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董笑花同志三两天内来杭家好几趟了。有一次,还把她的“顶头上司”也叫了来。这个矮胖子长着一张猪肝一样的大脸,没有脖子,也没有腰,嘴里还镶着一粒旧社会的金牙,倒是穿一件半新不旧的中山装,腰里扎一根新社会的旧皮带,和那穿列宁装的女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幅漫画。好在他们来后也不和杭家人啰唆,不喝杭家人的茶,只管自己侦察地形,貌似要打一场“大仗”,打什么仗他们也不说,比画来比画去,就把“部队”分配好了似的。

杭家男女老少见了这对活宝,或闭门关窗,或逃之夭夭,只把婉罗留下守候。临走前,猪肝脸才上下打量着婉罗,把她当作了杭家的主人,一边剔着牙缝一边说:“不知道要重新登记户口吗?”

“知道知道,那不是人没到齐吗?”婉罗低头回答,确实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了。此人脸生,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婉罗不敢造次。待她抬头,那猪肝脸已经晃着大屁股走远了。

“怎么这么大的院子就你一个人守着,其他人呢?”笑花同志问。

“忙着呢,这么大的院子,你当那么好养啊。”

“也是噢,听说刘庄八姨太也养不活她那个水竹居,三天两头驾着小船,到城里来当家里的私房首饰养家呢。”这油墩儿西施可真是话里有话。

“我们家个个都是劳动人民,自己挣钱自己养家,和他们不一样。”

油墩儿西施此时说了句良心话:“闲话少说,快报户口去吧!伢儿们不懂,莫非你们也不懂?不上户口,以后人家当你空气,饭都吃不上的。”说完赶紧追那猪肝脸去了。

晚上嘉和回来,一家子围在灶间吃饭,婉罗绘声绘色地详细汇报了白天的情况,说:“还别说那张猪肝脸,一时真把我吓蒙了,不晓得哪里来的高级南下干部。不过他只说了一句话,口音就穿帮了,我猜他就是拱宸桥西来的绍兴佬,一打听果然是。先是跑到我们十字街头当了个大厨。你想想,南下干部千里万里来,一时半会儿哪里弄得懂这里的弄堂人家,话都听不懂,做事情的人手少,那有一个不是就算一个了吗?猪肝脸日日小菜变着花样伺候,三弄两弄,就成了个管后勤的,房子什么的也归他管了。真是小人得志,无法无天。”

“不会吧?”叶子说,“拱宸桥原来是日本租界,工厂多,饭馆倒没听说有名的。”

“真的喂,”婉罗急了,放下饭碗说,“我去他们那里看过了,猪肝脸正围着块粗麻裙布炒菜呢,油墩儿西施在灶口填柴,阿松被他们挤到门外劈柴去了。”

话音刚落,寄草笑得一口饭喷出老远。还是罗力捅捅寄草:“快别笑了,人家说得对,赶紧上户口,现在干什么事情都要户口了。我已经上了公安干校的集体户口,你们要上居民区户口。通知方越和忘忧,就他们两个人没回来。”

“不回来就不能上户口了吗?忘忧在岭南,方越跟部队政工队也南下宣传去了,还有小布朗,我们帮他上户口可以吗?”寄草继续问,立刻被嘉和打断了。

“叫他们立刻回来,必须验明正身的,不回来就不要再做杭家人了。打电话,写信,朋友转告,怎么都行,快快快!”

一饭桌的人顿时就蹦了起来,快快快,这事情非同小可,回不来就做不成杭家人了。

正着急上户口的事情,小撮着心急火燎地也找上门来了,原来是中央人民政府公布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要土地改革了。杭家在龙井山中有不少茶园,分散在梅家坞、龙坞、双峰、翁家山,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办呢?

嘉和早就想好了,说:“这事情我也不跟大家商量了,全都送给国家。”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么多茶山都送给国家,杭家以后吃什么?一大家子人,以后怎么活啊?别说婉罗跳起来,连小撮着也跳起来了,说:“大少爷,你怎么也跟天醉老爷似的手指缝八尺宽呢?人民政府是人民的,又不是你办的,你不要茶田,卖给茶农也好啊,多少弄几个钱回来也是正事。”

婉罗也急了,话赶话地说:“大少爷你实在要做大善人,你送给我们这些下人啊,小撮着、我、厨房的小火、茶楼的秋高,还有绿爱夫人的本家。你送给国家,国家长什么样?国家在哪里啊?”

倒是那几个真正姓杭的,甩手掌柜做惯了,无所谓的样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叶子昨天就和嘉和统一过意见了,心里虽然担忧,但不想和嘉和唱对台戏。只听嘉和开口说了一番道理:

“土地改革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吗?中国唐宋元明清,改朝换代没个完,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吗?耕者有其田,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就因这句话。土地不均,农民就要起义,起义了就要死人,你们晓得方腊起义那会儿,杭州城里死了多少人?还有太平天国运动,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没地种没饭吃,跟着洪秀全混条活路罢了。那时杭州城烧掉多少房子!还不都是小老百姓吃亏。所以说,万亩良田,也是心头之患啊。”

难得回家一趟的杭汉突然开了口:“嘉和伯伯这么一说也是啊,我们学校好几个同学的父亲都被枪毙了!”

这一声“枪毙”,把杭家人震得头毛痱子都炸开了,一双双眼睛都瞪着嘉和。嘉和解释道:“倒也不是划上地主成分就都要被枪毙。恶霸地主,当然要枪毙,不死的也得坐牢。不坐牢的地主、富农,要搬出好房子,分掉土地,儿女读不上书,做不了工,拉板车去,连油墩儿都轮不到炸。”

这些话显然就是杭嘉和吓唬他们的。没办法,讲道理他们听不懂,讲这个他们都听进去了。

“大少爷这话有道理的。人不能什么都占的。地是上天的,现在上天要收回去了,我们不听,就有报应。我本来可以当贫下中农的,有了地,我倒成地主了,太不划算了,我不要。”小撮着首先表态。他最近和罗力一样,也在申请恢复党籍,要恢复了,就是1926年的老党员,不好说!岂能自己弄个地主的箍儿来套套!

婉罗一听也幡然醒悟:“那我就更不要了。我在杭家,人家说起来我是帮佣,我劳动人民一个,油墩儿西施也不敢欺侮我。我要有了茶山,我不成了地主婆?不好的,不好的。”

嘉和这才顺水推舟,说:“那我更不想当个工商地主资本家了。说到底,这种时候,茶山也卖不了几个铜钿,还不如送给国家,杭州刚刚成立了国营茶场,我们这也是个人情,国家也会记得我们杭家的好,日后儿女们工作,说不定还给我们留口饭吃。”

“大哥说得也太可怜了吧,我们杭家即便没有茶山,也不见得没有饭吃。茶楼还在吧,罗力教书有工资吧。汉儿两口子都在大学,自己能养活自己吧。盼儿给王星记扇厂画扇子,也挣钱了吧。得荼转眼间就长大了,他是烈士子弟,国家养着呢。至于叶子嫂嫂,有大哥在,还怕养不活?”寄草说。

嘉和连忙纠正:“其实叶子啊,婉罗啊,小撮着啊,都在杭家干活,都算劳动人民,要发工资的。”

“我就不用发了。”叶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大家都被她说笑了。在这笑声中,杭家就把茶山全都送出去,给国营茶场了。

第二天,嘉和就带着叶子去上户口。办理户口本来是公安局派出所的事情,但因为人太多了,政府让居委会先过一遍,油墩儿西施主动请缨,上司也就同意了。谁知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蹬着鼻子就上脸了。嘉和与叶子的第一关就在笑花同志那里卡住了。听说嘉和与叶子是夫妻关系,她装得眼乌珠要掉出来一般,吃惊地说:“不会搞错了吧!叶子不是杭嘉平的老婆吗?”

“后来不是了。”叶子说道。

“这个我们不清楚,户籍资料上你们还是夫妻,并没有脱离夫妻关系。”

“街坊邻居都知道,杭嘉平还带回来他后来的妻子,在杭家住过一段日子,去年才走的。”嘉和耐心地回复。叶子知道,他说这样的话,每个字都是一颗被打落的牙齿。她的心碎成了粉末,流入血液,她全身都烧了起来。

叶子忍无可忍的表情,显然是被油墩儿西施看出来了,她突然一惊一乍地叫起来:“你是日本佬,我想起来了,你是日本佬,你不是中国人,现在你还想跟中国男人结婚?”

话音刚落,就见杭嘉和抓住桌上一只盖碗要扔过去,他暴怒了。手高高抬起时,却又听叶子一声尖叫:“我家的盖碗!”

说话间,她也拿起另一只盖碗。原来油墩儿西施喜欢这对茶盅,拿到办公室里显摆,正好被原主人撞见了。嘉和抬起的手怔了一下,轻轻地放了下来:

“叶子抗日战争前就加入中国籍了,她是中国人。”

“那是旧社会里的登记,不好作数的,新社会有新社会的套路。”

“叶子,我家的茶盅怎么到她这里了?偷的?”嘉和转身惊问叶子。

“是她送我的,前两天送的。送出去不作数,你们这种大户人家也不要脸啊?”笑花同志这下真急了,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对盖碗茶盅。

“那是她送的,不好作数,我是户主,我有我的套路。”

“你,你你你……想不到你……”油墩儿西施气得“你”不出来了。

“你还有什么歪门邪道,统统倒出来!”

“离婚证书……重婚罪……结婚证书……非法同居……否则……”油墩儿西施气得喉长气短,话不成句,内容却落到实处,仿佛她自己事先已经实践过一遍。

“岂有此理!”嘉和一把拉起了叶子,“走!”

出得门来,就听里面那女人的哭声:“造孽啊,资本家欺侮劳动人民啦,青天白日抢人民政府的财产啦……”

走出巷子,叶子也哭了:“她就是要我们杭家的房子,我就是不给她,大不了不结婚……呜呜呜呜……大不了不结婚……”

这两个女人一里一外一高一低的哭声,宛如一首有着主旋律和副旋律相配的复调生活叙事乐曲,倒把杭嘉和听得哭笑不得了。

“不哭不哭,你看我把什么东西拿回来了?”杭嘉和手里举起那两个茶盅,在叶子眼前晃着。她顿时止住哭声,拉着嘉和就快步疾走:“快快快走,别给她追上了!”

叶子的神情,倒仿佛他们真的理亏,真的当了小偷一般了。

杭家的忠仆们不能理解主人,既然连茶山都送给国家了,为什么又要与人合伙办一个私有的股份公司呢?杭嘉和不能把什么话都跟他们说,种地这事儿,是个农民都会种,倒是地主占着地只收租。做实业可不一样,要懂现代技术,会管理,有投资买原材料的资金,所以工厂是不能分给工人的,否则就分没了。再说国家也不能没有实业,特别是此刻,百废待兴,需要茶来换外汇呢,所以爱国的实业家,国家是欢迎的。嘉和是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人,做起事来也是大手笔,三下两下,立刻就把股份制的茶叶公司成立起来了,商量来商量去,取了个名字叫“平生”。平生茶叶公司,字面意思是和平年代诞生的茶叶公司。大家都说好,比什么昌盛、茂盛、隆兴的都要好记,有识别度,有时代感。只有小小年纪的杭得荼知道爷爷的深意,知道爷爷常在书桌上用毛笔书写那首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爷爷非常喜欢这首词,让得荼从小就把它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得荼知道爷爷给茶叶公司取的名字“平生”,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那个“平生”。

后花园里的一排平房,才用一天一夜就改造成了茶叶公司的办公室,住在后两进的家人都搬到了第一进的生有居堂和第二进的花木深房,只有第三进的阿曼陀室藏的都是些宝贝,一时半会儿没有动,就等着人到齐了。

等待的过程中,嘉平写信来告知了他们茶业界的许多大事,包括:专门供应边销茶的中茶西北办事处,在1950年6月扩建成立了中茶西北区公司;9月1日,中茶总公司与内蒙古商业局就所需青砖问题签订合约;9月2日,我国签订了新中国成立后和苏联政府的第一个茶叶合同,供应苏方10050吨茶叶,杭嘉平是这次签约的参与者。

嘉和给他的回信出奇简短:

二弟好:

有三件事情要告知你:一是未经你同意,把家中所有茶园都送给了国营茶场;二是把家中后三进院子整理后折为股份,投入股份制茶厂,所产之茶,一为国家换取外汇,二为生计;三是我与叶子妹妹准备结婚,需要你们解除婚约的签字证明。

请拟稿速寄来。致

秋安。

---大哥嘉和

---1950年10月

回信很快来了。那日下午,院中桂花盛开,家中无人,嘉和在桂花树下的石凳桌上放了两只茶杯,用竹壳热水瓶泡了两杯茶,一看那黑瓦罐,就知道是生石灰缸里存放的明前春茶。回头,嘉和又进了屋,把叶子牵了出来。他没想到,院子里还有个人没有出去,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杭盼。她收了一批王星记扇厂的扇面,正在赶着手绘古典国画图。作为陈小翠的弟子,她这一手技艺,已经足够养活自己了。听到院子里有父亲的声音,她无意中从窗缝里往外瞄了一眼,没想到看到父亲牵着婶婶的手出来,心里便有些发毛了。

其实父亲和叶子的关系,长住在院子中的人早就知道了。抗日战争时期,杭家人心里只有男主人嘉和与女主人叶子,他们对这对男女的关系,一是秘而不宣,二是真心祝福,三是觉得天经地义。只是盼儿以前长住龙井村胡公庙,对家中事充耳不闻,耳边偶尔刮到风言风语,她头一别就过去了,没想到今日让她亲眼窥见了。

嘉和让叶子在桂花树下读嘉平的回信。叶子刚刚被他牵到树下,嘉和就猛摇一阵树干。正是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着一地碎金,桂花哗啦啦地被摇下来,如黄金雨般,泼得人满头满身、石桌石凳满席满座,泼得那龙泉粉青斗笠盏浅绿的茶面上一片浮金,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有生以来嘉和收到的嘉平写得最短的信,看来嘉平是要与嘉和的去信较一个长短:

大哥好。信悉,茶园献给国家乃先见之明,甚好;以三进院为股份与人合股建茶厂,为国家换取外汇,此乃当务之急,初心可嘉;解除婚约的签字证明一并寄来。另告叶子,我已和黄娜正式离婚,盼与妹北上重逢。

---嘉平

---1950年10月

随信附上一份手写证明:

因本人杭嘉平于1940年在重庆与归国华侨黄娜同居,造成与杭州发妻羽田叶子的事实婚姻中止。今应羽田叶子要求,寄证明书,正式解除婚姻关系。

---杭嘉平

---1950年10月

嘉和把信给叶子看了,问叶子:“去北京吗?”

叶子低下头。盼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看到桂花从叶子的头发中一朵朵往下掉,还看到父亲干净的竹布长衫肩背上沾着的点点桂花。

“嘉平可怜……”叶子终于抬起头来说。

“那你去?”

“和你一起去……”

“可以啊,我送你……”

“嘉平可以回来吗……”

嘉和笑了,明白了叶子的回答:“明知故问。他会回来吗?”

“他不会回来,哪怕我叫他回来。”

“你也不会去的……”

“不会去的。家在这里,你在这里,茶在这里。”

“嘉平是想和你从头来过。”

“不会再弄错了!”

“那就不要再错下去了吧……”嘉和握着身旁的桂花树,试探地问。叶子点点头,嘉和就再次使劲地摇起桂花树来,唰唰唰,桂花落了一地一身。突然,嘉和一下子把身轻如燕的叶子背起来,围着桂花树转起了圈子,跟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样。他和嘉平有那么多一样的地方,他们毕竟是那个浪漫的爹杭天醉生的,即使五十岁了,那些浪漫也没有泯灭。

院子里没有人,可杭盼在窗缝里全看到了。她决定把这一幕画下来了,一树桂花,两个相对而坐的有情人,各端一杯茶欲饮,扇页上题一行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几天之后,忘忧回来了。他那一张晒不黑的脸,粉红色的面颊脱了皮,雪白的头发长得扎在头顶挽成髻,用一根树枝固定住,衣服扣子掉光了,他用一根绳子系着,脚上拖着一双烂布鞋。杭家的女人一看到他就哭了,搞得本来没想哭的忘忧自己也哭了。

忘忧是专门去福建安溪学习茶树无性繁殖的。起因是他不明白他的白茶老母为什么只开花不结果,无法生孩子。大舅告诉他,可以试试扦插,这是茶树无性繁殖的方法之一,利用茶树植株营养器官的一部分,将其插入湿润疏松的红黄壤的苗圃里,形成新的完整的植株。这种方法中国古代是没有的,一直到清代才有。陆羽说,种茶跟种瓜似的,“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无性繁殖起源于安溪,乾隆年间,当地有个叫魏饮的农民,用一根完整的茶树枝条扦插成功,就此开创了茶树扦插繁殖的历史。用扦插繁殖育成的茶苗,品种纯一,长势整齐,便于管理及采收。

如今,忘忧把这一手技术全部学了回来,在后院花圃里开始了实验。三片叶以下的插穗称为短穗,用材省,也最普及。

杭汉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是的呢,我们中国人喜欢采用一叶插,日本通常采用二三叶插的。”

“汉阿哥你怎么晓得?”忘忧吃了一惊。

“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呀,这不算什么,是常识。”

“常识个屁,你怎么不告诉忘忧?让他一个人跑那么远。”寄草生气地在杭汉背上打了一掌。叶子也跟上去打了,更重。蕉风觉得不打一下也不行,便很轻地碰了一下。

“啊呀,我还去了一趟武夷山,见了大红袍、肉桂、白鸡冠,我很划算的。”忘忧兴奋地指手画脚,“我还学会箍条扦插了呢。汉阿哥肯定不会的。”

“不会,听都没听到过。”杭汉连忙表态,女人们才安静下来。

这箍条扦插确实难。它是要选择台刈后萌发枝中的健壮枝条,长六十五至七十厘米、茎粗五毫米左右,齐基部剪下,再从枝条下部三十厘米处由上而下地进行箍圈。枝条下端留出三四厘米露于圈外,上端留二十五厘米,箍条当天便掘穴插入,埋土平地。箍条扦插以二三月或六七月进行为宜。也分好几种插法:一是老梗插法,二是叶插法,三是根插法……这一通扦插技艺,真是把杭家人说得云里雾里。

杭家今日真热闹,方越竟然也在这时候回来了。他跟着部队政工队跑了大半年,此刻依然身穿军装,神采奕奕,斗志昂扬。忘忧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叫花子。

他进来时的状态也挺出人意料,好像昨天刚刚离开,今天又从学校赶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张报纸,一边叫着:“天大的消息啊,要打仗去了,要抗美援朝去了,我要打仗去了,谁跟我一起打仗去啊?同志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仗去了!”

你别说,经他这么一喊,大家还真被他的消息震撼了,连一心在传播无性繁殖知识的忘忧也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家纷纷去抢他手里那张报纸。果然,10月8日毛主席发布命令,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方越赶回家来,就是为了报名参军,他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

而杭嘉和催着方越回来,则有他自己的打算。隔天晚上,罗力也被叫了回来。他精神焕发地说:“怎么我忙成这样,你们还非要我回来!”他把帽子往床上狠狠一扔,接着就把寄草抛在床上,叫道:“媳妇儿,跟你说你还别不相信,我要打仗去了!”

寄草跳了起来:“你也要抗美援朝去了?”

“啊,杨真没让我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你俩又串一块去了!”

“可不是,我俩又串一块去了!你告诉邹大夫去啊,你个东北醋缸子!”寄草推着罗力撒娇。罗力这才笑着告诉她,这回去朝鲜,是部队上级点的名,因为他懂情报,会修电报机,也懂英语,部队急需这样的人才。

“那你还不赶紧地要求恢复你的党籍啊?”

“一点也不成熟。”罗力说,“上级一说要我,我就要这要那,这不是和组织讨价还价吗?”

“这话,像是杨真对你说的。”

“知杨真者,寄草也。”罗力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想的和你一样,还是被邹大夫劝住了。邹大夫作为野战医院大夫这次也要上前线呢。”

“啊,她一个女的也要去?那,那,那我也要去。”

“人家是抗日老战士,是大夫,你是什么?快别胡闹了。”罗力拦住寄草,“老婆啊,说好的一起去云南接儿子,我上了前线,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再等等,这仗在外国打,我琢磨着,不可能再打个八年吧。”

“刚回来才几天啊,又要去打仗了。”寄草说完叹了口长气,被罗力逮住了,他说:“你要不同意,我跟杨真汇报一下,我就不去了。”

寄草白了他一眼,说:“别来这一套,真要去不了,你还不掐死我。”

罗力搂着寄草的脑袋,一边亲着一边感慨:“掐是不会掐死的,顶多甩两个耳光出出气。”

“啊,你还有这个胆!看我不整死你!”

“行,会用东北话骂人了。老婆,我申请抽根烟!”

“又抽烟又抽烟,从前是你发愁,我才让你抽,现在要打仗了你还抽,不准!”

罗力叹了口气,不像是装出来逗她玩的,仰面倒在枕上:“有心事啊!”

寄草端详着罗力,看他真不怎么开怀,便趴在他胸口说:“真有心事啊?说给我听听,我给你化解了,这些天我想明白了,大日子大过法,小日子小过法。”

罗力真想告诉妻子,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小日子啊,过得全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日子。前一阵一直在进行镇压反革命的大运动,还有土地改革,现在则要开始抗美援朝。罗力告诉寄草,这次去朝鲜打仗,部队是找到了他,但因为他所涉及的工作都是高度保密的,而他的地下党员身份又没法证实,所以最后还是杨真代表一级组织打了包票,说如果罗力出了问题,可拿杨真是问,这才过了政审这一关。虽然如此,在证明人找到之前,罗力还是不能参加组织生活,不算是共产党员。想起这个事情,他心里多少还是不顺的。

寄草听到这里,感叹一声:“没想到这个杨真,还是个共产党加梁山好汉,真讲义气。”

罗力推开寄草说:“咦,怎么又开始夸别人家男人了?你得夸我呀!我受着这么大委屈,还义无反顾地报名上前线,有我这样的共产党员吗?”

“怎么没有!这事情要是换成杨真,你也会为他作保的。”

罗力一把抱住寄草使劲亲着说:“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需要有人不停地夸我,被老婆这么一夸,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哎哎哎,罗力,你这几年在国民党军里是怎么混过来的,怎么三十多岁还是个小孩子相!我对你是真担心啊,上了前线没人夸你,还有人防你,万一你气不顺上了头,该怎么办呢?”

罗力对着帐顶想了一会儿,就跳下床,挺直腰杆,面朝穿衣镜,一边打量着自己,一边用右手使劲地拍打着左肩,由衷地自我感叹着:“我说老罗啊,你怎么那么机智勇敢,那么胆大心细呢!心是那么大,胸怀是那么宽,理想是那么远,像你那样的人,走到哪都是一条汉子。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也不是宰相,怎么肚里能撑那么大的船呢?”

“因为你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啊!”寄草笑得直不起腰了。

“说得好!”罗力一拍双手,就把寄草抱了起来,急得寄草直叫:“不是我说的,是斯大林说的,斯大林说的。”说着不停地指着门口,原来得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见着抱成一团的小姑婆和丈公,附和着寄草说:“我证明,是斯大林说的,共产党员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你个小鬼老三老四,连斯大林都知道了!”

“马恩列斯毛,我都知道的。”得荼接着说,“爷爷在阿曼陀室等你们,就差你们两个了。”

10月的杭州秋夜,杭府门外锣鼓喧天,人们开始送志愿军上前线去了。杭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全家人集中在阿曼陀室里,点着一盏台灯,大多数人沉浸在黑暗中,光线勾勒出他们的侧脸,或者大半张脸,只有嘉和身在台灯的高光之下,衬得他身后的各种柜子更加幽暗。

“都齐了,我想提前跟大家打个招呼,一会儿我说完了话,大家就得忙一晚上,搬东西。这个地方要空出来,有一批上海茶商出售的茶机要运过来。电动的,日本进口的,他们不做了,便宜卖给了我们,我们平生公司商量了一下,吃下来了,就放在这个屋里。”

“这套茶机很好的,八成新,我去看过,主要用来揉捻,还有电炒锅。”杭汉说。

小撮着说:“电炒锅好啊,以后炒茶不用柴了,多少好啊!”

“就怕触电,会不会死人啊?”婉罗加了一句。

方越忍不住了,卷起袖子说:“要搬东西,现在就开工吧。”

还是杭汉拦住了他:“还有要紧事情呢。”

“这一屋子的宝贝,全是祖上收的,到我父亲杭天醉手里,只收茶器具了。父亲晚年将这些托付给我,只说别伤了这些宝贝,如今实在留不住,也得给它们找个好地方继续保存下去。”嘉和说。

“大哥,杭家还没到实在留不住这些宝贝的份儿上吧?”寄草问。

“也是。我们都有一双手,都没有吃闲饭,没到非卖这些宝贝的份儿上。我只是觉得,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做不到断舍离,就这一条,让他伤心了一辈子。我是不打算和他一样,不要说新社会了,就是旧社会,我也不想要这个阿曼陀室了。”

“捐献给国家吗?”寄草问。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不会现在做。这种宝贝都是易碎的,没有个好看管,怎么好送出去呢?后院当年的防空洞还在,陶瓷制品倒是可以置放的。另外,你们各位,日后也不会都住在这院子里,大户人家没有一个不是这般走势的……唉唉……你都小伙子了,哭什么呀!”

原来,得荼听到这里,只觉心酸,竟然就抽泣起来:“我不让大家走,我们要永远住一起的。”他边哭边说,像煞个大观园里的贾宝玉。

“我挑了一些器具出来,给大家留着做个念想。都是杭家人,后代凭这个也好相认。好了好了,得荼,‘得荼而解之’,爷爷先给你一个。”

这是一只粉青斗笠碗,形似倒扣斗笠,斜腹壁,小圈足。盼儿一见,脱口而出:“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白居易《忆江南》中的名句。方越毕竟是艺专的,自然不甘落后,也随口接上:“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出自陆游的《夏日六言》。婉罗推着得荼问:“乖宝宝,你快回啊,你比他们是不是都强?”

得荼对着幽暗的天花板想了想,清脆地背诵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啊!

大家都拍起手来,说不出这些诗词与茶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得荼引用得最好。

斗笠碗在嘉和的手中,于灯光下发出不可名状的湿润之光。嘉和却点到为止:“这种碗,可说是最常见的,为何人人说好?此乃本器之故。何为本器?顾名思义,根本之器也。本器之要,无非极简无饰却韵味无限,本器之奥,无非妥帖至极却飘逸洒脱。收下了,杭得荼,记牢大道至简。”

第二把壶是一尊诗文锡包壶,说是清中叶的,可杭天醉却考证说是清末匠人仿的,虽仿犹真。这种外部包锡、内胎为紫砂的锡包紫砂壶,一度很是流行,创始人是个叫朱石梅的文人,擅长书画金石篆刻。何以紫砂为胎,却要包以锡质料?据说是当时外地文人要在宜兴紫砂壶上篆刻,极不容易,紫砂壶坯胎做好,通过船运来回,损耗极大,故朱石梅想出此招。

这把锡包壶,造型张弛有度,红木飞把,且镶嵌银丝,铭文上刻:“兰为国香,生彼幽荒。贞正内积,芳华外扬。乙酉秋日录仲子陵赋。石梅。”把款为“铁壶庐制”,壶内底款为“红珊馆制”,文意盎然,趣味甚高,做工考究。

嘉和将此壶给了罗力和寄草。寄草不吭声,只是对大哥竖起了大拇指。罗力不太懂这个门道,便说:“讲一讲,讲一讲,几个意思?”

“一个意思足矣。这是大哥要我们保护好自己,就像这把壶,芯子是软的、易碎的,得有金属皮包着。”

“明白了,金属皮还不能是铜的铁的,必须是锡的。你说它软吧,它能保护里面的紫砂;你说它硬吧,它也砸不烂,砍不碎。大哥,谢了,我带它去朝鲜。”

寄草一把抢过来说:“我替你收着,这文器不沾武夫气。”

嘉和给方越的很是奇怪,不是茶壶,竟然是一只两宋时期的越窑茶托。在座的人中恐怕只有方越知道这器物的珍贵了。盖因当时社会崇尚内敛的品味,讲究低调的奢华,以并不贵重的原料制作的质朴而古雅的陶瓷器物,完美呼应了这一时代的精神追求。

这一越窑青釉葵瓣式盏托的样式,常见于宋代同时期的漆器及金银器,其设计灵感可能来源于五瓣锦葵。盏托花瓣重叠,五曲带筋,施青釉,釉面有细小开片。方越接过盏托,深深鞠了个躬,说:“爸爸,我想去上户口,改姓杭,叫杭方越。明天就去报名参军,我是志愿军战士杭方越。”

接着轮到忘忧了。给忘忧的茶器,人人都说很配他,原来是一只邢窑的白釉鼓式钵。有人说是唐代的,嘉和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催生了对各种用于相关仪式和庆典的新器具的需求,这些新器具通常具有印度风格的造型。这只白釉钵就带有来源于印度的装饰主题。陆羽所著《茶经》中,即以“如银似雪”来比喻邢窑茶器的素雅之美,配忘忧,真是天作之合。

嘉和送给盼儿的却是一只吉州窑的木叶盏,奇特的是里面印着一对桑叶。茶盏里落一片桑叶,确实是一个惬意又风雅的意外。桑叶与陶瓷茶盏完美融合的工艺,可谓江西吉州窑的独创。江西恰巧又是禅宗五宗七派的共源地,吉州境内禅宗寺庙众多,作为南宋时期最具创造力的窑口江西吉州窑,处于众多禅宗寺庙的中心。怪不得有人说,宋代的木叶茶盏跟禅宗有关。这把桑叶壶的意义更大,它是在杭天醉亲自监制下完成的,而且还是一对双叶,喻义自在其中。盼儿接过这只茶盏,激动地把它扣在眼睛上,哭了。

给杭汉和蕉风的这把紫砂壶,若是杭嘉和不说穿,谁都会以为是一把真曼生壶,但事实上这还是一把晚清的仿壶。谁不想拥有一把无争议的曼生壶本尊呢?可是杭家真正的曼生壶只有一把。这把镜瓦壶,虽镌有“陈曼生杨彭年合作”的字样,底款也是“桑连理馆”,但依然是高仿的。镜瓦壶为“曼生十八式”之一,以其丰富的历史自成一派,文人照鉴,女美见容,纷纷见诸笔端,一面镜子,照进了多少真情与唏嘘。铜镜产生之前,古人常盛水于瓦缶之类的器具鉴客照影,相照相鉴,这也逐渐成为文客士人的修身之则。杭汉心口如一,里外一致,堪配镜瓦壶。

婉罗和小撮着也各得一件,嘉和特意让他们自己挑,结果婉罗挑了一只汝窑天青釉三足奁式水盂,她说可以在里面放针线纽扣布头什么的,还请大家放心,她绝不会用针头划拉宝贝的。小撮着却相当有趣地选了一把黄釉鹦鹉壶,没标什么朝代,他说好玩,可以用来当酒壶。得荼反对说:“撮着爷爷,你不能当酒壶的,当了酒壶要不小心摔坏的。”小撮着连忙笑着说:“吓吓你的,吓吓你的。我把它放到我阿爹像下的香案上,说不定我阿爹也拎过这把壶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嘉平也得有一件啊,他又不在,就让杭汉替他挑一个吧。杭汉却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想请我的妻子、我们杭家的新媳妇儿蕉风来完成这一使命。”众人自然说好,黄蕉风也就跃跃欲试了。真是没想到,在这么一大堆碗碗瓶瓶罐罐中,蕉风竟然挑出了一个特殊的小玩意儿。在场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这是什么,它像花儿,像鸟儿,像蜗牛,像水盂,但又统统不是,连挑出它来的黄蕉风自己也说不出它是什么。

可是杭嘉和拿着这个东西却难得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真是旁观者清。这玩意儿真像嘉平,大多数人猜不出这是什么,用来干什么的,嘉平就是这么个人。”

准确地说,这是一只定瓷的白釉瓷法螺。壳为螺旋状,壳外通体画着波浪纹,中心耸起呈锥体,喇叭口,胎白而厚重,质地细腻,釉色洁白透明,垂釉泛青,尾部无釉。尾端有吹孔,螺侧有一个小圆孔,是专门用来调节音量和节奏的。嘉和拿起它吹了一下,声音洪亮。

“叶子你还记得吧,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回在院子里吹过它,还念《妙法莲华经》里的这段话:‘今佛世尊,欲说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击大法鼓,演大法义。’当时我们小啊,听不懂,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个法器,佛教常用这个法螺之音来比喻佛陀说法。传说法螺也是降魔的器具之一,释迦牟尼降魔成道时,以佛游步,佛吼而吼,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澍法雨,演法施。你听听,厉害吧。”嘉和说。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天醉爸爸就坐在桂花树下吹的螺号,只是我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螺,那声音可是又远又闷的。蕉风能选这个,真是有眼力。”叶子赞叹道。

得荼毕竟还小,恍然大悟地说:“我原来一直也搞不懂二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会儿倒是明白了,原来二爷爷信佛啊,我还以为他是信共产主义的呢。”

大家都笑了,看把孩子绕糊涂了不是!杭汉赶紧出来解释:“你爷爷是在拿法螺做比喻呢,是要用法螺来比喻二爷爷的信仰,杭嘉平吹的是红色法螺,这法螺就成了精,成了军号了。”

杭汉做了自己的诠释,这回是嘉和朝他竖大拇指了。

想来想去,现在只剩下杭嘉和自己与叶子没有拿了。嘉和说:“曼生壶是整个杭氏家族的,谁当家谁管着,不能归哪个人所有。大家同意吧?”

大家自然是同意的。嘉和又说:“我和叶子结婚了,给叶子送了这个。”他拿出了那只被锔好的天目盏,“给我自己留了这个。”他另一只手就托起了曼生壶,问大家:“各位都看到了吧?”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盯住这两人,嘉和与叶子却把头低了下去……突然,罗力就叫了一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成亲哪!杭汉,我说你这儿子怎么做的!怎么这么没有孝心呢?同意同意。同意的举手。早就该结婚了嘛,今晚就进洞房……”

叶子举起手中的天目盏,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婉罗一边哭一边打转:“怎么这么一声不响就算成亲了啊,吃顿饭的工夫都没有啊……”

嘉和站了起来,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们就开始搬柜子吧,明天把屋子腾出来,铺上电线,浇上水泥,机器就可以搬进来了!”

上一章:第二十章 下一章:第二十二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