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一大早的忘忧茶楼,没有茶客。茶楼一角,寄草挤着时间学习。忘忧茶楼设置了一个信报角,寄草专门订的报纸每日都有各种新闻。此刻,她正在读着儿子从云南给她写来的信。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说信大半是老邦崴口授,小布朗用歪歪斜斜的铅笔字记录下来,其中夹着他自己的备注罢了。小布朗已经小学毕业了,正准备去昆明上初中呢。这是罗力夫妇再三拜托老邦崴的,无论如何,罗布朗不能成为彩云之南茶马古道上的马锅头。

信写得很乱,小布朗就不是个读书人,东一句西一句,字大如斗,主要是人称混乱,一会儿你一会儿我一会儿他,也不知这小学是怎么读的。在知识水平上,布朗和年龄差不多大的得荼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好在寄草还是能够猜明白意思。

亲爱的志愿军爸爸,还有妈妈(从称谓看,无疑是小布朗的口气,但接下去便是老邦崴的口气了),身体好吗?心情好吗?一家大小好吗?我在村口神茶树下gui bɑi(寄草读出了“跪拜”之义)了,罗长官刀枪不入,杀敌万千。要留心美国飞机。茶祖宗昨夜托梦给我,天上飞的要防,别的不怕。很灵的,茶祖宗。

我们这里,没有tu fei(土匪)了,也hu zhu he zuo(互助合作)了。孩子身体好着,有大米吃,你说让他要吃大米的,能吃三碗,没有cɑi(菜)也能吃。我能上树采茶了,用刀砍,叶子好大(这一句长话像是布朗自己加的),村外茶山野茶生得好,我做了bing(饼)茶,寄来,要zhu(煮)着(这句话又回到老邦崴上了)。不跑马帮了。寄来的qiɑn(钱)送孩子去昆明读书,他不yuɑn yi(愿意)也不成。邦崴爸爸说话不suɑn shu(算数),本来要带我跑马帮去的,现在自己也不去了(这话又跑回到了布朗身上),解放军官兵好着呢,逃散的寨子里人都从山上下来了。我听说meng hɑi(勐海)那边茶厂又开了。孩子要是ken(肯),过两年可去那里当茶工。现在就去,不想du shu(读书),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接我回去读书,昆明du shu(读书)最好也不要去。爸爸妈妈,求求你们,du shu(读书)不好玩,头疼(这句话又是小布朗加的)。

祝爸爸早日胜利归来。

---云南 老邦崴

---儿子 罗布朗上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是小布朗的学生证上用的个人照。他剃了个光头,脖子上歪系着一根红领巾,套着一件不合身的干净白衬衣,一看就是新的,寄草都可以想象老邦崴怎么样带着小布朗去百货公司买的新衣。儿子长得可是和罗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厚唇高鼻,微微张着嘴,尴尬地笑着,带有西双版纳的乡土之气,眼睛闪耀着不知算不算大智若愚的神情。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里还有一点杭州清河坊杭家人的印记,活脱脱就是个彩云之南少数民族的兄弟。寄草捧着照片,儿子那么健康憨厚纯朴可爱,她是满意的;儿子那么土,又是让她哭笑不得的。

信是放在茶叶包裹里寄了两个月才收到的,一筐子是七张茶饼,云南人叫七子饼。这种茶的叶子有几张龙井茶叶那么大,寄草在云南时看到过当地人是如何做茶的,也是一色的手工,只是更豪放罢了。一看便知,这是生普洱茶。浅黑叶中夹着深棕色丝,闻一闻全是儿子的味道,寄草看到“祝爸爸早日胜利归来”和署名便哭了,一边哭一边开始掰这七子茶。她想把茶煮了,把儿子的味道喝下去,然后再收拾行李,立刻就奔赴云南西双版纳。丈夫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政务院发出的《为准备普选进行全国人口调查登记的指示》,以1953年6月30日24时为全国人口调查登记的计算标准时间,寄草要把儿子登记上去,把这个从来也不曾露面的杭家外孙登记在册。她得自个儿把儿子接回来,再不接回来,儿子就成不了杭州人了。

这几年,气象万千,寄草觉得太眼花缭乱,又百感交集了。单说公家的事情吧,就能把寄草忙死。老邦崴信里提的互助合作,江南一带在旧年就开始了。中共中央开了会,决定农业生产互助合作。恰好杭家把茶山都送给了国家,也省了许多事。倒是小撮着一家投身农业生产互助合作运动,算是彻底回到翁家山,再也没法像过去那样长年在杭家帮衬,杭嘉和从此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忙得分身乏术。

其间,三反运动轰轰烈烈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动的是真格,连原中共天津地委书记刘青山和原中共天津行署专员张子善都被判处了死刑。不过杭家老小都没被波及。杭家有可能成为该运动打击对象的只有杭嘉平一个。他在北京跟着吴觉农到处跑,1951年还随着吴觉农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还在阵地上见到了方越和罗力,拍了照片寄回来,看上去那叫一个气壮山河。谁知一年半载后,杭嘉平突然回来了,到浙江省文史研究馆当了个馆员,待遇什么的都不错,分配了住房,只是秘书没了,也没什么事情让他做了,每天上班就是看报纸喝茶读文件,不需要他批阅。究竟发生了什么,嘉平不说,嘉和也不问,诸事就如此沉寂下来。

那日家中无人,寄草开会,嘉和去了龙井山中。后面三进院子做了茶厂后,便被封了。前两进院子虽拥挤了许多,但收拾起来毕竟方便多了。叶子是个爱干净的人,想起茶厂机器动了许久,近日停了,正可趁此机会洗扫一番家院,便拿出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抚在前胸,便在院中来回走动起来。在日本家中庭院喝茶前,是有这么个程序的。杭州人却没有这一习俗,抗战胜利后杭家人也不作兴这样了。叶子便不好意思明当明做,偶尔,家中无人时她还是会重操旧技,对故国的怀想,也就这么点仪式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嘉平竟然在这时候回家了,看着她来来回回的碎步子,说:“你还没忘了这一手啊!”

叶子一扭头,竟然是嘉平站在大门口,一时不好意思起来,说了声“吓我一跳”,便要扯下湿毛巾,却被嘉平挡住,说:“我现在可是贵客,你得这么迎接我才对。”

“你好省省了!回杭州小半年,也不晓得回家看看,还敢老着脸皮说自己是贵客,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叶子回说。

“咦,另外嫁了个男人,你就这么能说会道了?”嘉平开口便说。

“对自家二哥都不会说话,还能对谁说话!”

“二哥不能说,不是还有大哥吗?”嘉平这句话是脱口而出,但是真说狠了。叶子怔了一会儿,一片树叶就落在了她头上。嘉平抬手要去摘,被叶子挡住了,说:“有大哥呢,就不劳二哥了。”

这话把嘉平给气得脸发红。金秋本来就火大,嘉平近来不顺,好不容易今天逮着机会,知道大哥不在,便想来家中看看,谁知叶子生出这么一张嘴来了。正左右为难时,叶子用手背掩住嘴就笑了起来,依然是永远经得起看的叶子啊。

“嘉平,你想不想喝抹茶?”

“想啊!”杭嘉平喜出望外,顿时尴尬全无,“你点的抹茶,很久没喝上了。”

“你等着,我在院子里替你点。”

“我去拿炭炉,你拿茶碗。”就这么三言两语,童年的感觉便扑面而来。

在日本读过书又娶过日本女子的嘉平,其实还是很爱喝抹茶的,只是自己不会做,抹茶对他而言还是太麻烦了。得先在茶碗中放少量抹茶,加少量温水,然后用茶筅搅拌均匀。严格科学地做抹茶,“浓茶”用四克抹茶,加六十毫升开水,有点像糨糊状;“薄茶”用两克抹茶,水量同样。嘉平喜欢喝薄茶,用茶筅刷出浓厚的泡沫,是非常美味和爽口的。

抹茶粉和炭炉都是现成的,原来叶子早就准备喝一次抹茶了。嘉平有些好奇,问:“就你一个人喝?”

“不是还有二哥吗?”叶子一边把茶碗同茶筅一起用开水烫过,一边开始调膏,顺口说着,“家里的人都不怎么习惯喝抹茶,大哥哥说,竹筅刷搅的感觉,总让他想到刷锅。”

“你没跟他说,普通茶汤中真正溶于水的营养成分仅仅为35%,吃茶比喝茶能汲取更多营养,一碗抹茶里的营养成分超过三十碗普通绿茶的。”

“他是干什么的,还用跟他说茶的道理?”

“那你怎么办呢?”

“我们各喝各的呀,我喝抹茶,他喝绿茶汤。”

“就这样,你也愿意啊!”

“他陪着我啊,他看着我喝啊。”叶子一边优雅地用茶筅贴着碗底前后刷搅,一边回答。

“那我也可以陪着你啊,我还可以和你一起喝。”

叶子默默地专心打着抹茶,直到抹茶拌着大量空气,形成浓厚的泡沫,她双手捧到嘉平眼前,微低下头,说:“请喝茶。”

嘉平默默地一口喝了下去,就如喝酒,额上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叶子,你和大哥真领证了吗?”

“什么话,那还有假!”

嘉平叹了口气,说:“我和黄娜没领证,她现在长什么样我都记不得了。”

“二哥是永远有人喜欢的男人……听说又交往了个年轻姑娘,穿着布拉吉,是你秘书,若成了,一起带过来。”叶子竟敢这样跟他说话,真是飘了。

“什么意思,你特别想让我成吗?”嘉平问。

“想你安生……”

“你是安生了,看我不安生,心里过不去吧。”

叶子看着嘉平,把手里拎着的竹勺,突然她把它扔进水盂,挂下脸来说:“家里没人,天气这么好,蓝天白云下,我们吵一架吧。”

嘉平从来没有看到过叶子对他放下脸,顿时就慌了手脚,说:“不敢不敢,你打我骂我都行,我不跟你吵。”

“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二哥,叶子为什么要跟大哥,不跟二哥。二哥太霸气了,太自以为是了,叶子不喜欢,从小就不喜欢。”

“从小就不喜欢,你还不告诉我?”嘉平睁大了眼睛,问道。

“因为二哥根本没有给叶子说话的时间,二哥是很远很远的二哥,说什么话也听不到的二哥……”

“就因为这……”

“二哥不会陪着叶子,不会日夜陪着叶子,一天也不分离地陪着叶子……”

“革命啊,不是现在,可是……假如从现在开始……”

“二哥是个热情的男人,不是个深情的男人……”

“其实二哥心里一直有你,你是最最重要的……”

“叶子不够,叶子需要独一无二,叶子不要做最最重要的……明白吗?”

嘉平呆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明白……”

“你会又爱共产党又爱国民党吗?”

“这怎么可以比较呢?那是信仰,不可类比!”

“做夫妻难道不是信仰吗?”

“可是……男人有时候会走点弯路,男人……”

“大哥也是男人,他不走弯路!”

“他不是也走过弯路吗?他不是娶过别的女人,生下两个孩子吗?”

“那不是弯路,是你让他做出的选择,他在乎你。”

嘉平怔了一会儿,问:“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这还需要他告诉我吗?杭家门里所有的人都心里明白!只有你……”

“……你应该明白,我是在革命啊……”

叶子长叹了一声:“你们真是两种人……”

“怎么是两种人呢?你以为我们是两种人罢了。我搞不懂你们。所有的女人,我都搞不懂……”

“你是想说‘布拉吉’吗?是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吗?”

“不想在一起算什么,不想在一起就不想在一起好了,又不是你,一辈子都是个死结。可这个‘布拉吉’,她也太狠,太没品德了吧,她……她……她,她简直就是个女特务!”嘉平这回是真气坏了,这事情憋了一年多,终于找到一个喷发口。他拿出一根烟来看着叶子,叶子看着他摊了摊手……

原来这个“布拉吉”是个心机甚深的姑娘,什么方西泠、黄娜之流,和她相比统统不是对手。先前她看上嘉平这个大叔型老革命,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才成了他办公室的秘书。这个姑娘有的是革命热情,向往进步,只是苦于缺乏革命资源。她是城市平民出身,家里开一个小杂货店,上够不着资本家,下踩不到工人阶级,全家指望着她参加革命队伍,日新月异,芝麻开花节节高。她也真是努力,笔头好,嘴巴也紧,入团入党入机关,发现了目标杭嘉平。虽然杭嘉平年纪大了点,但南方人长得文气,显年轻,身材也好,经历又传奇,她就崇拜他了。嘉平那时候正苦于情感纠缠,也想找个能够好好过日子的对象,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扑上来,他自然不想挡,挡也挡不住,单纯、年轻、可爱,行了。倒是“布拉吉”在和嘉平的来往过程中却渐渐地有些失望,她发现这个老革命太复杂了,不但组织关系复杂,男女关系也复杂,家庭关系更复杂,她就有点儿后悔了,心里想着,看样子这老革命提升空间也不大,说不定还要她贴出去更多,就不免心生退意,不如撤下这情感的战场。恰好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战斗英雄,又年轻勇敢又前途无量,“布拉吉”就决定退了。杭嘉平后知后觉,还觉得这个女同志不错,年轻漂亮简单,可以一起过日子,便正式提出确定关系,向组织报告结婚。把姑娘吓得啊,不敢跟他摊牌说出心里话,一咬牙,趁着搞运动审查干部,就把平日笔记里的东西,添点儿油加点儿醋,给组织上打了小报告。结果杭嘉平被说得大毛病虽然一时找不到,小毛病却有一大堆,尤其是作风问题。正搞运动呢,凡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从事地下工作,关系错综复杂的这一类同志,组织上都得查上一阵。为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就把他暂时下调回杭州了,也算是一种考验吧。这一回来,杭嘉平一时还觉得莫名其妙,觉得对不起“布拉吉”,便主动提出不连累姑娘,断绝了关系。直到回来好一阵子了,他才偶然知道,原来自己恰是被那姑娘打小报告害的。

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遇到的女人都那么有心机,都那么对不起他,都不肯踏踏实实地跟他一起干革命、过日子。他把心底的这一切苦恼讲给叶子听,叶子听完他的故事,说:“二哥,没事,你是还没遇上呢。这姑娘是个坑,让你躲过了,祝贺你。”

叶子和他讲了很多,还捧出瓜子、花生,不喝日本茶了,还是喝中国茶简单。喝着聊着,他有点想明白了。原来他和“布拉吉”从来没有在一起安安心心喝杯茶,说说家常话,他对她除了讲革命故事,布置革命工作,锻炼革命身体,从来也没有一丝心醉神迷的感觉。说到底,他从来也没有爱过这个“布拉吉”。看来相好和革命一样,都是马虎不得的啊。

他谢绝了叶子的晚餐,说他现在心里舒服多了,但他还需要一个人到湖边去走走。叶子一遍一遍地跟他说,不管心里有多少难过的事情,一定要跟家里人说,说出来就会好许多。叶子跟他讲这些话时,他甚至觉得什么都没有变,叶子还是那个属于他的爱人,手一招就会跳起来跟他私奔的小女子。告别时,他还是忍不住拥抱了她一下,叶子没有拒绝,停顿了一会儿才从他怀中抽身出来。他感觉到了那股久违的温馨入骨的女人味,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好,还是从前的叶子,我还没有麻木,我还可以继续生活,继续战斗……

他这么想着,来到湖滨路上。直到暮色苍茫,他看到北山街上方那尖尖的美人般的保俶塔,塔旁那些隆起的馒头般的黑岩石,他想起几年前的峥嵘岁月,那些惊心动魄的战斗……湖面上缓缓地升上来一群战友和亲人,黑压压的,他们当中甚至还有林生和嘉草,有父亲,有寄客伯伯,有母亲绿爱,连死在台湾的陈仪也从西湖中冒出来了……他惊诧地想,陈仪不是在台湾被蒋介石枪毙了吗……全世界的水都连在一起,湖边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嘉平心里释然多了,相比那些死去了的,他难道还不够幸运吗?

那天夜里,嘉和从山里回来了。叶子给他留了茶泡饭,他一边吃着,一边跟叶子说着工作上的事情,突然他停住了筷子,闻了闻空气,说:“有烟味……”

“嘉平回来了一趟,你不在,他又回去了。”

“噢,没事吧?”

“你说的那个‘布拉吉’跟他掰了……”叶子回答。

“他跟你说的?”

“是的呢。”

嘉和就不问了,说累了,洗完了脚要睡觉。一张床上,他铺了两条被子。叶子知道他上心了,面对着他躺下来,他就背过身去,说头疼。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翻了过来,又说头疼,很疼很疼。叶子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她腿上,帮他揉着太阳穴。嘉和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叶子揉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好多了,两个被窝就又变成了一个被窝,他们总算睡着了。

事实上,杭家这些年过得并不平顺。前些年,社会上还掀起过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热潮。杭家大院里也没有什么大知识分子,倒是在大学工作的杭汉夫妇,认真学习了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当然,这场运动不是针对他们的:一是他们太年轻;二是他们级别太低;三是他们搞农学,在实验室待的时间太多,不太关心社会问题;四是杭汉属于又红又专、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全国院校做了一番调整,归类排队,读书人是有“吾日三省吾身”之传统的,颠簸一番,各回书斋,教书。也有少数几个太不听话的人。寄草从前工作过的那些电台部门,便清理出个把历史反革命来。寄草那时才明白,当时大哥让她老实回家当个私营茶馆老板娘是多么明智。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过去的,比如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嘉和虽是平生茶厂的股东,但这几年来,都在公家的茶场研发炒制龙井绿茶,许多场面上的事情都让寄草顶替他去了。

寄草虽是女流之辈,但到底有文化,又是志愿军家属,大场面上也顶得住,一来二去的,寄草就基本顶了嘉和的空缺。寄草长得漂亮,气质又好,老中青三代男子见了她无不侧目。已经调入统战部门工作的杨真也不免欣慰。反倒是回了杭州的嘉平场面上话不多,中央下派的干部总要稳重端庄几分。

那一日,寄草又来参加工商业界的代表会议了,主题是讨论公私合营,会议由统战部组织。杨真和嘉平都来了,坐在主席台上。开会时有人坐在寄草身后,因为不知道寄草和嘉平的关系,便窃窃私语,说杭嘉平有问题,他的未婚妻告发了他,所以他不属于下派,属于降职,你看他坐在主席台最靠边的一角,按道理,他应该坐在最中间的。原来,这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番话,寄草两只耳朵听进去了,当场头毛痱子都炸出。

本来这种大事情寄草还真不能够心猿意马,这可是生产关系的重大改变。公私合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先在私营企业中增加公股,国家派代表负责企业的经营管理;第二阶段,国家择时对私股赎买,改“定息制度”,等定息年限满,企业转全民所有制,私营者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往大里说,这是中国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所采取的国家资本主义的高级形式;往小里说,就是杭家的忘忧茶庄到底还办不办得下去的问题。那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过日子的,马虎不得啊。

大家都在认真地学习,但谁也不先发言。杨真点名了,让寄草谈谈。寄草站起来只说了句“怎么都行啊”就坐了下去。杨真有点着急了,问她什么是“怎么都行”,寄草没反应过来,又说了一遍:“不是说了吗,怎么都行啊!”

旁边真有人忍不住了,反问寄草:“你什么意思啊!你当我们都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由人家斩由人家切!”

寄草一时就愣住了,其实这话都是大哥教她的,说凡是政府提出来的事情,不管怎么提我们都不要反对,可以提建议,但千万不要提意见。寄草问为什么。嘉和说出一番道理:你当那么大一个国家,车同轨,书同文,一套规矩,普天之下套上就用,不会出差错吗?不会有毛边吗?不会扣不准吗?肯定会有的。但历朝历代,就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国家实在太大了,要是到处因地制宜,国家要分裂的。中国人从来听不得国家分裂,这个代价谁也吃不消背。所以凡事总要顾大局的。

寄草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问:“一点意见也不能提吗?”

嘉和说:“有意见你只管先放心里,看一看,听一听,不要拿出来讲。”

“大哥,那是你,不是我啊,我是不说要熬不住的啊!”

“谁说让你闭嘴啊,我是说让我们杭家人闭嘴。你现在不是你,你是杭家一家老小的社会发言人。你看你二哥,从北京回来,不是嘴也老实了吗?”

“那我看人家也都在提意见,是政府让我们提的呀。利息怎么算啊,何时截止啊,还有像我们这种眼睛睁开就忙到深更半夜的人算不算剥削阶级啊?到底谁养活谁啊?人家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杭家,谁不是互相养着的。”

“你啊,就知道些小道理。多读点书,马克思的《资本论》,有空翻翻。”

“《资本论》这种讲大道理的书我哪里读得懂,再说我连《红楼梦》这种小说都没时间读。大哥,要不然开会还是你去吧,会太多了,我吃不消了。”

“好啊,我去开会,你去炒茶,我们俩换一换?”

寄草就不吭声了,她知道国营茶场少不了大哥,听说这几年中央领导年年来杭州,开会啊休息啊,喝的都是大哥他们炒制出来的龙井茶,说说是个临时工,比正式工还倚重呢,哪里肯换下来的!故而她就听大哥之言,只管说“怎么都行”。倒是有几个平日里比较计较的工商业主,到底憋不住了,商量好了似的爆了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人民政府好,共产党好,毛主席伟大,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就是想不通为啥我们还要改造那么长时间,稍许改造一下嘛就好了,人跟人还不是差不多的!”

“我接你老兄话说,真的,我们和工人有什么区别?我们不也是起早摸黑地干活?发不出工资,我们不是比谁都急?赔了本还不是我们顶,天塌下来我们是长子,工人是矮子!不是说我们在乎这几个钱,我们本来就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还要改造?和那些破脚骨、嫑好坯比一比,一个天一个地!”

“就是就是!国家有事情,呛一声,我们不是掏光腰包!国民党坏,我们还不是个个都恨他们!共产党来了,我们不是个个都举着红旗欢迎!抗美援朝,我们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儿子出儿子——真的真的,不要笑,我儿子眼面前还在朝鲜打仗……”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们也算是掏心掏肺了,那么,总还是要剩点祖上留下的东西给我们吧?生意嘛都是谈出来的,我们也是一户人家,也要吃饭睡觉,也会生老病死,各有各的难处,也不能把我们弄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此人一激动,《红楼梦》里的名言也出来了。

这些人平时都笑眯眯的,拱手哈腰,态度好着呢,此刻突然就好比枪戳在腰子上,哇哇叫了起来。寄草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就是没一个像她家那样的大哥啊。这说的是什么话啊,直接说不应该这样挖他们的肉就可以了嘛。看样子,临时抽来统战部门调研的杨真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手里拿个本子,有些苦笑地看着台下,琢磨着该如何讲话。他身边的人看他不发言,谁也不敢发声。正在此时,有秘书上台给杨真递了个条子,杨真读了,批了几个字,递给嘉平。然后,就在台下七嘴八舌之时,台上有人拍桌子了,杭嘉平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单手叉着腰,大吼一声:“人民政府,人人有说话的份,该轮到我了吧。”

这气场大得,顿时就把台下那些伶牙俐齿的人一下镇住了。也有不认识他的人悄悄问他是谁,坐在角落里,口气那么大。有人便低声说:“这人你们还不知道?忘忧茶庄那个老二!”“听说过,听说过,杭嘉平,年轻时也是个混世魔王,今日见到真身了!”

杭嘉平是什么水平,出口就是一个霹雳:“刚才有人说,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由人家斩由人家切,这个比喻有漏洞,不准确。就算你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吧,万一是块滚刀肉呢,你当斩下去肉就碎了?同志们,我看不但没有碎,还能把砧板斩碎了。”

这样一个滚刀肉的定位,把下面坐着的一个个都吓得噎住了。

“各位同志,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请不要忘记,今天请你们到这里来,是有一个前提的。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有自己的理想,就是人民当家做主,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建设各取所需、各尽其能的社会主义国家,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理想。

“下面读懂《资本论》的人有没有?读懂的举个手……一个也没有啊,难怪。我也不敢说我全部读懂了,但基本精神是领会了。马克思《资本论》的主要贡献就是发现了劳动创造过程中产生的剩余价值理论,将剩余价值全部归于资本家,就是人剥削人的制度。我们共产党的理想,就是消灭这个人剥削人的制度。明白吗?我们要消灭这个制度,而你们恰恰都是这个制度的维护者。”

下面一阵轰隆隆的骚动声,杭嘉平骄傲地笑了,他看见了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放慢节奏,放柔了声音:“当然了,我们要消灭的是制度,并不是消灭维护制度的那些人,除非是暴风骤雨的革命年代。什么是革命?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因为引用了毛主席语录,或许因为杭嘉平这段激动人心的演说,或许因为节奏到这里就该鼓掌了,总之鼓掌声雷鸣一般响起了。

“同志们,我们打下了江山,但改造旧江山、建设新江山,是更伟大艰巨的任务。所以,我们现在还处在革命的年代,只不过不再是战争年代的革命形态,不需要死那么多人罢了。但革命精神是丝毫没有减退的,没有革命精神,我们能够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吗?”

杭嘉平看着大家,目光扫过台下,寄草仰望着他。她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小时之前,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低劣的想法,她怎么可以为自己是不是剥削阶级的一员而纠结。二哥的话告诉她,如果不是革命换了形式,台下在座的许多人,包括她,也许都会被消灭。想到这里,寄草打了一个寒战。过了好一会儿,暖意上来了,因为现在要消灭的不是人,而是人剥削人的制度,真是幸运啊!

杭嘉平让台下的人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各位先生女士,今天我们在这里,不是讨论要不要公私合营的问题,更不是讨论公私合营合不合理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讨论,那么我们的强大的政权机构,也可以拿出这样的命题:那些旧制度的创建者和维护者,他们应不应该与旧世界旧制度一起埋葬?《国际歌》不是这样唱出了无产阶级的心声吗:‘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我们今天在这里,要讨论的,是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埋葬旧制度,用什么样的程序来让旧制度的维护者们剥离旧制度。疼痛是肯定会有的,但为了美好、公平、公正的理想世界早日到来,我们的这点割舍,是不是就轻如鸿毛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家父。记得小时候,他曾经让家人们去挑水煮茶,请下人们喝茶休息,建孤儿院让街头乞丐们入园后获得温饱。三十年前的杭天醉便有此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理想,何况今天的我们呢!”

听到这里,寄草早就忍不住热泪盈眶,跳起来就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坚决拥护公私合营!”台下早已经是一片沸腾的小海洋,“万岁”声一片,也没有人再讨论怎么样个公私合营法了,怎么样都行!“要我说,共产党对我们算得上海量了。你看人家苏联革命,该流放的就去西伯利亚,该驱走的就赶出国家。谁敢和苏维埃政权叫板、顽抗到底的,直接枪毙!”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杨真走过来,脸上勉强挂着笑,一边跟嘉平握手,一边跟他耳语,然后就匆匆走了,甚至和寄草也没有打个招呼。

那天晚上,嘉和、嘉平两兄弟在花木深房进行了一夜的商议,最后还是把寄草叫了过来。寄草已经买了去云南昆明的车票,她准备只身去接儿子回家。虽说战争已经结束,可是志愿军还没有回国,罗力已经好久没有给她写信了。两个哥哥都明确地告诉她,目前不要去云南,等杨真从东北回来再说。寄草很吃惊,下午还在一起开会,怎么晚上就去东北了。嘉平这才告诉小妹,罗力为救邹大夫被俘了,邹大夫受了重伤,还是方越背回来的,送回东北治疗了一段时间,伤势挺严重的,凶多吉少,据说杨真去东北看她了。他让寄草还是等一等,情况稳定了再说。

寄草有点蒙,问:“你们是说,罗力真的还活着?”

“说什么呀,命硬着呢。”

“成战俘了?”

“没事,他又不是投降的,会回来的。”

“会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的。”

“能回来就好。”寄草松了口气,重重地倒在美人靠上。兄弟俩对了个眼神,真没想到,寄草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女子虽不是共产党人,但也是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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