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1957年4月,在看过茶农炒制龙井茶的翌日,浙江省省长沙文汉随同周恩来总理陪同伏罗希洛夫一行,一同去了满坡茶瀑倾倒而下的梅家坞。晚上,他们陪同贵宾观看了根据中国美丽的民间故事改编的,由王文娟和筱桂芳主演的越剧《追鱼》。第三天,他们同游苏堤六桥,至虎跑,品尝“西湖双绝”——龙井茶叶虎跑水。到济公塔院时,周总理说,这里埋葬着古代和尚济公的骨灰。人民很喜欢济公,他关心人民,专打抱不平,在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济公的传说。伏罗希洛夫的公子也随同父亲来华,此时插话道:“济公本来想替天行道,但是统治者不让他这样做,结果只得装疯卖傻。”周恩来总理笑,说:“看来你对济公还挺有研究的嘛。”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其实大名鼎鼎的李叔同也是在这里出家,在这里成为弘一法师的,他在中国知识界的名声绝不小于济公。但想来,介绍李叔同要比介绍济公难多了,况且伏罗希洛夫家的公子也未必能理解李叔同这样的人。

苏联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与国学大师马一浮的会见,也被安排在那一天。彼时马一浮已经从钱王祠旁边的禊园搬出,正住在西湖南面苏堤与虎跑路的交接处、他的学生蒋国榜的庄园——杭州人称为蒋庄,此地曾经是秋瑾的闺蜜吴芝瑛的小万柳庄,细细说来又是一天秋风秋雨。马老头大身矮,银发飘胸,那日至西楼香岩阁下,自有一种气度,令伏罗希洛夫肃然起敬。伏罗希洛夫问:您老在研究什么?马老答:读书。伏罗希洛夫又问:您老在做什么?马老又答:读书。两人在各自的语言体系中进行了短暂、和气又似是而非的交谈,然后合影留念。伏罗希洛夫请马老同游,马老拱手道:年老体弱,恕不远送。就此作君子之别。

七年之后的北京,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宴请马一浮,周恩来、陈毅等人作陪。马一浮留下赠毛主席与周总理的诗联两副。赠毛主席的一联为:“使有菽粟如水火,能以天下为一家。”赠周总理的一联为:“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体国经野辅世长民。”

又两年,马一浮被逐出蒋庄,很快就去世了。临终前的日子,他依恋龙井茶,特用高价求得二两,以开胃口。1967年夏,马一浮在日饮龙井一二杯之余,写下另一番境界的绝笔:“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此是后话,暂且放下。当时正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一浪高过一浪的时代,广大的中国乡村与城市,经济发展呈蓬勃之势。茶事也一年盛于一年。全国产茶面积已近五百万亩。1957年8月,国务院规定,茶叶由国家委托国营商业和供销合作社统一收购,农民自己留用部分如果想要出卖,也必须卖给国家委托的收购商店。

周恩来以他一贯的清廉作风实践着国家政策——陪同苏联贵宾离开杭州之前,他自己掏腰包付了他送给伏罗希洛夫的两斤茶的茶钱。他说,以我个人名义送的茶叶,钱一定要我自己付。

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主要内容的整风运动全面展开。在整风过程中,方越终于忍不住发难,说了许多想不通却不能说的话。

数月之后,杭家的不祥之日终于来临。惊慌失措的杭方越半夜三更敲开杭府之门,即使强作镇定也控制不住浑身发抖,他一把抓住嘉和的肩膀,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道:“我没有反党!我没有反党!我爱党!我爱毛主席!”嘉和立刻让得荼把罗力叫来。

罗力边披衣服边听得荼描述,边告诫他:“记住了,听到的看到的,一个字也不准吐露。”

方越可以说是数罪并发:一是说他发起了请愿,联合多人签名,要求将志愿军战俘视为国家英雄;二是说他历史不清楚,伪造家庭出身背景,隐瞒生父为汉奸、历史反革命的真相;三是说他通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军以茶换酒,还一起开篝火晚会。大字报铺天盖地,有人已经公开宣称要消灭他,要逮捕法办,要毙了他。闻讯而逃的方越是翻过学校围墙直奔清河坊的。

罗力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方越怎么会通美帝呢?没想到还真有那么回事。那也是方越自己祸从口出的。原来自回学校后,杭方越成为英雄,到处演讲。有一次团委组织志愿军演讲,结果方越上去讲着讲着就亢奋了,说到停战那一夜,前十分钟双方阵地还在拼命打,炮火震耳欲聋,突然,三颗美丽的信号弹发上高空,顿时一片沉寂,大家都在等待停战一刻的到来,然后便是双方阵地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篝火点起来了,有两个美国士兵竟然跑了过来,手里拎着酒瓶,瘦得跟猴似的,跳进志愿军战壕,连比带画,邀请他们到美军阵地去庆祝停战,一醉方休。

“你们去了吗?”罗力严肃地问。

“没有。我们不敢去……”方越回答。

“你们喝了他们的酒?”

“……可他们也喝了我们的茶呀!”

“你让他们喝你嘉和爸爸炒的龙井茶?”

“他们喝了我们的茶,我们喝了他们的酒……”

“你这笔交易倒蛮划算的……”嘉和摸着他脑袋上的一头倒毛说。

“那两个美国人喝着跳着说着,后来热得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唱歌,有首歌叫《老人河》,还有《铃儿响叮当》,唱着唱着他们就哭了……”方越回忆道。

“你也跟他们一起唱了?”罗力问。

“记不得了,当时大家都很激动,停战了,胜利了!”

“这些话你都在会上说了?”

“真记不得了……也许吧……”

“你到院子里喂一会儿蚊子,我们要商量一下。”罗力说。

方越就这样走到院子里,月光清朗,桂花树旁放着一张竹榻,上面躺着一个半大人,是得荼。他仰面朝天,双手枕着后脑勺,目光呆呆地盯着夜空,奶白色的气雾在星海中掠过,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月光。

方越沉重地叹了口气,和他并排躺下。在爬墙出来时,方越的心里已经完全被恐惧塞满了,他感觉自己又被抛出去了。被抛出去了,会怎么样呢?和美国人一起喝茶喝酒,这算不算敌我不分?算不算为了一口酒卖身投靠美国呢?为志愿军战俘们请愿,真的会被拉出去毙了吗?方越是经过战斗洗礼的战士,他知道自己是头脑一热就不怕死的那种人,而他恰恰又是头脑容易发热的人,所以他不怕在战场上被一粒子弹击中,可他怕被拉出去毙了。他非常恐惧这个被拉出去毙了的过程,他甚至感到被拉出去毙了的序幕已经徐徐拉开。这不正是罗斯福说的那种“对恐惧的恐惧”吗?

正在这时候,他听见身旁那个青葱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作为长一辈的小叔,他不得不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怎么啦?”

“……我失恋了……”得荼望着半个月亮说,一股艾草烟香轻轻飘来。

方越一下子跳起来,惊讶地盯着这个小侄子:“谁?你多大了?”

得荼根本不理他,沉浸在自己失恋的情绪中,和躺在旁边的小叔方越一样,他也沉浸在对失去的恐惧之中。方越的恐惧是有逻辑的,两个月前,运动的重点就开始由党内整风转向反右派了。而得荼的恐惧则完全没有来由,因为他似乎什么都没得到过。只不过是因为在苏联留学的杨白夜爱上了一个画油画的俄罗斯老师,而一直在单相思的吴坤便开始要死要活要上吊罢了。然而这和得荼有什么关系呢?当吴坤半夜三更和得荼一起坐在十字街头的马路牙子上,在昏暗的、飞蛾团团围绕着的路灯旁讲着讲着声泪俱下时,得荼为什么会感觉万箭穿心?为什么要和吴坤抱头痛哭呢?难道杭家的下一代儿女又要在未知中提前与命运遭遇,他正在预支失去的未来,提前体验绝望吗?

而失恋对方越来说,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蚊叮虫咬啊。他从知道亲生母亲和亲生父亲的存在后,就很讨厌男女关系,他从未谈过恋爱,因为他拒绝恋爱。比起对一个人的爱,他更需要众人之爱,他爱全人类,不过全人类也得爱他。他害怕被人抛弃,因为被一个人抛弃就意味着被整个世界抛弃。但他抛弃一个人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对应的思考,那时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他的亲生父亲身亡后,杭家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婉罗姆妈一边抱着李飞黄悬在半空中的腿,一边流下了眼泪。杭方越大吼一声:“哭什么!这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汉奸反革命,死得好!”然后扬长而去。

他敢肯定,他和婉罗姆妈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微妙的罅隙,她开始回避他,目光开始闪烁不定,那不是冷淡,不是生气,而是惧怕。

他想起罗力后来曾经跟他谈过的话,罗力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提的这个意见,究竟是因为它有可能改变对志愿军战俘的不公正待遇,还是因为有可能改变对你自己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呢?

只有罗力知道,在战场上,他们曾豪情万丈地透露过自己凯旋后的目标——罗力的目标很简单,恢复党籍;而方越的目标很明确,当上校团委书记。结果一个没有恢复党籍,一个虽当上了团委书记,却是个副的。方越耿耿于怀的是,当初领导给过他许诺,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活着回来,团委书记的职务虚位以待。”这不是拿他这个浴血奋战的前线战士开玩笑吗?副的,那能算是团委书记吗?现在这个团委书记是个南下小干部,小学都不知道有没有毕业,而方越,干着团委书记的活,挣着团委副书记的钱,风光全是书记的,活儿全是副书记的,有这种道理吗?当初给他许诺的领导还愁眉苦脸地对他说:“算了算了,人家根正苗红,拿命搏来的位置。再说总有个先来后到,都是为人民服务,正的副的都一样。”

现在吃什么后悔药也晚了,领导自己也已经成了右派,还被揭发得底朝天,大字报贴得门都走不进。方越甚至已经想到走他父亲那一条绝路了。

月光下,花木深房的门开了一条缝,轻轻出来了一个身影。杭家的主心骨刚才讨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但他们肯定达成了一致意见。方越又开始紧张起来,恐惧刚有点退去,现在又如浪潮一般升了上来。方越有一种要上厕所的冲动,但罗力把他按住了,双手搭在方越的肩上,说:“清醒点,记住三条。第一条,你没有伪造身份,不用你说,让他们找你嘉和爸爸,这一条他给你做证。第二条,和美国士兵以茶换酒是事实,把敌人引过来,是搞统战,当时领导们都在,也没人反对,中方还有图片,这一条让志愿军做证。第三条,请愿书的事情,是我让你签的名。”见方越挣扎着想说什么,罗力便用手捂住他的嘴:“听我说,你只要严格按照这三条做,你就不会坐牢。我呢,死猪不怕开水烫,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运气好的话,我们俩都不会进去。万一进去了,我也会有办法挺过去。”

方越一头扎进罗力的怀里,像是跃入了一只火热的熔炉。他呢呢喃喃地哭泣着说:“这是我闯的祸,不能让你背黑锅!”

“什么背黑锅,你挺得过去吗?你能保证不牵连别人吗?别看你打仗不怕死,你做人怕死怕得要命!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还没轮到你,自己就吓瘫了,到时候精神一崩溃,你就得乱咬,这一乱咬不是照样把我咬出来吗?”

“我不是那样的人!”方越咬牙切齿地捶胸顿足。

“你现在不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吗?”

“你们……你们就这样看我……”方越都要咆哮了,双手抱住头一屁股坐在了得荼身边。罗力的目光便与得荼瞪着夜空的眼神交锋。

“你还没睡?”罗力问。

“……”

“刚才我们说了什么?”罗力又问。

“……说了吗?”得荼反问。

“……唔?”罗力感到纳闷。

“……他失恋了……”方越放下双手,替得荼回答。

“你?……哈,失恋了?哈……”罗力忍不住笑了。

得荼望着半个月亮,不回答不说话,一股艾草烟香轻轻飘来。

“都什么时候了啊,失恋,真能扯!”罗力说。

夜露下来了,闷热的杭州夏夜这时透出了几分凉意。寄草打着哈欠出来说:“明天要上班呢,你半夜三更的着了什么魔窠啊?”

“外头凉,坐一会儿,良宵一刻值千金!”罗力回答。

“肉麻肉麻,肉麻当有趣。”寄草摸着自己的胳膊,故意打着战。话音刚落,嘉和与叶子也出来了,两人手里都拿了一把蒲扇。嘉和还提着一把提梁壶,叶子轻轻地扑打着得荼说:“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回来,奶奶等得睡不着。”

“得荼啊,在找天上的牛郎织女星呢。”罗力笑着说。

叶子给各人倒上薄荷凉茶,薄荷就是从墙角挖的。得荼这时候才坐了起来,困惑地问着众人:“为什么好人会喜欢坏人,坏人会喜欢好人呢?”

大半夜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真难住了杭家门里面所有的人。许久,嘉和才说:“因为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坏人总当自己是好人。不说这个了。来,井里浸着一只平湖西瓜,黄瓤的,趁方越在,吃了它。”

方越赶紧去捞西瓜。西瓜装在网线袋里,捞了上来。叶子要去拿西瓜刀,罗力说:“看我的江湖吃瓜法。”他使劲一砸,西瓜四分五裂,不过都在网袋中,无一掉落,真是豪爽利落。大家七手八脚,在月光下露水中,三两下就把西瓜啃得差不多了。吃完,罗力便把方越拎了起来:“赶紧地,怎么出来怎么回去,千万别让人看见了!记住了那三条,不说了!”

嘉和揽着方越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走远了,才回来继续吃西瓜碎片,说:“这么好的西瓜,这么好的月亮,难得吃上一次。下次再吃,不知什么时候……”

“一期一会嘛,”寄草说,“每一次相见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要我解释,每一次相见,都是久别后的重逢!”罗力说着,把最后一块西瓜吃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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