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下一年元旦刚过,周恩来总理只带了一个秘书,悄然来到梅家坞,直奔合作社办公室。村干部们都外出了,只有会计在值班,见了周总理,慌得手足无措,还是秘书帮着拿茶杯,会计才赶紧泡了茶。周总理坐定,边喝茶边问:“这里有没有下放干部?”

“没有。”会计回答。

周总理说:“太好了,那我下放到这里来好不好?”

会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周总理,紧张激动,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已经得到消息的村支部书记卢镇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一进门就握住总理的手。周总理说:“把你跑累了。快歇会儿。”卢书记一个劲地又是点头又是摆手,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周总理从口袋里掏出本子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把你的名字记下来,这次要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周总理当然记得去年4月在梅家坞接待苏联客人的事,他事无巨细,操心到底。梅家坞的茶事恰如一只“茶的麻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卢镇豪向总理汇报新近的茶事计划,周总理说:“茶园本身是绿化,它是灌木嘛!山上面绿化,山下面开荒。这样既绿化了,也保持了水土。”卢镇豪陪周总理走访了村子。

不承想第二天下午,周总理又来了。这次是和村民们座谈,整整聊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和大家交了底:“以后梅家坞就是我在全国的工作联系点之一了,我要和你们做朋友了,以后会经常到梅家坞来。”

周总理的朋友中,还有浙江籍音乐家周大风,此时他正在茶区体验生活,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了一首极富江南色彩的经典茶歌《采茶舞曲》,由一个名叫叶彩华的青年女歌唱家演唱,甚得周总理赞叹。“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周总理很喜欢这首歌,但赞赏归赞赏,建议归建议,他也对其中两句歌词提出了异议,他认为“采茶采到月儿上”是采露水茶,脱离生活了,而“插秧插到大天光”则是不注意劳逸结合。周恩来建议周大风到龙井茶产地梅家坞去生活一段时期,把歌词改好。周大风果然去了梅家坞体验生活。一天,他正巧走在梅家坞村口大路边,忽然,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他身旁,周总理从车里走出就问他:“小周,你的歌词改好没有?”周大风回答:“还没有找到恰当的词句。”周总理笑道:“要写心情,不要写现象。我建议改为‘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为什么这样改?‘喜洋洋’‘心花放’让唱的人、听的人自己去想。说得太直了就不是文艺作品了,你看如何?供你参考,你有什么更好的词句还可以改嘛。好的作品往往是改出来的。”

是啊,不能采露水茶,要劳逸结合,不能做极端的事情,应扬长避短,写真实的心情,不写吃不准的现象……话说太大,就不靠谱了。后来,周大风就将歌词改了。

只是,红旗与歌声里的绿色之茶,也开始接受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口号。全中国茶区都在号召“茶跃进,放卫星”。茶的本性是不移,移了易死,所以民间婚事才把茶作为聘物。可现在也学了稻麦,提出茶园移植归并,让它们全挤堆成一团,密不透风,此曰密植。人民公社“一大二公”,茶山统统开放。管你懂不懂茶,只管上山,连城里修鞋的、剃头的、澡堂子擦背的、卖水果的,全都拉去采茶。至于农村,社队随采,谁采归谁。原本春夏秋采茶,如今打破迷信了,加上一个冬,变成四季采茶,片叶下山,让茶树赤膊过冬,“给茶树脱裤子”。那些日子,夜访茶山,只见人们挑灯夜战,耳边一片唰唰唰唰,人手过处,老叶新叶一锅端。站在山头往远处看,但见城里火光冲天,那是一个个小高炉;往近处看,满山遍野烛影明灭,人声鼎沸,这才知道什么叫大打一场采茶的人民战争。制茶原是个精细活儿,光一个龙井茶,炒茶就有十种手法。如今老叶掐都掐不开,老到得先推着大石碾碾碎了,分明就把茶叶当成玉米棒子了,还谈什么精美玄妙。直到有一天,那些美丽如少妇的丰腴的茶蓬一株株赤身露体,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人们才傻了眼,这时才发现,茶山上再也没有什么可采的了。

杭家男人却是好运气。这种时候,他们竟然接受了一个虽艰苦却风雅的任务——杭汉受浙江农学院茶学系主任蒋芸生之托,为筹建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寻地,请出老杭州兼老茶人杭嘉和,请他参与勘察地形。

嘉和自去年10月亲自把被打成右派的杭方越送到浙西南出宝剑青瓷的龙泉劳动改造后,就没有再去茶场劳作了。他拿着忘忧茶庄公私合营后的些许利息,开始过起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的晚年生活。园艺是他乐此不疲之事,出身园艺转型茶学的蒋芸生,便成了他的新交。皖人蒋芸生二十多岁由农校公派去日本千叶高等园艺学校学习,师从日本柑橘专家田中长三郎,学习园艺各科,包括果树、蔬菜、花卉,尤其是柑橘培育和造园技术。抗战时,他被老友吴觉农请到武夷山担任了茶叶研究所副所长,从此走上茶叶之路。1956年,他出任浙江农学院茶叶系主任;同年,和庄晚芳、李联标等茶叶专家筹组浙江省茶叶学会;1958年,应中国农科院的要求,领衔在杭组建茶叶研究所。从选址到选人,他在杭州里外跑了大半年。知道要找出一块真正适合建立茶之圣殿的福地并不容易,又要懂茶又要懂园林,杭州城找不出几位,他特意让也在浙江农学院教学的杭汉把他的伯父杭嘉和请出来。

杭汉开始是很有顾虑的,他知道杭家这回受到了重创,不仅方越被打成右派逐出杭州,还因为罗力担下了请愿书的事情,被发到了浙中农场。这回杨真也保不住他了,罗力不但失去了恢复党籍的最佳机会,而且干脆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为此,寄草再次让儿子小布朗退掉了回杭州的火车票,因为在寄草寄给小布朗的信里,父亲的形象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大英雄、铁血军人,她不能让他看见如今这个胡子拉碴的历史反革命的爹,这个“帽子”会毁了儿子的一生。

杭嘉和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异常,他只是不再出门了,却在后院里开辟了一小块地,再次移种忘忧从安吉天荒坪上剪下的茶枝,但无性繁殖试验没有一次成功。杭汉知道伯父有多么自责,因为他答应过方西泠要照顾好方越的,他甚至让方越姓了杭,结果事情却成了这样。这么多年,伯父为国家做了多少大事,这一次,他怕是不会再那么爽快了吧。

有两封信很巧地同时发给了嘉和,一封由方越发自龙泉,另一封是忘忧写来的。嘉和先拆了方越的信,一时备感欣慰。他原本特别担心方越天性中那种敏感、冲动和夸张的禀赋会纠缠其一生,而他对方越的言传身教最终会付之东流。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嘉和发现他变了。信写得朴素得体,他已经从癫狂走向平静,他似乎真正开始学习平衡。嘉和知道,方越身上有那种来自其母亲的机灵热情多变,也有与其生父一般的感悟力和想象力,而杭家人对美感的感悟力、精行俭德的茶人气质,现在开始真正感染他,他开始有他自己的特质了。

方越的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父亲大人台鉴:

越儿在龙泉已劳动改造八个月了。春节亦未回家,其中缘由想必父亲亦知。改造有纪律,非我一人,我等数人都在山村度过,我整日在资料室工作,在考古现场勘察。农民们好,我寄住的农家大嫂给我一个炭盆取暖,我以劈柴劳动换之,以体力之辛换得生活之需,甚为平衡。

此番下乡,能在龙泉窑剑之乡,实在是学院领导对我的最大关怀,使我一方面得以改造,一方面不至于荒废学识。来此大半年,有幸赶上了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对包括大窑、金村在内的窑址进行初步的调查,其中以大窑工作为主体。我被抽调在此集体,进行专业工作。虽说什么杂活都得干,但身心俱动,累也开心。

不到当地考察,很难想象龙泉窑历史曾长达一千六百多年,目前此地的窑口正在积极筹划开发中,我还在山头捡到过碎瓷片,胎质较粗,胎体较厚,釉色淡青,釉层稍薄。记得刚去艺专时您还亲口跟我讲述过龙泉窑的釉色。您指给我看,早期的苍翠,北宋的粉青,南宋的葱青。记得您还告诉我,那种没有开片的瓷品,器皿转折处会露胎色,瓷釉厚润,少刻花画花,流行贴花浮雕,诸如在盘中常堆贴双鱼,瓶身常贴缠枝牡丹图案。当初似乎都没记住,今天回忆起来却煞煞清爽。

记得哥窑弟窑的故事,也是您告诉我的。如今乡下老人也同样重述于我,章生一、章生二兄弟,生一所烧窑名“哥窑”,生二所烧窑名“弟窑”,只是说弟弟用水泼哥哥之窑,致使窑器裂变,弄拙成巧。我还是只当故事听。此处民风淳朴,山民善良,没有兄弟相残的传统。

趁整理资料,我做了一下摸底调查,已知龙泉市境窑址在北宋时有二十多处,南宋时有四十多处,其中以大窑、金村两处窑址最多,质量也最精。从出土标本看,始于五代,盛于南宋和元,衰于明,终于清代康熙年间,有近八百年的烧瓷史。

我们考古队在南宋时期的龙泉窑考察中发现一些茶器,粉青、梅子青釉瓷等。从窑址的瓷片来看,产品有白胎(灰白)和黑胎厚釉两大类。其中白胎青瓷占多,黑胎青瓷少量,但质量好,胎薄釉厚,有紫口铁足。专家说,这些都是南宋朝廷令地方州府为宫廷代烧的官窑瓷器。

相比而言,北宋龙泉青瓷胎骨较厚,胎土淡灰,底足露胎处见赭褐色窑红,胎微出烧,釉的玻化程度好,釉层透明,釉表光泽很强。装饰花纹较简练,常见纹样有鱼纹、蕉叶、金枝、荷花等。装饰风格趋于奔放。

而元代龙泉窑除继续生产宋时的器形外,品种有高足杯、菱口盘、荷叶盖罐、环耳瓶、凤尾樽等,技法上有画花、印花、贴花、堆花、镂刻、点彩,纹饰题材有云龙、飞凤、花鸟、鱼虫、八仙、八吉祥、杂宝等。其实元代窑器还是好认的。它烧造量大,器形高大、胎体厚重;胎色为白中带灰或淡黄;釉色为粉青带黄绿,光泽较强,釉层往往是半透明的。

不知为何,我反倒觉得明代龙泉青瓷制作粗糙,它胎体厚重,胎色灰黄,釉色有青灰、茶叶末、灰黄等几种,装饰以釉下刻花为主,亦有摹印人物的故事。

总之,我们一行同志得出的结论是:魏晋和五代十国是龙泉瓷的开创时期,瓷窑少,生产时断时续,处于就地销售的生产阶段;北宋至南宋前期是发展期,瓷窑发展快,逐渐形成一个较大的瓷窑体系;南宋后期至元代是鼎盛期,瓷窑迅速发展,青瓷质量大大提高,产品畅销国内外广大市场;明清是衰落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龙泉窑处境艰难,瓷窑不断地倒闭减少,至清代晚期结束。

哦,不知不觉中几乎写了一篇论文,而不是一封家书了。请转告家人,我一切都还算好的。因为忙于考古,夜里常常睡在坟地,躺在废墓中,心里也挺踏实。这说明我真的可以战胜自己了。

哦,差点忘了,有趣的是竟然有乡民为我找对象了,当然,首先推荐的都是孤儿寡母型。我告诉他们,我还年轻,不考虑这个。他们说,因为我是右派,要在这大山里待一辈子了,趁早结个婚,有人烧饭洗衣……是这样吗?烧饭洗衣我自己都会的。问叶子妈妈好,婉罗姆妈好,汉哥哥、蕉风嫂子好,得荼小侄好。他还在失恋吗……哈哈哈……

---儿方越谷雨时分叩上

出乎杭汉意料,他把蒋芸生想请嘉和去看地形的事情一说,嘉和一口就答应了,甚至隐约还有点儿喜悦。他掏出信封说:“我也‘大跃进’了,一下子收到两封信,一封读了,另一封一会儿留在路上读。”

“蒋先生说你懂堪舆之学,非要你出马,让我陪着。他自己带着一拨人也在郊外转呢。”杭汉把话说得更清楚了一些。

“什么堪舆之学啊,不就是看风水吗……”

“千万不可说‘风水’二字,高等学府不能沾封建迷信。”杭汉赶紧止住。

“山川形势地理风貌,就是风水,竺校长研究这个,换个说法就是科学。”嘉和一边换登山的球鞋,一边说,“我倒是现成有个生化问题要问问你……”

杭汉连连摇手说:“我一个学农弄茶的,隔行如隔山……”

“这问题简单:土壤经过高温加热,能变成食物吗?”

“这怎么说呢,从前大饥荒年代,也有人吃观音土,但吃了要撑死的呀。”杭汉厚道,老实回答。倒是一边的叶子插嘴问儿子:“我也搞不懂了呀,汉儿,你说西湖里的香灰泥,炒一炒,真的就能变成白糖吗?”

“泥是泥,糖是糖,这是什么逻辑,傻了?”

“要死了,那个油墩儿西施刚才来通知你伯父,让他到西湖边炒香灰泥去,说是炒炒会变成糖的。你伯父说不会炒,她说跟炒茶一样的,湖滨公园一堆人都在炒香灰泥呢,‘大跃进’要用的。”

杭汉哭笑不得,说:“我们赶紧走,她再来问就说中央政府有重要任务交给伯父,保密的。”

正在这时,寄草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大声叫道:“他们来拆茶庄铁门了!”

从来没见她这样急赤白脸。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嗖的一下不见了,重新冲了出去。

“啊,干什么?”

“说是大炼钢铁!”婉罗跟了进来,也是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

嘉和换好了鞋说:“拆去吧,家里锅儿缸灶留点烧饭用就可。”

“不是说要上食堂去吃了吗?”婉罗问。

“你的意思,锅盆都拎出去炼钢?”嘉和反问,还是笑着,看起来却比不笑还严厉。

“那是农村,没说城里人也吃食堂的。”杭汉解释了一下。

说话间,寄草又冲了进来,这回她更失态了,大叫道:“他们来搬我们家的大茶桌了!”

得荼跟在后面也兴奋地跳了进来,敲着自己脑袋大声说:“总算明白了,总算明白了,大茶桌原来是这样搬进来的。要拆了大铁门,才能搬大茶桌嘛。我这么多年都想不通,这么大桌子怎么搬得进啊!”

这张大理石茶桌是祖上传下来的,几乎有一张乒乓球台子那么大,品茶、观画、写书法、做茶事什么的都在那张桌上。

杭汉对此也很是不解:“这是干什么啊?大铁门可以熔了炼铁,大茶桌搬了可以做什么啊?”

“这不是浑水摸鱼吗?”寄草叫了一声,“我跟他们讲道理去!”

嘉和拦住她,说:“这种事情还是男人出面吧。”

他打了个手势,招呼着杭汉和得荼一起出了门。没有了大铁门的忘忧茶庄,看上去就像没有了两颗大门牙的半老徐娘,不上不下地蹲着。他看到了一群热火朝天的人,正簇拥着那张大茶桌,齐心合力地往外搬,有不少街坊邻居都在其中帮忙。有人看见了他还兴奋地招手,他也微微地点头回应。得荼问:“爷爷,你说他们要把茶桌搬到哪里去啊?”

“不知道……”嘉和说。

“爷爷,要不要我去拦住他们,再搬回来?”得荼问,他的表情是巴不得爷爷否定的,而爷爷的确就否定了。

“算了算了,有茶桌没茶桌,一样品茶。走吧。”

得荼突然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吴家门口的吴坤,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皮带扎在腰间,皮鞋锃亮,头发清爽,架一副眼镜,朝他微微一笑,还按了一下车铃。这动作和表情都让得荼不舒服,但他还是勉强朝吴坤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去问爷爷:“去哪里啊,爷爷?”

“脚筋准备好,学学苏东坡,到杭州城郊寺庙跑一圈,看看什么地方最好。”

杭嘉和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只要不让他到西湖边把香灰泥炒成糖,让他干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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