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当杭家的男人们在城郊的废墟中寻找茶的未来圣殿时,杭家的女人们集中在忘忧茶庄、茶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人民政府下令要在十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消灭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有人还创作了打油诗:“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幸福搞破坏。千家万户快动手,擂鼓鸣金‘除四害’。”

这项运动百分之七十五地契合了忘忧茶庄的心愿——除了消灭麻雀。

杭家人祖祖辈辈吃的是这口茶叶饭。仆人们进了杭家,头一件事情就是接受如何洒扫庭除的训练,包括堵塞老鼠洞,用烟熏、用硫黄、下药,屋前屋后角落里都置放着老鼠夹子,有时老鼠还没逮着,活人反给夹得炸了皇天。前几年,杭家后三进院子做了机房和茶仓。机房和茶仓,最怕的就是神出鬼没的老鼠来光顾,排泄物造成异味不说,老鼠还有可能咬坏茶叶包装,万一电线被咬坏,触电引发火灾,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故老鼠、苍蝇之类,在杭家是不能有立锥之地的。

老鼠吃茶叶吗?怎么不吃!它乱咬一气,扯破包装,拉一堆老鼠屎,光、水、空气跟着进茶仓,恶心死,茶也毁了。故抗战胜利之后,杭嘉和重整山河,从长兴专门定制了一大批陶瓷茶缸,大口径,一只可放五斤茶,配制一斤生石灰,外涂光光的酱缸釉色,老鼠想磨牙也没下口处;牛鼻揿盖平整,老鼠找不到翘口;封口严丝合缝,老鼠就算成精也钻不进;每个缸底还配一副陶瓷坐垫,以免缸与缸挨得太近而碰碎了,也是双保险防潮。这一屋子的茶缸,放得跟图书馆里的书一样,一排排地码在三层的厚木架子上,架子底下还托着钢板以防折断,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置放着茶缸,黑压压暗戳戳,在天光下发着乌幽幽的光泽。天花板原本就有,在上面加铺了一层隔热板,下面四个墙角又设计了有百叶窗隔板的透风管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嘉和亲手制作的。

这套独特的茶仓装置,人人见了都说好。唯有嘉平这次回来,却在这件并不足道的茶事上和嘉和扛起来了。

话说旧年5月间,嘉平陪吴觉农回江南茶区安徽六安,继而回故乡浙江。吴觉农在杭州见了中学时代的同学兼妻兄陈石民,交谈中已觉山雨欲来风满楼,特特交代:这次整党整风,说话务必注意分寸。回京后,尚绿香满袖,吴觉农又在某次会议上面见周恩来总理,总理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我们的茶叶不能增产?吴觉农提出了茶叶增产的一些设想。周恩来说:把您的意见写成一个意见书吧,越快越好。

整个6月,吴觉农就在整理这份一万多字的意见书,并附上给周总理的简要报告。那个初夏,吴觉农与赵朴初共同讨论了茶叶与佛教之间的关系;与日中友好协会的内山完造等人联系,搜集日本的茶叶文献;接待日本友人曾根俊一,他是吴觉农三十年前在日本静冈和金谷学茶时的旧友;同苏联茶叶专家、《制茶工艺学》的作者赫各拉瓦通信,收寄其为该书中译本所作之序和全套照片,初步制订了一个庞大的计划,编一套有五百多万字的《茶叶丛书》,一套八十万字的《苏联茶叶》,拟写一本外宣中国茶叶的小册子,一本二十万字的《茶事漫谈》……然后,所有的这一切,突然就停止了。

有关弟子们和亲戚们的各种坏消息纷纷传来。吴觉农妻子陈宣昭亲如姐妹的女作家陈学昭被划为右派了,那可是延安时期的知识分子,是写过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的中国首个留法文学女博士,20世纪50年代初还曾身居龙井写下长篇小说《春茶》。这次回来前,吴觉农拜托嘉平悄悄地去探访一下她。而吴觉农自己则去探望同在京城居住的马寅初。当时马老的“新人口论”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却依旧对来访者说:我虽已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单枪匹马出来迎战,直至战死为止……

时过一年,茶事大变。

嘉平正是在这个时刻回到杭州的。人民公社再一次改变了土地结构,他要来与大哥商议祖坟迁移之事。不承想祖坟地已经成了一片新茶园,所有的坟墓都已被迁往南山。这让嘉平非常尴尬,他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应该通报他一声。可嘉和觉得,与国家大事相比,这也不过是家事,有他做主就可以了,况且解放初他就提过这事,嘉平也没反对。“去年你都到了家门口,我还打电话让你回来,一起商议一下罗力和方越的事情,你不是也因为忙,连个回信也没有吗?”嘉和轻描淡写地回道。

嘉平知道,一家人都被他去年的态度给伤到了。他在关键时刻没有为罗力和方越说话,大哥心里是极不舒服的。偏偏这时候嘉平又被调回北京参与组织运动,兄弟二人大半年都没有什么联系,真是各有各的烦恼。可布衣平民、民主进步人士、革命烈属杭嘉和哪里知道,弟弟没被拉下坑去就算大幸。嘉平周围有不少早年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志都被划为右派了,而他和吴觉农这一类人,也都被边缘化了。想起来最可笑的是,他刚回北京,那个“布拉吉”女士就找上门来了,穿着列宁装,英姿飒爽,与他相谈甚欢,杭嘉平差点重蹈覆辙。嘉和辛苦炒制的那一斤茶自己舍不得喝,让嘉平带回北京喝,结果全让“列宁装”给拎走了。半个月后,在大门口,他们又见面了,他伸出手要去握手,“列宁装”却警惕地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甩手扬长而去!装啊……装得跟真的一样!原来她上次来见他是来探他底的,他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嘉平知道,他又要被边缘化了,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女人翻脸,真是跟睡觉拉被子那么自然啊……可这些话还能够和大哥说吗?那么多年做的都是情报工作,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大哥会不会笑他色迷心窍?看来叶子的选择没有错啊。

杭嘉平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革命,可以忍受生活作风上的非议,但政治立场是绝不可有丝毫差池的。眼光要放远,于事无补之时,要懂得静止。他不正面回答,却反问嘉和的提问:“所有的人都迁过去了?”

“迁过去了。”

“没有人留下?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嘉平火气上来了:“大哥是说,你把那个……那个……也迁过去了?”

一家人都知道“那个”是谁,可没人敢正面提。只有嘉和回答:“自己的耻辱自己背,何苦玷污了簇新的茶园。”

“我不同意!你们必须征求我的意见。”

“你讲民主,你也只有一票。我不能装作家里没这个人,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嘉平的火气升上降下好几回,到底还是压了下去。他知道,虽然全家人都恨那个汉奸弟弟嘉乔,可最后依然让他有了葬身之地。算了,以后再说。可是心火在胸,当下嘉平就迁怒于其他事,冲着这人人称奇的仓库开火:

“从前杭家也是讲究茶库的,可也没今日的讲究,瓦罐都换成陶瓷缸的了。看来大哥这几年陶朱公做得还是顺手,比之我们的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杭汉不太明白这种高级复调对话,耐心地跟父亲说:“用陶瓷,我们也是多次商议过的,老底子是用瓦罐吸潮,每次用时还得在火上烘,听说从前都是茶清爷领着人做,费时费工。这次投资是多了些,但以后劳动力就省了嘛。”

得荼一副老三老四的样子,说:“二爷爷,茶罐必须保持0.6%以下的干度,新茶必须保持0.5%以下的干度,瓦罐做不到,远不如陶瓷缸。”

“哪本书里淘来的货,就偏巧让你用上了。你这小豆芽菜,多吃点肉。”嘉平说。

“吃的吃的,昨日叶子奶奶还让我吃了小公鸡!”得荼憨厚地回答。

看看大家脸色轻松了,寄草也补充道:“五斤干茶配一斤生石灰。大哥担心我和叶子嫂嫂拎不动茶缸,就定制得小了一些,茶缸就做到放六斤的容量。这样拎到二层、三层,大家也吃得消。”

嘉平听了此言顿时心疼,说:“这种事情还要你们女人做啊?”

“二哥,你是我杭家二哥吗?连灰茶这种老套头都忘了?”寄草的嘴还是那么损,“头一个月换一次生石灰,后面三个月换一次,再后来六个月换一次。灰茶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不是杭家女人一双双手垫出来的?”

嘉平看妹妹要生气了,知道她也是个惹不起的主,连忙说:“那倒还不如买台冰箱藏茶,老鼠苍蝇蚊子麻雀谁还敢来,也省得你们一年到头辛苦。我出钱吧!”

嘉和笑笑,只问了一句:“何不食肉糜?”

杭嘉平听罢顿时脸都绿了。这个典故说的是白痴皇帝晋惠帝司马衷的逸事。某年闹灾荒,老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有人把情况报告给司马衷,司马衷却说:“既然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报告人听了哭笑不得,灾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吃得上肉粥呢?

“此话怎讲?冷冻藏法不是新趋势吗?”嘉平咄咄逼人地问。

“你省省吧,买台冰箱能藏几斤,除非做个冷库,你出得起这个大钱吗?”

嘉和如此怨怼嘉平,明摆着不是好话。嘉平却笑着回应大哥:“大哥说的也有道理,父亲那一辈有茶清伯,茶仓里再有什么事情,要解决,无往而不胜。”

“父亲有茶清伯,可遇不可求啊。”这话一般人还真是听不懂,杭家女人们聪明,知道大哥在给二哥台阶下了。

叶子见状连忙插嘴说:“没事的没事的。做桂花龙井茶,不用石灰缸窨,味道出不来。灰茶做惯了,实在也蛮开心的,用石灰缸存个半年,比春天那一口还好喝!”

嘉和这才对嘉平仔细解释:“生石灰吸潮,不吸茶香。真正老底子的味道,要靠藏出来的。这种劳力劳心的细碎事情,哪里是人人都操心得过来的呢?”

嘉和说的没错,藏茶是一件劳力劳心的事情,哪里是嘉平这种做大事情的人关注得过来的呢。嘉平走过路过,看到过藏茶,说不定少时自己也藏过茶,可那是游戏,不是谋生。他知道石灰缸干燥法,就是利用生石灰吸收茶叶中的水分,降低空气中的湿度,保持茶叶干度的贮藏方法,但他知道每纸包茶要一斤重吗?他知道放入底层铺的生石灰是要块状的吗?他知道包好的茶叶要沿缸壁依次排放,中间放生石灰袋吗?他知道贮藏后一至两个月要换一次石灰,三至四个月又得换一次石灰吗?他知道这些未被吸潮风化的石灰放入缸中,是要加盖密封收藏的吗?他知道这样贮藏得法、经半个月到一个月后,龙井茶的香气会更加清香馥郁、滋味会更加鲜醇爽口吗?他知道如果贮存前的茶叶含水率控制在0.6%以下,龙井茶贮藏一年后仍能保持色绿、香高、味醇的品质吗?

还有,他知道木炭储藏法吗?那是以木炭代替生石灰为干燥剂,将一千克木炭装入布袋,每隔一两个月更换一次的方法。他也可以说他知道,但他晓得如果用木炭吸潮,要先将木炭烧红,冷却后再装入布袋吗?他知道每隔一两个月要把木炭取出来烧干再用吗?他知道没有生石灰的时候,不得不用这样的办法,才不辜负忘忧茶庄这块牌子吗?

他当然也是知道金属罐贮存法的,忘忧茶庄有的是铁罐、不锈钢罐或质地密实的锡罐。可他知道新罐子或存放他物有异味的罐如何去味吗?那是要将少许茶末置于罐内,盖上盖子,上下左右摇晃轻擦罐壁后再倒掉,或者将铁罐用火烘烤一下方可去除的。他知道装有茶叶的金属罐要置于阴凉处,千万不能放在阳光直射、有异味、潮湿、有热源的地方,如此才能防锈,减缓茶叶陈化、劣变的速度吗?最后,在诸多金属中,他知道锡罐材料致密,防潮、防氧化、阻光、防异味,所以是最优秀的藏茶金属罐吗?

他无疑是了解低温贮存法的,否则他不会开口喷出那高档的“藏茶高科技武器”冰箱。杭嘉平永远是一切先进的、新潮的、先锋的事物的拥趸,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冷藏西湖龙井会有特殊效果吗?他知道过高的温度会化解西湖龙井的丰富营养,而最佳保存温度必须在0°C~10°C之间吗?他知道贮存期六个月以内的绿茶冷藏温度以维持在0℃~5℃为最有效,超过半年则以冷冻-18℃~-10℃最佳吗?

当然,还可以这样反问:他经历过茶贮藏后开封的一刹那吗?此时的干茶色泽绿黄,轻嗅会感觉到其透着丝丝雪糕般的凉气,再嗅则有显著的栗香,然后便隐隐地生出兰花香,清香扑鼻,宛如回春的暖阳花开……

而且,他真正认真地感受过开泡后的灰茶吗?他的感官此时像鲜花一般开放吗?此时的茶汤色泽清明,碧绿如玉髓,嫩香柔软,一如开春,汁水看似透薄,实则醇如琼脂,与冷藏保存的茶叶相比,其口感更加甘醇,柔静有余,些许活泼。茶香甜淡缥缈,滋味浓郁厚重,舌底生兰花香,透着鲜爽回甘。绿叶均匀成朵,在水中灵动旋转,恍如午后风起……

嘉平一拍脑袋,把嘉和从空中拽了下来。他点着大哥就说:“被你这么冷嘲热讽一番,我倒是想起来了,茶怎么藏放还真是个讲究活儿。在日本时,我见识过一只从中国进口的置茶小罐,紫黑色调,盛浓茶粉的,日本人叫它‘茶入’。那盛薄茶粉的,我记得叫‘茶枣’。后来让千利休献给丰臣秀吉了,叫什么‘北野茄子’。叶子你记得吗?还是我俩一起去桂离宫参观时看到的,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话刚出口,他自己和叶子一时都呆住了,连寄草那么伶牙俐齿的人都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怎么回事啊!除“四害”就除“四害”,怎么说到茶仓去了?说茶仓就说茶仓,怎么又说到几十年前的日本茶入去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倒是少年天真,得荼傻乎乎地救了个场:“二爷爷,什么浓茶粉薄茶粉啊,用茄子那么长的茶罐,能盛茶吗?”

“……我有事,这就走了。”嘉平挥挥手,也不知道是真有事还是找借口撤退,留着嘉和目送他离开。

而叶子转身就甩着苍蝇拍打苍蝇去了,她在每间屋子里都放了几个苍蝇拍子。年轻时的小撮着甚至练就了一手用筷子夹苍蝇的绝活,房间里若飞进一只苍蝇,不把它赶尽杀绝,主客便坐立不安,谈兴皆无。

在江南水乡杭州的夏天,蚊子实在是避不开的。但杭家也有祖上传下来的克蚊法宝,他们一年四季点的这款蚊香,竟然是有茶粉掺入其中制作而成的,就罩在博山炉中。置放蚊香的博山炉也是每屋一个,这本是汉晋时期民间常见的焚香器具。杭天醉活着的时候,对生活器物件件讲究,香炉皆用精致的青铜器博山炉,炉体呈豆形,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重叠,雕云气纹、人物及鸟兽,每件擦得锃光瓦亮,这宝器过两百年也不坏,故保留至今。

大炼钢铁时把忘忧茶庄的大门都给拆了,这香炉谁都想不起来,却被婉罗塞在床底下保了下来。此刻重新点起,但见炉中焚香,轻烟飘出,缭绕炉体,一时群山朦胧、众兽浮动……

蚊子,杭家女人也是对付得了的,唯有这麻雀愁死她们了。杭家女人里除了寄草比较活泼好动,其余都偏安静或迟缓,而“四害”之中,消灭麻雀却是动静最大的。大街小巷、院里院外、楼顶墙头,都点上鞭炮,还有用竹竿彩旗驱赶,用猎枪弹弓射击,下毒饵、放火……据说一年下来,全国捕杀麻雀两亿多只。

婉罗熟悉庭院交通,负责检查老鼠洞。黄蕉风老实胆大,负责收拾死老鼠,剪老鼠尾巴到街道办事处汇报战况。盼儿只干最高雅的事情,负责清理博山炉、放蚊香、点烟,老鼠洞她是绝对不来管的。这就苦了叶子,又要敲脸盆,又要照看蕉风那两个手举苍蝇拍的儿女——儿子得放和女儿迎霜。他们听到奶奶敲起脸盆底,就激动得发起人来疯,舞着苍蝇拍在桂花树下大叫大跳转圈子,大声念着刚学会的“三字经”:“陶瓷缸,纸包茶,生石灰,布袋装,勤换灰,紧压盖,避光贮,茶叶香……”孩子们的喊叫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叶子赶麻雀的声音……寄草感觉自己是真要崩溃了,她感觉从骨头缝里都有声音吱吱叫,和老鼠叫没两样: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她听见膝盖缝里的声音蹿到了胳膊肘上,这声音如果发射到太阳穴,脑袋爆炸,她就死定了。这在她是极其罕见的了,母亲当年吞金死在七星缸中,她回家后拿着一把菜刀就把缸劈砍成碎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压垮她,因为母亲沈绿爱为一切苦难垫了底。可这次她真的受不了了,她拔脚出了门,只听得身后叶子叫了她一声:“你去哪里?你接着敲一会儿,我吃不消了。”

寄草轻手轻脚地溜出大门,回头应道:“我去茶楼加班了,今日关门打扫卫生。”

见叶子拎着破脸盆垂下手,寄草有点心疼,就说:“不敲也罢,管它呢,不就是一群麻雀嘛!”

叶子挥挥手,让她走人。叶子知道她近来的情绪,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寄草出了一趟远门,先是去浙西看望忘忧,又去了浙中农场看罗力,最后去浙西南见了方越。这三人的生存落差,怎么能让她不受刺激呢?可叶子也有自己的恐惧,指标还没完成呢,油墩儿西施每天都在笃笃笃地敲着门,她现在负责统计老鼠尾巴,耳朵贴着门缝听脸盆敲到了几时。油墩儿西施的喊叫声又尖又细,吱吱吱的真难听,可今天到这会儿还没出现,这感觉就像楼上的拖鞋只掉了一只,可另一只怎么还没掉下来?所以不能停啊!

让叶子想不到的是,不用再等油墩儿西施了,她不会再来叫魂了。倒是正在鼓楼旁中东河边的寄草不等自来地撞上了油墩儿西施。中东河边有不少短桥——六部桥、上仓桥、嵇接骨桥、福德桥、通江桥、望仙桥、三圣桥……其中,望仙桥离杭家不远,那是南宋施全暗杀秦桧的地方,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义名传百年。秦桧嘛,当年就住在桥外不远处。寄草这次是要到望仙桥边杂货摊买花露水,那边的东西便宜。她闭着眼睛在这些桥上走来走去都不知多少回了,这回让她遇到奇事了。

但见有一辆堆积如山的人力拉煤车,东倒西歪地欲往望仙桥上拉,却怎么也拖不上去,旁边也没有个人帮着推一把。寄草就吆喝起走过身边的男人们:“快点帮一把嘛,眼睛生在头顶心了?!”寄草当茶馆老板娘这些年了,这一带眼睛一扫都是熟面孔,骂谁也不生气的。那些男人却悄悄地点着那个拉车的,说:“你自己看看是谁吧,坏分子了,谁敢帮啊!”寄草好奇了,探头上前,一看差点要笑出来,竟然是油墩儿西施,她披头散发不说,赤着一双脚,在正午毒日头下来回倒着脚跳。脚是真白嫩,踏在那被日头晒得滚烫的石板桥路上,就如摊荷包蛋一样,着实可怜。见着寄草,她就呜呜地哭,边哭边说:“老板娘救救我,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回事情,就变坏分子了。说是扬州的事情有人告发,一大早就让我来拉煤车了,还不准穿鞋子,我脚底板都烫出泡来了。寄草大青娘你救救我,救救我啊!呜呜呜,前世造孽啊……”

寄草生气地说:“不准叫我老板娘,还有大青娘,都不准。”然后也顾不上说话,赶紧到车后去帮她推车。旁边那些男人见一个女人都上了,这才看不下去,帮着推车,一边也没忘了骂几声:“短命的瘌痢阿松寻死去了?他怎么不来推?”说话间,没几下就翻过了望仙桥。

众人散去,独寄草送佛送到西,一直推到忘忧茶庄门口才停下,两下就脱了自己的布鞋扔给油墩儿西施,说:“我早上刚换的鞋,干净的,没脚气啊,你先套上对付一下。”

油墩儿西施就差下跪了,脸上东一条西一条的煤灰被眼泪冲出杠杠,一边套鞋子,一边诉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话没错啊。这种时光,阿松还要同我离婚,我是走投无路了呀……那我叫你什么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就这样打断悲情问了一句。

“没听人家都叫我杭老师吗?”寄草当老师还是抗战前在孤儿院工作时的事,自己比那些孤儿也大不了几岁,可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身份。她最烦人家叫她老板娘,摆杂货铺似的,简直是污辱。至于大青娘,因是杭州郊外人对少妇的传统叫法,寄草认为土得掉渣,也不喜欢听。前面没几步就到煤站了,她让油墩儿西施先走,油墩儿西施可怜兮兮地问:“杭老师那你穿什么呢?”寄草翻了个白眼:“一步就跨进家门了,你管我穿什么啊!鞋子就送你了!”她就这样赤着一双大脚,夹着几张报纸啪嗒啪嗒地踩着木梯上了楼。油墩儿西施都能够看到寄草那已经沾上煤灰粒的脚底心,这会儿她是真哭了。

因为“除四害”,这两天忘忧茶庄没开,寄草他们在茶楼喷洒了消毒水,又用抹布浸了酒精细细擦洗打磨了桌椅。前日登楼一看,蛇虫百脚也不少啊,有蟑螂、白蚁、蜘蛛,甚至还有蜈蚣,恶心死人。她和林秋高等几个服务员当时就包起头巾大干了一场,昨日又洗了茶杯茶盘等一应茶器具,今日她放了服务员的假,自己来喷花露水。她心里记挂着那把铜制盘肠大茶壶,一直是放在楼下施药茶用的,没想到也那么脏了,唤人擦过一遍,跟没擦一样,不满意,自己再来重擦。

小时,她听父亲说起过这把茶壶的来历。它原本也是在山里茶亭中施茶所用,后来茶亭塌了,也没有人施茶了,故被父亲收来,依旧在茶楼施茶。此壶巨大,俗称盘肠壶,又叫龙茶壶,以紫铜做原料,经锤打和焊接而成。炉膛呈直筒形,柴片由壶的上方投入,待水烧沸后,由加水口入生水,经“盘肠”从壶口溢出即沸,自动注入壶口下面的水缸内。缸内放有一个口袋,袋内装有茶叶、青蒿梗、砂仁、豆蔻等,待泡出茶汁后,舀至绿钵头中,放在长条桌上。没有再备茶杯,但备有斜切口的几只竹管,竹管连节,每只竹管上装一个手柄,路人渴了自可舀水喝。跟胡庆余堂在夏日施万应午时茶一样,此壶就成了忘忧茶庄之一景。

大茶壶搁在地上,报纸摊在大茶壶顶上,寄草坐在竹椅上,就和它一般高了。她一边用细砂纸打磨壶身,一边看着二哥从北京带回来的报纸。难得有这么清净的日子,茶楼里一个人也没有,关着窗户,拉下窗帘,真是蝉噪楼欲净,鸟鸣茶更幽了。看着看着,这几天一肚子丧气的杭老师,到底还是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报纸报道了写《家》《春》《秋》的大作家巴金,捧着一个铜盆在草地上整整敲打了一个下午。原来,写作认真的巴金先生,打麻雀也不会疏忽的。寄草觉得要把这个报道专门给叶子看看,让她知道什么叫吾道不孤。另一份《北京晚报》却让寄草目瞪口呆,那是郭沫若先生发表的诗歌《咒麻雀》:“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什么叫“气太官”啊,寄草心里嘀咕着,一只麻雀还会“气太官”,而且还是“混蛋鸟”,也太缺乏诗意了吧……大文化人也不过如此嘛,心高气傲的杭寄草便腹诽起来。突然,一股浓郁的香水气袭来,但听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她头上传来:“何故自言自语,不知隔墙有耳乎?”寄草还真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阵惊喜,一双脏手伸开,也不敢拥抱对方:“陈先生,您怎么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

来人正是杭州才女陈小翠,民国文人儒商陈蝶仙的女公子,她现在是上海中国画院的画师,父死,夫亦死,兄在台湾,独她和女儿居于沪上。寄草跟盼儿都跟她学过画。寄草还记得1929年的西博会,她第一次在孤山香水喷泉边见到二十岁出头的陈小翠时的场景。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疏眉细眼,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粉嫩,足蹬高跟鞋,在苏堤、白堤上过,着实是一幅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后来,寄草听大哥嘉和说在马一浮寿辰上亦曾见到陈小翠,算起来已过去近十年了。

眼前的陈小翠五十出头了,依旧当得起“名媛”一词,巴掌脸配大号五官,锥子下巴上一张欧式风情的大嘴,穿一件浅色竹布中袖改良旗袍,架一副金丝边眼镜,足蹬一双中跟浅口黑皮鞋,套一双长丝袜,短发烫了,还是不顾一切地要与众不同的架势。尤其那股人未到香气先到的做派,依然如故,到底是做香水香粉的世家出身的啊。久居上海,亦是沪上女人派头了。只是脸上尽显憔悴,咧嘴微笑,眼角嘴角都是细纹。见着寄草,她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就坐下,问:“看你一个人傻乎乎地在笑,有什么好笑的东西啊……”

寄草拉过报纸给她看郭沫若的诗,一边要给她泡茶。小翠招呼说:“水要新水,茶要陈茶,给我来杯陈年龙井,我晓得你这里有的。”

“有倒是有的,陈年龙井陈年气,总不如新茶鲜爽嘛。”

“我就是想要陈年气,水要开水,一百度的啊。”想了想又交代说:“不要玻璃杯,要个厚壁的龙泉杯,有盖子的,冲上水给我捂住便可。”

寄草心想,陈小翠这是成心要反着来嘛。可是她这等才华一绝的女子,反也能反出一番道理来。寄草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随父亲去过西泠桥对面栖霞岭南麓低坡上的蝶来饭店。1929年西博会结束后,陈蝶仙父子发现来杭游客不减,便在西博会展馆背面,盘进一家西泠休养所,改建成蝶来饭店,饭店像个中西合璧的庄园,从大堂去客房要经过蜿蜒曲折、花藤朱栏的中式长廊。陈蝶仙喜爱镜子,廊间挂有不少长镜。但楹联入镜,字作反影,聪明人想出奇招,用字之正反相同者为联。陈小翠便一马当先,撰联若干,有一联道:“北固云山开画本,东山丝竹共文章。”用繁体字来写,这些字都是左右对称的。一时沪杭文人跃跃欲试,拟写楹联蔚为奇观。

此刻,但见她把报纸一扔,说:“寄草,你也真是大惊小怪,这算什么!逢场作戏罢了,你看看我这个。”

这是一本封面发脆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的书名为《拱宸桥踏歌》,翻开扉页,有“陈蝶仙赠”四字。寄草当下明白,陈小翠肯定是从旧书店里买回来的,而这本书也必定是从陈蝶仙赠书人的后裔处流出去的。她一时好奇,把茶泡好了递给陈小翠,自己便翻了起来,还没翻几页,就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陈小翠说:“陈先生,您家大人也不比郭沫若差啊!”

“你看看那是什么年代,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1900年,不要说你,连我都没有出生呢。”

原来这正是“天虚我生”陈蝶仙收集的拱宸桥民谣,虽然只有六十余首,但都是约一个甲子以前流传在拱宸桥一带的俚曲,着实记录了平民百姓的真实生活。寄草边看边笑,心想,大哥肯定喜欢收藏这些东西,便拿过一张纸,抄了起来:

旱烟水烟雪茄烟,加上乌烟三四钱;

阿姊陪勒朵床面前,替郎打烟露出子个十指尖可尖。

白白个窗子油粉涂,侬侬个身子花粉做;

说道勿做勿得过,一百个蜜蜂来做窠。

清朝世界花路多,一搭子青山三条河;

夷场地界沙泥多,本国地界垃圾多。

世经丝厂生意耗,勿到三年就倒灶;

雪白茧丝生来老,小妹子情丝一团糟。

十八九岁小撩荡,十七八岁小娇娘;

吊膀吊膀覅心慌,阿姊衣裳无裤裆。

咭咭咯咯梆子腔,头等名角金玉镶;

阿哥阿姊认勿出,只差子有个郎里郎。

六月雪做天仙园,九更天做阳春园;

两家戏文凄惨杀,侬侬看得心好酸。

陈小翠喝着这龙井陈茶,赞了一声:“忘忧茶庄的茶,藏得真是好,石灰缸里浸出来的,一股的陈茶香!”

寄草边抄边回:“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您若喜欢,我这一斤都给了您,先生。”

“无功不受禄,你也别抄了,我这本书就送你了,用它换你一斤陈茶,也值当的。”

寄草一下子就揿住了笔,心想,一斤陈茶换先生一本老书,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陈小翠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不敢收吗?”

“学生哪有不敢的,是不好意思,您买这本书回来,不知花了多少钱呢。”

“是我昨日在‘玉贻斋’旧书斋请回来的。父亲当年送了朋友,也是真心相托,谁知到儿孙手里也不过换了二三银子。这才知道什么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呢。”

“先生放心,这种事情是绝不会发生在我们杭家人身上的。”

“寄草,你还记得断桥对面的石函路六号吗?”

她们悄悄地喝着陈茶,想象一条长长的石板小路向北山街口的宝石山山坡上延伸。山岩上清水砖墙、红格木窗,好一座五角转楼!身材颀长的陈蝶仙,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穿着熟罗的长衫,手上拿着一把画着牡丹的洒金团扇,和儿子陈小蝶、女儿陈小翠边说边笑,拾级而上……

“以为可以祖祖辈辈地与西湖相伴,其实只不过住了三年,今生再也无缘。”

“先生如果想去重访,我陪您。”

“我这趟来,不问生但问殁,只为父亲迁坟之事。你们是知道的,记得当时杭先生还陪着父亲上桃源岭一带探访,选定后还特意在墓东隙地添了一座石头亭子,作了一副墓联……”

“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说话间走来了杭嘉平。他近日受吴觉农委托,在杭州办事,有空没空地常来茶楼走走,今日也是巧遇上了。“这副对联我倒是还记得的,写得很有豪气,我就一下子印在心里了。”

“嘉平兄久不见,别来无恙?”小翠和杭家两位公子原本也是极熟的,虽多年未见,但大家闺秀的那种做派依然如故,见了嘉平这样的政府官员也并不拘谨,只是站起来微微欠一下身。

“别来多年,肯定时不时有点小恙的了。倒是不知大才女这些年都有何作品问世啊?”

“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献丑的。自那年在杭州开过女画家画展后,经年离乱,就再也不曾有画作拿得出手了。”

“不会吧,小翠妹妹,我可是听说你在上海画院是很牛气的,开会也常常不去,三天两头有画作问世,院长也拿你没办法呢。”

“噢,看不出啊,嘉平兄,新中国成立前您是地下党,莫非新中国成立后还做情报工作?”

“小翠妹妹,你就别打马虎眼了。凭我的了解,你这样秀外慧中的美人,上门来喝茶,是不会不带丹青墨宝的,快拿出来给二哥看看。”

陈小翠点着嘉平却对寄草说:“这就是你们兄妹俩的不同之处。我在这里喝着茶聊着天,寄草你这学生都没想过要问一声我的画作,倒是你二哥这从来不舞文弄墨之人,偏一上来就击中要害。”

寄草就在一边鼓掌,心想,这下陈小翠有点笑意了,当年叶子莫不是也这样被二哥哄开心的吧?二哥就是这样讨女人喜欢,只要他愿意,总有女人跟着他走。

果不其然,陈小翠就从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画作,打开恰是四尺整张的彩画,一枝老梅树杈,从右下方斜插到画面中央,左边竖排一行字:“风枝露叶有余姿”,署名小翠,下面还有一枚人名章。此画苍劲老到,寥寥数笔,两簇树叶,绿意强健,只两个枝头新芽,淡入白纸。

“怎么不写上时间?今年该是戊戌年夏吧。”

“写不写无所谓的,我也没带笔墨。二哥,你这趟自京而来,莫非也是为了迁坟一事?”

“杭家祖坟地,新中国成立没几年我们就迁了。这块地方现在早就是双峰村的一片龙井茶园,那上面还盖了个牲口棚,这会儿还建了小高炉大炼钢铁,热闹着呢。之前坟地要是没迁的话,杭家的祖宗这会儿吓也得吓走了。”

这话说得也不知是个什么立场,有点意思。陈小翠顺着话头就说开了:“坟亲捎信来告知,杭州西湖四周的坟都要迁了,纵然民国时大名鼎鼎的‘天虚我生’,亦一视同仁。抗战逃难时,父亲经常梦见桃源岭,病逝时只说了一句:胜利之后,葬我于桃源岭。故光复后我兄妹数人将父亲灵柩运回杭州安葬,补种松梅竹。谁料疮痍未复,人在天涯……”

嘉平不想让她把这些意思再说下去,赶紧打断:“一样一样,都一样的,我家的祖坟地都送给国家建人民公社了。国家昌盛,祖宗泉下亦可瞑目的。”

“杭家兄妹俱全,且都在大陆,彼此自有商量。非如我陈家手足,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也没个商量说话之处。人事难知,沧桑倏忽,妹亦渐老——”

“不老不老,况徐娘半老亦风韵犹存……”嘉平打断她,把严肃的陈小翠竟然也说得忍俊不禁,收颜且近槚,说道:“诚恐台湾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来托付杭城故友,他日鸿雁传书,拜托你们了。”

嘉平赶紧再次打断她半文半白的表达:“哪里会有先化朝露这一说,解放军不是已经炮击金门了吗?再等个把月,台湾就解放了,你阿兄就回来了,你们一家团圆再迁坟也不迟。”

陈小翠怔了一下,看着嘉平:“二哥,您真那么想的?”

“当然就是这么想的!”嘉平这就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伸出去,一把抓住空气,捏成了一个拳头,“这就是共产党人的决心!说定了,待解放台湾,我们去台北喝茶,我请客。台湾的冻顶乌龙茶,很好喝啊!”

“二哥喝过吗?”寄草倒是想出出他的洋相,但嘉平却毫不在意地回答:“没喝过才想喝嘛!”他就大笑起来,陈小翠也跟着他咧了咧嘴,一丝嘲讽闪过鼻翼。这表情立刻被嘉平捕捉:“看来你是不相信的了。你这个悲观主义的落后思想要改……”嘉平拉开架势准备做一场政治报告,窗外楼下却一阵锣鼓喧天。寄草探头,人们正欢天喜地去区政府报“除四害”成果。小翠也探出头去看楼下的游行队伍,却不温不火地说:“二哥,是先解放台湾还是先‘除四害’,你还得给我们指点一二吧。”

小翠的口气让嘉平决定回击。他掏出笔记本,开始对这两个女人朗声宣读一系列胜利成果的数字:“国家既然要解放台湾,统一中国,就必须发展壮大自己。六亿人民要人人吃饱饭,就要争取粮食丰产,老鼠麻雀都是偷吃粮食的罪魁,岂能容忍。我这里的数字足够震撼人心——仅半年里,全国就清除垃圾1500多万吨,疏通渠道28万公里,新建改建厕所490万个,改建水井130万眼。共扑鼠4400多万只,消灭蚊蝇蚤共200多万斤……”

寄草连连扇鼻,呕呕呕地要吐,仿佛眼前真的出现200多万斤的蚊蝇蚤:“二哥你好不好不要在茶馆里讲这种东西,恶心死我了!”

“直是三岁看到老呢,二哥从小记性就是最好的,只是眼下都用在记楼下那些事情上,也来不及叙旧,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小翠站起来就要走,嘉平却对着她背影吟出几句诗来:“万梅潮拥望湖楼,天半风帘响玉钩。雪压阑干花压雪,最高山阁独梳头。”

小翠转过身来:“二哥果真好记性。《冬闺》这一首诗,原本是小儿女时作于石函路五角青砖楼。几十年过去了,难为你一字不差背出来。”

“我倒是更为喜欢陈先生的《十年》。”寄草手里拎着一张砂皮纸,站在茶楼中间,朗声念道:“十年诗酒半消磨,弹指流光感逝波。举目山河愁欲绝,赘身天地恨如何。黄金散尽亲朋少,白眼看人鬼魅多。热血于今无用处,拔刀空唱木兰歌。”

嘉平不由得击掌道:“大哥此刻若在,必定又会赞赏小翠是‘芬芳悱恻,无一点脂粉气,灵襟夙慧,非矜持拘泥之态’……”

《翠楼吟草》中的诗句,诸如“斗茗回廊烹细茗,敲棋楼阁落星辰”“万里羊车长作客,十年鸿案久如宾”“两戒山河思壮士,八公草木变疑兵”,都是杭家儿女辈分外喜欢的,至于那写西溪幽玄之景的“当夫玄鸟既来,春波始绿,蝴蝶上林,新笋抽竹。三里四里,时见画桥;一间两间,偶露茅屋”,若非杭城才女,如何能有此锦心绣口、如珠妙语。

陈小翠是什么人啊!诗词源于家学,诗风婉丽俊逸,气度豁达,才高八斗,孤高清寂,平日恃才傲物,却是心思极缠绵的一个女子。她靠在扶梯上,回头沉思片刻,笑着回答:“你们都送我这么多了,我也送你们两句吧:岂向人天觅知己,总因潦倒感同群。向嘉和大哥问好……走了。”

杭家兄妹二人送罢陈小翠回到楼上,嘉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陈家那个会写诗的学生顾佛影,如今和小翠还藕断丝连吗?”

“二哥你怎么也八卦起来了?还是陈年八卦。顾佛影前几年就死了,死前把他们唱和的诗文都一把火烧了,说是怕连累小翠。她那个女儿也和上海男人离了婚,嫁到法国去了。如今她是一个人……哎!”她突然盯着嘉平,“你们俩现在是孤男寡女,要不然我给你们牵牵线……”

“你胡说八道什么,还嫌我们杭家右派少吗?记得把这个‘风枝露叶有余姿’藏起来,谁也别看。这事要在北京大机关里,说不定就是个右派了。”

寄草默默地看着二哥,好一会儿才说:“二哥,你照照镜子,你都变得我要认不出来了。你探这问那的,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你就关心你自己那点仕途吗?”

嘉平被这小妹怼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长叹一声,连连摇头:“你啊你啊,你知道个什么仕途呀……”话音未落,寄草就尖叫着跳了起来,扑向二哥。原来,竟然有一只硕大的肥老鼠,从她脚下的地板上横穿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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