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小打老鼠,大打金门。家国之事是两不耽误的。厦门至小金门,直线三公里,至大金门亦不过十公里。自1958年8月始,福建前线部队对金门首次实施大规模炮击。空中激战,“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此前一个月,1958年7月,美、英先后出兵黎巴嫩、约旦,台湾国民党当局亦开始“加速进行反攻大陆准备”,战机侦察大陆沿海,将领频繁亮相金门、马祖,炮兵连续轰击福建沿海。同月,毛主席召集军委副主席、三军指挥员开会,他在会上宣布了政治局做出的一个决定——炮打金门!

9月8日,恰逢白露,北斗指癸,寒生露凝,金秋色白,气始寒也。此日,台湾海峡间的激战如火如荼,硝烟炮火,隐隐传过来,这些信息都被正在浙中红壤黄土茶山上监工的劳改犯、采白露茶的罗力接收到了。

白露茶不像春茶那样娇嫩,不禁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它有一股独特的甘醇味道,是老茶客们特别中意的茶。如果说春茶喝的是清新香气,淡淡的青草味,那么晚秋茶喝的便是浓郁醇厚。那是因为经过一夏的煎熬,茶叶在时间中熬出了最浓烈的品性。这晚秋茶就是白露茶呀。

可惜今年没什么白露茶了。一茬茬地采,茶树早就没了芽头,光剩硬老树叶了,这还能算是白露茶吗?有些茶树早已经如假树一般,只剩枝条,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独子王孙一个,都认不出来是棵什么树了。

罗力虽然也在农场劳改,好在时间不长,三年;待遇也还算特殊,因为他始终坚持自己是地下党卧底,场长又是杨真的下级,杨真悄悄打了招呼,让下属掌握分寸。泡茶水满七分,留得三分人情在,万一哪天又翻过来了,也好有点回旋余地,故场长让他去了农场图书室。图书室虽也没多少书,《人民日报》还是有的,那些人躺在稻穗上如睡沙发床一样的照片,以及猪画得比大象还大,孩子们骑在大象猪身上漫游村庄的漫画,罗力都见识过了。他这几天被场部发到山上采秋茶,完全是因为“大跃进”人手不够了,管人的还得建造小高炉炼铁,这白露茶就得让犯人们采。让罗力当监工,也是顺理成章,不管在什么地方,几天一过,他就会成为那里的定海神针。无论管人的、被管的,都以为这来历不明的魁梧男人上头有人,背后有着深不可测的世界。

山下不远处传来吵架声,一群采茶的犯人聚集在了一起,就听有人在咆哮:“我让你脱裤子你就给我乖乖地脱,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脱!”

另一个声音软些,但也不示弱:“我说班长,不是我吓你,真不能脱裤子,这一脱,北风吹起就得死!”

“你想反抗‘大跃进’吗?哦,你坐牢坐得还不够长吗?”

“班长,我没想反抗‘大跃进’,可我们家从前是种茶的,我从小也养过茶,我晓得这叶子不能摘……”

听到这里,罗力算是明白了,也不知道哪路神仙出的主意,把一株树上所有的茶叶采得精光,只剩光溜溜一丛树枝干,这叫“给茶树脱裤子”。此事引起争议,一群犯人中有人想趁机偷个懒,有人也想轧个热闹,还有人真心觉得此事关乎科学与真理,一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说老茶叶不能摘,摘了也不能制作,更不能喝;另有人说,什么是“大跃进”,“大跃进”就是老茶叶也能够喝;又有人说,那么硬的老茶叶做双皮鞋倒还可以“大跃进”,要吃进嘴里,牛皮一样嚼都嚼不烂,怎么咽进去?气得班长大吼一声:“瞧瞧你们这堆烂腌菜,没我这块腌菜石板,你们就臭气熏天发霉造反了!”

“要说臭,谁也比不上你这块臭石板臭,你跟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叫你声班长是客气,你倒是鼻孔里插葱真当自己是头象了!”

罗力赶紧跑过去。那班长被一群犯人围着正生气呢,见了罗力便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一声:“你就是场办派来的那个王八蛋吗?哪里闲逛去了,让你接我的班,看这些猢狲精干活,你倒没了鬼影!”罗力一看班长那张猪肝脸,忍不住就苦笑,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种好巧不巧的巧事,这不是跟油墩儿西施一起鬼混过的厨房师傅吗?原来刑满释放留场干起这活来了。

“走吧走吧,给不给茶叶脱裤子你就不用管了!”罗力回答。

猪肝脸一听又转了回来:“一个个的都成茶精了!我还就是不走了——想晓得‘大跃进’是怎么把老茶叶变成嫩茶叶的吗?”

大家都散开了,无论猪肝脸还是后来的图书管理员,都是总部派来的,和他们分部的人都没有关系。只有刚才挑起事端的那个人硬着头皮说:“我倒是想晓得,老东西怎么变成嫩东西的。”

就因为这一句话,猪肝脸说那个人愿替罗力值班,就把罗力和那家伙派到牲口棚旁边的石磨房去了。那里已经堆了大半屋子老茶叶,他的“大跃进”手段,就是人工推磨揉捻茶叶——原来推磨的驴已经累死了,从今日始,人就得替驴上场了。

就剩这两人站在一个大石碾面前了。这石碾一头一个大木推棍子,挑事者也笑了起来:“这不是把我俩当驴了吗?”

“也是。”罗力回答,“这就是种豆得豆嘛,你不就想着和我这样见面吗?”

原来他早就把对方认出来了,比认出猪肝脸早多了。其实,未到农场时,他就知道吴根被判了死缓,后改无期徒刑,就在此处劳改。今日来分场监工,想着有可能见到,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急,竟然想出这一出,结果两人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共成“人驴”。

“是你和猪肝脸串通好的吧?”罗力突然发力,“贼心不死,你这特务组织竟然发展到监狱里来了!”

“不敢不敢,”吴根急了,“我说不让茶叶脱裤子,那可是真心话。不信我们打个赌,明年春天,这片山头的茶树都得活活冻死。”

罗力冷笑一声:“这还需要你来提醒吗?推磨吧。”

这两人就各自抓起磨推碾棍,朝着同一个方向绕起圈来。这是一个新搭的草棚,里面放着一只石磨大碾子,这只大碾子真的累死过一头倔驴吗?现在来的两头“人驴”可先进多了,因为他们一边推磨,一边还能够腾出手来抓一把老树叶塞进石磨洞里,你一把我一把的,配合默契。

天光从草棚子里射入,斑斑点点地落在沾了风霜的树叶上,初秋的风从门外吹来,翻着了草棚中的老叶子,它们就哗啦啦地跃滚起来,有的被吹到了地上,有的直接就被吹到了磨盘上。这两双穿着草鞋的男人的大脚就这样踩在老茶叶上,这是最粗最粗的揉捻吧,比磨盘上下来的茶叶差远了。要揉,使茶叶成条,要捻,使细胞破碎,茶汁附条,增加黏性,面积缩小,卷成条形。做茶之人,有谁没见识过一双手的揉捻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用单手或双手将茶叶握在手心,在揉捻篾片上向前方推揉,使茶团在手心中翻转,绿汁有时就顺着双手握紧后的边缘挤漏出来,那手的姿势还有使人想入非非的涡纹……

可他们俩都没见过机械化的揉捻,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轻压短揉”,什么是“嫩叶适当多投,老叶适当少投”,不知道什么是冷揉和热揉,什么是“嫩叶宜冷揉轻揉”“老叶宜热揉重揉”,不知道嫩叶纤维素含量低,果胶物质高,冷揉容易成形;老叶多纤维素、淀粉和糖,热揉可使纤维素软化成条……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简直回到最原始的制茶工艺之时,几百里路外的省城杭州,双锅杀青机、双动揉捻机、解块分筛机、瓶式炒干机和锅式炒干机等绿茶机械已研制成功,因时在1958年,便定名为浙江58型绿茶初制机械。

此刻,既不成条也未破碎的老茶叶从石磨盘里挤出来了,叶片有些地方颜色加深些,多少出了点汁吧,但依旧不是能够进入炒制阶段的茶。罗力把挤出来的茶叶重新放进磨盘洞。吴根问他干吗,罗力说再磨几次,吴根皮笑肉不笑地说:“再磨一百遍也就那样,这就不是能够做成茶的茶叶。”罗力狠狠地瞪他一眼,喷出一个字:“推!”吴根赶紧移动脚步。又过一会儿,他才问:“没人看我们,歇会儿好吗?”罗力这才注意到,这个吴根有一个哑壳壳的嗓子,好像跟老茶树叶般被磨盘压扁了一样。

罗力没理睬他,蹲下身整理那些半硬不软的叶片,试着咬了一口,这一口竟然把丝线般的叶脉经也扯了下来,味道自然是涩而苦的。那家伙又问他:“喂,老邻舍,有烟吗?”

罗力一挥手:“你不会就因为抽烟把我弄来推磨的吧?”

“没有就没有嘛,我不过想问问你,我家还有人吗?”

“不知道。”

“也是啊,”吴根点点头,“你也没在清河坊住过几天,我们吴家和你们杭家的这点老话,你这外路人也不见得听说过。不过我那个侄子吴坤倒是总在你们杭府窜进窜出的,不知他还活着吗?”

“哦,这小家伙活得比你好,大学快毕业了。”

“这样啊,把我卖给你,换一张大学文凭,划算的。”吴根打量着他的脸,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吴根这时的一双眼睛才像是特务的眼睛了,两个琢磨着人心,动着心思的小深洞。他似乎是终于熬不住了,挨近罗力身边,碰碰罗力的手肘,说:“喂,打听点事情,你肯定晓得的。”

罗力闻到一股口臭:“远点……”

“听说两边又打起来了,是不是又有好戏可看了?”

“这个也有胆问?”

“问问嘛,都是当兵出身的,天生爱琢磨打仗的事。”

“不知道。”

“你在图书室待着,什么报纸杂志都看得到,你会不知道?”

“你想干什么?反攻大陆,来个里应外合?”

“梦里倒是真回去过,人还在笕桥机场,蒋夫人来视察……”

“你不是自己交代了吗,这就是做梦!”

“难说,有时候也会梦想成真!”

“判你死缓,一点儿也不冤枉。”

“我从来就不叫冤,叫冤的是你!罗力先生,你才是真冤,真正的共产党坐了共产党的牢!”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是真正的共产党?”

“你以为你抓我时才和我第一次照面吧?”

“你想告诉我什么?”

“其实你这张脸我是琢磨过很多次的。要不是共军进杭州早了一步,我们俩还不知道谁抓谁呢。”

罗力的呼吸开始紧了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缺口在哪里裂开了一条缝隙。他紧张后反而松弛下来,冷漠地回答:“你们国民党就这点套路,中统军统的,互相残杀,见到我这个真共党,你们眼睛就全瞎了?”

“你当你是军统我们是中统,我就不敢动你啊?你这个假军统真共党,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一条条的档案里都记着呢。”

“那我可是要真谢谢你了!我又多了个证人。”

“我要是不给你做证呢?我就让共产党整死你这个共产党呢?”

罗力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光,把自己的手掌都给打麻了。

“你你你,我看你是不想三年出去的了……”吴根捂着嘴角说。

“我让你绕,都在一个笼子里蹲着了,你还想试探我!”罗力轻蔑地回道。吴根放下手掌,右耳腮鼓鼓的,肿了一大块。说心里话,他愿意相信罗力是向着台湾,向着国民党的。此刻,他虽然脸上疼,心里还是暖了一些,金门那边又打起来了,吴根是心向老蒋的,他想找个知音聊一聊。罗力虽然当年直接抓了他,他还当罗力是为了潜伏得更深,才把已经被亲生父亲出卖暴露了的自己利用了一回。他死活也不相信,抓过特务、上过朝鲜战场的共产党员罗力还会被共产党抓起来。虽然当年的档案中还有怀疑罗力为共产党潜伏人员的资料,这些档案被吴根秘密埋在狮峰山茶坡深处,看来尚未被人发现,罗力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

那年入冬以前,给茶树脱裤子的运动就宣告结束了。一来,茶场的茶树的确也已经没什么裤子可脱了,二来阵阵北风紧,那严重的后果已显露出来。果然,隆冬时分,整坡茶山都冻成枯枝,茶树蓬间吊着几根枯叶,犹如悬梁自尽的乞丐。

1958年8月至1959年1月,福建前线部队共进行了七次大规模炮击、数十次中小规模炮击、近千次火炮射击,十三次空战、三次海战,击落击伤飞机三十六架,击沉击伤舰船二十七艘,俘敌飞行员三名,其中一人便是曹家远。曹家远自从朝鲜战场归来,就下定了决心要回大陆,他的出发点也很简单,见杭盼,娶她为妻。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盼儿会永远等他,他只要成功脱离台湾便可。和他境况相似的同事战友,都陆续在台湾结了婚,只有他坚决不和别的女子谈恋爱结婚。这种坚定也不免加深了上峰对他的猜忌,他飞行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在宿舍里待着,除了看书,就是喝茶,他喜欢上了台湾的冻顶乌龙,喝着茶,他就给杭盼写信。这些信通过非常艰难曲折的方式,终于还是能够到达杭州城清河坊的忘忧茶府,而杭盼收到他的信后,也会千方百计地回信。他们俩的信里面每次都会重复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啊,无论如何不能够和别人谈恋爱结婚啊,因为我是唯一能够和你结婚的人啊。”

在朝鲜战场上,曹家远就曾经想过要趁此机会逃往志愿军阵营。可是他找不到一点点这样的机会,上峰甚至事先警告了他,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先把战俘营中的俘虏罗力杀了。

所以曹家远感谢这场金门之战,他在飞机还未被击中的情况下就成功地跳伞,在空中飘落着的那一分钟,他最紧张的就是往下掉时被子弹击中打死,他不能死。果然,他毫发无损地落入海中。然后他又担心被国民党军的军舰打捞上去,他奋勇地往大陆方向游去,双方军舰都追着他,他清醒地被解放军捕捉上了岸。上了甲板后,他笑了。正是八月天气,他不冷,但解放军还是给了他一杯热水,他喝着,突然悲从中来,浑身哆嗦。解放军的海军舰队官兵们认为他是因为被捕而害怕,就给他宣布政策:缴枪不杀!曹家远红着眼睛说:“我是投诚,不是投降。”

然后,他就被送回大陆的战俘营。调查、审讯这些战俘足足花了半年时间。与其余战俘不一样的是,曹家远一口咬定自己是投诚的。审讯者问他:为什么投诚呢?有什么理由促使他投诚呢?他始终紧咬牙关,因为害怕牵连盼儿和杭家,他自己家是早没有亲人了,他的投诚原因就成为悬案。1959年的春节在大陆过,同押的狱友们已经各自散去,有了归属。唯有再审他的时候,他决定先抛出一个有过两面之交的人——罗力。

而罗力和吴根,则都不无惊讶地以另一种方式与金门战役产生交集,他们竟然在茶场里看到了曹家远的照片。

1959年的初夏,天旱得厉害,被寒冬摧残了一个冬天的光膀子茶山依旧顽强地冒出了点点绿芽,现在又被日头晒出了卷焦皮。窘迫的日子是从饥饿开始的。粮、油、蔬菜、副食品等极度缺乏,许多地方城乡居民出现了浮肿病,患肝炎和妇女病的人数也在增加。出生率大幅度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农场所有的看管和囚犯饭量都被控制起来了。吃不饱是所有人的切身感受,罗力因为有上头照应,继续留在图书室里,以图书管理员的名义干着场部的文字工作。比起其余的劳改犯,他算是天大的幸运了,可就算他这样的身体原本非常健康的人,躺在床上也全身发麻,走起路来也开始软绵绵了。好在他时而还能收到从杭州寄来的糖与奶粉。他并不知道这是寄草千方百计从香港托人弄来的,这些食品吊住了他的命。

场部有电话来,叫罗力去总部一趟,说有要事调查。从图书室出来,到总部要经过一片稻田,稻田里插下去不久的秧苗,因为少水苦旱,田边地角甚至有些龟裂了,日光明晃晃的,像一把把大刀闪着反光,射向水稻田当中一些低洼处,还未晒干的水面就如镜子般反照天空。罗力脚步踉跄地行走在阡陌上,只觉眼前一黑,一股风旋起,有样东西一跃而起,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扑倒。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人。此人两手臂伸直,死死按着前方的草皮,一会儿,翻过身来,手上抓着一只蚂蚱,他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笑着,对着罗力说:“抓到了!”张嘴把虫扔进大嘴,咀嚼了片刻,转眼间没了。

罗力都没有一下子把吴根认出来,他浮肿得面目全非,看上去胖出一圈,躺在地上直喘,捕捉一只蚂蚱让他消耗了全部气力,也不知道之前他在这里躺了有多久。罗力上前推他坐了起来,顺手把自己头上那顶草帽扣在他头上。罗力手里拎着一个竹壳热水瓶,里头灌满了一壶凉茶,是他用家里寄来的茶叶和墙角的薄荷混合泡成的,算是个解暑的方子。见吴根这副样子,就拔了瓶盖对着他的嘴。吴根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一壶茶成了半壶,打着嗝,喘了好一会儿才说:“总部叫你去的吧?”

罗力把他架了起来:“别废话,你中暑了,赶紧去场部,屋里凉快。”

“喝了水,更饿了,你看你看,前面还有一只,捉来我们一人一半!”

“我不吃!”罗力轻手轻脚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那只自投罗网的蚂蚱,塞进吴根口中。罗力听到了吴根咀嚼昆虫时细微的壳裂声,看见他死命地咽了一下,喉结突起又落下,这家伙真是饿得不顾脸面了。

罗力拖着他往场部走,他像是活了过来,拖着脚步说:“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吧!”

“看来你还没有饿昏,还知道消息可以当饭吃。古巴共产党胜利,美国承认了卡斯特罗的古巴政权;戴高乐就任法国总统;一个叫容国团的年轻人在第二十五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决赛中荣获男子单打冠军;还有个消息知道你不想听,但我必须告诉你,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刘少奇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宋庆龄、董必武为副主席,朱德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周恩来继续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

吴根斜起眼睛往上看着罗力,阴沉着脸说:“看来你真是共产党……谢谢你当时的犹疑不决,你的档案并不齐全!但足以证明你是共产党。”吴根阴险地露出一丝垂死挣扎的笑意。罗力明白了,吴根手里真有利于他的组织证明。

那天,有关方面拿来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一组男篮队员的照片,一眼看去便知是张旧照,身后是机场的背景。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身穿运动式背心短裤,右手肘上夹了一只篮球,卡在腰间,头发很多,眉毛很粗,眉心皱起,长方形脸,鼻梁周正,嘴唇略阔厚,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在场部会议室,他们让吴根先看,吴根却指着照片里那支队伍中最矮的一个说:“这不是我吗?笕桥机场成立的空军篮球队。我打替补。1948年拍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别废话,谁让你看自己了,让你看这个,手里夹着篮球的,说,他是谁?”

“队长,曹家远,少校飞行员,江苏佬,去台湾了呀!”

“再看看这张,这人是谁?”对方拿出了另一张新照,一个男人站在院子里,靠着一棵树,有点儿随心所欲的颓废样,歪着身子,光头,身穿没有领章的军棉袄,左脚尖踮起来戳在右脚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吧。吴根看来看去地比较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不会吧,不会是同一个人吧……不过也难说噢,人这种东西变起来,谁知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死相。”

“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一个人?”

“我头晕,饿……眼花,看不清楚,给我一口吃的,随便什么,饼干、糖,随便什么……”他说不下去了,瘫在椅子上,昏了过去。审查员赶紧递过饼干,他立刻就醒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大半包饼干。那吃相把审查员都给勾馋了,他果断地把饼干抽了回来压住,命令吴根回答:“说,这是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你们从他的口袋中发现了前一张照片,你们又亲自拍了后一张照片,那么你们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一个人是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你们看,我和照片中那个穿运动服的年轻人不是完全判若两人了吗?”

他这番言语是饼干赋予的吧,或者是藏在他骨子里等待这几片饼干来唤起的。调查员事先就知道他是农场中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他的特点就是会装死,这回算是领教了,挥挥手让他走。他挺直了腰走到门口,又回转脸弯下腰来乞求:“队长,队长,这张照片有多洗的吗?”

调查员问:“怎么,你还想留作纪念吗?”

吴根低头不语了,他倒退着出门,却踩着了后面一人的鞋尖,正是罗力。吴根一个踉跄就扑倒在罗力身上,悄悄地咬着他耳根说:“老罗,帮个忙!”

“不帮!”罗力使劲地推开吴根。

“拿你的共党档案换,行吗?”

“什么鬼东西那么上心?”

“他们让你看的照片中有一张拍到了我,想办法给我讨一张。”

“你要它干什么?”

“我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没有……”

“就这事?”

“我要死了,想有一张自己的照片……”

罗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样的事情,那是个谎话连篇的人,他吃不准吴根的话是不是骗他的。但那人还是咬着他的耳根又说了一句:“一言为定!”罗力看了他一眼,果然是一双垂死挣扎的眼睛。

罗力的程序和吴根反了个个儿,给他看的是后面那张新近拍的照片。他眼一瞄就说:“曹家远。”

“你肯定是他?”

“肯定。”

“为什么?”

“上嘴唇稍厚,右耳朵背面被子弹擦伤过,有痕迹。我在朝鲜战场见过他。”

审查员微微一笑说:“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谍报人员,连耳朵背面都看出来了。”

“我是共产党的谍报人员。”罗力立即就补充了这么一句。

“知道,你和前面刚走的那个吴根,一个坚持是共产党卧底,一个坚持是国民党卧底,整个农场最有名的一对。”

“您这话说得有问题,我和他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可别说,这句话把审查员一下子说愣了,怔了一下才回答:“行了,看看这张吧。”顺手就在桌面上甩出了那张篮球照。

罗力指着那照片中的高个子说:“这不还是曹家远吗?”

审查员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问:“你真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我在家里的相片里见过他,就这个样子,长方国字脸,眉毛特别粗黑,眉头锁得紧,挤出一个‘川’字,你看是不是?仔细看。我跟你说,同志,有的人是大众脸,有的人天生就长着一张没法复制的脸。”

审查员收起相片,打量着他,最后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罗力心中一松一紧,他已经知道谁回来了。

曹家远受到了非常特殊的待遇,在那个没有粮票就吃不上饭的年代,他被安排住在西湖边中共浙江省委第四招待所新新饭店,从前的孤云草舍。

有关方面让罗力先远远地从楼上往下看。曹家远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时仿佛矮了一些,头顶花花的,是白发吗?转过脸来,人确实是苍老了许多,但肯定是他。有关方面让他们单独吃顿饭,为此专门让罗力换了一身浅茶色的杭纺长裤配短袖衫,罗力对着镜子照,看见了一个非常陌生的自己。进餐厅包厢前,上级再三叮嘱,不能暴露自己目前在押的情况,还要尽可能套出对方的内心世界,要让他说出心里话。罗力明白了这就是让他穿上一套新衣服的原因,因为让一个囚犯来见一个俘虏,显然是不合适的。

两人见面了,他们伸出男人的大手,罗力拍着对方的肩膀说:“还记得我说过,要想回来,总是会有机会的,是不是?”曹家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十年……”就说不下去了,不停地摇着对方的手,抽着嘴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罗力就看着他那双憋红了的眼睛。

“也真是啊,都十年了!”罗力话音未落,服务员就端上茶杯,问想喝什么。罗力抢着回答:“都到杭州了,还能不喝龙井茶?”曹家远立刻追了一句:“有茶花茶吗?”服务员说:“你是问花茶吗?茉莉花茶有的,同志您要?”曹家远摇摇头,说要的是“茶花茶”,不是“花茶”。服务员很是不解,她没听说过茶花茶。罗力却连连招呼:“喝龙井绿茶,特级龙井。”服务员惊讶地看了罗力一眼,拿着一个锡制的茶罐,打开问:“这个是特级吗?”

但见这款绿茶扁平地躺在罐中,两头尖尖中间宽,色泽绿中带黄,像煞补碗的碗钉,色绿,香郁,形美。它若不是龙井,谁还能是龙井?罗力让服务员放手,他烫了杯子,倒出茶,冲水至七分,还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学一手啊,泡茶先要泡杯,热杯才能泡出好茶。”

正在隔壁包厢监视孔里瞄眼盯着他们的审查员微微点头,这个罗力果然是一把反刑侦的好手,他那么东拉西扯,是要让曹家远放松,还是要让暗中监视他们的人放松?

菜肴端上来了,一色的杭帮菜,有龙井虾仁,有东坡肉,有炸响铃,有宋嫂鱼羹,一大盆白米饭,关键是还有一瓶绍兴黄酒。罗力的筷子在饭桌上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先吃饭怎么样?我还真是有点饿了。”

曹家远激动得发麻的四肢现在才平复下来,他被罗力的吃相惊着了。这半年多来,虽然食宿一般,但也还是有荤有素,曹家远没挨过饿。而眼前这个罗力,显然比他在朝鲜战场战俘营里看到的那个虚弱多了。就着一块东坡肉、一瓢鱼羹,一碗米饭瞬间消失。见曹家远一筷子未动,罗力笑笑就拎过酒瓶,一口咬下了瓶盖说:“喝酒!”

两个男人三杯酒下肚,衷肠便开始辗转反侧。曹家远就是不开口,还是罗力碰了他一下说:“吃啊,我上回吃这几道名菜还是去朝鲜之前。”

“那么说,这是真的?”曹家远停下筷子问,罗力立刻明白他想证实的是什么了。他是被大大优待的俘虏,高墙之内,信息闭塞,听到看到的东西都有些似是而非。这回见罗力如此不顾斯文地狼吞虎咽,便知外面的情况了。但罗力是个多么敏锐之人,立刻反答为问:“这么说,你后悔了?”

曹家远一怔,也反问:“后悔什么?后悔我投诚回来?不不不,怎么可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哪有回家后悔的?”

“好小子,杭家女人没看走眼,干一杯。”罗力高兴了,“我们这些中国人,谁打小没有饿过那么几年,和帝国主义反动派斗争,饿不死就干!”

两人这下放开了,一口酒一口茶,喝到后来,黄酒与绿茶就倒进了一个杯子,分不清茶味酒味儿,一口一口地干,喝了个底朝天。曹家远一拍桌子,说:“说吧,酒壮人胆,我能扛住!”罗力就笑指对方,哈哈哈哈一阵后说:“就知道你这人藏不住,你这人当卧底绝对不行……”

“什么意思?”

“你不就是想问盼儿怎么样吗?”

这一声说不要紧,曹家远手里握着的那只酒杯直接就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爿。罗力赶紧过去俯身拾起,一边说:“你看你看,你对杭家的女人就是缺乏了解,缺乏信心,缺乏自信。杭盼好好地在家里等着你,你慌什么慌啊!”

罗力一抬头,傻了,只见曹家远憋得全身直颤抖,眼泪大粒大粒地砸在茶盏中,他大声地抽泣着,对罗力说:“这半年,上头翻来覆去问为什么投诚,我不敢说是为一个姑娘回来。有不少大陆去的男人,家里有成亲的,没成亲的,他们都没回来,凭什么我就想回来?能相信我吗?你们为信仰活着,我为盼儿活着,可我也怕连累了她,我不敢说……”他一边拿出纸巾来擦脸,一边问罗力,“她还能认出我来吗?”

“别说隔了十年,隔九十年也认得出来。”

在外面监听的人这才真正明白,曹家远之所以说自己是投诚,理由就是想回来与未婚妻成婚,这份情倒还真是挺让人感慨的。但他们还是吃不准啊,万一对方姑娘根本不认这个账呢?万一这个家伙是借此到大陆来当国民党的潜伏人员呢?还得让罗力出马探个究竟。罗力便建议说,不妨先让嘉和与寄草来见一面,把有关曹家远当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也请他们转告一下杭盼目前的情况。上头觉得这主意不错,如果这姑娘真愿意嫁这国民党飞行员,说明他俩还真是情深似海,倘若不是,或者这姑娘早就嫁人,或者她早就和国民党反动派在立场上一刀两断,那他这投诚还算不算,得重新评估。

罗力的建议是把嘉和与寄草接到饭店,他先通过他们摸摸底。他还谈了一个条件,得让他们也按这个规格吃一顿。那审查员瞅着他就笑:“得寸进尺,你太狡猾了!”

“可不是!”罗力也笑,“你们可不是冲着我的狡猾,才安排的这顿国际水平的会餐……”

他们心照不宣,审查员同情罗力,找个机会让他吃了一顿好餐,没想到他蹬鼻子上脸,要求再来一顿。好在依靠罗力,他们终于问出了这个国民党少校飞行员的投诚目的,收获巨大,多吃一顿就多吃一顿吧。

这次,有关方面把他们安排在与新新饭店连在一起的秋水山庄,当年《申报》创刊人史量才为他的如夫人沈秋水建的别墅,据说仿的是《红楼梦》怡红院的格局。地方还是那么高级,可这一顿伙食没上一顿那么高级了,好在东坡肉还是上的,再有就是炒青菜、红烧豆腐和毛豆炒豆腐干了。

罗力见寄草憔悴了,油水一少,脸上就无光,头发也干干的,从前丰润的双颊割下了两条缝,心疼得一把搂住妻子。谁知寄草见了罗力却惊呆了,指着他脑袋就大呼小叫:“头发……头发……你看你看,你这头发怎么了!”

原来,半年前春节时寄草还去探了一次监,那时头发还看不出什么,怎么这会儿头发都掉了一大半,脑顶露了出来,罗力就有点不像过去那个英雄罗力了。罗力不想让她提头发,夹着东坡肉,就往寄草嘴里塞,急得寄草直喊:“你干什么干什么,我都还没有坐下,你难不难为情啦!”反倒是一年到头辛苦的嘉和沉得住气,他只是正常地老去,没什么大变化,坐下就夹肉,说:“你们装吧,我不装的,我想吃肉。”

杭家这一年也开始吃紧了,主要是不少东西要票,没票有钱也不行。好在嘉和准备工作做得早,从去年下半年人家还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起,他就悄悄地在自己家的后院和花坛里种下了不少蔬果,包括番茄、土豆、花生和红薯,他甚至还悄悄种下了一些玉米。水池子里的金鱼锦鲤捞起来都送了人,他养了一些河鱼在里面,还有茭白和莲藕,院子后面便是中东河,只要人勤快,水还是有的。

婉罗建议水里养一些鸭鹅,被杭嘉和一票否决。鸭鹅声音太响,惊动邻居,被谁告一状,那吃不了兜着走,不如养几只母鸡,圈在鸡窝里,不乱叫还下蛋。这种事情都要悄悄地做,绝对保密的。农村里早就不准有自留地了,城里更不用说。但嘉和把这些东西都当花来种,包括那些被脱了裤子的茶树桩,他悄悄地连泥带根挖了十来株,种在大盆里,冬天放在朝阳的墙根,晚上用竹帘拦起来避风防寒。春天来了,脱了裤子的老茶树桩居然重新穿上了绿毛裤,好看极了。杭嘉和被这起死回生的绿色感染,又用了从前扣在墙根的七八只大水缸,里面填上泥,种下了水稻,说是观赏稻。家里人都暗暗笑他神经过敏,只有得荼帮爷爷弄。爷爷就告诉他,如果大家都不花一分钱,拿了一只饭碗就去吃食堂饭,那么他水缸里的水稻也会有用的。

这些东西都还在土里生长的时候,杭嘉和的话就应验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婉罗上街时买不到东西了。没有肉和油的杭家人,除了基本吃素的叶子与嘉和,其余人都很快地干枯下去了。

寄草依旧坚持在茶楼上,但来喝茶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人少,收入就少,收入少就没法买东西。杭家的女人,除了叶子,都是要吃肉的,包括大病复原的盼儿。

此刻寄草吃完了她自己那块东坡肉,罗力又把自己那一大块夹到她碗里,两人你侬我侬地恩爱了一阵,最后一人一半吃完了,这才发现嘉和还在细细地品尝。

吃完饭,罗力才把曹家远的事情告诉了兄妹二人,寄草星眼倒竖地吸了口凉气,问:“你怎么这会儿才说?”

“这不是怕你们添堵,吃不下饭吗!”

“吃下饭再堵还不是照堵!”

“你这意思,是不想让他们见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让盼儿见他?”

“你是想让他们这一对黄了?”

“你还嫌我们家反动分子不够多啊!”寄草脱口而出。

罗力就跳了起来,指着寄草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搞清楚,不肯离婚的是你不是我,去,我们现在就离婚!”

“离不离婚由你说了算啊?我偏不离,你有什么办法!”

这两人就是天生冤家,都这时候了他们还吵。罗力看着一言不发剔着牙缝的杭嘉和,摊开手说:“大哥,你看到了,是她不肯和我离婚,不是我硬拖着杭家女人啊……”

“你这么多风口浪尖走过来,这点还看不出?”杭嘉和冷冷地说。罗力一下子就气馁了,坐下来,沉默片刻才说:“我明白,寄草是不想让盼儿走她的老路。可家远这次究竟算是投诚还是投降,就要看盼儿的态度了。盼儿若不想见他,政府就有可能认为曹家远的投诚是没有根据的。他以后会怎么样呢?说不定过了三年,我出来,他又进去了。你是想让他重复我的命运吗,寄草?”

“你的意思,为了这个曹家远,盼儿就该把自己搭进去?”

“我的意思,是看盼儿自己的决定,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她都扛了十年,为什么你还要让她再扛一次?不跟她说不就完了?”

只听笃笃笃几声,是杭嘉和用手指在叩茶:“这茶还真是不错,喝茶。”

他走到窗前,开窗眺望着西湖。暑气扑鼻,蝉噪树静,热气扑面而来。他关上窗,问寄草:“寄草,还记得我带你来此处听沈秋水弹琴吗?那时,史量才还未被暗杀。”

“倒也没有忘记,解放初我还在这北山街上见过她呢。听说前两年才死的。这种血赤淋淋的事情,我都不想去记它了。”

“老罗肯定没听说过。我跟你讲讲啊。秋水姓沈,沈秋水,擅长鼓琴度曲,是报业泰斗、《申报》总经理史量才的如夫人,两人原本也是一对才子佳人。谁知史量才又娶了外室,遂感愧对秋水,便在此建秋水山庄,赠予秋水,期盼她秋水伊人,忘却烦恼。1934年,史量才在与秋水由杭州回上海的途中,被特务暗杀。沈秋水亲见史量才死在自己身旁。灵堂上,秋水白衣素服,抱琴一曲,琴弦尽断,焚琴火中。从此,沈秋水独自一人,焚香诵经,了此余生。”

罗力和寄草都不明白,杭嘉和为什么突然横插一杠,讲了一段与杭家本无关系的悲情往事。嘉和继而又说了一番道理,倒是让这对冤家有点儿明白了。

“情这个东西,哪里说得清楚呢,所以汤显祖才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沈秋水这么活着,活成了传说,若她换一种活法,又当如何呢?像这样的事情,不是当事人真是理不清的。你们刚才都是用理在说情,可你们不都还是活在情中?有多少如你们这样的夫妻、情侣都一刀两断了,你们为什么吵死也不分呢?可见,说你们是前世的冤家,也不是不可能。那么,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非逼着人家做呢?”

寄草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那大哥,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们自己的意思,哪怕盼儿要跟他去坐牢,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他们的苦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欢喜我们却无法感受,他们以后的祸福我们更一无所知,所以,还是由着他们自己去体会行路难吧。”

“可是大哥,难道你就没有苦吗?你就没有父女之情吗?”

“有啊,正因有父女之情,才怜惜女儿之情,正因有兄妹之情,才怜惜你们之情嘛……”

罗力听到的这套说辞,根本就不在他的话语体系中,但他还是明白这个意思的。他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大哥放心。老婆你要等着我,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三年了,我先回来再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说不出总有一天他会怎么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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