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年关时节,杭家大院收到了两封信,可把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愁坏了。一封信是嘉平写来的,说的是中茶总公司又要对外发货了,中国与东德签订了茶叶合同,要供应德方红茶1320吨,希望平生茶叶公司能够对国家有所支持。同时通知杭家,12月18日,中茶总公司举办的制茶干部训练班要在杭州开学,他希望杭家务必要有人去参加这个培训班,尤其希望大哥能去,培训班上还能见到吴觉农先生。

另一封信,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信,是街道办事处的有关通知,说的是西湖面临淤塞,要发动广大市民参加义务劳动,杭家也派到一个名额。叶子收到这封信,就到工具间收拾了包头巾、劳动服,准备第二天到街道办事处去报到。她想了一圈,觉得杭家实在是没人能够去当志愿者了。寄草要守着茶楼,一天也不能够走开;得荼太小,且在上学;小撮着不算杭家人,回了乡下,人在翁家山种茶,根本抽不出空来;婉罗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怎可让她出马?倒是杭汉和蕉风正年轻,但二人都在浙江大学且有着正经工作,一个是老师,一个毕业当了实验员,怎么好让他们出来当浚湖的劳工呢?哦,还有个杭家的家宝忘忧,这雪白的宁馨儿又回山里去了,即便把他叫回来也不能让他在湖上干活啊,他和得荼一样,可都是革命烈士的后人。

至于杭嘉和,那就更是一万个不行了,他正在筹办平生茶叶公司。别看现在是冬天,明年春天的茶事全靠冬日里下功夫呢。

晚饭时,寄草看到面有愁容的叶子,这机灵得头发丝都根根空心的小姑子,大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口就问:“油墩儿西施又给你穿小鞋了吧?”

叶子的长眼睛拉得就更长了,摇晃着手说:“别说了别说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寄草一拍筷子:“什么你已经安排好了,谁也不准被他们抓去当劳工!”

婉罗一听也明白了,紧张兮兮地说:“听说要专门改造资产阶级分子,要做苦力来变成无产阶级呢!我几个墙门里都打听过了,这一回都是资本家出马!”

得荼这半大不大的男伢儿主动请缨:“我去吧,我反正要放寒假了,去湖上练练筋骨也好的。”

婉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豆芽儿一根,湖上一口西北风吞下,翻到水里捞都捞不上来,你好给我省省了。”

“好了好了,婉罗姆妈,不要啰唆,我去就好了嘛。”叶子说。

“你,你又不是资本家,你顶多是个资本家的老婆,你想去劳动改造还轮不着呢。”婉罗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要那么说,我们家还是志愿军家属;我大哥亲生儿子和儿媳还是烈士呢,他们敢让烈士的亲爹去当劳工吗?”

话说到这里,正在茶机房里摆弄机器的杭嘉和擦着手心上的机油,撞了进来,一边话赶话地说:“你们这几个女人啊,什么样的落后话都说得出来。人民政府要疏浚西湖,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什么抓劳工,又不是旧社会!你们倒想想,这几十年,西湖已经成啥个样子了?”

杭嘉和这话是有道理的。杭州西湖自清嘉庆五年(1800)阮元治理后,长期失修。太平天国时,还在西湖打了一仗,周围亭台楼阁烧掉不少。清末,湖水淤浅,荒草丛生,里西湖、汪庄一带全是芦苇。外湖要以竹竿标出航道才能通行,船工叫它“打竿儿”。如遇大风,游船误入淤地,就得“打浅滩儿”,真叫进退两难。

好在民国初年,杭州建市,当局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打捞湖中水草,水质总算又有点起色。西湖四周新墅陆续建立,一些祠庙也开始不断修葺,阶桥改成平桥,苏堤、白堤及南山路、北山街陆续建成马路。

不承想1937年12月24日日军占领杭州,西湖蒙辱,钱王祠成为马厩,玉泉鱼被日军炸死吃光。环湖四周杂草遍地,虽春秋佳日,却堤上荒凉。百姓没柴火烧饭,只好到西湖群山,远至琅珰岭、梅家坞等地砍柴挖根,西湖南北两山竟成裸秃,万松岭、九里松的松树统统被砍光,水土大量流失,西湖更加淤塞。

抗战胜利后,内战又起,国民政府哪里还有暇顾及西湖。到20世纪40年代末期,西湖平均水深仅二尺许,游船过处泛起阵阵泥浆。苏堤、白堤桥梁损坏,堤基塌陷,一遇汛期,湖水漫至堤上。花港观鱼仅存三亩;曲院风荷更是只存一亭一碑半亩地;柳浪闻莺也荒草遍地,垃圾成堆,只剩下一处祠庙、一座牌坊、一块诗碑、一株沙朴树和一个石亭子。

如今共产党为民造福,疏浚西湖,怎么能够不欢欣鼓舞呢?

话虽这么说,但杭家身强力壮的人都上了前线,明知此时老弱病残一堆,为何还要专门来为难杭家人呢?这几个女人总归还是没想通。寄草就说:“要不要我明日去找找杨真,让他出个面,评个道理?”

“这种辰光你还好去叨扰他啊,他日夜都在镇压反革命活动,哪里还有时间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嘉和反对。

“这怎么是鸡毛蒜皮的事呢!你明明晓得,这就是猪头三他们弄出来的事情,上次抢房子没有成功,他们就花样百出、明枪暗箭地来了。我们这次怎么好上他们的当!我是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寄草这张嘴也是刀枪不入,无人能敌的。

“这是碗馊泡饭,万万不可端出来!”嘉和这下是真急了。他点着长指头,对饭桌上的各位下了最坚决的指示:“都听我的,西湖劳工志愿者,我去。春茶还早,我这段时间有空的。”

“我去!”叶子说,“又不是挑石头,湖港里拔拔草,吃得消的。”

其实,杭嘉和早就听说了,不知道谁告发的他,说他包庇汉奸弟弟,给他收尸下葬,抢兄弟老婆,还要和这日本女人结婚,属于乱伦。他家有五进大院,是地地道道的剥削阶级,这种人不去当挖泥工挖湖,谁能心服!嘉和耐心地用另一套话来说服他们:“不是我心疼你们,不让你们去做苦力。实在是你们去了没有用,他们也不会满意。这么大的院子,他们是想当办公室的,顶头上司那里也不晓得下了多少功夫,结果给我先下手为强,做成茶厂了,能高兴吗?我这梁子是结在那里了,夜长梦多,拖不起,也替代不了。不妨我去湖上,劳动也好改造也好,都是上策,虽说看上去是我跌倒,实际是打了个平手。他们有了面子,这桩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何乐而不为?”杭嘉和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竟然讲得女人们鸦雀无声。

元旦过后,杭嘉和穿着全套的皮水服就上了疏浚船。杭家的女人们送他到一公园码头,叶子眼泪汪汪的。真是见鬼了,穿长衫的嘉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套行头就能这么简单地把一个亲人变成陌生人了。冬天里,嘉和戴了顶棉帽,把耳朵裹得紧紧的,戴着袖套,系着围裙,穿着高帮套鞋。他早早地上了船,熟练地提起了橹。女人们眼窝都湿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将西湖视为后花园的杭天醉,那个驾着私家画舫品茶、眯眼尽赏湖上风光的杭家少爷,那个最终在大雪弥天之日长眠在湖上的杭公子。对此没有什么印象的是跟着大人们一起来的得荼,他拎着棉布套做成的茶壶衣,把铜软提梁壶的热茶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们一个不留神,他已跳上了浚湖船,一把划起了桨,离开了湖岸,还添了一句:“阿爷,我陪你去好了。”

女人们又要叫,嘉和挥挥手说:“小伢儿要新鲜,让他活泛一天,夜里他就吃着分量了。”转身又对得荼说:“好啊,你陪我吃茶,记住了,我不要龙井春茶,要泡就泡白露龙井茶。”

得荼得意地说:“婉罗姆妈泡的就是白露茶。”

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春水夏酷小秋茶。白露前后,茶树又会进入生长佳期,所以才会有新茶长出。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它有一种独特甘醇的清香味,尤受苦力们的喜爱。出过大汗、卖过死力后,瘫在竹椅上,一大碗白露茶一口气下肚,人顿时便活泛过来,那才叫一个爽。

此时,湖面上已经荡开了许多撩湖船,像是一口盛满汤的大锅,撒下了一大把黑芝麻,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水面,这架势着实壮观。人民政府要做的事情,一声号令,众人立即响应。这种架势,杭嘉和记得只有抗战胜利那年,国民政府号召市民到西湖双堤砍掉日本人种下的樱花树、种上被日本人砍掉的原有的桃树时才有过,回头一想,不过五六年时间。

冬日的湖水阴暗,加上船桨触到湖底的香灰泥,淤泥的泛起突然就沾刷到了平时刻意回避的思绪,不得不想起,这湖上也撒过寄客伯伯与小堀一郎的骨灰。这是因了寄客伯伯的生前遗嘱,他要小堀死在西湖葬在西湖,他要和小堀葬在一起……什么叫英雄气壮、儿女情长,只有嘉和明白,所有的后事都是嘉和与杭汉悄悄办的,他说不清寄客是到死也要掐着小堀的脖子,跟他一起下地狱,还是到死也要挨着他,告诉他,我是你爹,你是中国人……

得荼划着船,问:“爷爷,我们家从前真的有湖上的画舫吗?”

孙儿的话打断了嘉和的思绪:“有过吧,记不得了……”嘉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就拿话敷衍他。得荼却是不能够敷衍的人,他立刻接着说:“我知道,叫不负此舟,寄草姑婆告诉我的。”

“你寄草姑婆就是个地保阿奶!”

“地保阿奶是什么?”得荼很好奇。杭州的这种市井俚语,得荼是基本听不到的。地保阿奶是指女人喜欢轧是非,包打听,多少带点贬义。嘉和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便转移了话题:“她没跟你说,从前西湖里有一种人就叫撩湖兵吗?”

得荼摇头。今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能够上船他很是开心。他对什么都好奇,尤其对西湖。虽是杭州人,得荼却几乎没有上过湖,更别说在湖上划船了。杭家人都当得荼是命宝,父母双双是烈士,得荼这条根再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水边山头他们都格外小心提防。故而见得荼跳上了船,几个女人也不回家了,就绕着西湖跟着他们,赶都赶不走。

嘉和他们这第一天,首先要把湖畔清理干净,茅草、茭白、芦苇要先拔了捞上来。得荼在船上东看西看,好奇地问爷爷什么是撩湖兵。嘉和说,就是在西湖里撩水草、杂物的兵。得荼便很得意,原来他们现在已经是撩湖兵了。嘉和边捞水草边催得荼:“上船容易下船难,你既上了我的船,就得给我干活。给你个网兜,捞水草吧。”见得荼很认真地接过网兜捞起来,他这才一五一十地把撩湖这活儿的来龙去脉告诉得荼。

原来这活儿是当年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时开始的。他建了白堤,湖水溉田千余顷,还写了通告,谁敢把湖水搞坏了,穷人罚种树,富人罚撩湖。到了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钱王专门组织了一支撩湖部队,有撩湖兵士千人,差委官吏管领,盖造寨屋和舟船,专门撩湖,日夜开浚,无致湮塞。

得荼便老三老四地说:“钱镠我知道的,就是钱王祠里供的那个王。有术者曰:‘王若改旧为新,有国止及百年。如填筑西湖,以建府治,垂祚当十倍于此。’钱镠回答道:‘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

嘉和还真是吓一跳,这么个小伢儿,竟然背得下史书里那么长一段文字。得荼却一本正经地解释:“故事是说,有个算命的告诉钱王,吴越国有百年之运,要是填了西湖,国运能增添十倍。钱镠认为,百姓借西湖水来灌田,填了西湖就断了百姓的生路。他说,哪有江山千年不换主人的?于是没有填西湖。所以,没有钱王可能就没有今天的西湖,我们就不能坐在船上捞水草了。”

嘉和听罢此言,激动地打开白露茶盖,递给得荼,说:“好孩子,说那么多话,喝口白露茶。”

得荼从未喝过白露龙井,因为忘忧茶庄从来只做龙井春茶。他并未想到,杭家人从此开启了喝白露龙井的大门。得荼喝了一大口,显出难以下咽的样子,说:“白露茶有点苦呢!”嘉和就大笑起来说:“你也晓得苦了啊,等你撩上一天草,夜里回去再喝它,你就晓得什么是甜了。”

果然,当天撩够了水草数,得荼再喝那白露茶,感叹了一声,简直就是南朝豫章王刘子尚之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这就是熬出来的真理。这一天的劳作,已经快把这根“豆芽菜”折成两半了。夜里回家,满手血泡,他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就昏睡过去了。叶子奶奶给他烫脚,喂他龙井茶,他竟然在半醒半睡中推开茶壶,喃喃自语:“白露茶,白露茶好喝……”

叶子惊讶地问:“怎么啦,大哥哥?得荼茶都喝不清了!明朝是千万不可再去撩水草了。”

嘉和说:“没事,就是累的。从小吃点苦好的,以后就经得起苦日子了。”

叶子大吃一惊:“啊,莫非要一辈子撩水草了?”

嘉和揽着叶子,轻轻用唇碰一碰她的额头:“哪里会有这种事,日本佬那么凶,不是也打出去了?!整治西湖,快的,快的。”

第二日一早,嘉和见得荼还昏昏欲睡,赶紧蹑手蹑脚地出去,心想知道什么是苦也就够了。他发现自己倒还好,平常整日里做事都是亲力亲为,一直就是个劳力者,这船上一日工夫,手上虽磨出血泡,但也不多,任务也是超额完成的。他对自己又增添了几分信心,万一真要当一辈子撩湖兵,他也能够应付下来。

没想到中午时光,得荼就送饭来了,一边招着手让爷爷的船靠岸,一边就跃跃欲试地又要上船。见他两只手都绑着绷带,嘉和就不忍了,说:“不要来了,手上那么多泡,也干不了多少活。”得荼却二话不说跳上了船,说:“爷爷,我想试试看,到底能熬多久。”

这话可不应该是小孩子说的,一刹那间,杭嘉和就把得荼当大人看了。自此,几乎整个寒假,得荼天天都到船上去当撩湖兵。有一天,爷孙俩还在湖畔见到骑着自行车的吴坤了。他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架上了眼镜,梳个偏分头,穿着中山装,皮鞋锃亮,围一块灰呢围巾,一只脚踮地,一只脚踩在车踏脚上,这派头从前是属于方越他们的,转眼却属于他了。见着得荼他们,他立刻大喊大叫,指着围巾说:“得荼你看,这是白夜托人从苏联给我捎回来的。”到底还是个少年,得意时也忍不住显摆。

得荼有点吃惊:“你不是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去了吗?”

“报名是报名,让不让去是另一回事。学校让我继续读书,做好典型人物。”

“那我怎么就没再看到你啊?”

“我搬到学校住了,准备高考呢。再见,祝你劳动改造成功!”

吴坤一溜烟地不见了,跟嘉和连个招呼都不打。望着柳条下远去的背影,得荼有点酸酸地对爷爷说:“那条围巾真是白夜姐姐从苏联给他寄的?”

“这孩子我三岁看到老,”嘉和很认真地告诫孙子,“太像他爷爷了,相信不相信随你。”

得荼却想,爷爷是爷爷,孙子是孙子,怎么可以把两个人说成一个人呢?他认为这是一种成见。但因为围巾的缘故,他还是吃吴坤的醋,忍不住说:“我好像在国货街百货商店看到过这种围巾呢!”

“要不撩完水草,爷爷也带你去买一条?”杭嘉和开起孙子的玩笑,这种事情从前是绝对没有的。得荼却叹了口气说:“人家有的东西我是不要的。”说完咬紧牙关就捞起水草来了。

嘉和看着孙子单薄的肩膀,想:真是个大人了,有心事了!

得荼天天跟着爷爷上船,甚至开学后的周末也不停歇。一天,这爷孙俩回家,过了胡庆余堂的高墙,又过了大井巷巷口,在十字路口,就闻到了一股薄暮中飘着的熟悉的香味。这是久违的香味了,有点儿油味、面粉味,还有点儿萝卜味。嘉和果断地一把夹住正要探头看的孙子得荼,低头快步回了家,直接就进了灶头间。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女人正乱成一团地互相打听着:“你看到了吗?”“当然看到了!”“不会看错了吧?”“千真万确,要不要我立马出去买几个油墩儿回来?”婉罗迈步要走,被嘉和拦住了,说:“算了算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志愿军得胜回国!”

“大哥,你看到了?”寄草惊喜地问。

“看是看到了,难为情相,低头过去,没让她看到。”

寄草一拍桌子道:“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不是?!”

得荼肚子正好响了几下,大家都笑了,说着“吃饭吃饭”。谁知得荼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想吃油墩儿,油墩儿过白露茶,我要命想吃。”

寄草掏出一把小钱给得荼:“自己买去!”见得荼出了门,才好奇地问:“阿松夫妻俩还好重新炸油墩儿,且不知那个猪肝脸的厨房师傅做什么去了?”

“哎呀,这件事情就问到点上了。你们晓得这个猪头三什么角色?”婉罗这一问,所有的人都凑过脸去,太好奇了,“他是个反动工头、历史反革命,恶霸工头吔!原来在拱宸桥头的青帮,是张啸林手里的。后来跟着张啸林在上海混,当汉奸。再后来张啸林不是被打死了吗,亏他有本事,跑到日本人开的厂里当工头。后来光复了,国民党接手,当他宝贝似的接手下来。直到要解放了,他才逃到杭州丝绸厂当工人。特务分子装积极,混到我们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来了。幸亏共产党拎得灵清,搞了个运动专门抓反革命,看看是不是,这个反革命到底还是白骨精露原形!”

“我刚才不是说了,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寄草出了口恶气,爽快极了。

“那是不是不用去湖里捞水草了?我看湖面也整理干净了,没啥水草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提议。

“这种事情慢慢来,我现在开始也是隔天去一次,不辛苦。西湖越来越干净,看着心里也舒服。”嘉和说。

“春茶下来了,你又要捞水草又要炒茶叶,还要修茶机,大少爷,你一只螃蟹八只脚啊!”婉罗碎烦着。嘉和却很开心,坏人抓起来,说明遮蔽坏人的背景消失了。人民政府还是英明的,晓得事情的轻重缓急。果然,这件事情熬一熬就挺过去了。

杭家女人里面,盼儿最寡言。人家鸡毛蒜皮的事她不管,整天关在屋里接活儿,画各种图案,还能挣钱。饭吃一碗,闲事不管。此时,她却拿来三张《人民日报》,是1951年3月25日到27日的,对父亲说:“爸,你看看这几条广告!”

嘉和还真是好多天没看报纸了,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寄草抢过报纸一看,竟然是中茶总公司在《人民日报》头版连续刊登三天广告,向全国有偿征集茶叶商标图案设计,中选的第一名可得稿酬一百万元人民币。

“哎哟喂,一百万元啊!”婉罗叫着,“算不灵清了,一百万元是多少元啊?”

“相当于杨真三个月工资吧。”寄草心算了一下,说。

嘉和仔细读了一下广告,说:“这事吧,嘉平也跟我说过,想想这种国家的大事情,我也未必能做。不过盼儿若能做,倒也是极好的。”

“我不行的,我只会画仕女、山水、花鸟鱼虫,画王星记的扇子什么的,这个东西我弄不来。我以为爸会弄呢。”盼儿说。

“爸也不是万能机,画几笔花鸟鱼虫,还不及你呢。不过我也有几个朋友,我可以请他们试试看。你嘛,盼儿,也不妨试一试,譬如当练练手也好的嘛。”

话音未落,得荼就一头撞了进来,抱着一堆的油墩儿,哗的一声全部倒在桌面上,说:“烫死我了,我说买两个,她给了我二十个,还说谢谢杭家来买她家的东西。一整天也没街坊来买她家的油墩儿呢,统统给我们了。”

“那怎么可以呢!钱给了吗?”

“她只收了两个的钱。快吃快吃,她说了要趁热吃的。”

“我去给钱。”叶子拔腿要走,被嘉和拦住:“坐下坐下,快吃,还热着呢。”

“不付钱不安心的。”叶子说。

“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去她也回家了,你要是追到她家里付,你安心,她不安心了。她给了我们这一堆,就是想图个安心嘛。”嘉和说。

“爷爷,你讲的这个道理,我很是不懂。”得荼说。

“我是说,人家给你东西,后面都跟着心思,好心思,坏心思,不好不坏的心思。她给你这么多,也是心思,是想用此道歉……”

“哪里是道歉,就是讨饶……”婉罗直话直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说道歉比较好。我们追过去,就是不接受她的道歉,那么她是不是又要吓得睡不着了。她和那个猪肝脸不一样,她只是贪点小,要心重,图虚名,却没那么多要置人于死地的坏心思。”

一群女人便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婉罗恍然大悟地说:“大少爷这么灯下一坐,说出这番话来,我越想越觉得你像什么人。突然就想起来,这不是像我们家天醉姑爷吗?天醉姑父嘴里,真没有一个女人是坏的。”

说着说着,婉罗就拿起个油墩儿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眼眶就红了。

转眼间到了初夏时节,西湖经过几个月疏浚挖泥,果然重新变得桃红柳绿,湖光潋滟。嘉和也早就被劝回了岸上,居民区、街道办事处都专门派了新人来解释道歉,嘉和现在成了三位革命烈士的家属,儿子杭忆、儿媳楚卿、妹夫林生,而他自己也成了抗日英雄,断指抗日的故事也被编成了小热昏,有水井处必歌之。又一日,竟然就唱到了忘忧茶楼:“春日里个杭城百花香,有一桩英雄的事迹要讲一讲,这桩事情过十年,有几人,还记得羊坝头个忘忧茶庄……”

茶客们竖起耳朵想听下去,唱小锣书的却被寄草送了几个钢镚请回了。寄草知道,嘉和特别不喜欢人家讲这个段子,这锥心刺骨的往事是禁不起回想的。叶子的忧心忡忡却另有道理,她悄悄对嘉和说:“大哥哥,我怎么听着他们这样唱你,心里就那么慌呢?”

“你是想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吧?”

“正是正是,世上凡是好事到头,坏事必将来了,这也是天醉爸爸说过的。”

“啊,我倒是这样想着,只要你想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月亮和水就不会满,也就不会亏和溢了。若这时候还出事,那就不是满的罪过,是时也运也命也!”

这些日子,平生茶叶公司的机制红茶生产比较顺利,以红茶争取外汇,是茶中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嘉和也听说了中茶西南办事处在四川、贵州试制红茶取得初步经验,并深入云贵川三省乡村,宣传开展红茶技术指导,看来是要全国山河一片红啊。嘉和对制作九曲红梅虽然不陌生,但他最精通的还是制作龙井绿茶。鲜叶一到,他摊在手上,张嘴一咬,由衷地叹息:多好的茶叶啊!心里便想,有朝一日,全国产茶地区到处是茶,我们龙井就可以重新多多生产绿茶了。

正想着,寄草来叫他了,说是刘庄八姨太到忘忧茶楼来找他了。嘉和有点蒙,浚湖时倒是路过刘庄的,也吃过八姨太派人送上的茶与点心,但并未说过几句话。倒是年少时跟着父亲去过刘庄水竹居,和一帮遗老一起喝过新茶,对刘学询这个广东香山人倒还有几分印象。在刘家草坪上还见过十个坟,二大八小,有点瘆人。此刻虽不知八姨太找他何事,想着人家找他,那必有难事,还是不能不应的,忙让寄草把她请到旁边包厢里,这边又招呼着叶子一起,上了忘忧茶楼。

八姨太原来是刘学询女儿的丫鬟,十八岁嫁给刘大人时,他已经是七十老翁了,但数年后依然诞下一贵公子,再数年后,老翁撒手西归,偌大一个园子,从此靠孤儿寡母支撑。到得抗战胜利之后,家道早就衰败得不能再衰败了。但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庄就那么撑着。杭州人时而看见八姨太泛舟到湖滨,只为典当;小少爷骑着自行车从城站附近的蕙兰中学到苏堤,再由家舟渡他回家。

嘉和在浚湖时见到过八姨太几回,四十岁的半老徐娘,衣裳已然半新不旧,首饰亦基本全无。因着多年贵夫人生涯,那气质是端着的,但毕竟是丫鬟出身,那份强作镇定的惶惶不安亦在眉目和嘴角显露无遗。一旁船上的劳工们不免指指点点,讨论着妾可倾国和美人迟暮,只有嘉和不动声色,置若罔闻。对这些大开大阖、大起大落的人生常事,嘉和早已没有大惊小怪之感。他发现自己身上只有责任,却少了仁爱。他也想过,或许责任就是仁爱吧。

八姨太的到来,对他而言,就是责任的到来,但不知此番又有何责任,自己是否担当得起。嘉和进得包厢,见八姨太惶恐地站起,叶子连忙请八姨太坐下。问安,请茶毕,八姨太才操着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杭州话说,自己那独生子已经报名参军,欲上前线抗美援朝,这本来倒也是一件光荣之事,是一个绝佳的阶级转换的机会。问题是正读高中的革命激情万丈的儿子,认为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世间传闻其父富可敌国、妾可倾国、智可谋国,让他很是丢脸,想要趁这个风云际会、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到来之际,和旧世界来个彻底的清算。这一清算不要紧,把亲妈也清算出去了,从此不再顾这八姨太的死活,以为顾了就是和剥削阶级家庭藕断丝连。那孩子军装一身,英俊潇洒,从此别过,雁过无痕。可八姨太原本也是个丫鬟,论阶级当属奴婢,底层中的底层。况且刘学询是同盟会会员,和孙中山是老乡不说,因支持革命,曾经把这刘庄都抵押过,还亲自去日本暗杀过保皇派康有为,又在水师舰艇上苦劝过李鸿章造清廷的反。只是激情用完,刘大人心灰意冷,选择在西湖旁的水竹居安度晚年。刘遗老去世后,刘庄便飘零了。八姨太开了家拐杖店,也不知是亏是盈,再经历一番天翻地覆,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典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觉得真是过不下去了,突然想到还有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原来,抗战期间,刘庄诸人逃难,作鸟兽散,家中的昂贵家具搬不走,又不想被日本人占了,就全部丢进了湖中。抗战胜利后归来,也捞起了一些,完好无损,可惜如今也被她卖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突然想到可以再下去捞一捞,或许还可捞上一件半件,卖了还可度一段日子。只是偌大一个杭州城,她却不认识谁,也不知道找谁,突然想起前阵子在湖上捞水草的杭嘉和了,当机立断,择日不如撞日,就找上门来,谁知一撞就一个准了。

这事情真是叫嘉和为难。八姨太有儿子,这事情当让她儿子来处理。可儿子要和剥削阶级一刀两断的心情,嘉和非常理解。你看方越,可是把什么都断了,父亲虽然也是个该死的父亲,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儿子亲手递出的,想来总是有几分唏嘘。但儿子们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假恨父亲的,他们都年轻,正义感爆棚,他们是真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啊。无奈“旧社会”这个概念太抽象,看不见摸不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这些活生生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寄生虫、汉奸……你让这些纯洁浪漫的年轻人怎么办?别说他们了,就说杭嘉和自己吧,现在满脑子不都是双桶揉捻机,均堆装箱改革机,改进铁木结构的揉捻机,改进滚筒联筛机与切茶机的联装,铁制手拉百页烘干机……难道要为一个八姨太把这些机器都搭进去吗?

然而,看着叶子和八姨太同样的眼泪汪汪的眼睛,嘉和心里一跺脚,罢罢罢,时也运也命也!也许他真的像父亲杭天醉,看天下的女人都没一个是坏的……就这么着吧。

东西就沉在刘庄边上的西湖水中,夜里看不清,还不好捞,嘉和干脆找一个盛夏时分的午时,人少,泛舟湖上的人也昏昏欲睡,此时干活目标不大。嘉和与小撮着父子几个,每人只穿一条短裤,赤膊上阵,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湖畔的水并不深,只是香灰泥陷脚,水也脏,几个男人在水里摸了一阵,还真捞上来几件东西,无非是花架、茶几等。还有个人举起个小玩意儿,洗干净一看,竟然是一个飞机模型,涂着白漆,上面有英文字。小撮着的儿子挥着刚要扔掉,被嘉和叫住了,说放在船上,他要。再一个猛子钻下去,摸上一样东西,倒是让他们几个开了眼,是一把“S”形的双人面对面金丝楠木座椅,两人是方向相反地坐着,却正好可以脸对脸,恋人们坐在上面可以谈情说爱。嘉和想起小时候和嘉平去刘庄送茶,父亲和遗老们聊着天,嘉和与嘉平就坐在这椅子上,一正一反,嘻嘻哈哈,下人送来冰梨片,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了嘉平,突然眼前就仿佛飘过了嘉平,坐在一艘游船上,旁边还坐着个年轻女子。嘉和笑了一下自己,真是想什么心里就过什么,便和其余人一起把这椅子拎了上来。那八姨太在岸上撑一把旧阳伞站着,手里拎一把大茶壶,几只茶碗也是配套的,只能放在湖畔石堤上。嘉和想的不是口渴,而是这套茶具看上去不起眼,却是正宗的好器物,能够卖几个钱,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这套茶具,好东西。”

谁知八姨太一听立刻就说:“我送你送你,你看得中就好。”

嘉和连忙摆手:“我是开茶楼的,茶具家里有的是。我是说,你万一要出手卖这套茶具,价格要谈好,这是好东西,别卖贱了。”

“杭老板,噢,不,杭同志,我哪里晓得卖贵卖便宜的,能够卖出去就算好了。”

嘉和想想这倒也是,抬头看看前面那个破败的庄院,心想: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撑不下去了,但也不便再多说,拿起那盖碗茶就喝了起来。茶是龙井好茶,只是不知放了多少年,香气已无,味道却还正,汗流浃背之时,喝什么都爽。正在这时却听到一个叫“大哥”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有点儿中暑,出现幻听,但那声音又叫了起来:“杭嘉和!嘉和!大哥!小撮着,你给我叫声我大哥啊!”

他这才回过头来,我的天,果然是杭嘉平,旁边坐着个穿布拉吉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嘉平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架着一副眼镜,比以前斯文多了,看着也显年轻。相比而言,嘉和光着上半身,穿一条水滴答答的短裤,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头发为了方便,剪了个板寸,虽显得比西装头年轻,但浑身晒得浅黑,又赤着一双脚,脸上积淀了一个冬天的湖上风霜,活脱脱一个苦力。

不由分说,嘉和便被嘉平拉上了船,只跟八姨太挥了挥手算是再见,船就划开了。

嘉平笑着看大哥:“嗐,我也不问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这是我秘书小钟。大哥,我可是有正经事找你。小钟,你把材料找出来。”他一边那么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给大哥披上,他自己只剩一件背心,倒也自在。只有秘书小钟瞪大眼睛,觉得首长这样很奇怪。

“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嘉和问。

“哪有时间打招呼啊!再说家里电话也没了,打过去就说是个茶厂,小钟是不是?”

那个小钟,一身布拉吉,活力四射的样子,点着头,小嘴嘚啵嘚啵:“可不是吗?我打过去好几次,都说是个平什么茶厂,只好算了。”

嘉平指点着身后北山街一带说:“我住孤云草舍呢,现在这里是省人民政府的招待所。大哥,《人民日报》上中茶总公司征集商标的广告看到了吗?”见嘉和点头,他就接着说:“小钟你快拿出来,给这位杭同志看一下,这可是我们最后选中的中茶总公司商标方案。”

这是一个圆形的符号,中间是绿色的“茶”字,由八个红色的“中”字环绕着,代表着红色中国出品的绿色茶叶,醒目简练。

“真是找了不少人,最终还是上海的曹承熙先生设计的方案脱颖而出。你看看怎么样?”嘉平问。

“我平民百姓一个,又不是设计界的大佬,又不想拿那个一百万,你们都已经定了,还找我干什么呢?”嘉和反问。

“行了大哥,别摆翘作,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到底过不过得去?”

“那有什么过不去的?中间一个绿色的‘茶’字,茶本来就是绿的,绿是自然,也是健康,怎么说都是个好;周围一圈八个红色的‘中’字,红色是我们的国色,火性,所以是火红火红,围成一个圈,八面来风,全向着‘中’,吉利!”

嘉平大笑,对小钟说:“你说我大哥好不好笑,一个商标能说出算命的架势来。”

“谁让你要我说的,就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事。”嘉和说。

“大哥,新中国一成立,果然就耳目一新,匈牙利正跟我们商谈红茶进口呢。红茶生产这方面的缺口真挺大的。”

“所以嘛,我除了每天浚湖,就是在赶制红茶,让国家换外汇。绿茶呢,就只好暂时放一放。”

“别放一放啊,我可正是为了绿茶的事情来找你的呢。”

“这事情免谈了,我不去的。”

原来这一阵子,省里市里突然对绿茶关心起来,尤其是对西湖龙井。被誉为“炒茶一只鼎”的阿洪师傅,他的成分本来已经被划为地主,弄回乡下种田劳动改造去了,听说最近市委书记亲自批的条子,又把这“地主”重新叫回城里,让他去了国营茶场,专门研究龙井茶炒制法,培训炒茶能手。听说现在正讨论着“十大炒制手法”呢,他们也非常想让嘉和一起去。可嘉和不愿意。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你不是农民,自己还有个茶厂。虽然你也算个工商企业老板,可你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属,你若还需要省、市领导批条子,会伤你的自尊心的。”

“不敢不敢。我说嘉平,你可不能当着你秘书的面这么猜疑你大哥啊。我哪敢那么想啊!”嘉和看了一眼“布拉吉”,故意说。

“没事没事,小钟啊,可靠的,自己人。”嘉平拍了拍“布拉吉”的肩膀。嘉和心一沉,想:完了,嘉平这花痴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还是很诚恳地说:“二弟,我这话可是真心诚意的。一是家里那么忙,得有个人顶着。二是平生茶厂做红茶刚刚起步,中茶总公司正在与匈牙利签订合同,他们想要我们供应茶叶,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好不容易能够为国家做点贡献,我若不能顶着,恐怕半途而废。三是大哥我今年已是五十的人了,自由散漫惯了,有你在政府里当国家栋梁,我们杭家人也就不辜负人民政府。四是阿洪师傅既然被领导请出了山,还有国营茶场在背后撑腰,做出一锅好龙井来,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到时候外国人喜欢不喜欢我不晓得,但党组织和人民政府开茶话会,肯定需要。”

“虽说有会炒龙井茶的人,但有文化的人少啊,你做了半辈子的绿茶,党和人民需要你去做绿茶。”

“党和人民?人民有六亿,难道六亿人民都要我去做绿茶吗?”嘉和反问了一句。嘉平愣住了,不知嘉和这句话什么意思。嘉和这才说了出来:“杨真早就来找过我了,我也表过态了,我只想为国家做贡献,为国家换外汇,别的我不想。”

“杨局长的话你还是要考虑一下的。大哥你也不想想,罗力的入党介绍人一直没有找到,是杨真替他扛着,他才上了前线!”

“我就是听了这话才不想去国营茶场的。作为亲人,难道我们这点判断力也没有?罗力是共产党员,就像你是共产党员一样,我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难道还要靠我来支持,你们才是共产党?我不巴结上去,你们就不是了吗?”

“大哥,我和罗力是两码事。不过我也说不过你,不说了。但是你起码要知道一件事情吧,前线的志愿军是喜欢喝茶的,尤其喜欢喝绿茶,你就不想着为他们生产绿茶吗?”

你别说,这件事情还真让嘉和动摇了。他望向湖面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那么你是答应了?”嘉平露出了微笑。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可以参与国营茶场做西湖龙井绿茶的工作,但我不拿工资,不算他们的人。我有时间就去,需要我,天天去都行。平生茶厂忙的时候,公家的活,我就带回家干,我公私兼顾行不行?”

嘉平回头看了看小钟,这“布拉吉”一直低头在记录着什么,此时却点点头。嘉平说:“我们党小组长点头了,她说行就行。”

嘉和却有些心虚起来,问:“小钟同志,我和嘉平同志是私人聊天,还要记录吗?”

“布拉吉”把笔记本盖住了,微笑着说:“谢谢您对革命工作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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