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冬冬泉,高高低低树。”九溪的树影斑驳中,得荼一边在石阶上跳着,一边跟在爷爷嘉和身后叫着:“七佛寺在哪里?还有多少路?”

杭汉跑在最前面,回头叫着:“找到理安寺,七佛寺就不远了。”

这是嘉和找风水宝地的捷径——专访杭州郊区,尤其是龙井一带的废寺颓庙。杭州历代记载的寺庙有两百多座,那都是从前的高僧大德掌过眼、驻过锡的地方,好山好水出好茶,若能找一个这样的去处,便是连地基都不用打了。

当然,有的寺庙,嘉和事先就略过不提了。比如灵隐寺及周边大名鼎鼎的与天竺香市相关的三寺庙,从前花朝到端午,人们坐船渡西湖或从陆路绕行到茅家埠上香古道,又是拜佛又是春游,热热闹闹历时四个月之久,善男信女扎堆,喝茶可以,研究茶恐怕是不行的。

从灵隐寺大殿门出来右拐弯,有永福寺。再上些台阶是韬光寺,地势高了些,上班不方便,亦不妥。千年古刹灵顺寺也在附近,这是杭州人的财神庙,寺外一尊弥勒像,一尊韦驮像,真不知与财神有什么关系。

嘉和摇着头说不合适不合适,太小了,便坐着车,直往孤山一带去。两个杭家后人只有听他指挥的份儿。

杭嘉和心里是有一座孤山玛瑙寺废墟的。这玛瑙寺因宝石山“碎石文莹,质若玛瑙”而得名,就在北山街葛岭路上,门外有棵一千六百年树龄的古樟,山门、厢房及园林虽狼藉,却都在,大殿仅有遗址,可惜还是太小,红尘气还是浓了些。断桥边的昭庆寺做了少年宫,很合适,但还是不去打扰了。圣因寺是唯一建于清代的寺院,立在西湖边,毁于太平天国运动,即使不毁,嘉和也看不上,因为皇家庙堂气太重。

然后就转车去了南山路的净慈寺。“南屏晚钟”可是西湖十景之一,背倚南屏山,从前这里住过济公,现在是驻军的营房了。往前走,过了张煌言墓,到了大慈山麓虎跑寺,寺院成了公园,有济公塔院、弘一法师舍利塔,杭人闲暇时爱去虎跑取泉水来泡茶。话说虎跑寺、龙井寺、玉泉寺,都因泉水佳而太有名,人们多来汲水品茶,却不是个适合做学问的地方。

从万松岭路转入凤凰山脚路一直向南走,就到了梵天寺,那里留着一个有十多米高的经幢和基本上看不出外形来的寺院遗址。栖云寺在凤凰山上,是幽静质朴的清修之地,不忍打搅。杭汉挺喜欢此处,嘉和只说了一句:“太高了,不方便。”而得荼已经被这么多寺庙绕晕了,问爷爷:“到底是云栖寺还是栖云寺啊?”

“云栖寺是云栖寺,栖云寺是栖云寺。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栖云寺,那云栖寺位于杭州五云山之西,这两个寺庙,是由净土宗第八代祖莲池大师先后住持的。要是你太爷爷不带我来,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杭州从前有这么多名人和寺庙,好像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我完全不知道的另外的世界。”

嘉和遥望着山下。他说的那些地方,别说得荼没看到过,连杭汉也没有去过。杭州真是个一世八界的玄妙之处,就像一个套盒,打开一个,又是一个,打开一个,又是一个。千八百年,圣贤相继,故有苏轼“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高堂会食罗千夫,撞钟击鼓喧朝晡”之说。嘉和感慨:“你看周边,这就是南宋皇城遗址。岳飞从这里走过,秦桧也从这里走过,文天祥也从这里走过,草堆里还埋着天子的石刻。那唐朝的圣果寺,到了南宋就成了三省六部之处,小时候你太爷爷带我来访这些废墟,让我猜这‘西方三圣’‘十八罗汉’的造像残迹和石壁上的题记,问我为什么会有那么些方方的窟窿,我总也猜不出,原来这些都是盖房子的椽头架洞。赵构皇帝逃到杭州,说了句‘西溪且留下’,皇孙贵胄,也只能住在从前吴越国的罗城里了。”

话说到此,嘉和突然蹲下来,把身边两人也一并拉下,且背过身去说:“别说话,我遇见熟人了!”得荼惊奇地问:“我看见了,是个外国人啊,红头发,有几个中国人陪着他。”

嘉和拉起他们两个就择路而跑。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在此处见到了美国记者凯尔。除了胖了些,凯尔一点也没变,甚至一身行头也似当年。看样子是作为贵宾被接待着,要来拍中国的“三面红旗”了。嘉和不想见他,是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有关方西泠的任何消息,无论她是生是死,嘉和都不想知道。因为没有消息,就等于没有死的消息,没有死的消息,就等于人还活着。但是,万一这个凯尔说“不知道”呢,那将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空虚之洞啊!嘉和不想听到,他要立刻关上这扇门。

杭汉看到了伯父不安的表情,赶紧把话岔开去,建议道:“我看吴山也不用去了吧,那些地方也不适合。比如宝成寺有麻曷葛剌造像,说是藏传佛教‘大黑天’,不能动。月轮山上的六和寺,当年我还在那里看部队打过仗,虽说寺庙没了,可寺废塔存。但这些地方,都不在我们的视野范围之内。”

“有数,”嘉和回答,“运河边的香积寺、丁桥黄鹤山的龙居寺,我都没考虑,倒是三台山的高丽寺,离于谦墓不远,我本来倒是想去看一看的,那地方或许能找到点路径。这寺是有说法的,宋代高丽国王子义天出家,到杭州来求佛法,就住在慧因寺里。归国后还将三部《华严经》一百七十卷送给了慧因寺,捐资建造华严经藏经阁,后人俗称高丽寺。这寺庙虽然今也不存,也难说哪一天人民政府又会用上。”

被嘉和这么一数点,杭汉倒突然想了起来,说:“蒋先生专门交代过一句,说是理安寺附近有个七佛寺,离梅家坞近,让伯父专门去看一看。不知这个理安寺离高丽寺近吗?”

“蒋先生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理安寺果然就离高丽寺不远,那一块地方,若是能用上,真是老天爷给我们茶人赏饭吃了。”嘉和这下子是真的兴奋起来了。理安寺,从前跟父亲杭天醉来过几次,进去便有“人面皆绿”之感,嘉和印象深着呢。

得荼听说有个寺庙叫七佛,好奇心又涌了上来,问爷爷:“哇,佛好多啊,有七个佛啊,爷爷说得出是哪七个佛吗?”

“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都是从前的老旧知识,不学也罢。”嘉和回答。

“我喜欢听呢。”

“我记得你可是共青团员啊,有信仰的人。”杭汉点了他一下。杭汉是杭家最一本正经的正统人,少了点幽默感,有时难免让人扫兴。可是得荼会和他顶嘴:“我没说我信仰佛教,我只是喜欢这种对佛的描述,好像看电影、读小说一样,明知不是真的,喜欢就是了。”

“一个事物喜欢的时间长了,你就会信那个事物,你就会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有神论者。这是个原则问题,是不是?你想一想,你总不可能既是马克思主义者又是佛教徒吧?”

得荼就急得跺起脚来了:“汉叔你都在给我绕什么呀!什么原则,什么主义啊,我哪里想过这些啊!”

嘉和赶紧拍着他的肩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相信过无政府主义呢。人嘛,谁没有点好奇心呢,别在外面胡说八道就行了。好,我这就告诉你什么是七佛。杭汉你也给我记住,拿笔记下,回头蒋先生要问你七佛寺的来龙去脉,你一问三不知,你这个共产党员就是调查研究工作不称职。”

杭汉明白伯父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伯父骨子里是不信任何宗教的,包括佛教,可他会在心里评判各种信仰,进行比较,分析其长短优劣。杭汉私下里认为伯父是个自由主义者,甚至父亲杭嘉平骨子里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可杭汉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的信仰者,一个十八岁就敢亲手掐死汉奸舅公的无神论者。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什么报应在等他,他从没有因此而做过噩梦,也没有心生分裂。他就是这样坚定地、沉稳地一步一步地走在追求真理的险坡上。

现在,伯父让他记录,他便认真地记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现在正在调查中,这和喜欢是两码事,和信仰更挨不着边。

“七佛之说呢,有两套说法。一套呢,是由释迦牟尼往前追溯过去之佛,一直追到前第六佛止。他们分别是迦叶佛、拘那含牟尼佛、拘留孙佛、毗舍浮佛、尸弃佛、毗婆尸佛,加上释迦牟尼佛,恰好共七佛。”

“等等等等,慢点慢点,拘那什么佛?”嘉和一开口,杭汉就乱套了。嘉和点着他说:“你看,一落到实处你就不称职了吧。我这些可都是童子功,七八岁时就会了。人家父亲是拿板子打出来的,我家父亲是拿上海奶糖甜出来的。七佛之说还有一套体系,叫地方七佛,刻名号于柱上者,曰:多宝如来、宝胜如来、妙色身如来、广博身如来、离怖畏如来、甘露王如来、阿弥陀如来。都记下了吗?”

两个晚辈同时摇头。这哪记得下来啊,人家是童子功啊!

“行了,我们抓紧点,现在先去找到理安寺,就不怕找不到七佛寺了。”

和杭州众多寺庙一样,理安寺乃五代吴越国时所建。里面有一口与虎跑泉齐名的法雨泉,寺名最开始叫涌泉禅寺,也被称作法雨寺。法雨泉和虎跑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泉水非涌自地下,而来自岩壁渗透,故古人有诗云:“晓为云气夕为岚,石上飞泉松下庵。欹枕欲眠惊未得,恍疑秋雨落澄潭。”五代时在五云山真际寺那个修行弘法的伏虎禅师,也常来这理安寺。他常持一把大扇到山下化缘,所得钱财都买肉饲虎,日久天长,猛虎被驯服,常驮着禅师回山中,不再伤人。世人感恩禅师,铜铸一像,午后阳光下,法师目望远方,安静祥和,守候古寺。

南宋时,宋理宗信佛,常来这里进香,法雨寺因此沾了点皇家气,改名叫理安寺了。那意思自然是宋理宗希望天下太平安详,没有战争。虽然宋理宗对各地高僧优待有加,但他死后却被元代恶僧杨琏真珈盗墓,还被盗墓僧砍下头颅,制成大酒碗,送给可汗们做酒器,人称骷髅碗。直到一百多年后朱元璋攻破元大都,才从元宫中找回。

岁月如流,白云苍狗,寺因山洪而毁。明万历年间,有位号称佛石山农的和尚来到此处,因喜山林幽深不凡,便建舍居于此处,一日耕作掘地,挖得一残缺石碑,方知这里是古时的理安寺,因此重建一座丛林道场。当时的杭州文人居士,在此结成“澹社”聚会。至清代,寺院因雍正帝和乾隆帝的到来,进入全盛时期。寺庙重建,规模庞大,装饰华丽,山门、御碑亭、弥勒殿、大雄宝殿、禅堂、法堂、藏经楼、方丈、且住庵、松巍阁,加之周边清雅的山水景物,一时激发多少文人墨客的灵感!嘉和很喜欢其中一首茶诗,谁写的,却忘了,诗曰:“秋山雨初歇,岚气半空横。岩草沾襟湿,径花倩露明。云深藏古寺,溪隐弄秦筝。我欲知茶味,汲来法雨烹。”

理安寺就这么时兴时衰,直至抗日战争时期渐毁,唯有楠木数株,森然挺秀如故。

理安寺如此辉煌,七佛寺却几乎是寂寂无闻的,尽管它就在理安寺旁不远处。七佛寺位于梵村到云栖的孔道上,竹树茂密,境地幽旷,由云栖寺兼管着,但何时创建却再也无考。30年代嘉和曾和同好者陈揖怀校长郊游路过此处。见有破败佛殿三间、凉亭一座,内遗古佛一尊,高二丈许,还遗存有一件残破铁鼎。陈校长考证了一番,得知鼎为明万历十五年(1587)一位项姓居士舍愿所供,到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钱塘有个叫姚世英的与同室沈氏重镌。当时此处的香火谅必称盛。百年一刹那,至清嘉庆年间,这里已经开始荒为菜圃了。后人只知道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有个叫释衡峰的僧人起念,费三千余金,将它重修。其中一个姓蒋的信女和一个叫叶葆初的善男施助为多,蒋氏施助达四百金,葆初则施助二百金。这些事情起初都被刻在石碑上,可惜这些石碑如今也已经颓卧寺中了。

嘉和记得陈揖怀提及杭城奇人异事,说有个姓叶的老翁,恒居于云栖,事佛精进不倦,临终时叹曰:七佛寺是座古刹啊,现在由云栖寺兼管着,从前佛相庄严甲于杭城诸寺,如何今日竟然低人一头成了菜圃……听的人感动了,慨然曰:“我佛坐旃檀林,而日令担粪触秽,何可忍也!吾力能易之以桑。”于是移桑树数百株,以桑叶所卖之钱养寺庙中放生的牛羊牲畜,又担心僧人们流离失所,每年捐钱二十千,益资香火钱。后人以为,叶翁实在是个善继志者。

杭嘉和还记得,在七佛寺东南山麓有个云岫庵,久已荒圮,唯破瓦颓垣尚可辨认。庵旁有古木两株,藤萝蔓绕,姿态矫娆,想来也有数百年了。

这祖孙三代走到这里,终于有了豁然洞开之感。此时,日头已经西斜,石径踏来阴森,他们看到了寂寥的破寺,寺前古木上一只残鸦在孤噪。径直穿过破寺时,还能看到斑驳的苍苔生在了低眉的古佛嘴角——是他被封住了嘴而悄然无语呢,还是因为他悄然无语而以苍苔封唇呢?此时,唯有佛身之下的莲座通灵吧,你瞧它都荒凉地长出了岁月的篆花。

“真是个好地方啊……”嘉和掸了掸裤子,坐到了石阶上,“你们看,坐北朝南,缓坡渐上,阳崖阴林,潜水渗岩,一头通往九溪十八涧和钱塘江,一头通往梅家坞、龙井村、翁家山。这还不是最好的,天时地利还要人和……虽说政府下了文件要在杭州建研究所,可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建的。有些地方虽好,但已配佳人,我们就不能横刀夺爱;有的地方人文集萃,虽眼下荒芜,假以时日,或可锦屏重开,我们亦不可乘人之危;只有这七佛寺,已成废址,面积却也足够大,建茶场,做科研,做学问,都很合适。推门便是茶山,仰头即迎天风,城郊之地,进退俱可,天意!”

长长地说完这段话,他终于掏出了忘忧从天荒坪寄来的信,读完,他沉思着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到旁边的泉眼掬了一捧水,洗脸,洗手。突然,风吹树梢的声音中,有一声鸡啼,响彻寂静的山林。原来山路再危,亦有人家。他甩着手招呼侄子、孙子也洗个脸,他们却捧着水喝了起来。杭汉被水映得柔和一些了,得荼拿水泼他时,这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爸爸跟侄子对泼起来。他们自然难以想象,数月后,杭州第一个人民公社西湖人民公社宣布成立,毛泽东主席则在安徽宣城指着群山说:“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此话一出,便成为中国茶界的最高指示。而再过一个月,9月,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择址七佛寺遗址,在一间农家草屋正式宣告成立。蒋芸生受命担任首任所长。数年后,他作为筹备组组长,在杭州正式成立了中国茶叶学会,并当选第一届理事长。

杭嘉和恢复了他以往那种沉思凝神的状态,默默地在前面走着,脚步轻轻,鞋面洁净,走着走着回过头来,跟杭汉说:“汉儿,你能调到茶科所去工作吗?”

杭汉心里一怔:“这个……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我去干吗呢?”

“研究茶叶栽培吧。”嘉和回过头来,站住了,“忘忧来信,说他的白茶扦插也失败了。”

“没关系,再继续试验就是了。”

“他来信还说,天荒坪本来只有两株白茶,合作社专门移了一株下山,种在大缸里,养在大院中,指望着能够繁殖生长,放一棵茶叶生产的卫星。”

“竟有这么大胆搞的!这还活得了吗?”

“死了……”

“啊呀,那么只剩一株了,忘忧小叔要心疼死了。”得荼叫了起来。

“只有一株了,必须要有人去研究,否则要断种了。”嘉和说。

“应该把白茶的无性繁殖做起来。它开花不结果,人称石女茶啊。”杭汉说。

“啊,什么是石女……”得荼好奇。

“你去吧,杭汉,到茶科所去,研究栽培,你去做这些事情。”

嘉和叫他杭汉了,说明这件事情极其重大了。

于是,杭汉点点头,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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