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玉兰花谢了,石榴花开了。杭家在小心翼翼和渐渐宽慰中进入了红红火火的1950年。这阵子,国家大事很多,包括人民解放军解放海南岛,对国民党残余部队展开最后围歼,反特持续,镇压反革命开始了……各级政策条约指示纷纷而来,多如雨下,比如《关于统一全国税政的决定》《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关于在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当然,最重要的是1949年12月至1950年2月,毛泽东主席对苏联的访问,一去就两个多月。

嘉平来信告诉家人,茶事从最低谷开始上坡了。对忘忧茶庄而言,这无疑是极好的喜讯。1950年2月,中苏关于贷款的协定在莫斯科签订,中国以原料和茶叶等偿还苏联三亿美元的贷款本息,还是周恩来总理签的字;同月,吴觉农在北京签订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中国和波兰的茶叶合同,出口一百二十吨红茶;3月,嘉平寄来了中茶总公司创刊的业务刊物《中茶简报》,他也是刊物的核心创办人之一,他希望杭家人为江南茶事提供更多的信息;同月,新中国召开第一次出口茶叶分类标准技术委员会会议,规定了各种茶类出口检验最低标准,延续了20世纪30年代吴觉农在上海出口检验局时开辟的事业;4月,中茶华东区公司在苏州成立窨花工作组,窨制花茶专门供应内销。

杭家的日常生活依旧,少了前两年的一惊一乍,增添了些许新的内容。罗力与寄草商量着去云南接孩子,但云南边境战斗尚未全部结束;杭汉与蕉风已经准备孕育下一代,但目前看来尚无迹象;得荼又长了一岁,他正以某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开启他的青春期,特别是当吴坤在他面前炫耀杨白夜给自己寄的明信片时。吴坤指着图片上的“洋葱头”说:“知道吗?这是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他还用卷舌的方式用俄语重复了一遍。现在,吴坤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的典型代表,学校的大红人,他甚至已经加入共青团了。得荼在心里对吴坤的行为愤愤不平,但表面上无动于衷。他开始悄悄地自学俄语和油画,杭家大小都装作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叶子这些天时而会叹口气,但什么都不说。婉罗就替她对嘉和说了:“大少爷,你看可不可以让叶子回趟国,人家老爹还活着,她不回去,老头子不闭眼。”嘉和却回答说:“现在不行,等局势稳了再去。”

他自己却在龙井山中忙着事茶。商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得去参加,要灵市面。随便做什么生意,耳朵打八折是万万不行的,行情在哪里,嘉和很上心。商人的才华又开始从他的肌肉里生长,突破皮肤而开花。

那一日,早已过了劳动节,突然有人来敲门,叩门声粗鲁,哐哐哐哐的。婉罗从门隙中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这久经市井沙场的老太太赶紧去向叶子汇报,原来是油墩儿西施大驾光临了。

油墩儿西施到杭州清河坊还不到一年,这一带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她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扬州过来的,嫁给了拉大板车的瘌痢头阿松。阿松原本是个标准的帅哥,可惜家穷无钱治病,生的一头瘌痢,虽然后来好了,头发却脱得东一块西一块,让人联想起来就不免反胃,于是便讨不到老婆。有时,他拉大板车从杭府门口经过,婉罗也会叹息一声:多好的身板面孔啊,可惜了这一头的头发。杭家的重活都是小撮着负责的,他虽然入了党,当过工会主席,可是在对阿松的态度上,从来就不讲阶级感情。杭家的茶包,他也是从来不叫阿松拉的,说是怕人想起来腻心。在这件事上,嘉和难得地没有反对小撮着,只是每年立夏,他都会让婉罗给阿松送点水果糕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不料这个来历不明的油墩儿西施嫁过来后,只用了一招,就把阿松彻底拿下。她的陪嫁是一顶男人的头发套,往阿松头上一戴,阿松就焕然一新,都快认不出来了。还是有些人怀疑过这女人是弄堂里做妓女出身的,她长得高挑,一副水蛇腰,大屁股,削肩长颈,皮肤雪白,头发墨黑,长脸,一只细长鼻子,把人中都掩短了。眼睛不大而有神,眼珠漆黑,转个不停。她还穿高跟鞋,像煞个舞女,年纪看上去也有三十出头了,比阿松要大出一截。可她说自己是纺织女工。阿松自从戴上发套后,对老婆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两口子在弄堂口支起一口油锅,开始做起炸油墩儿的生意。这油墩儿的馅主要是萝卜丝搭配咸菜,将模具放入热油中加热,倒入适量面粉糊打底,再加入萝卜丝咸菜馅儿,上面铺面粉糊,炸至金黄取出就完成了。这女人没几天就把这东西做出了美感,炸好的油墩儿搭配一点辣椒酱或者甜面酱,味道更佳。加之她有一副清脆高尖的嗓门:“油墩儿来,吃油墩儿来!”她那个油锅前就排起了长队。阿松想帮忙烧锅,被她一脚踢开:“拉你的大板车去!”她的煤球炉前,永远不缺添煤加油的男人,众人便给她取了个绰号:油墩儿西施。

十字路口的中青年妇女市民们,没几个要看她的,说她妖里妖气,狐狸精,还有人叫她扬州瘦马,也不知什么意思。可男人们喜欢她。小孩子也喜欢她,因为她的油墩儿是真好吃。不过杭家还是没人沾她。时间长了,油墩儿西施也知道了,看到杭家人就翻白眼。叶子不免困惑,婉罗却说随她去,入口的东西各有挑剔,她翻白眼的人多着呢。又过了一段时间,油墩儿西施不见了,人们发现,她已经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员。原来办事处来了个新领导,好吃油墩儿,时间一长和她熟了,就把她调到手下烧饭。阿松也不拉板车了,到区政府去当勤杂工了。新中国成立了,很多人生活变好了,地位提高了,阿松夫妻俩是最突出的样板。

本来这也是一件人尽其才的好事,可这个油墩儿西施大字不识一个,也开始手里夹一个笔记本,穿起两排扣子的列宁装,像煞南下女干部,跟着领导当起秘书来了。

油墩儿西施似乎就此开始变了,她拿着个文件夹,大户人家串进串出,一会儿查这个,一会儿查那个,角角落落看了个遍,一户人家几间房子,几个人,什么关系,有什么疙里疙瘩的人事,搞得煞煞清爽。街坊邻居又开始窃窃私语,说油墩儿西施现在开始盯着要换房子了。阿松结婚时,房子是有的,沿街前后两间漏雨小破房,油墩儿西施刚嫁过来时是满意的,说有张床铺就可以了。可现在她不满意了,她以街道要登记房子和人口为理由,一家家摸过来,人家惊讶地发现,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会写几个字了,从1到 100,都会写了。

终于,忘忧茶府的大门被敲响了,油墩儿西施来视察了。

杭家的景象终究和一般的人家不一样,正门进去,一棵大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另一株大白玉兰花树靠墙,又大又稳,不露声色。油墩儿西施夹着个笔记本,一时愣住,也不知道记什么好了。叶子敏感,急忙跑去盼儿的小院,二话不说就把她墙上贴的那些明信片、茶叶广告拉下来藏进抽屉。而此时的油墩儿西施,已经站在大院子里,对着门口匾额上“生有居堂”那四个大字琢磨着。

“生……生……生……下面这个字是不是‘有’啊?”她问婉罗。

婉罗回答道:“我哪里晓得?我又不认字。”

“你不识字,怎么不到居委会去报到登记?我给你记下来,明天你去参加扫盲班。”她在本子上画了个圆圈。

“你会写字吗?我的名字可不好写,给我看看,别写错了。”

叶子走过来了,她知道婉罗是在出油墩儿西施的洋相,赶紧拦住,说:“客人来了,请到客堂里坐。”

“我叫董笑花,你叫我笑花同志好了。你姓叶,我就叫你叶同志吧。”叶子想说自己不姓叶,转念一想,算了,讲不清楚的,赶紧让她进门,上茶,用的是景德镇青花盖碗茶盅。茶盅上只有很简单的几片兰花罢了,可对方啧啧啧赞个不停,说这只茶盅是她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好的,还问:是乾隆手里的还是光绪手里的?她竟然知道这个。叶子说,谁的手里都不是,是民国的。“哦,是前朝手里的,值钱。”她深思熟虑般地赞许着。叶子明白了,赶紧叫婉罗包了两只同样的茶盅出来送她。她连连推托了一番,说:“我们革命队伍里的人和老百姓不一样,不好拿群众一针一线的。”

“穿套列宁装,混充共产党。清河坊随便拉个人问问,都晓得你是扬州嫁过来的女人,不是打进来的解放军,一针一线尽管拿,没人管你的。我们叶子夫人是诚心诚意,你不领情,我收回去了。”婉罗没好气地说。

叶子摇摇手说:“婉罗姆妈,不要开这种玩笑。请问董小姐此来何事?”

“笑花同志!要叫我笑花同志。以后不准叫我小姐,听到了没有?”笑花同志生气了,是真生气。叶子和婉罗面面相觑,不知她哪根筋搭牢了。

原来,董笑花同志是来宣传新婚姻法的,5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制定的第一部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施行。婚姻法规定: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的新婚姻制度。笑花同志还说,各家各户都要去重新登记一次,户口啦,关系啦。“一夫一妻制啊,一夫二妻不行的,二夫一妻也不行的。新社会的规矩很严格的,有伤风化的事情,绝对做不来的。”

话音落下,婉罗反问:“就这些吗?”

“你还嫌不够啊?不够嘛,我再送你几条,你们杭家人对得上的,我这本笔记里记了不少。”可是话刚刚说到这里,她突然撩起上衣开始解裤带,一边转着圈跳脚说:“茅坑,茅坑!”见那两个女人没反应过来,连忙又跳脚说:“马桶,马桶!杭州的臭豆腐真是吃不得!”

“啊,雪隐在后院,婉罗姆妈你快点带她去。”叶子一着急,日本话都脱口迸出来了。

“雪隐”,字面意思就是“隐藏雪”,把厕所叫“雪隐”,和杭州是最有关系的。宋代名僧雪窦明觉曾在杭州灵隐寺掌便所,役三年而大悟,即在做打扫厕所工作的三年间达到了极高的精神境界。从此,雪窦明觉的“雪”和灵隐寺的“隐”就合二为一,成了茶空间“厕所”的代名词。雪隐还有“饰雪隐”和“下腹雪隐”之分,“饰雪隐”只是个装饰,“下腹雪隐”才真正解决如厕问题。日本人将“雪隐”一词沿用至今,但在中国却几乎无人知晓了。还是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在杭府恢复了这一传统。侥幸的是,抗战时,杭府一场火,雪隐竟然毫发无损。如今,整个杭州,叫雪隐的厕所怕也就此一家。

这油墩儿西施穿过院落,来到雪隐,顿时就被这里的精致吸引住了。这里有紫色的窗帘,有梳妆台、化妆镜和靠背椅,坐便器是抽水马桶,上面套着柔软的绒布圈。卫生纸是放在架子上的,洗手池上放着草花,墙上挂着剪纸画,座椅上搁着抱枕。她享受了雪隐,把裤带挂在脖子上,叉开双脚半蹲在马赛克铺就的地面上,朝婉罗不怀好意地一笑,说:“有钱人套路就是不一样。看你们的茅坑,还以为是客厅呢。”

“杭家的茅坑就是客厅,你以为‘雪隐’是白叫叫的?”

回到客厅,董笑花意犹未尽,她有一种强烈的要把天花板踩在脚下、把地板转到天花板的昏厥感,所以她对叶子的态度甚感意外。叶子对婉罗说:“你送送客人,我有事先告辞一步了。”走了几步回头说:“茶盅,别忘了。”说毕便转身退下。董笑花开头一怔,以为得罪了这个日本女人,闻听茶盅依旧送她,就啧啧称赞:“日本佬就这点礼数最叫人受不了,客气得来跟假的一样,没想到还是真的。那我也不客气,来真的了。”伸手拿着茶盅跨出客堂间,便要让婉罗带路,参观一下杭府。

婉罗已经戳气得不行,板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还没看够啊?”

“没看够没看够,一家一个样,回去要汇报的。领导说了,新社会了,样样式式都要变了,怎么个住法也要重新来过了。”油墩儿西施回答。

婉罗只好带着她把杭家里里外外看了一个遍,油墩儿西施口里“啧啧”个不停,看看这间也好住人,那间也好住人,好像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搬进来一样,气得婉罗直翻白眼。好一阵子,这油墩儿西施才算走人,行前突然转身说了一句话:“你刚才说了一句反动话,‘穿套列宁装,混充共产党’。反动话你懂不懂!”

婉罗回答:“你拿了群众一针一线,直接反动!反革命!茶盅还我。”

油墩儿西施还没碰到过说话这么煞克的对手,又舍不得还回那对茶盅,说了句“日本女人送的,跟你没关系”,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婉罗也没有心思对付她,赶紧往堂前跑,却见嘉和回来了,正和叶子在说话呢。

原来,嘉和回家时在大门口就听见这两个女人在唇枪舌剑,他不想心烦,是绕到边门进来的。

婉罗一边“阿弥陀佛”念个不停,一边说:“不对了不对了,这个女人是看中我们杭家院子了。在后院雪隐里蹲了半天也不肯出来,说新社会了,样样式式都要变了,怎么上茅坑也要重新来过了。”

“婉罗姆妈多心了,哪里这么快就看中了呢?要跑好多家呢。”叶子看着嘉和的脸色说。

“跟你说,我不会弄错的,就是她自己想搬进来。这个女人鬼得很,从前扬州舞场里跳出来的,什么三教九流都见过,不晓得会出什么鬼主意呢。介许多萝卜轧着一块肉,我一想到瘌痢阿松在茶堆里晃来晃去,呕呕呕,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

“婉罗姆妈记住了啊,千万不可以那么说,人家也是受过苦的。”嘉和有点严肃了。

“晓得晓得,杭家老规矩,心里想想,不好说的,放心。”

“她看中也没用啊,哪怕她想买,有钱买,我们不卖,她也没办法的呀。”叶子担心地说。

“这个女人是很聪明的,也会来事,她讲的话是有道理的。新社会了,多少东西要变了,样样式式都要变了,凭什么房子就不能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你们未必懂,可《红楼梦》你们总懂的吧,大观园后来到哪里去了?不瞒你们说,这些天我们商会,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情呢。”

嘉和耐心地对两个女人说了这番话,叶子听得心惊肉跳,她接口说:“这个院子,几代人心血下来了,非我杭家人来住了,我自然是不开心的。不是不开心,我是不愿意的。谁搬进来,我都是不愿意的。”她强调了一遍,这样的态度对她而言,实在是罕见的。

嘉和说:“早知道你们是不愿意的,宽敞的日子过到局促,几个人肯认命!你们又不是贾宝玉。”

“大少爷,你也不是贾宝玉啊!”婉罗回了这么一句,倒把叶子逗得抿嘴笑了。嘉和也笑了,说:“我的确不是贾宝玉,可我也不是大少爷,新社会这么叫是不可以的了。我们都是你带大的,直接叫我们名字就行了。”

“阿弥陀佛,叫不出口的,叫不出口的呀。新社会样样都好,就是规矩没有了不好,怎么少爷都不准叫了?改不了改不了的。”

“慢慢地改,就改过来了。”嘉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们多说,还是拣最要紧的说:“这两天我和嘉平还有汉儿他们都商量过,和商会也敲定了,你们看这样一个法子好不?”

原来杭嘉和是个操心的命,他从来就是未雨绸缪类型的人,凡事必想走在人家前面一步。其实从旧年开始,杭州城里的一帮茶商就开始往上海跑,考虑着机器制茶的事情。杭嘉和虽然自己没有参与,但他还是让杭汉在了解。他是在琢磨,能不能通过半机械化的手段来做茶叶。嘉平来信说了,欧洲社会主义阵营的人们,都想进中国茶呢,只怕华茶不够多。近日,嘉和好好地谋划了一番,又得同道中人的支持,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措。先是和几个小茶业主达成共识,建立一个茶叶合作公司,忘忧茶庄是大股东,出的就是杭府的房子。忘忧茶庄的后场,忘忧茶府的后面三进院子,全部做公司厂房。什么阿曼陀室、甘露兄舍、青塘别业,全都将成为历史。从此,这里将建成一个半机械化的茶企业,多多为国家产茶,换外汇。当然,这样杭家的房产也就保下来了。

婉罗一听这主意,急得要拍大腿:“啊呀,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啊?我们这些下人住到哪里去啊?还有你们怎么住啊?那些老爷留下的宝贝怎么办啊?后院里的戏台,池里的锦鲤,还有醒亭,啊呀,啊呀……”她比叶子还急,气都喘不过来,直接瘫在椅子上了。

叶子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说:“不急不急,大哥有主意的,大哥还没说茶楼的事情呢。”

嘉和暗暗地朝叶子竖了一下大拇指,这女人就是从小聪明到老,一点就透。

“茶楼没有参与合作,给你们留着。我是说暂时啊,一是看看以后政府的政策允不允许私人办茶楼,二是让你们有个过渡,你们有活干,家里有收入,心不就不慌了吗?”

“那不还有住房问题吗?我们住哪去啊?”婉罗还是不踏实。

“要说住房,我们比落魄的贾宝玉强多了。不是还有两进的院子吗?老的住第一进,小的住第二进,挤一挤,隔一隔,够住了。宽敞着呢,我都算计过了。大家住在一起,省得前院后院地跑,想见就见,这种小户人家的欢喜,也让我们这种所谓的大户人家享受一下吧。”

倒是叶子还有点担忧,说:“那还有东西啊,怎么处理呢?”

“我想啊,是不是可以这样。父亲留下的那些宝贝,可以分给大家,包括孩子们和朋友们;剩下的,该藏的藏,该卖的卖,出手变现,也比塞在防空洞里打呆果儿强。”

“出手变现,我想想都心疼。”婉罗还在嘀咕。倒还是叶子劝她:“婉罗姆妈,你想想,清朝皇帝的故宫,多少东西被人偷出去卖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哥这样安排很是妥帖的。兄妹几个,想必大哥一定通过气了。”

“那是自然。家里要怎么样,总归还是全部随我的。”嘉和说,“我们家那个后花园,我也想好了,就当是公司的办公和接待处吧。现成的房子也够办公用了。那地方潮,也不适合当仓库。”

“那池塘假山亭子什么的也用不着填拆了。”婉罗惊喜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搬啊?”

“当然是说搬就搬了。住房的事情,叶子你负责安排,婉罗姆妈你让家里所有人都回来。忘忧近日也已经回来了,住在胡公庙里,我通知他。”

“那里不是有特务吗?他怎么还敢住?”婉罗问。

“这都是老皇历了,他说他可不怕特务,现在跟着杭州茶场的阿洪师傅学茶呢。上回去了福建,还去了丽水,说是天荒坪上那两株白茶是石女茶,光开花不结果,他得给这白茶老祖找个伴,看能不能想办法给它弄个对象,让它们生孩子。亏他想得出这种主意。”叶子感叹。

“忘忧也变新了,从前一声不吭、一步不移的。”嘉和说。

“那不是新社会了嘛,什么不在变啊?我老太婆服了这新社会了,只有吃饭不好变的,我去灶间了。”婉罗说完,嘉和这才对叶子耳语:“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见叶子目光疑惑,又笑着说:“没事儿,前阵子太忙,我带你出去玩玩。”

“去哪儿啊?事情来了,忙啊!”

“告诉你还有意思吗?”嘉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叶子的心噗的一声弹起来了。

从清河坊到灵隐寺,路还真是不近,幸而有了公交车。一直到了灵隐寺,叶子才知道,嘉和这一次是要把她带到北高峰上的韬光寺去。杭州这一圈的景观,叶子几乎都曾走遍,偏是这个韬光寺真没有去过。嘉和就是心细如发,这次单独带她来了。

韬光寺在巢枸坞,上面有个大名鼎鼎的观海亭,从前这里是灵隐山中最适合观海之处,亭柱上楹联“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乃唐代宋之问的名句。

沿韬光山径曲折的石阶向上,便可见寺院矗立于悬崖边。待走进韬光寺,却发现这悬崖峭壁之间,竟隐藏着一座园林,融池泉亭台于山川沟壑、茂林修竹之间,移步换景,豁然开朗。寺院中轴线底层为大雄宝殿,中间为法安堂,上层为吕纯阳殿和祖师殿,为两层通透式结构,通过各式雕刻门窗,把室内和室外融为一体,裸露的青砖、白色的墙体和枣红色的门窗,别具一番风味。中轴线左边为茶院和僧寮,饮茶赏景,此处绝佳。

在大雄宝殿右拐,便为大名鼎鼎的金莲池,传说韬光禅师在此引水种金莲,左边是一瓯亭,右边是诵芬阁和观音殿。穿过诵芬阁,经小桥,方抵达观音殿,重檐六角楼筑于水池之上,仿若佛家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之七宝莲池。

民间传说取韬光寺金莲池的泉水治病,效果极为灵验,因此,韬光寺的香火是非常旺的。

此处与白居易有缘。某年西湖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白居易宴请贵客,以诗作柬,写下《招韬光禅师》“诗柬”: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

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白居易和韬光原本就是诗友,他另有一首《寄韬光禅师》诗:

一山门作两山门,

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

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

上界钟声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

天香桂子落纷纷。

此诗甚为有名。白居易一早让仆从骑马赶到北高峰上韬光寺,将此诗递送给韬光禅师。时近中午,仆从却报来意外,韬光禅师谢绝了,亦回诗一首,题为《谢白乐天招》:

山僧野性好林泉,

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

惟能引水种金莲。

白云乍可来青嶂,

明月难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飞锡去,

恐妨莺啭翠楼前。

二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白居易读毕此诗不禁大笑,即骑马上山入韬光寺。宾主坐下,小僧进茶,白居易啜品一口,方才道来:“‘惟能引水种金莲’,原来此茶正是用这泉水煎煮的,不妨就称其为烹茗井吧。”

嘉和与叶子行走在这韬光山径上,他牵着叶子的手,让叶子省力些,一边说着这韬光寺的往事。叶子边听边不停地回应“原来是这样的啊”,“真是,不说的话我永远不知道啊”,等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道此时空无一人,嘉和拉着叶子的小手,心里暖融融的。他听别人说自己好话,常觉肉麻,唯叶子赞他时心里舒坦。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烹茗井旁。寺内空无一人,倒有个老僧在守门,见了他们就说:“难得难得,现在还有人来此处喝茶。”

“只要水好,自有人来。”嘉和说。

“水自然是好的,一千年下来,依旧是好的。”老僧欢喜地去张罗了。叶子哪里坐得下来,赶紧帮老僧提水沏茶去了。嘉和望着叶子的背影想:奇怪,她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呢?长高了一点罢了,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喝茶喝的吧。说话间,叶子已经端来了热茶,拿出了炒瓜子、花生米,还有黑芝麻糕、椒盐桃片。啊,嘉和喜悦得眼睛都睁大了——竟然还有用荷叶包的糯米藕片!叶子掏出个小瓶,在藕片上浇上蜂蜜,真是跟水缸里跳出来的田螺姑娘一样啊!嘉和想起孤山旁的梅妻鹤子亭,想起童年的暑日,想起躺在竹椅上吃一片蜜藕喝一口龙井茶的下午,荷花就这样在眼前开放了……

“大哥哥,韬光是不是‘韬光养晦’的那个‘韬光’?”

叶子从小就叫嘉和大哥哥,叫嘉平二哥哥;后来嫁给了嘉平,就叫嘉和大哥了,但单独两人时,她还是叫他大哥哥的。这情致,就在多出的那个“哥”里投射出来。嘉和心一热,抓住叶子的那双小手,心里想:让你给我们杭家泡了几十年茶,这双手原本也是弹琴把卷的啊!可就是说不出来,他的眼泪毫无来由地夺眶而出。叶子的小手被握在嘉和薄薄的大手里,她的嘴唇哆嗦起来,头也低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地抽泣,一边哽咽着说:“看你手上的老茧,年年春茶时光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拼死拼活啊!有你这样的工商资本家吗?”

一想到嘉和的成分被评成这样,叶子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就爆发出来了。嘉和含着泪水笑了,说:“你可千万别忘了,前面还有‘爱国的、民族的’这六个字呢。”

“那是你用断指换来的,你不爱国还有谁爱国?要不是我的日本人身份,你起码可以评个小业主。资本家,多丢脸啊。”叶子握着他的断指心疼地说。

“我可不要当小业主,跟炸油墩儿的阿松老婆一样,我不愿意。还是爱国资本家好。”

这话又把叶子说笑了,喝了口茶说:“水是真好,甜。”

“茶也好啊。正宗本山龙井。”

“你自己炒的茶,能不好吗?”

“老茶僧要伤心了,你换下了他的茶。”

“悄悄换的,没让他看见,一会儿茶钱不少他的,放心。”

“叶子还是跟四岁来我家时一样好,一杯永生永世的好茶。”

“哎哟,大哥哥,你这么会说话,我怎么不晓得啊!”

“以后要每天跟你说好听的话……”

“还是先帮我出出主意吧。房间不好分啊。我本来想,我可以和盼儿一个房间的,可盼儿一个人住惯了,另外她还等着结婚呢。今天绣个枕头,明天钩个窗帘,我要住进去算什么呀,说不定还会让她犯病呢。”

“你跟我住啊,我们俩一个房间啊!”嘉和认真地说,“这事犯什么愁啊!”

“神经病啊,说这话,跟你一个房间,当我还是四岁啊。”

“就当你四岁了,闭上眼睛。我送你一样东西……”

叶子就顺从地闭上眼睛。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之间就没法和成年人一样,他们会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跌入童年的时空,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果不其然,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欣慰地笑了,心想事成的事情总还是会有的。从昨天嘉和说要分配阿曼陀室的茶器时,她就在猜想他会给她什么了。至高无上的自然是天醉爸爸传下来的曼生壶了。“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果然是它,果然是它,果然在大哥哥心里,叶子是至高无上的。

嘉和慢悠悠地转着壶,仔细地琢磨着,说:“这把壶,我琢磨大半辈子了,小时候看父亲当宝贝,就以为因它是寄客伯伯的信物,父亲才格外珍惜,却不觉得在十八式中,这一款究竟好在哪里。很多年,我最喜欢的还是石瓢、合欢、笠帽、葫芦、匏瓜、井栏这些圆润的形制,一直觉得父亲和这些壶才最配。可父亲最推崇的却是方壶,他说方壶太难制了,工艺最难,所以存世最少。方壶是不喜欢被把玩的,所以棱角最多,温而厉,近而远,不威也自重。父亲更喜欢壶上的铭文,说格局高大重远,有正人君子风范,有圣贤气象,不像有的铭文,才子气和烟火气并合。我真是一时听不懂,只觉得父亲平时为人,不正是才子气和烟火气并合的吗?直到年近半百,方慢慢地悟出来了,父亲是说,你自己可以不具圣贤气象,但你不能不仰视这气象,你心里也不是不可以有这等气象的。我是不是讲得太玄了?”

叶子也慢悠悠地回答:“不玄啊,拿人来比喻,大哥哥就是一把方壶呢。”

“称不上称不上,我的烟火气也重了些,不过心里明白,好比王阳明说的‘破心中贼难’,就日日提防着不让这烟火气再重起来,不让自己跌入市井气,更不让随便什么人拿来把玩……”

“这是杭家的传世之宝,我怎么能要呢?”

“你不就是杭家人吗?这壶是送给我们两个人的,里面藏着什么,你知道的。”

叶子双手合十,静静地闭眼低头祈祷了片刻。俄顷,她站了起来,也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茶器囊,说:“我也有东西要送大哥哥。”刚要取出,被嘉和一下子按住,失声轻唤了一声:“等一等……你再想一想……”

叶子把嘉和的手使劲拿开,仿佛他的建议冒犯了她一样,她从囊中取出的,正是那把被摔成两爿又被嘉和亲手锔合的天目盏。当年此盏由南宋的留学僧从径山寺带去日本,留传八百年后到了羽田家族。直至辛亥革命时,被叶子的父亲羽田送给嘉和的父亲杭天醉,以后又在两人的家国争执中被天醉摔成两爿,一爿留在杭家,一爿被青年嘉平留日时送给了叶子。叶子嫁到中国,进了杭家后,是嘉和将两爿锔合后再送还他们的。谁想到绕了那么一圈,它又回来了。

叶子用双手捧着此盏,恭敬地献给嘉和。嘉和惶恐地站了起来,按着叶子的双肩让她坐下。叶子很激动,放下茶盏,发抖地喝了一口茶,咬了一片糯藕,嘴角还沾了些许蜂蜜,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嘉和半开玩笑地说:“我这只锔盏,手艺可不能和日本的青瓷砧蚂蟥绊相比啊。”

“那也是从中国传播过去的嘛。”叶子回答得没错。日本平氏政权平清盛,曾向中国阿育王山寺进献布施,作为回礼,得到一只青瓷茶碗。传至足利将军,将军见茶碗有一道裂痕,命人送回大唐,希望换一件同样的完好的茶碗。谁知这青瓷工艺已失传,使臣只得请中国瓷匠在裂痕处打上锔子,称为“蚂蟥绊”,又将这青瓷砧蚂蟥绊茶碗原物带回日本,从此该茶碗被视为“本朝无双”至宝。

“有时候我看着这只天目盏,会想,是谁锔的茶盏,如此用心精致。哪怕杭家日后破败,不做茶了,大哥哥摆个锔摊,也能养活我们一家人的。”说到这里,叶子破涕而笑,还是用手帕捂着嘴的媚态啊。嘉和感觉自己的烟火气又上来了,接口说:“不瞒你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呀,其实就是个修修补补的匠人,学了好几门匠艺,裱画、木工、漆匠,还有这锔艺,养活你们是没问题的。”

叶子把天目盏移到嘉和眼前,嘉和也把曼生壶移到叶子面前;嘉和在曼生方壶中注入龙井茶水,叶子也在天目盏中注入同样的龙井茶水,两人都默默地喝了一口。嘉和放下茶盏对叶子说:“叶子妹妹,我们成亲吧。”

叶子也放下茶壶,点点头回答:“好的。”

归途,他们在白娘子断桥相会的站点下了车,难得一起在湖边公开散步。嘉和突然轻轻拦住叶子,他看见一艘小舟,正载着一个中年妇女向湖心驶去。那女人素面朝天,穿一件灯芯绒大襟衣衫,风韵犹存,手里挎着个空布袋,有一种富贵后的憔悴。杭州城里的老人们都知道,这是刘庄的八姨太又上城里来典当东西了。丈夫早就死了,偌大一个湖庄,还有一个独生子要养,哪里来的财力!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哪。

忘忧茶庄素来与刘庄是有很深交情的,每年的龙井茶都由他们给刘庄提供。望着远去的小舟和四周无言的青山,不免落魄人对落魄情。

嘉和问叶子:“家里还有没有明前龙井茶了?”

叶子说:“还有一点,给你留的。”

“给八姨太送点儿去,二两也是明前龙井。不要现在,别让她看见我们。”

“还不如给他们送点米盐之类的填肚子的东西呢,他们这种大户人家,现在缺的早就不是茶了。”

太阳下山了,八姨太的小舟融入了暮色。在西湖边看太阳下山,总有些奇怪,仿佛这太阳就是专门为那一家一户一个人落的。这是一种浓郁的哀伤,但又有一种缥缈和一丝希望,既然太阳是为此而落的,那么焉知它不是为此而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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