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杨真捧着妻子邹远志的骨灰盒,他感觉时空错乱了。他抱着它,一会儿就奇怪地想:这是哪里啊?我抱着的这个木盒子,到底是谁的呀?我在做梦吗?但事实不容置疑,妻子没有牺牲在朝鲜战场,却牺牲在了军队后方医院的病床上。

1953年7月27日,中、朝、美三方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字,抗美援朝战争终于结束。而邹远志所在的野战医院竟在签订停战协议的前一天被敌人炸毁。那一日,可以说各种不幸事都落在了那三个军人身上。本来受了轻伤的罗力准备出院,而来接他出院的正是志愿军某部班长杭方越。邹远志听说他们来了,也过来相聚,三个从杭州出发的战友,用志愿军的大茶缸喝着忘忧茶。猝不及防,炸弹从天而降,敌军最后一次报复性地冲上来,改变了在场所有人的命运。罗力和方越保护着受了重伤的邹远志,当敌人逼近时,罗力不得不让方越背着邹远志后撤,自己做掩护。方越惊声叫道:“千万不要做俘虏!”他不会不知道,如果罗力不当战俘,那么他们就要当战俘了。而胸膛炸伤生命垂危的邹远志是绝对不能被俘的。

邹远志肺部被击穿,撤退回国的一路上又无法及时疗伤,在后方医院坚持了半个月,依旧因失血过多,伤口引发并发症,回天乏力而牺牲。临终前,她总算还能够见丈夫杨真一面,但她无法开口说话了,只能在杨真的手心上吃力地画着几个字,一个是女儿白夜,一个是战友罗力。杨真含着眼泪点头,邹远志是要他记得抚养女儿,救回罗力。弥留之际,她睁开了眼睛,吐出了临终遗言:“我……更……爱你……”

杨真明白妻子此话的所有意思,他哭得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幼童,惊惶失态。妻子遗体要进行火化时,他抱着她的遗体死活不放手。人们感叹这对夫妇深厚无比的战友情和夫妻之情,同时又很难理解,在战争的缝隙中,杨真的情感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激烈。他们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情感只有体验者自身能感悟,不是体验者便都是旁观者。杨真即便在与邹远志度蜜月期间也没有过热烈的情感,是很深的责任感、同情心让他对这对母女产生了家人般的亲情。而那一厢情愿、心醉神迷的感觉,他曾经投射给了另一个同路跋涉的江南少女,然后便如酿酒一般地封存起来了。此刻他多么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倾倒给爱人远志,因为相比他爱她,肯定是她更爱他;或者,相比那个他暗暗痴迷的女人,肯定是身边这个如左手握右手一般熟悉的她更爱他……

到火车站去迎接杨真的寄草,明显地感觉到杨真变了。经特殊批准,牺牲在国内的邹远志,被杨真接回,葬到了南山公墓,并且墓地设置了双穴。他暂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还在苏联留学的女儿白夜,女儿正在应考,一时回不来,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他在寻找更合适的机会。

方越倒是在1954年9月随大部队第一批回国了。他很快就转业回了原来的学校,在部队立过功,入了党,又上过战场,学校很需要这样的青年干部。他担任了专职的团干部,成了栋梁之材。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有过什么样的亲生父母。

只有罗力迟迟未归,成了杭家人的心病。

朝鲜战争实现停战前后,被遣返回国的志愿军战俘共有三批:首先是要求遣返的伤病战俘,其次是坚持要求遣返的战俘,最后才是在中立区经过解释或通过逃出营地要求遣返等方式遣返的战俘。遣返的战俘起初是受到热烈欢迎的,回国途中都会有人夹道欢迎。杨真一有消息就告知杭家,直到第三批归国名单出来,才终于有了罗力的名字。他还活着!

这些志愿军战俘回到国内后,就被安顿在昌图志愿军归国人员管理处。中共中央制定了“热情关怀,耐心教育,严格审查,慎重处理,妥善安排”的二十字方针。最初的日子是火红的。首长的接见,慰问团的演出,女学生的献花,热闹的杀猪宰羊……还有那些制作粗糙却十分珍贵的纪念章。大家都以为,在这里休息、学习一段时间,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建设新中国的伟大浪潮中去了。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罗力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门关上,他们开始学习刘胡兰、赵一曼……学习革命军人的气节……因为他们保家卫国的功劳,祖国人民已经知道了,现在要开始严峻地反思了,是向祖国人民讲清问题的时候了。

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但后来,大部分战俘被遣返回乡并在档案中注明“控制使用”,极少数人还因为“特务”罪名被判刑。罗力是个另类,介于“控制使用”和“判刑”之间。

在志愿军情报部门战斗的这几年,可以说是罗力这么些年里心里最敞亮的岁月。他的情报技术在此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无论是破译密码还是拦截电报等,他都属于拔尖人物。他得到了极大的保护和尊重,党和部队的首长们都很重视他的业务能力。他相信,即便自己一时还没有恢复党籍,不久的将来也一定会被认可。

奇怪的是,罗力没有因为被俘而产生耻辱感。他少年时投笔从戎,久经沙场血战,远征跋涉,早已铸就了视死如归的军人精神。他在美国培训时,接触过不少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回来的美军战俘,他们都是作为英雄被人民崇拜的,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因为被俘而感受到丝毫耻辱。加之长期的情报工作也重构了罗力的气质,使他始终保持着低调、沉着、不冲动的内敛性格。须知他天性并非如此。

在归管处,听说自己还被开除了党籍时,起初他不但没有像同屋的战友们那么沮丧,甚至还有一点点儿兴奋,因为既然被开除党籍,那说明他原是有党籍的人了。谁知第二天一早,上级就过来宣布新名单,罗力被撤销了开除党籍的决定,理由嘛,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是共产党员。那些同样被开除了党籍的同室战友昨夜还痛苦地在号叫,此刻却禁不住想笑。宣布命令的领导自己也忍俊不禁了,摊摊手笑着对罗力说:“对不起,因为你在机要部门,我们想当然地把你当党员了。”听完这话,大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刹那间笑声就成了叫声。只见罗力迅速走向前去,正手打了那个宣布命令的同志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罗力从自己兜里拔出一根打磨得犹如锥子般尖的东西,往自己太阳穴上插。谁知没插进去,那锥子却折成两段。从未失手的罗力在最要命的时候失手了。大惊失色的战友们捡起“锥子”,才发现这是一把磨制后的牙刷柄。死不成又活不好是最尴尬的。一屋子战友忍不住哄堂大笑,有人打趣说:“你怎么不往肚子上扎啊,那里肉软,往你的花岗岩脑门上扎,不是成心鸡蛋砸石头嘛。”罗力厉声喝道:“往肚子上扎,那是日本人的切腹死法……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我是共产党员!怎么死,能不明白吗?”

顿时,一屋子人眼圈就红了。最终,罗力就被关了禁闭。

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的罗力,以为自己是意外地见到了杨真。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老杨!见着邹大夫了吗?”

杨真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带来了寄草给的茶,是你儿子从云南寄来的。”

“噢,到底是杭家的女人啊!这是普洱饼茶,我在远征军里时经常喝这个。”

“你弄吧,这个茶我不会弄。”

“想不到吧,美国人竟然把我拉去印度转了一圈,上回在远征军时都没去成……”

“也是啊,有十多年了吧……”

“邹大夫怎么样?我答应你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的。这回她真是伤得不轻……”

“……你怎么样……”

“你是说我那一耳光吧?”

“老罗……”

罗力回过头来,看见眼镜已被泪水模糊了的杨真,右臂衣服上挂着黑布,他什么都明白了。

两个男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下来。罗力摇着手轻声说:“什么都别说……我们先喝口普洱茶,这个你还真不会弄……”他颤抖着双手,取出包在纸中的古茶树大叶种茶饼,向门口的哨兵要一竹壳热水瓶开水。“要滚开的……再给一张干净的纸。”他嘱咐了一声。

纸来了,干净的白纸,罗力又问哨兵要一把钥匙。哨兵这次不同意了。罗力说:“我弄茶呢,这紧压茶要刀,总不能向你要刀吧。”哨兵更不敢了。杨真默默地掏出自己的钥匙来,罗力接过坐下,轻轻地用钥匙头细细剥着粘在了普洱茶饼上的纸包。那纸包上印着中茶总公司的圆形品牌标志,当中一个绿色的“茶”字,是美术字,像用刷子刷出来的标语广告字体;周围八个红色的“中”字,手拉手围成一圈,红围着绿,像那些扎着红飘带、穿着背带裤、敲着锣鼓起舞的青年学生;下面是一行黑字:中国茶业总公司云南分公司。

“寄草让我告诉你,这是样茶,今年中茶总公司有二十多个品种的茶样参加了各种展会。”

“我在报上都看到了,报纸还是让我们看的。今年由国际贸易促进会组织,先后在莫斯科、莱比锡、雅加达、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五大城市举办了中国工农业展览会,还有在叙利亚大马士革举办的国际博览会……要不是那一耳光,不然天天都能看到报纸杂志……”

“你啊……”

罗力突然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普洱茶呀,最好就是煮着喝,得先掰开,有一种专门的刀;讲究的用象牙做,一套的,插在牛皮包里;一般的用个钢锥子。山农喝饼茶,有什么用什么,没有工具,用手也行。我嘛,有你的钥匙也行。”

罗力用钥匙头扎着茶饼,看样子像是在修发报机。他做起事情来的那种周密劲儿和他扇人家耳光时的暴跳如雷,判若两人。他一边挑出茶饼末,扒拉到纸上,一边给杨真看,说:“你看看,新中国的茶就是好。我们在远征军时喝的茶,连石子、羽毛都能扒拉出来。你看看现在的茶,都出口了,真给中国人长脸!”

杨真扒拉着茶饼碎末子,发现自己和罗力换了角色,不是像他来看罗力,而像是罗力来看他了。

“普洱茶饼啊,是用大叶子茶做的。你知道什么是大叶子茶吗?别说我这样的东北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就是江南人也没几个领略过。我也是在云南原始森林里才见识过这么大的茶树,就是巨无霸,长得有几层楼高,要几个人合抱那么粗。当地山民背上插一把刀,爬上树,站在树杈上砍着那些分枝。那些树枝落在地上,我们在下面的人就用手把枝上的叶子给撸下来。哪里像杭州龙井采茶,小鸡啄米一样的。云南的茶树,这叶子能长多长?有我一个男人的手掌这么长。看,这么长!”

罗力伸出手掌,让杨真看他那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掌。杨真双手抱着那个进门时就抱着的背包,坐在罗力对面,朝罗力看着。现在杨真眼镜上的水雾已经蒸发了,镜片后面的眼睛努力想掩饰着什么。罗力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普洱茶得先让沸水冲醒一遍,这个环节千万不可省略,然后再泡,还得用盖子闷一下。看我的。”他把茶末倒入水杯中,杯面上用红漆印着:献给最可爱的人。他迅速地冲洗了一遍,拿杯盖压着,把滗出的水倒入两个铝制饭盒,算是烫盏,然后又迅速在茶末中冲入沸水,片刻后再倾倒入两个饭盒中。两个男人端起饭盒,烫得手抖,互相碰了一下。正要以茶代酒,杨真把饭盒哐当一声扔在了桌上。哨兵被惊得大叫一声:“什么情况?!”看到两个男人只是在喝茶,这才放心地又到门口去了。

杨真抱起了背包,说:“还差一个茶杯。邹大夫也来了。”

罗力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对着杨真一声喊:“邹大夫,志愿军情报员罗力向您报到!”

杨真把背包放到桌上。罗力在刚才那只泡茶水的饭盒中再次倒满热水,双手捧着放到了背包前:“邹大夫,胜利了!我们又见面了!”

杨真这才捧起了饭盒,两个男人的眼泪只往饭盒里掉,和茶水都混到了一起。那哨兵听屋里静悄悄的,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来见罗力的是个首长,妻子死在战争中。探头一看,两个男人隔着桌面,哗哗地流着眼泪。哨兵年轻,不知男人伤心到极点时泪如雨下,但往往是悄无声息的。

两个男人后面几乎没有交谈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茶。事后,那哨兵也跟人家说过,那茶有一股子木头的香气,特别浓,色泽也浓,味道怎么样就不知道了;用饭盒喝茶,倒也蛮特别的;还有那个大背包放在桌上,那里面应该是骨灰盒吧。

杨真走后的当天,罗力就被放回归管处营地了。没有人再和他提那一个耳光的事情。他是最后一批离开营地的,回了老婆的户籍地杭州。

遗憾的是罗力没能回家,而是被送去一个叫乔司的劳改农场。可也没说去劳改,只说还得继续审查他的党籍问题。公安干校眼下是肯定回不了了,可因为一个耳光就让人劳改,好像又重了一点,所以便暂时作为公安干校下放到劳改农场的待查分子,为此还专门拨了一间平房给他。这平房前面半间放劳动工具,后面半间便成了罗力的临时宿舍。

房间虽然潮,但好在铺了水泥地,好打扫。嘉和、方越陪着寄草一起先到了那里,卷起袖子就开始干活。除了顶棚寄草实在没有办法处理之外,四周墙壁全被她贴上了画报,当墙纸,很好看。床原是高低铺的,嘉和拿了一把锯子几下就锯断了,两张床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大床,铺上家里带来的被褥,拿出寄草和叶子绣的枕头套、用钩针钩成的桌布。好在这里已经通电了,寄草把自己用的台灯和收音机也搬过来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平房没有天花板,一下雨就会漏水。嘉和带着手下几个做小工的,把天花板也架了起来。方越的意思,随便糊一糊就可以了,反正住不了几天肯定要调回城里的。寄草问他怎么晓得,方越说:“小姑妈你也不想一想,放眼全中国,像小姑父这样的人才哪里找去?要不是他打了领导那一耳光,我们今天在这里都是多忙的。”

嘉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坚持天花板要做结实,哪怕住一天也要做结实。其实他已经做好罗力要在此地长期扎根的思想准备了。等这一切都停当,嘉和朝后窗望去,后窗山坡上一片茶山,他指着茶山对寄草说:“看到了吗?茶山,养眼睛。”

寄草说:“走到哪里都逃不掉吃这碗茶叶饭的命。”原来寄草已经打听过了,罗力一到这农场,就让他暂时管这儿的茶园。这活儿反正说走就可以走的。万一哪天罗力的组织关系接上了,他就是个大干部了,也不能让他去干太累人的活。嘉和这回真是语重心长地对小妹说:“寄草,等罗力回来,你要多跟他讲一讲大道理,我们杭家过去的事情,哪一件不比今日糟心?想一想你嘉草姐姐、林生哥哥、绿爱妈妈,再看看眼下的事情,想一想邹大夫,还有什么可以和牺牲的人比!心一定要平,心平才能气和,气和才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寄草连连点头。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嘉和的风格,知道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有所指。其实像寄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的女人,岂会不懂个中道理!从杨真抱着邹大夫的骨灰盒回来,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死亡是一把利刃,把深藏在骨头缝里的那一丁点隐秘剔得一干二净。她发现杨真从前看到她时的那种潜伏的喜出望外的神采,已然熄灭了。他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和她多说,他成了一个威严的党的高级干部。

成年人的这些像经络般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绪,方越完全感受不到。他甚至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他的亲生父母,摆脱了他们,他就如脱胎换骨一般。在前线,他就是个冲锋陷阵、机智勇敢的战士,实实在在打了三年仗,除了双手双脚的冻疮,战斗中他并未受重伤。他看惯了生死,心胆都被打开了。此刻,他便对嘉和爸爸的这番话不敢苟同,真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他直言道:“当了战俘就要开除党籍,这条我是不服的。那我们扔下邹大夫管自己跑了,反倒是不用开除党籍了?邹大夫怎么办呢?她若是被俘了,莫非也得开除党籍?那么重的伤,加上那么重的打击,岂非生不如死?这么推论下去,邹大夫难道就不该上战场?”

他站在双人楼梯上,一边仰着脸在天花板上涂水泥,一边就叨叨叨叨地说着,被嘉和一声就喝住了:“方越,你这话像是打过仗的人说出来的吗?”

方越不太明白地看着嘉和爸爸,说:“打过仗怎么啦!我也没说错呀。”

嘉和仰着脸,用长长的食指点着方越,摇着头叹着气告诫他说:“你啊你啊,你要为你这张嘴吃生活的!”

“我也就是在你们面前说一说,在学校里,我保证缄口不语。”

“方越,你现在姓杭了,你必须听明白杭家人的规矩。老实说,我不在乎你们心里头想什么,我就在乎你们这张嘴里说什么。话讲惯了哪里还会刹得住,阴沟里翻船的事情只多不少!”

方越知道嘉和爸爸是一心为他好,虽然心里头还是不服,但嘴上一口答应道:“嘉和爸爸,我服你,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深更半夜,一家人才从乔司回到清河坊。寄草满头泥浆,戴着草帽也不管用,只得洗澡换衣服。家里的女人们,还有得荼,都帮着拎水。洗了澡,寄草到院子里的大水槽洗衣服,却见盼儿拎着一张纸袅袅婷婷地过来,靠在门当上问:“小姑妈,你给我看看我这幅扇面怎么样?”

夜里黑,月亮却极大,盼儿举着个手电筒,照在扇面上,原来画的是个倚窗的仕女,右手托下颌,望穿秋水,高空有一行秋雁,窗前院落里有一棵芭蕉,显然已经到了绿肥即将消逝之际,但挺拔的姿态依旧,甚至高出了院墙一头。寄草赞美了一声:“好得很!有看头!从小翠老师那里偷的拳头吧?”

盼儿一点也没有感觉羞愧,却说:“我今日可是特别开心,小姑父到底是要回来了。”

开心归开心,家务活她是一点也不干的。奇特的是,她靠画各种图案挣的钱,竟然让她活得还不错,所以她的状态仿佛和家中其他人不一样。寄草今天到底还是顺着盼儿说,因为她虽然累得要命,内心却是喜悦的,所以一边搓着衣裳,一边仰头看夜空中那一轮孤月,说:“我也是。管他是不是战俘,党籍有没有恢复,活着,毫发无伤地回来,还有地方住,有工作干,干的还是种茶,我就满足了。”

“我得给你画张《戏婴图》。小姑父回来,小布朗也可以接回来了。说不定我们这院子里还有更多的孩子跑来跑去呢。”

“你说什么呀,目光放远点。罗力目前这样的情况,小布朗是不适合回来读书的,我也没有精力心挂两头,弄得‘阿龙阿龙,两头脱空’。这辈子,我的大家庭就是这个忘忧茶庄,小家庭就是丈夫、儿子,我也不再生孩子了,一个就够了。”

“小姑妈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奇怪的。”盼儿灭了手电筒,也望着夜空,说,“小姑父回来了,家远也要回来了!”

“啊,你怎么知道?”寄草一阵心恼,手里的湿衣服都掉回水槽了。

“曹家远告诉我的呀。最近一段时间,他每天半夜都在我耳根前说:我是家远,我回来了……”盼儿又打开了手电筒,朝着虚幻的夜空照着。在闪烁不定的弱光中,她自己也变得有几分怪异,像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世界飘下来的外星人。

寄草有一点毛骨悚然,她和罗力分别那么些年,却从来没有一个晚上听到罗力跟她耳语,对她说“我回来了”。这让她觉得有几分羞愧,仿佛自己十几年的婚姻,还不如盼儿十几天的爱情。她想找个借口,如果说盼儿产生幻听,也是不奇怪的,盼儿就属于那种容易产生幻听的类型,玻璃少女。而寄草是什么?她是钢铁少妇!

罗力回来的那天,是杨真亲自把他送到乔司农场去的。杨真明确地告诉罗力,他的地下党员身份依旧在核实中,目前暂时在农场里等候消息。农场场长正是杨真当年的警卫员小彭,看杨真眨个眼睛就能够知道首长的意思,他当天就说,正好周日,可以先回家一趟,明天下午再来也不晚。可罗力没有这么做。当天晚上,寄草也留宿在农场。久别胜新婚,这夫妻俩直到半夜也没睡着,困一会儿,醒一会儿,说一会儿,闹一会儿。漆黑中,寄草突然欠身问道:“罗力,你跟我说老实话,我不会生气的。”

“怎么?你也要审查我了?”

“我就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半夜里有没有听到过我叫你?”

“没有。”罗力爽快地立刻回答。

“你再想想,你回答得太快了!”

“没有。我很清醒。我梦见过你,坐在桥头唱茶歌,但没听见你叫过我。”

寄草倒头扎进枕头。枕头是好枕头,盼儿新买的鹅绒枕。寄草长叹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我呀,我也没有听见过你叫我呢……”

“原来咱俩这么些年谁也没想谁啊……”

“我不想你?不想你,我还能万里寻夫似的到缅甸吗?”寄草一脚踹向罗力,没把他踹下去,倒是自己滑到地上去了。罗力开了灯,见那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寄草正抹着泪,连忙把她拉回床上:“多大的人了,跟小孩一样……”他帮她擦着泪,见灯光闪耀下寄草的上臂圆滚滚的,忍不住就轻轻拍打了一下,又重重地亲上一口,说:“好漂亮的手臂!”泪眼模糊的寄草惊讶地望着他说:“啊,你……想不到,你也会说……流氓话……”

罗力仰面笑了起来,一头扎在枕头上,才说:“我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伸出手来,瘦骨嶙峋,手臂又黑又糙……原来,原来你把好的一段都藏起来不让人看了……”

关上灯,寄草枕着罗力的胳膊,这才吐出真正想说的话:“盼儿说,她半夜里总听到曹家远对她耳语,说他就要回来了……我听了好害怕……”她突然一头扎进罗力怀中发起抖来,“你说,曹家远是不是死了,灵魂不散,从台湾飘到杭州,飘到盼儿这里来了……”

一听这话,罗力突然就怔住了。他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问:“我可以抽根烟吗?”

杭家没有男人抽烟,哪怕嘉平都不抽。可寄草亲手给罗力点了一根好烟。罗力在吞云吐雾中终于告诉寄草,他见到曹家远了,是在韩国的战俘营里见的面。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8月5日,交战双方开始交换战俘,到9月6日交换结束时,有一批志愿军战俘被送往了台湾。他们绝大多数在二十岁上下,被俘初期大都陷入了较严重的痛苦、迷惘、悲观的情绪之中,因没能“杀身成仁”保全名节而倍感羞耻,因没有实现“保家卫国”的誓言而深感愧疚,又因突然失去上级组织的领导和战斗集体的关照而手足无措。不少人想过自杀、逃跑,甚至去跟敌人拼命,但都因敌人看管甚严,自己又手无寸铁或伤病无力而不能如愿。敌人在一些战俘身上刺了反动标语,使战俘陷入严重的身心危机,这是擦不掉的耻辱啊!还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在韩国釜山和巨济岛的美军监管的战俘集中营里,美方先是派神父、牧师“传教”,发现战俘们竟然把《圣经》拿来当手纸扔进粪桶。蒋介石先后派遣四百多名国民党特务混入战俘营,曹家远则成了专门运输他们赴台的飞行员。

罗力年纪偏大,又是情报人员,在国民党军队待了那么多年,台湾方面有一批老熟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罗力肯定是站在老蒋这一边的,在战俘营也就是待上一阵过渡一下吧,所以对他是网开一面的。这种客气的态度,让其他志愿军战俘对他十分反感。罗力习惯了,既然在敌人的阵营里,他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结果到头来还是露了馅。原来那日夜里,敌人抓住一名正在上厕所的志愿军战俘,要把他绑走去刺青,恰好罗力也在厕所,一脚就踢飞了敌人,一群人就在厕所门口扭打起来。眼看着罗力有点儿寡不敌众,突然又插进来一条飞毛腿,把打罗力的人踢出丈把远,才说:“长眼睛没!知道他是谁?”

“那你说他是谁?”

“我要能跟你说他是谁,那他还是谁了吗?”

曹家远就这样搂着罗力的肩,从容不迫地去了他的临时住所。罗力问这个搂着自己肩膀的“敌人”:“有热水吗?”曹家远说:“有,不太烫了。”罗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龙井茶末,说:“喝杯龙井吧,用八十五度的水冲泡最好。”临时的帐篷里面甚至没有桌子,他们就坐在被褥上喝茶。茶是寄草寄来的,忘忧茶庄参与生产的安生牌,罗力一直将它放在上衣口袋里舍不得喝,直接做了安全符,直到成了战俘,他才开始摸着茶片闻,闻不够,喝不够。这近四十年的生涯,他喝过许多茶,红茶、绿茶、乌龙茶、普洱茶,可是他真正懂茶,是在成为战俘的日子里。

战俘们很奇怪,不知道罗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态度暧昧不清,他去看美国电影,喝美国人的酒,抽美国人的烟,聊在美国留学的事情,和台湾特务则聊远征军。因为他的缘故,敌人对他们这个分队较为客气,没有再抓捕他们当中的人去刺青,也没有硬逼着他们填表去台湾。因为罗力答应他们,他会让他们做出正确选择的,操之过急将适得其反。最后,他不但把自己送回了祖国,还把他那支分队所有的战俘都带回了祖国。

“可是,你都跟他说了什么?那个曹家远,他有没有提到盼儿?半个小时可以说许多话……其实一句就够了,他说了吗?”寄草更关注的却是盼儿的命运。

“半个小时,噢,半个小时真不能说上几句话,我告诉他,我必定要回祖国的,除非他们杀了我,我拜托他把我的骨灰送回祖国。”

“因为我吗?因为儿子吗?因为忘忧茶庄吗?”

“这不是因为哪一个具体的人,我跟他讨论的是信仰。”

“信仰,他有信仰吗?”

“我感觉他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他可能信仰盼儿吧。”

“他果然提到盼儿了?”

“只提了一句,让我转告盼儿,等着他!”

“他让盼儿等着他?”

“等着他!”

“原来这是真的,盼儿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寄草长叹一声,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床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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