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当寄草准备找罗力摊开来谈一次的时候,罗力也已经摊开来与杨真谈了一次。他走进杨真的办公室,见到的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家庭场面,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腰中扎一根皮带,头戴一顶军帽,头发干干净净地塞在帽子里,一边耳根还挂一只口罩,一看就是个军医。身边一个扎粉红蝴蝶结的小姑娘,眉眼望去,就是女军人生的。罗力感觉来得不是时候,欠了欠身便要退下,被杨真喊住了,说:“来啊,罗力同志,认识认识,这是我妻子邹远志,我女儿杨白夜。”

杨真为什么要让他认识他们?罗力想,这个杨真不会做任何没有目的的事情,也不说任何没有意思的话。比如通过这个寒暄,是要告诉他一个信息,他已经被称为同志了,是自己人了吧。他松了一口气。邹远志让女儿到门外玩去,伸出了手说:“终于见面了。罗力同志,过几天我得代杨真去参加你们家的婚礼,我可以见到您的爱人杭寄草了。她可是我们家老杨的初恋情人啊。”

“革命友谊,革命友谊,远志你可别当老罗面开这种玩笑!”

“放心,罗力同志,老杨是单相思,向组织汇报过的。”邹远志继续开着玩笑,一看就是个爱吃醋的女同志。

杨真赶紧转换话题,告诉罗力,组织上对他的审查已经基本通过了,他的工作岗位也已经落实了,到马上就要成立的浙江省公安干部学校担任教员。

罗力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我的党组织关系也一并转过去吗?”

杨真看着他,认真地盯着,是打量,是盘算。要不要告诉他呢?说轻一点还是重一点呢?要换一个话题吗?还是换一个吧。杨真诚恳地说:“老罗啊,你对寄草的态度有点过分了。当然,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时告诉你,寄草和特务之间建立的关系,是组织上交给她的任务,通过她,我们要挖出后面更大的大鱼。”

他打开抽屉,里面有一堆信:“你不用看了,我就是告诉你一下,这些信全是揭发寄草和特务魏青辽的,全是那个叫李飞黄的人写的。虽说此人已死,他信里写的事情却还是要一件件地去排查。现在全部排除了,写信人已经自杀,但生前就有疯癫妄想症,不能把他写的东西都看作发生过的事实。”

受过情报训练的罗力还是吃了一惊:“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施美人计吗?”

“寄草是个美人,但我们共产党人不会施美人计。他们建立的只是生意关系。”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因为对我的审查还没结束,所以不能事先通报吗?”

“没错。”杨真告诫他,“从现在开始,人人都要经历组织的审查。我们这群人中,恐怕只有我夫人不需要审查,她从小就在革命部队中长大,当部队医生,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人。像你我这样的人,都要审查,不奇怪,边审查边工作就是。”

“那么在我的上线还没有找到之前,你凭什么安排我工作?”

“我做了担保。你是可靠的同志,虽然我无法证实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谢谢你的担保,但我现在算是什么呢?我的上线牺牲了,我没法证实我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可我也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名国民党的投诚军官啊。”

“一切都会查明的,等一等吧。”

“不行,一天也不能再等,这对我是极大的污辱。”罗力嗓门大起来。邹远志赶紧关上门,微微一笑,说:“罗力同志,知道你的爱人寄草现在正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她不是组织的人,我回来后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

“她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

“不是调查完了吗?”罗力更加吃惊。

“不是调查她,是调查杨真。”

“啊?杨真同志?你也要接受调查?”罗力真的吃惊了。

“这很正常。我们应该习惯这种革命时代的革命手段。我在去延安的路上,有一段时间无人能够证明我的身份,只有寄草可以,我们俩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杨真说。

“罗力同志,我可以这样说吧,倘若寄草不能为我们家老杨做一个证明,那么老杨将和你一样,在政治上先被挂起来。当然,他的情况会比你好一些,但性质是一样的。”邹远志说。

“远志同志,请你不要这样吓唬老罗,他毕竟刚回到革命队伍,许多规则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杨真说。

邹远志笑着对罗力说:“老罗同志,你现在是否觉得心情好多了?你看,老杨代表一级组织为你做了担保,你现在可以去学校工作了,而且是机要部门。另外,你现在也了解了你妻子的真实身份,她帮助了我们,帮助了你,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像防一个特务一样地防她……”

“情报工作做得很全面嘛,连我对我老婆的冷热,你们也知道……”

“和好吧,否则我会拿我们家老杨出气的。”

“为什么?”罗力真的吃惊了,这远志同志可真敢说。

“你没看一进城,有的同志就开始换老婆了吗?”

“远志同志,玩笑开过头了,我命令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杨真赶紧把罗力送了出去。

嘉和是从叶子的屋里出来的。在她那个四张半席铺成的日本风格的绿烟寂席中,叶子递给他一封信,一看字就知道是嘉平寄来的。嘉和跪坐着,双手轻轻地把信又推了回去,说:“还是收信人自行处理吧。”

叶子微微一笑,几乎是耳语般地说:“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回答的。”

“把我叫到这里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跟我说吧?”

叶子点点头,告诉嘉和,嘉平的信过来,是告诉叶子,作为杭汉的父亲和蕉风的继父,这个元旦他是没有办法过来参加儿女的婚礼了。现在他正在苏联,被国家重要的事情拴住,以后他们会知道的,所以这次婚礼,只能由母亲来筹备了。另外,他也嘱咐了叶子,这门婚事,如果需要父亲出面,大哥可以替他做主的。

嘉和淡淡一笑,说:“真是再巧不过的事情了。实在也想不到,黄娜前几天也给我来信了,你要知道信的内容吗?”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了,她也无法参加婚礼。”

“你看,你还在生她的气啊。”

“难道我猜得不对吗?她好不容易回到马来亚,又有英国国籍,蕉风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嘉和摇了摇手说:“不,不,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黄娜和嘉平离婚了。”

叶子一下子有些失态,迅速地把嘉平的信拿了出来,硬塞给嘉和:“嘉平在信里一个字也没有说,真的,我希望你能够看一下,你作为长兄,我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过目一下。”

看嘉和怔着没有回应,叶子急了,赶紧跪步向前,双手环住了嘉和的脖子,哭了起来,哽咽着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担心,成亲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是西方人的礼节,谁来担任父亲的角色?如果是中国人的礼节,拜堂的时候,谁是父母呢?”

嘉和抚着叶子的背,和缓地说:“你这不是多担心吗?新社会,一切都是新的,结婚也不作兴跪拜了。”

“那不也是要向父母鞠躬的吗?”叶子轻轻拍打了一下嘉和,她总会用一些少女一样的动作表达她的爱意,嘉和一直都沉迷在叶子这些细微的媚态中。

“你放心,放心,傻丫头,我们会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的。会的。你让我读,我就读一下吧。也许你做得对,嘉平这封信,就是有意让你转交给我的。”这么说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叶子的额头,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哥哥。他起身走了,叶子就趴在嘉和刚刚离开的座垫上,那上面有着熟悉的温暖而干净的气味,她焦虑的心就这样平静下来了:是的,白天嘉和已经带着全家老小祭过祖了。冬至大如年,三牲饭菜、三茶五酒,一样未少,年终有所归宿,再过几日就是元旦,开心地给儿子办喜事吧。叶子这么想着,就睡着了。

追着寄草出来的罗力,只看到大哥嘉和。大哥拦住了他,说:“她没跑出去,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在你面前跑掉的。”

罗力摇摇头,说:“有些话我真的不能够现在就和她说,我们是有组织纪律的。”

他忘记了嘉和从来不抽烟,顺手递过去一根,嘉和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两个男人就这样在冬至的夜晚,在杭家院子里的走廊上抽起了烟。

深夜的杭府,花木深房走廊的美人靠吱吱呀呀,两个男人靠着廊柱,一人一头坐着。南方的湿冷渗到骨头缝里,屋檐下结起了冰凌,但他们都不想回到温暖的房间里去,一些重要的事物需要特别的场合来说,就像嘉和从来不抽烟,今天却破了戒。两点火光在暗夜中明灭,似乎在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警示,而身后就是无边的未知。这就是冬至啊。

嘉和只是把烟到嘴里过一过就吐出来了,一边咳嗽着一边说:“这阵子过去就好了,不该说的就别说,规矩嘛,哪里都有的。”

罗力想了想,苦笑一声,几次欲张口又咽了回去,有许多事情真是不能说的。

此刻,他小心地寻找着字眼,慎重地说:“大哥,您虽不是共产党员,但一个新政权建立起来,首先要做的是什么,您已经亲身经历了。镇压反革命是第一关,不要说我的爱人,我自己都要经历考验和审查。这一关关的,要让寄草理解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

这番话说得跟领导做报告一样,是端起来说的。嘉和明白,罗力一旦正式和组织接上关系,就不能随便说话了。

“冬至夜最冷,但你想不到这么冷的时候,暖气已经开始从冷里面发出来了。什么事情做到头了,相反的事情就藏在里面了。”

“这话有道理。”罗力狠抽一口烟,“物极必反。”

“这是《易经》里说的道理。”

“瞎子算命,现在都是封建迷信了,说不定《易经》也要被审查吧。”罗力认真地说。

嘉和笑了:“那些麻衣相术、八卦算命,当然跟妓院一样要扫除的。但这些和我现在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就像我们做茶,茶在最好的能掐出水来的时节,芽就被摘下来,然后被手揉捻,在锅里炒,倒进罐里封存,暗无天日,有一天开封,被沸水冲泡,够狠了吧?但当它被制成世上最美的甘露,然后被喜欢的人一口口地品尝,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最软的、最柔的那部分。这是不是说明,最极端的东西都是会转化的呢?”

“如果大哥是我们共产党阵营的,肯定是个政委。”

“哪里哪里,我要是共产党,这会儿还不知道被审查成什么样了呢!”他终于站了起来,把烟头掐灭,“罗力啊,告诉你一件事,嘉平元旦不能来了,他刚在北京筹建完茶叶公司。这家公司,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一个国家级的茶叶企业单位。他现在又去苏联办事了。家里男人太少,大哥需要你的阳气。”

“是!”罗力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哥放心。”

“还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做证的,一开始,寄草确实不知道这个瓷器店老板是个特务。你失联的日子太长了,她太寂寞了,只不过想找个可以对话的人聊聊新中国和革命罢了。可惜大哥我也不是一个会聊革命的人。那特务能说,天花乱坠,就想钻空子。寄草是你的老婆,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后来就接受你们组织的任务来监视特务了。她不让我跟任何人说,可我要是再不说……行了,这个事情,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可罗力还是生气!为什么?因为自己审查还没有过关,有许多事情还要一一核实,就可以瞒着他让自己老婆背着他做事吗?他要怎么样做才能够被纳入新中国建设的行列,成为自己人呢?

“大哥,我是真心烦,这么审查下去何时是个头!得不到组织认可,我还怎么工作呢?虽然今天总算落实了工作,可组织关系还是悬着。那我的政治生命到底还有没有呢?”

嘉和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这样想很奇怪。日本人要和我下棋,也没什么组织让我不下啊?我就是自己不想下,别说砍个指头,砍了我脑袋我也不下。怎么你们连个组织认不认可都那么发愁呢?认可不认可,你是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心里最明白吗?”

“我是共产党,老共产党了。”

“那不就行了?不管人家相不相信你,反正我相信。我们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相信你。做人嘛,哪一天不是过五关斩六将?踏实一点睡个好觉!”

经历过远征军抗战的罗力,几乎在几秒钟内就调整好了状态。十万大山都跋涉过来了,还担心这点时间的审查?做人,哪一个转折点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呢?和大哥谈心后,他心里踏实多了。

杭盼已经搬回了老宅,甘露兄舍旁的小别院。这院名是父亲给取的,因她肺不好,常年咳嗽吃枇杷膏,嘉和给这小院种了几株枇杷,取了个名就叫枇杷园。此刻,杭盼正趴在桌上画画,墙上到处都挂着纸片,全是茶叶商标,这让寄草十分吃惊。在她看来,杭家与她同病相怜的,只有盼儿了。当然,盼儿应该比她更悲惨。因为她杭寄草的丈夫早已成为革命阵营的一员,而盼儿的男友,现在还是个反革命,并且是在台湾给国民党开飞机的反革命。本来她们两人多少应该还有一点共同语言,但此刻看来显然没有。盼儿正在安安静静地整理着她的茶叶包装盒,桌面上放着一些瓷器茶罐,一看就是民窑的,没有阿曼陀室里的那些藏品高级。盼儿还颇有兴致地给小姑妈介绍着藏品:“小姑妈,你可别小看这些包装盒,都是华茶公司早年出口欧美时的瓷茶罐。这只粉彩四方人物画茶罐,这紫色多漂亮!你看这人物,络腮胡子长衫绿袍,多大胆啊!看这个罐子,景泰蓝的,双龙牌的,真是富丽堂皇……”

寄草止住了她的话头,说:“这有什么好显摆的,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小姑妈师从谁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陈小翠,现在我不是也拜她为师了吗?还是你给推荐的。”

桌上摊着一大堆的茶叶包装纸和海报,各地的都有:汪裕泰的卢仝牌茶、贸勒洋行的博士登茶等。同德茶行的龙井茶,海报为工笔细画,一副对联嵌在当中,曰“涤烦解渴公推首,明目清心第一流”。鼎行茶号是最简单的,大红的茶号,旁边同样印着大红的字“狮峰龙井、祁门红茶、黄白菊花、双窨香片”,上面是“杭州”,下面是“上海”。最有意思的还是一张黄纸板的海报,上面用大红色印满内容,包括一只长方形茶盒,包装上一只大尾巴公鸡,旁边斜斜地印着三个大字:鸡尾茶!还写着:用八省十八种名茶配置,可以当清凉饮料,可加牛乳或柠檬茶!另外还有一堆的美女茶叶海报。寄草随便翻弄着,一边说:“盼儿,你这是干什么?还有兴致收这个。解放了,这些东西都过时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收也得收新的了。”

“新的还没有来……”

“噢,年纪轻轻,你还喜欢这些旧的?”

“我也喜欢新的。”盼儿认真地盯着小姑妈,“我会从旧东西里找出新东西的。”

明白了。寄草点头,现在看到的盼儿也是一个新盼儿,是从旧盼儿灵魂里长出来的新盼儿,她要开始新生活,也许她想成为一个茶叶包装设计师吧?究竟是爱情的力量还是新中国的力量让这个从小就在惊吓中长大的姑娘脱胎换骨了呢?可是她的恋人都飞到台湾去了,他是死是活,他们此生还能否相见,他们会分别一辈子还是十年八年,曾经同样搅痛寄草五脏六腑的许多事儿就一下子涌上喉头。为了抑制马上就要爆发出的号啕大哭,寄草开始评点桌上的那堆茶叶海报:

“这些旧东西真是要出新了,你看这张杭州乾泰茶庄的,字多,不识字的走过路过根本不看;这张图上的女子倒是有几分洋气的,哈尔滨的牌子;这张是天津德大茶庄的,是过日子的那种,家庭妇女看了就会动心,可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要工作了;这张烟台福增春茶庄的海报,短发美女,还挺摩登,过时的摩登;这张是日伪时期新京兴顺茶庄的海报……你怎么连这个都收,上面画的是个采茶姑娘吗?哈,陈春兰宝鼎茶庄的海报倒是难得,香港的,全套美女海报共四十八张,你看这女子穿着戏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有男人吹捧,说是中国古典美女。怪不得这些天你一点声响也没有,原来闷着头弄这个啊。”

“小姑妈,你多好啊!我不能去茶楼干活,又不想闲着,得自己养活自己啊!要不然以后怎么办呢?”

这句话跟针刺一样,扎在寄草心上,她不愿意正面回答,她要把这种悲凉世俗化。她说:“和你爸一样,也是个劳碌命。这些东西,我从前也收集了不少。那段时期,噢,就是鸦片战争前后,出口茶叶都要求精制装箱的,许多外销茶厂还专门请了画师,所以才有了这些海报。不过你这些大路货有什么用呢?除非日后有一天开博物馆。我屋里一大堆,比你的强多了。你要就去拿好了。”

却见盼儿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钿嵌漆盒,轻声说:“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保证你没有看到过。”说毕,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些明信片和茶叶海报宣传册,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拿出来,解说给她听:

“这张明信片你一看就知道了,日本富士山,日本茶;另外一张你就看不出来了吧,锡兰茶厂,英国人办的,你看人家茶厂人多吧,干净吧。我这里还有好多台湾茶的广告,台湾的,你看这张德兴茶庄的海报,他们也说是台湾的,这个我倒是真不大相信——”

寄草打断了她的话,肯定地说:“是台湾的,他们家姓王,制茶世家,祖上还是专给乾隆制作贡茶的。1862年,王俺尚在台湾妈祖庙前创立了府城第一家茶庄,取名‘德兴茶庄’,主要经营我们大陆的茶叶。你看这儿不写着吗?红绿花茶,特别提高。他们王家和我们杭家还做过生意呢,我小的时候,你爷爷都给我讲过的。”

“噢,是这样啊!小姑妈,我这里有一批台湾茶广告,你看看……我查了一些资料,说是台湾被日本侵占时选出了青心乌龙、大叶乌龙、硬枝红心,你看这张,台湾茶外销的第一张海报。”

这张海报,连寄草也是头一次见到。画中一个东方女人,身穿旗袍,优雅地端着茶杯,气定神闲,很符合当时西方人对东方女性的解读。左边是一把紫砂壶,壶下方是竖排的字——“台茶史略”,还有一张海报让寄草小吃一惊,上面一个穿和服的东方女人,正在泡茶,左上角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写着“台湾茶”。

“你怎么连日本佬的东西都收呢?台湾可是中国的,抗战一胜利就收回来了,你从前可是连‘日本’两个字都不让提的!”寄草终于板下脸来。

“现在我不怕日本佬了,连做噩梦都不怕他们了。”盼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留着这些,以后哪天去台湾,做出更好的,不是可以比一比吗?”

寄草连连地摇头,说:“小姑妈今天才发现,你有点像你妈,你妈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很勇敢,也很讨厌。”

“小姑妈,我可不讨厌呢。”

“那是当然,你骨子里还是像你爸爸啊。”

“我这里还有几张美国人画的台湾海报,特别好玩,你看看。这是老苹果树牌的台湾茶彩色海报。真有想象力,明明是茶叶,为什么要取名老苹果树呢?放在一起还特别好听,好记,就是不合情理,但人人都会喜欢这个不合情理。还有这张,三只猫坐着喝茶,美国一家茶叶公司做的台湾茶广告,台湾乌龙和茉莉香片,我真喜欢,因为喜欢,我都想养一只猫了。”

寄草默默地一张张看着这些茶叶海报,她真的不知道盼儿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也许是她妈妈给她的,也许她妈妈是从凯尔那里弄来的,也许她妈妈想把这些都留给喜欢艺术的方越,但方越根本不要,于是便到了盼儿手里。也许是她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又会不会是她那个飞行员未婚夫给她收集的呢?那么多台湾茶海报,外人看到会怎么想呢?

“台湾是中国的,你要明白,这个很重要。”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小姑妈,曹家远在那里,他是中国人,我要嫁给他的,嫁给中国人,从中国的一个地方嫁到中国的另一个地方。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要是……要是……总之……”寄草仍是担心。

“我们说好了呀,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的,说好了呀!”盼儿认真地两手抱住寄草的肩膀,说,“小姑妈,我可能会嫁到台湾去的,家远可以继续开飞机,可我得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啊。租房子、买房子要钱吧,万一有了孩子,不,不不,一定会有孩子的,奶粉要钱吧。还有,如果你们来看我呢,或者我们来看你们呢,路费不是也要钱吗?我的身体又不允许我和太多的人接触,所以我决定在家里画茶叶广告海报谋生,当然,画别的也行。总之,我得学会这一手技能。我要和家远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的。小姑妈,我们在台湾一定会有一个家的,这就好比我们杭家人,在台湾也有一个家!”

寄草这辈子还没有听盼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了解她的人会把这些话当作胡话。寄草有一种不知如何回话的词穷之感:“可是……可是……”

“可是台湾现在还没有解放,是不是?没关系啊,马上就会解放的呀,全中国都解放了,台湾能不解放吗?马上!马上!马上就会解放了!”

盼儿甚至一点也没有想到,如果台湾解放了,曹家远作为一个反动军官会被如何处理。她那个“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梦想又荒谬又让人感动,她甚至连奶粉钱都想到了!可寄草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在性子最冷的杭家人杭盼身上,爆发出了原子弹一般的威力!这给了寄草无穷的力量——马上,马上,必须和罗力正面对话!跟他谈谈自己,也跟他说说杭盼和曹家远。

盼儿还在和她讨论着:“元旦眼看到了,要办喜事了。你打算送新人什么礼物?我送鸡尾茶,十八种茶叶汤水拼配起来的鸡尾茶。爸爸说,我们就在忘忧茶楼举行一次茶式婚礼。这是一壶我刚刚试泡的鸡尾茶,小姑妈,拿回去让小姑父尝尝。”

“我啊,我会送他们一套布艺茶叶壁挂。全都用布头碎片拼缝起来的,有绣有刺的,你这张海报给我当样子吧。”寄草拿起那张三只猫一起坐着喝茶的广告画和茶壶,转身就跑了,她准备连夜干活去。真是的,她在心里责怪自己,晚辈们都要结婚了,你还在这里嘀咕你自己的事干什么呀。

寄草回到她的住宅晴窗阁时,尚未推门而入,她便被一件厚厚的大衣裹住了。她知道是谁,熟悉的男人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男人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根说:“胆子可真够大的,不怕特务绑了你!”

“哎哟哎哟,痒死我了!”寄草一边那么叫着,一边把另一只耳朵送了上去,说,“一个流氓特务,还敢暖我耳朵,怕你,我不是人!”

“是啊是啊,这个女人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我先给仙女暖暖脸,瞧把你腮帮子冻成什么样了。”这下子,是真把寄草的脸给搓弄疼了。罗力是一脸的络腮胡子,几天没刮了,加之刚才在外面和大哥聊了半天,自己的脸都冻得冰疙瘩一样,哪里还有热量来暖别人。倒是寄草在他的大衣里面一边移着脚步一边说:“行了行了,今日冬至,一年里最冷的日子,你想冻死我啊?回屋去。”

“不行不行,我得先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回屋说去。”

“回屋就不说了!”

“为什么?”

“搂着媳妇睡觉呗!”

“不要脸,快说。”

这下,罗力有了机会,把媳妇搂在怀里,拿大衣罩着,重新坐到了美人靠上。寄草拿出抱在怀里的长嘴执壶,里面盛着盼儿做的鸡尾茶,热乎乎的。寄草拿壶嘴对着他的嘴,说:“喝一口,十八省的茶叶调制的鸡尾茶,热乎热乎。杭盼给的,她有男朋友了。”罗力便大大地吸了一口,烫嘴,但能够忍受。他现在才感到疏通了,理清了,说得出来话了:

“寄草,我这趟回家,就抱一个目的:或者抱着媳妇睡觉,或者和媳妇一刀两断。”

寄草始终在搓罗力那张冻脸,听到这里,手也没有停下来,只是催了一句:“佩服你的目的,往下说啊!”

“实话跟你说,跟你成亲那会儿,我就加入共产党了。国民党不知道啊,把我当宝贝似的送到美国去进修情报专业,我是真不想去,可党组织要求我去,这方面人才我们太少了。回国后,差不多就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了,我就派上大用场了。但我单线联系的上级牺牲了,我这事情就被挂了起来,我就成了旧政府的投诚留用人员。当然当然,这是暂时的。今天我和杨真还吵了一架,他把我安排到学校当教员去了,可我的组织关系却没法确定,我不服啊!”

“不服你就想离婚了啊?”

“寄草,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搞得不好,吃误伤,坐牢枪毙都难说的。”

“啊,杨真这个书呆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去找他,他要那么对你,我非给他耳刮子不可。”

“我就是担心你给他耳刮子,才忍着不说的。知道你们俩关系不一般!”

“啊!你连这也知道啊,真成特务了。”寄草脑袋从大衣里钻了出来,惊愕地看着罗力。

“我哪知道!是杨真的夫人邹大夫跟我说的,你是杨真的初恋情人……”

“天哪,我这才明白,昨天上午有人专门到我这里调查杨真的事儿,难道是调查我和他的关系?”

“什么关系?”罗力又给搞得紧张起来。

“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就是路上结伴走了一段,我去云南找你,他去延安找马克思。”

罗力松了口气说:“这就是组织调查嘛,要把历史上的每一个环节都查得清清楚楚,保持党内的纯洁,才能建设新中国嘛。”

“别说大话,他老婆是谁我不管,凭什么说我是他的初恋情人?”

“嗐,还不是老杨自己跟邹大夫说的。邹大夫也跟我说了,老杨是青春期的单相思。我不在乎!”

寄草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杨真他们打进城来那一天,我们在断桥边碰上了,当时很激动,我们就拥抱了,又叫又跳的,这应该不算是要调查的内容吧?”

罗力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夜幕下的杭家大院,感慨地说:“要换别人家媳妇这样做,那可就麻烦死了。可你不一样,你遗传了你父亲的性格,什么东西只要你觉得好,就一头扎进去了。”

“可我看上眼的东西不多啊。你想想,是不是?这点应该像我妈了吧。”

“这些事情我们都不能再提了,要犯错误的。”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党是组织,国是组织,家就更是组织了。我们这个小家,我就是组织领导,明白吗?你得听我的,明白吗?”

“你说……我听你什么?”

“首先,我向你发毒誓,哪怕给我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为这点事情离婚,我是不离的。当然,你不让我说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刑罚?新中国哪还有这一套啊!”

“还有一点,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是共产党,就剩我一个,我也相信你是。”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老婆啊,我要不相信你,我能嫁给你吗?”

这个逻辑在组织那里肯定不通,可在此刻,在他们之间,这些话又如同真理,无比可信。

“好吧,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阴暗,像一条毒蛇咬住了我肠子,假如我不向你坦白,我就会很难受,很难受的。这是我性格中可怕的一点,我总是容不得半点瑕疵,特别是在情感上。我觉得别人很难相信我有这样要命的问题,他们总把我看成一个大大咧咧的东北汉子,认为什么东西我都一眼就翻过去了。其实我这个人啊,做谍报人员是非常合适的……”

“你在说什么,罗力?你又把我给说糊涂了……”

“也许我是变了。比如这次组织上审查我,杨真也是信任我的,如果没有他担保推荐,我也不可能去公安学校当教员。是不是?可我还是不舒服,很不舒服。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糟糕了?”

寄草她突然站了起来,说:“有一点点糟糕,但不是太糟糕。如果碰到这种事情你还心如止水,那你就是个伪君子了。许多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消化,只好先放下再说了……”她在走廊上来回地踱起步子,最后站住了,“我要向你坦白,那个魏青辽死在楼下,血还在流,大哥去找遮尸体的席子时,我盯着他的尸体,心里有一点点的同情,一点点的怜悯,还有一点点的佩服。我们中国人总是拿不成功便成仁来说事儿的,可他这个特务懂得一套陶瓷经,什么坏事都来不及做就死了……天哪,我是不是在说反动话?”

“你肯定在说反动话,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这是反动的罢了。”罗力再一次搂住了妻子,“你就像水晶一般透明,这是我最担心的,所以,我要把你装到盒子里去。”

他们俩相拥着就朝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发誓,像一对青葱岁月的少男少女。

“你保证在外面绝对不乱说一个字!”

“那你也保证不再那么垂头丧气,不管组织上有没有给你恢复党籍!”

“我保证。那你也保证永远爱我,忠诚于我,永远和我不分开!”

“我保证,那你也保证不和我吵架,不和我发脾气,不轻视妇女,不搞大男子主义!”

“啊?大男子主义?没有啊,不过好的,我保证。那你也要保证不管做什么工作,不管在电台播音还是在街道扫地,还是在茶楼跑堂,你都要顺其自然,毫无怨言,任凭风吹浪打,不动声色!”

“这个……这个我也保证……”

寄草给罗力看了曹家远的照片,罗力端详片刻,放下照片,说:“原来就是他。”

元旦,杭家在忘忧茶楼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新式婚礼。新人向所有茶客鞠躬,向母亲叶子鞠躬,向代表不能到场的嘉平、黄娜、方西泠等亲戚的杭嘉和鞠躬,向代表朋友们的邹远志大夫鞠躬,向家中所有的亲人鞠躬。吴坤和得荼坐在后座上,无比殷勤地接待着杨白夜。和妈妈一起来的杨白夜一边吃着杭州的椒桃片,一边为她的这两个杭州新朋友各画了一张铅笔人物速写,把两个男孩子的心搅得几乎忘了这是婚礼现场。吴坤两眼放光,跑进跑出地给白夜找各种好吃的,仿佛他才是忘忧茶楼的主人。得荼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姐姐,问:“为什么你把我画成闭嘴的,把他画成张嘴的?”白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张嘴,我怎么画你张嘴的。”

白夜代表来宾们给新人献花去了,吴坤看着她的背影说:“她要去苏联学画画了,考上的。我也想去。”

“我也想去。”得荼沉思后跟了一句。吴坤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上一章:第十八章 下一章:第二十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