:“这位先生您找谁啊?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进门?”罗力笑着说:“您不认识我了,婉罗姆妈?” 婉罗吓了一跳,扔下扫把就去叫寄草:“寄草寄草,姑爷回来了!”寄草冲出门口,她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从任何角度看,除了五官勉强还有点罗力的影子,其余的都与罗力丝毫没有关系了,他甚至都矮了一截。这是怎么回事,抓特务的时候他们不是还见过一面吗?那时虽然生疏了,但罗力还是罗力,而今天这个罗力,真的是和记忆里的丈夫不同。 但见罗力摘下帽子,露出被帽子压扁的头发,有些尴尬、有些踌躇地强笑着,说:“是我啊。” 不对,寄草心里想,为什么不张开臂膀拥抱你久别的妻子?那才是真正的东北汉子罗力。现在这个猥琐的男人,简直就是个摆咸鱼摊的小商贩。于是,她脱口而出:“哪个晓得你是谁!”转身就走了。 倒是嘉和与叶子欢天喜地地迎出来,一家人算是吃了一顿团圆饭。只是一看罗力那张沉郁的脸,敏感的杭家人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回房,各自休息。 都说久别胜新婚,但寄草干坐了一会儿,跟罗力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明天可以回单位工作了吗?” 罗力却说:“最好现在不要去,等一等通知吧。” “为什么?你不是回来了吗?”她提高了嗓门。 “不能跟你说。”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冰一样的眼神,可怕极了。寄草扑了过去,抓住他衣领,喊叫着:“你给我说清楚,我明天要向组织汇报去的!这几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回来?说啊!你说啊!” 罗力用他有力的手一把甩开寄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哪儿也别去,老实在家待着,组织会找你的。” “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也是特务?”寄草觉得自己应该悲从中来,她知道此时她应该哭,哭才是女人真诚的表现,可她不但哭不出来,还怒火中烧。她的目光简直要喷出火来,她的这副样子也是罗力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结婚也算是有小十年了,但他们真正相聚的日子加起来也就十多天,是牛郎织女的人间版。 “这样吧,你先睡,我去书房记点笔记。”罗力说。 寄草大吼一声:“我睡不睡的,不要你管!”她披着衣服就冲了出去,她以为罗力会来追她,但他竟然没有。倒是迎面撞了听到动静披衣出来的嘉和一头,寄草先声夺人地喊了一声:“别问我,别和我说话!”就往盼儿的闺房走去,只有她那扇窗口的灯光还亮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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