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公元1957年,杭州龙井茶区梅家坞乡有记录在册:春四月,中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与陈毅元帅、贺龙元帅、罗瑞卿大将及北京市委书记彭真,陪同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参观杭州茶乡梅家坞。浙江省委书记江华与省长沙文汉全程陪同。巧的是,那段时间,杭嘉和几乎天天在那一带来回奔忙,其中梅家坞是他去得最多的茶区。

周恩来总理曾经五上梅家坞,自然不仅仅是因为爱喝茶。就在这一年,中央做出一个决定,要求每位中央领导联系一两个农业合作社,对这一新生事物搞调查研究。周总理想起了梅家坞。这一回,杭嘉平又作为陪同,随周总理一行视察茶事来了。

1950年至1957年,茶史上称之为中国茶叶恢复发展期。1948年,中国茶叶年产量不足一万吨,为三百年来中国茶业最低谷。1949年,吴觉农出任中国茶叶公司总经理。1957年,茶叶总产量已达十一万余吨,出口达四万余吨。比起1886年的年出口量13.4万吨,固然只是一个零头,但比起九年前近乎零的状况,毕竟是一个飞跃。而1957年滇红工夫一级茶叶,则以每磅一百六十八便士刷新当时伦敦市场的茶叶最高价。

杭州龙井茶区自然与中国茶业发展同步,梅家坞茶区则为其中之佼佼者。

位于杭州五云山下的梅家坞,作为杭州郊外的一个茶乡,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老杭州茶人都晓得,新中国成立后,杭州的本山龙井茶就分狮、云、龙、虎、梅五大品牌,其中梅字号龙井茶精美的炒制工艺,堪称翘楚。据说有两位梅家坞的制茶能手,每年春天制茶,光是擦亮那两口茶锅,就得费十二个工时,可见其讲究。民国时期,杭州城里的炒茶高手阿洪,每年都被梅家坞的孙老板请到村里,好吃好喝,年年一只金戒指,就是有个条件,炒茶季节要把他锁在家中,他那一手炒茶技术是绝不能够让人偷去的。

1949年以后,梅家坞茶农的茶锅,逐渐由各家汇聚在一起,“集体”作为一个新名词,成为他们使用频率越来越高的日常用语。1952年,梅家坞成立互助组,三年后,杭州市第一个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为纪念十月革命而命名的“十月高级茶叶生产合作社”诞生。随后,一名叫伊万诺娃的苏联女专家远道而来,专为梅家坞人讲授茶树的根外施肥与修剪技术。

这是一件令人十分惊讶的事情,苏联的纬度和气温是绝不能够种植茶树的,那么这位苏联专家又是为何会懂茶树的种植的呢?杭家人对这件事情真的十分好奇,尤其是嘉和。扶轮社自1949年之后就不再在中国举办任何活动了,杭嘉和一时也没有地方去询问。嘉平呢,又不见踪影了。

这是一件令人纳闷的事情!按常理,凡是与茶有关的大事,国家领导人到场,吴觉农也往往到场,而吴觉农到场,身旁必定会跟着杭嘉平。但随着吴觉农离开农业部和中国茶叶公司总经理的岗位,杭嘉平便也销声匿迹。自那次在杭州工商业代表大会上做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之后,他突然又被调回了北京。1955年11月,他跟随吴觉农参加中国科普代表团中的一员访问苏联。吴觉农对苏联是有着特殊感情的。这次出访,正值十月革命节。在吴觉农的心里,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他在莫斯科红场同苏联人民共同欢庆节日,观看游行。有一张保存下来的照片,留下了他兴高采烈地双手举起一个俄罗斯小孩和鲜花的镜头。杭嘉平陪同吴觉农出国,带回来一种茶炊,一家人还吃了一顿团圆饭。

1956年3月间,吴觉农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农学会成立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他被推选为中国农学会的副理事长,嘉平则成了农学会的大管家。这个中国农学会,是由中华农学会改造而来的。几十年来,吴觉农作为中华农学会元老,自己的家充当会址,自己又当办公室主任,又当秘书,又当财务,又当办事员,经济上一旦有困难,还负责掏腰包。现在,新中国成立了,农学会有了国家作为强大的支撑,吴觉农怎么能不感慨万千呢!杭嘉平一开始并不十分情愿做这些事情。他是军人出身,后来又一直做情报工作,出生入死,惊险刺激,现在又回到茶上去,那不又成忘忧茶庄的二少爷了吗?但是,放眼全中国,反动派已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不再需要他出生入死了,而且他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他还能干什么呢?

他跟随吴觉农加入了陈毅副总理率领的赴西藏中央代表团,出席4月间召开的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大会。3月中旬出发,从青藏公路入藏,绕道康藏公路,历时百日,行程万里,可谓壮行。在拉萨市召开的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大会上,吴觉农代表各民主党派在会上做了联合发言,嘉平坐在后台,喝着最正宗的酥油茶。嘉平什么茶都能喝,感觉什么茶喝起来都区别不大,不像大哥嘉和,山顶的龙井和山腰的龙井都能够分出来。

1957年杭嘉平他那老共产党员的身份虽然早已在党内归档,但对外依然保密。他和那一拨工商联大实业家、民主人士的关系依然挺紧密。他们常会聚集在京城某一幢别墅里,跳舞,喝咖啡,吃蛋糕,读报纸,分析形势,由衷地歌颂毛主席,对政策评头论足。嘉平喜欢跳舞,不愿意多谈政治,这源于他多年来的国际特高科组织训练与在国内地下党工作的经历,而且他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只是表面看上去有些边缘化罢了。

党组织有关部门的同志也常常请嘉平去办公室坐一坐,他每次去都会带上杭州寄来的好茶。他们也会向他询问一些事情,老同志了嘛,也不用说破。嘉平不说什么负面消息,几十年的历练,他太知道怎么措辞了。一语不慎,有时就会惹麻烦。他会大谈国际问题,而且一激动就俄语、英语、日语一起上,听得询问者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在他走后,人家才做出一个评判:虽然是一只老狐狸,但毕竟是我们资深的地下党同志,关键时刻是靠得住的。这龙井茶还真是好喝。别留着,把茶叶都吃了。没听他说吗?毛主席就是这样喝茶的。

可以说,叶子看嘉平是看到骨子里的,嘉平不会让自己闲着,但他也不可能成为大专家、大学者,倒可以称得上是个政治活动家。倘若你让他当面说一个特别具体的专业知识,他会扯到理论上去,因为他只负责形而上。倒是他的亲生儿子杭汉可以负责形而下。要问苏联人和茶的关系,还真得听听杭汉的见解,杭汉知道来龙去脉。

杭汉刚刚当了爸爸,生了个儿子,取名得放,和得荼一样,都是“得”字辈的,再加上那段时间正号召全民大鸣大放,所以就叫杭得放了。蕉风抱着新生儿从大学宿舍回忘忧茶府坐月子,杭汉再忙也得陪一陪妻子,一边和婉罗姆妈拔着鸡毛唠家常,一边就把苏联人和茶的关系给捋了一遍,连杭嘉和也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苏联还是有种茶的地方的,就在斯大林的故乡格鲁吉亚,那里属于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但这茶还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中国茶叶最早传入俄国,据传是在公元6世纪时,由回族人运销至中亚细亚。元代蒙古人远征俄国,中国文明随之传入。但直至明朝,即使中国茶叶已进入俄国,那时的俄国人也基本不喝茶。1638年,俄国使臣瓦西里·斯达尔科夫带回由清廷统辖下的蒙古可汗赠送给沙皇的礼物——茶叶,使臣还一百个不满意,他想要的是貂皮,不想要这黑乎乎的草药。可汗自然不同意啊,那是皇上赐的,最高贵的礼物,不收就犯大忌了,不要也得要。这二百多公斤的茶叶就这样被拉回了莫斯科。真没想到,后来俄国贵族竟然就喝上瘾了。和英国人一样,他们渐渐地一天也离不开中国茶了。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自此,中国茶叶从张家口经蒙古输往俄罗斯。1727年,俄国女皇派使臣到北京,申请通商,后来,中俄签订了互市条约。继而,俄罗斯在中俄边境一个小村落规划设计并出资兴建了一个贸易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恰克图,而恰克图的俄语,意思正是“有茶的地方”。

时隔不久,中俄边境的中国一侧,由民间盖起了与其规模相当的贸易区,与此同时,一条通过欧亚草原的中俄草原茶路被俄罗斯方面重新勘测开辟,它的基本路线是:恰克图—伊尔库斯克—托博尔斯克—秋明—叶卡捷琳堡—莫斯科。两国以恰克图为中心开展陆路通商贸易,恰克图成为中俄茶叶贸易的主要市场。其输出方式是将茶叶用马驮到天津,然后再用骆驼运到恰克图,从北京到莫斯科的茶叶贸易路线,从此缩短了一千多公里路程。

茶路的出现带动了沿线城镇的发展。当时中国这边,多伦、阿拉善、包头、集宁、乌里雅苏台、科布多、海拉尔、齐齐哈尔等城市,都因茶路上人流物流的增长而扩大了规模,而有些城镇又随着茶路的出现而消失。

中俄通商后,中国对俄国的茶叶输出成倍增长。1819年,由恰克图输往俄罗斯的茶叶价值五百万至六百万卢布,1839年达到八百万卢布。恰克图迅速变成远近闻名的农业区,产出的小麦直接从恰克图卖给中国商人,换取茶叶。一些西伯利亚人依靠地理优势成了大财主,构成俄国历史上有名的“西伯利亚新贵族”。

和英国在其殖民地顽强地试植华茶一样,俄国人也顽强地在自己的国土上移植来自中国的茶。1847年,俄国外高加索开始试种茶树。1861年,俄国人在汉口设立第一家砖茶制造厂。1884年,一个名叫索洛沃佐夫的俄国商人从汉口运去一万两千株茶苗和成箱的茶籽,在查瓦克—巴统附近开辟一个小茶园,从事茶树栽培和制茶。1888年,俄国茶商波波夫来华,访问宁波一家茶厂。1893年,应波波夫聘请,受清政府和刘氏茶坊委派,以刘峻周为首的茶叶技工十人,携带茶籽、茶苗到格鲁吉亚黑海沿岸的巴统栽培茶树。刘峻周等人在巴统地区历经三年,种植了八十公顷茶树,并建立了一座小型茶厂。1896年,刘峻周等人合同期满。回国前,波波夫托刘峻周招聘技工,并购买中国的茶苗、茶籽。1897年,刘峻周又带领十二名技工携家眷前往巴统,在阿扎里种植茶树一百五十公顷,并建立了制茶工厂。

刘峻周1893年应聘赴俄,1924年返回家乡,三十多年时间,对苏俄茶叶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格鲁吉亚盛产茶叶,黑海沿岸茶林漫山,成为茶叶基地。所产的“刘茶”,就是以刘峻周的姓氏命名的。沙皇接见他,封以爵号,刘峻周被后世尊称为“茶叶刘”。他是第一个没有取得俄国国籍却受勋的中国人。1924年10月13日,他被苏联政府授予劳动红旗勋章。格鲁吉亚《东方曙光报》刊载一篇文章,赞誉他为“伟大的中国和格鲁吉亚人民的光荣儿子”。

三十多年以后的1956年,梅家坞人与苏联茶人的感情更为深厚,继女茶学专家来梅家坞后,又有以农学副博士康麦·德热莫哈德为首的五位苏联茶学专家来到梅家坞,他们向中国茶农传授现代茶学知识,中国茶农则向他们展示刚刚总结出来的双手采茶法。嘉和能说几句外语,和苏联专家能够交流几句。他与阿洪师傅用手炒茶的时候,苏联人听说杀青的温度要到一百八十摄氏度,都惊恐地叫了起来,问会不会烫出泡。嘉和说这是难免的,还伸出手给他们看。一看,果然有那么几个泡。专家们一致决定,抓紧时间给他们制造出机械化的炒茶机。茶农们听了都使劲拍手。此时,梅家坞茶农的精神,和他们上下翻飞状如彩蝶的双手一样,是快乐与亢奋的。

只有嘉和他们几个人明白,龙井茶的手制炒法,不是有个炒茶机就能够完事的。那时的他们,已经总结出龙井茶的炒制工序,分为摊放、炒青、回潮、回锅、分筛、挺长头、归堆和收灰。西湖龙井茶的炒制运用的是传统的“十大手法”,即抖、带、挤、甩、挺、扣、拓、抓、压、磨。“十大手法”在整个炒制流程中不断地穿插运用,尤其是在炒青和回锅两道工序中,手法的使用更是复杂多变。要想把精心采摘下的龙井鲜叶成功“雕刻”成拥有色绿、香郁、味甘、形美的四绝工艺品,就必须在炒制的过程中恰当地掌握好炒锅的火候和熟练运用“十大手法”。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经过长期不断的反复训练。直到今天,高档龙井茶还保留着乾隆皇帝诗中所描述的“地炉文火续续添,干釜柔风旋旋炒”的手工炒制方法。

为了给茶农普及这种炒制方式,公家给杭嘉和发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他跟着王场长和阿洪师傅,天天在合作社教那些茶农炒茶,嘉和的主要工作是拍照片和记录炒茶心得。这么资深的茶人做这些小年轻的活计,还是有些滑稽的,但嘉和知道此事非他莫属。照片要拍下来,炒茶的十种手势方法,也要一一介绍给苏联人听。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某一天,杭嘉和竟然和周恩来总理不期而遇了。

周恩来祖籍浙江绍兴,当年正值花甲。他此次茶乡之行的日程安排是:1957年4月23日,抵杭后即赴茶区,分别参观玉泉寺、龙井制茶厂和龙井小学。翌日下午,访九溪茶区。25日,亲去机场迎接伏罗希洛夫。26日,中苏两国领导人同游茶乡梅家坞。在茶园,伏罗希洛夫与一个九岁姑娘比赛采茶而败北,在一片笑声中,周总理戴上箬帽系上茶篓,招呼大家一起学小姑娘采茶。同行中人发现周总理对采茶很内行,采下的都是一芽双叶的嫩头。人们由此推测,周总理在伏罗希洛夫抵杭前两次探访茶区,并非兴之所至。周总理一向心思缜密,他前期的探访茶区应该与重大国事活动的选址与考察有关。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向来是把人与世界的理想境界称为“和”。和为贵,而茶作为“和”的象征恰是最合适不过了。那一年春天,周恩来与伏罗希洛夫的杭州茶乡之行,亦成为向世人展示中苏两国友谊的标志性事件。

而真实的1957,恰是“和”与“不和”的共存之年,上半年与下半年风光截然不同。4月的江南,其乐融融,25日下午,西湖烟雨空蒙,周总理和伏罗希洛夫漫步湖边。同日,周总理又去探望寓居西湖金沙港燕南寄庐的“江南活武松”盖叫天。据说周总理是步行而往的,还在盖叫天家门前面路口一个炒茶娘的炒茶锅前观看了一会儿炒茶,炒茶娘没有认出他。京剧表演艺术大师盖叫天此时年事已高,正为没有安排他的演出任务而生气。周总理说:“伏罗希洛夫是苏联英雄,你是舞台英雄,我们是想让英雄陪英雄看戏啊。”盖叫天方笑,说:“总理周到。”虽如此,还是安排了他演出一刻钟的《打店》。事后,盖叫天对周总理说:“您让我露脸了!”

当夜杭州饭店的宴会,也是浙江省省长沙文汉政治生涯中光辉的一刻。在此次盛大的国事活动中,这位浙江宁波籍的资深革命家,与浙江省委书记、红军出身的老革命江华一样,始终未离周总理左右。8月后,他的政治生命面临劫难。沙文汉是当时最早被撤职审查的省部级官员,这促使他回到对人类历史的反思与探讨中。七年后他写完了《中国奴隶制度的探讨》,方告别于世。然而此刻,灯火辉煌,杯盘交错,沙文汉啜饮着极品龙井茶,全身心地沉浸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欣快中。

那天,有不少杭州人见到了周总理一行,晚上回家,街头巷尾纷纷传扬,杭府的一干人等也不例外。近来杭家人都迷上了嘉平从苏联带回来的茶炊,吃罢夜饭,大家就坐在餐桌旁喝煮茶。茶盏也是从苏联买的,类假汤盘,可以盛很多茶汤。

茶炊上方的炭炉口坐着一个小茶壶,茶壶里盛着极浓的红茶。倒一点儿在盘里,再打开茶炊下方的那个水龙头,沸水冲进盘里,一下子就把凝香欲滴的红茶汁给化开了。

“有意思,苏联苏维埃主席团主席来了,我们也用起茶炊来了。”嘉和说。

“爷爷,您真见着他们了?”得荼激动得要命,迫不及待地问。

“没见着苏联人,见着周公了。”嘉和的叫法很奇怪,竟然不叫他周总理,叫他周公。

胖乎乎的黄蕉风抱着孩子也凑上来问:“嘉和爸爸,周总理真的去西湖边了?”

嘉和抱过小得放,站起来,一边摇着孩子一边说:“我看那样子,像是周公。中等身材,还撑了一把黑伞,穿着黑色呢料中山装。我俩就面对面走过,周公脸上有一对大酒窝,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周公就是这样的。”

“啊呀,你有没有喊毛主席万岁啊?”婉罗一边洗碗一边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把大家都逗笑了。一直沉默未语的杭汉忍不住说:“周总理又不是毛主席,万岁也不好随便乱喊的。”

婉罗沉思着回答:“那倒也是,万岁是只归毛主席的。”

“可以叫:‘周总理,您好!’不要握手,和领导人不可以挨得太近,这里面有个安全问题,但我觉得可以鞠一个躬。”杭汉放了个马后炮。

“我可真没有想到鞠躬。说实话,我很惊讶,好像做梦,走着的时候人都跟飘了起来一样。你们想,大人物出场谁不是前呼后拥的,周公当时却是独行,还撑着一把伞。他还在路口一个炒茶娘的炒茶锅前看了一会儿炒茶,好像也没有其他人认出他。可能警卫人员都在后面跟着,不扰民,不兴师动众吧。”嘉和说。

“大哥你不会看走眼了吧?”回来度假的罗力终于发言了。

“不会,我是看着他进了盖叫天的家,金沙港燕南寄庐。这位‘江南活武松’,他家的茶从前都是订的我们忘忧茶庄的。盖叫天老人一向喝杭家的龙井,那日也是赶巧了,我恰就去了燕南寄庐送茶。”

“哇,爷爷,周总理可能在活武松家喝到您炒的茶了呢!”这一说,仿佛龙井茶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大家纷纷鼓掌,相互点头,那表情像杨柳青年画里的人似的。嘉和洗着手说“吃饭吃饭”,他不想再跟家里人说这些事情了。这些年,毛主席都常来杭州,住在从前的刘庄里,也不知道喝过多少次他们炒的茶,还伸着手指把杯底的嫩茶叶都捞出来嚼着吃了,说他们湖南人就是这样喝茶的,营养那么好,扔了太可惜了。领导说了,这都是国家机密,不好说的。其实,不说杭州人也知道,毛主席还在龙翔桥下小面馆吃过阳春面呢。但嘉和能够做到不说,既然不让说,多啰唆个什么。

“都说周总理是中国四大美男子呢,玉树临风,大哥你看是吗?”寄草问。

罗力用筷子点着寄草说:“庸俗!”

“唉,不庸俗,周总理真的是美男子!”没想到叶子也发言了,叶子还评价起男人,这近乎铁树开花,引得正在洗碗的婉罗都激动得扔下碗甩着手跑过来看报纸。“听说汪精卫也是美男子,呸,汉奸和周总理比,耷头耷脚!”婉罗补充评价。

“梅兰芳男人女相,和周总理这样的气宇轩昂,也是不能比的。”罗力也加了一句。

“还差一个,是张学良吗?”得荼老三老四地问。

“神经!”嘉和点着他们,“豁边豁到哪里去了?”这是一句标准的杭州话——说一个人不靠谱的意思。

“伯父,你见到周总理了,你再说一说嘛。”这次是杭汉开了口。

“我一开始哪里会相信,对面走来一个自己撑伞的人,会是周公!等他站在炒茶娘身边看炒茶时,我才远远地看他一眼,侧面像的。”

“怎么样?”大家就盯着他问。

“我以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物,说不出来。还有,以后不要讲什么四大美男子,他是人间大美,不可随便评说的。”

得荼听不懂,美男子和人间大美的区别在哪里?正待细问,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方越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还是那么激动热烈的样子,眼睛一扫,发现罗力在,一把抓住,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姑父,你签名。”

“精头怪脑,抲落帽风!签什么名,不要害你姑父啊!”寄草一把抓过这张纸,一行标题赫然落入眼帘,“志愿军战俘也是祖国的英雄”。

“方越你要干什么?”寄草急了,“你姑父好不容易回了公安干校,才教了两个月书,你想再把他送回劳改农场去?”

“现在不会了,这次是党号召我们大鸣大放写大字报的,我们学院都贴满大字报了呢!真是群情激昂,畅所欲言。”

“方越你写了吗?”寄草问。

“我回去就写。”

“放肆!”嘉和狠狠地一拍桌子,“我们杭家人,一个字也不准写!”

方越愣了半天才回答出来:“是党……党……党让我们写的呀!”

“谁让你写你都不要写,听到了没有?!”嘉和厉声喝道。

“为什么啊?”

嘉和没有回答他,重新坐下来吃茶泡饭。看大家都不敢吭声,叶子才开了口:“因为你嘉和爸爸,今日见到周总理了。周总理撑着一把伞,走到金沙港这里,后来他走到一个炒茶锅旁边,还跟炒茶师傅说了话,你嘉和爸爸都看到了……他是想让周总理放心,不想让周总理伤心……”

方越就跺起脚来:“这……这……这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我也是共产党员,是火线入的党。我热爱毛主席,热爱周总理,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可我也热爱志愿军战俘啊!这有矛盾吗?我就不能够爱志愿军战俘吗?如果我不能够爱他们,我就不能够爱姑父了,我能够不爱姑父吗?”

“行了行了,别肉麻,姑父不是扛过来了吗?”罗力给他泼了盆冷水。方越怔了一会儿,爆发了:“你们说说,有这么个道理吗?许多志愿军战俘成了‘泄露军事秘密’、有过‘叛变行为’的人,被开除军籍,开除党籍,开除团籍……每次回家路过街口,看到曾经的我的战友在修鞋谋生,我都在心里哭!罗力同志,你可以无所谓,可我不能无所谓,肯定有人瞒着党中央,我们要呐喊,只有呐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够听到……”

真是煞风景的杭方越啊,把一晚上芬芳的生活又搅成了泥泞,什么时候不可以说,偏偏要在今天夜里呢?难道杭家这几年遇到的坎儿还不够多吗?罗力和嘉和对视了一下,终于正式表态了:“方越,我是战俘,这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对我的历史的审查还没有结束,我现在参与进来,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想想?”

方越坐了下来,叶子赶紧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尝了一口就下意识地说:“噢,新茶,难得……”然后一个拐弯又回到签名请愿书上,“姑父,你和人家不一样,你有杨部长撑腰,他护着你,要不然你怎么在农场里转了个圈又回公安干校了呢?”

“你懂什么?那是老杨头上顶着个萝卜做的。你姑父连杭州城都不能出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把小布朗接回来?去不了云南啊。”寄草还击了,“再说了,老杨已经够不幸的了,邹大夫牺牲,女儿在苏联求学,他够难的了,你想把他再拖进来吗?”

方越一拍桌子站起来,他真生气了:“这就是你们对党的态度吗?党让我们大家提意见,是为了改正错误,更光明地前进。你们什么意思?你们先把党想成‘皮袍下的小’,不是我说的,是鲁迅的话。你们先矮化党,再来反对我,你们才是对党不忠心耿耿的人。”

婉罗姆妈一向喜欢方越,心里也同意方越的观点,但又不便和大家对着干,便在当中和稀泥:“那个修鞋的是你战友啊?可怜可怜,我下次弄几双皮鞋让他擦擦。越儿,你呢,就不要往心里去了。这种大事情,要人家大人物做主的,你另外去弄点意见提提好了呀,比如批评有些人不讲卫生啊,骂脏话什么的,都行啊……”

杭汉也站起来,说:“方越,我同意婉罗姆妈的意见,单位里有许多工作上、作风上的问题,也是党需要去修正的,你可以多提提这方面的意见。志愿军战俘问题太大,涉及面太广,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先放一放吧。”

“不行!”嘉和严厉地说,“单位里的意见也不能提!”

“为什么?”这回除了罗力,几乎大家都困惑地别过脑袋看嘉和。嘉和只说了一句:“凡一件事情,扎堆了就不祥……‘杭儿风,一蓬葱,花簇簇,里头空’——老话不会错的。”

方越低头把那张请愿书折好放进口袋里,自言自语道:“你们没有打过仗!你们听不懂!”说完就真的走了。

杭汉有些担心地问:“他会不会不听我们的?”

罗力回答说:“肯定不听。”

“会怎么样?”

嘉和长叹一口气,说:“会倒霉的!”婉罗姆妈一听就急了,拔腿要往外追。嘉和摇摇手:“他打过仗,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其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怎么办啊!”叶子急得手抖。

“不知道啊……”嘉和这么说着,径自离开了。众人也纷纷散去。

寄草心里惶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晓得罗力今晚肯定要失眠了。可当她第一次听到罗力在抽泣时,还是被惊得如五雷轰顶。她冲了过去,一把抱住罗力,用袖口擦着罗力奔涌而出的泪水。罗力断断续续地倾诉:“阵地上和敌人拼刺刀的勇士,在街头修鞋……”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他没有告诉寄草,其实他已经大大地退了一步,他不再请求党组织查清他的入党年份,只想重新入党再说。这个曾经有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一次接一次地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农场党支部书记对他说:“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正和上级联系。”他还是那样,一封封地写汇报和申请。党员们被感动了,他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叛徒”。农场党支部两次决定吸收他“重新入党”,上面却两次否定了基层党支部通过的决定。今天,杨真又找他谈了一次话:“老罗,我摊开来跟你交底,你就不要再为难党组织了,要不是你这一手无线电技术绝活,我哪里保得住你……”

“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佩服你异想天开的胆量!”

“翻过野人山,到过上甘岭,睡过囚犯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哪?看看我!”

就是说出过这些话的英雄,现在趴在妻子怀里痛哭。他受不了战友们遭受这样的待遇,他认为方越没错,他为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感到羞愧,他认为他实际上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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