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除夕夜,是曹家远和杭盼的“总有一天”之夜,这一对千里姻缘一线牵的人儿在那一天夜晚成亲团圆了。曹家远经过层层审查,终于被认定,作为一名投诚的原国民党少校飞行员,有资格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身份,按国家法律与任何想和他结婚的女性结婚。

此时此刻的新娘子却在灶间抱着婉罗姆妈哭。婉罗姆妈一边拿着火钳往灶洞塞柴火,一边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推着盼儿,口里漏着风还念叨着:“烦死了烦死了,黏着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有空黏你新郎官去。”盼儿却黏得她更紧,边哭边说:“我不要啦,我不要你嘴巴漏空啦,呜呜呜呜……”

叶子也看不下去了,上去扶盼儿:“这种开心日子,你要笑才是,又不是旧社会,这样哭起来还当你不想嫁人呢。不好的不好的,快起来,婉罗姆妈这把年纪吃不消你这样哭的。”

寄草正在剖鱼,一双手冻得通红,手里拿一把刀,却在生气,边刮鱼鳞边数落婉罗:“不是我说你,婉罗姆妈,换作我也要哭死。哪有你这样做老人的,嘴巴血糊糊的,我们这杯喜酒都吃不下去了。”

婉罗张大了嘴,生气地说:“我哪里嘴巴血糊糊了?你看看我哪里嘴巴血糊糊的?我茶水都荡过的,你闻闻,喷香!”灶膛里的火光跳动,照在婉罗张开的嘴里,黑乎乎红幽幽的,还真有几分吓人。寄草就真的冲过去看婉罗的嘴,边看边说:“要死啊,心疼死我了,一粒金牙硬生生拔掉,还剩两粒。你做什么啊,老太婆,杭家小辈结个婚的本钱还是拿得出的呀!”

婉罗一把推开了寄草,厌烦中带着得意说:“你懂什么!这三颗金牙,一颗是给盼儿留着的,另外两颗是给方越和忘忧留着的。”

寄草一把抱住婉罗,亲着叫着:“姆妈你不要这样啦,我们活得下去的,要死也不差你一粒金牙的啦。”正这么叫着煽情,外面有人敲门,只听得荼惊喜地叫着:“老罗回来了!”他长大后就一直不肯叫罗力为丈公,最后只好叫他老罗了。

所有的杭家女人都冲了出去,开门但见一个灰头灰脑的男人,披着一件烧焦的棉袄,腰里扎一根稻草绳,华发烧成焦炭色,手里抱着一只亮闪闪的新皮鞋,脚蹬一双高靴黑套鞋,一只鞋头已经烧化了,露出破袜子和脚指头,嘴唇外翻,脸肿得像一个野猪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眉毛全被烧光。寄草歇斯底里地一声啸叫,就怔住了:谁叫得这么惨?她想,然后恍然大悟,这不是她自己吗?她摇晃着身子就倒了下去,被面目全非的罗力一把夹住,烟嗓子嘶哑地喊着:“活着,给口茶……”说话间便和寄草倒成了一堆。

这是一场匪夷所思的大火,为什么会起火,这是个谜。

年前,罗力的三年刑期满了,以为可以回家,谁知又把他放到了位于钱塘江畔一片荒芜沙地的农场里。全国各地押送来的劳改犯和劳教人员,一边在这里接受思想改造,一边挑土围垦,向江水要土地,把钱塘江变良田。罗力还在这里见到了前不久被转押到这里来的吴根。他瘦得脱相了,依旧邪邪地盯着罗力,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这也算是刑满释放啊?还不如在那图书室里待着呢。”

罗力不理他,吴根指着身边那些幽灵般晃来晃去劳作的人说:“没事没事,老邻居老冤家老对头,这里像你这样的人多着呢!歌唱演员、飞行员、汽车教练员、运动员、大学教授、科学家、建筑师,戏剧编导,都是些有故事的人,比比他们,你还算运气的。”

“让你刨地,没让你刨人家底细,你这本性一点都扳不过来了吗?”

“干你我这一行的,不把人摸得底朝天,心里不舒坦。”

“特务到哪里都是特务!离我远点儿。”

“不想知道吗?杨真也在这里!”谁知吴根突然这么来了一句,然后就看着罗力,明摆着是要和他交换情报了。罗力忍住走开,他不想从这家伙口里知道杨真的任何消息。但吴根显然不想那么轻易地放走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衫,对着他耳根细语:“听说西藏出事了吗?”

“滚!”罗力不想听吴根胡说八道,但吴根根本不理他的“滚”,就像蚂蟥一样叮着他,说:“前不久,共产党特赦了首批战犯三十三名!”

“跟我有关系吗?”

“怎么,还不相信?还有一条,有些右派被摘帽子了……”

“共产党的天下,你打听这些没用的,想干什么?”

“没有什么信息是无用的!”吴根沉浸在自己捕捉的蛛丝马迹中,“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那天夜里,罗力还真的见到了杨真。现在他是作为劳改局领导来这里视察的,真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啊!他专门找了个理由把罗力单独留在了办公室。杨真倒了茶给他喝,态度严肃,语气温和,在他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没有停下过脚步。他告诉罗力,背着“刑满释放人员”的政治身份,是没有人会同意让他回原来的公安学校继续工作的,于是他就成了没有单位的刑满释放人员。根据这个情况,劳教单位就把他放到留场就业的人员中去了。“留场就业”是唯一的选择。现在他自由了,和普通公民一样有选举权,可以自食其力拿工资了。他的工作也很简单,专门管理工具。早晨出工时把工具发出去,晚上收工时如数收回来,中间是没有什么事情的。

毫无疑问,这是杨真暗中使的力。罗力刚想再打听点消息,杨真就封了他的口说:“别说丧气话啊,省长都要劳动改造呢,我们算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也帮把手吧。”

罗力想了想,回答说:“我要看报纸。”他好久没看报纸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不知时局如何,这让罗力难以忍受。

杨真指指报夹,说:“我得在外边守着你。”

“免了,我已经是公民,你管不着我。”

“谁说我管不着你了?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杨真开着玩笑说,顺手拿出了几块烤红薯,“吃吧,专门给你留的,就着茶,慢慢吃,小心噎着。”

罗力一见这些食物,眼睛顿时就发亮了:“你行啊,这时候还能搞到这东西,不客气了,我可真是饿得头昏眼花……”

“警告你,报纸可看,不该看的文件别瞎看啊……”这么说着,他拉上窗帘,上外间办公去了。

罗力一个晚上匆匆掠过,把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了。于是他知道了一些胜利的大好消息:大庆油田被发现了,“中国贫油论”被彻底打破了;西藏平叛了,百万农奴解放了;人民大会堂建成了,首都“十大建筑”完工了;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在北京举行了……

桌上放着个牛皮文件袋,一看就是机密要件。罗力毫不犹豫地打开文件袋,果然是党内保密文件,《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中共中央关于反对右倾思想的指示》。大冷的天,罗力看出了冷汗,他突然明白了杨真为什么对他强调“不该看的文件别瞎看”的意思。彭德怀是朝鲜战场上他们的司令员,因为工作需要,他和彭司令员是有过许多近距离接触的。文件说,庐山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的继续。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定性,他觉得杨真肯定是和他一样无法理解的。这个信息如一把刀,劈开了他的心,他没有心情再读别的报纸杂志内容了。

他沉着脸扶墙缓缓地走出了里间办公室,房间里没有点火炉,江风阵阵冷煞人。杨真站起来,又在他眼前踱步,边踱步边清晰又轻声地说:“庐山会议原定议题是总结‘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继续纠正‘左’的错误,但后来会议方向就完全变了。全会认为右倾已成为工作中主要的危险,是猖狂地反对社会主义道路的逆流,要求立即掀起一个群众性的超产运动的热潮,农业在特大旱涝虫害的袭击下,继续实现‘大跃进’。”

“……明白了……”罗力说,“你放心。我扛得过去。”

“你在这里,是非会少一些,也会更安全一些。”杨真这样回答他,两个男人,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寄草兴冲冲地去接罗力,以为他虽不是衣锦还乡,好歹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勒着裤腰带给丈夫省下了一双皮鞋钱,买了一双真牛皮黑皮鞋,让大哥嘉和陪着去了。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罗力虽算是刑满释放,但必须作为留场人员工作,一个月可以回家探亲一次,平时哪里也不准去的。

寄草真是要崩溃了,眉毛眼皮都抽搐起来,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话来。幸亏大哥这根定海神针在一旁杵着,他说:“近多了,一个月还能回一次家。好啊。回到城里,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工作,粮票都说不定分不到呢。”

他把寄草包里的皮鞋拿了出来,寄草蹲下就给丈夫换鞋,脱了那双破高帮套鞋,换上这双新式两节头系带皮鞋。寄草迟迟站不起来,眼泪大滴地掉下,落在皮鞋头上。罗力说:“这不很好吗?趁我现在还算年富力强,多种点粮食,大家多吃一口饭,也算没白过这些日子。等粮食丰收了,再想办法调回去吧。”

无论嘉和还是罗力,都没有想到,比起他从前在浙中劳改茶场的图书室,此处真是艰苦多了。口粮是限定的,吃不饱,没有油盐荤腥,芋头和包心菜包下了一日两餐。关键是开始时还没有住房,犯人们到那里以后,临时在江边用毛竹和稻草搭建了棚子,一排一排的,非常整齐。但棚子里没有单独的床铺和桌椅,所有的犯人进入棚子后一律睡在统一的铺垫着稻草的毛竹铺上,睡觉时必须齐刷刷地睡,头朝过道脚朝内,仅有的私人物件一律放在脚后跟。每天一大早,管教干部用榔头敲响挂在操场上的一段铁轨,犯人和被管教人员就陆续从茅草棚里出来,排队出工。

好在劳改犯和劳教人员、劳改释放人员在看管程度上是有区别的。劳改犯属于敌我矛盾,由持枪的战士看管,其中有不少是戴着脚镣手铐劳动的,吴根就是其中之一。罗力属于劳改释放人员,住宿待遇也好一些,至少不需要睡大通铺了。

那天分工具,吴根戴着脚镣过来,罗力看他实在是可怜,给了他一根烟,点着他脑袋说:“你怎么越改造越离谱了,都戴上铐子了!”

吴根回答:“我不就是向你学习的吗?你不也是越改造越落后了吗?你看你现在,连个图书室管理员都混不上,和我一样当地球修理工了!”

罗力笑说:“那可不一样。我现在属于劳改释放人员,人民内部矛盾。”

“半斤八两,半斤八两,除了多一副铐子,你我还不是干同样的苦力?”吴根抽着烟,斜睨着他说。罗力知道他那副烂肝肠又不知在绕什么弯弯了,不接他的话茬。果然,吴根就熬不住了,推推罗力说:“听说你们共产党跟他们苏联人彻底闹掰了,有这事吗?”

罗力就板下脸来回答:“共产党自己的事,要你这国民党插话吗?”

“怎么是你们共产党自己的事呢?老毛子不是成了你们的冤家,和我一样,都是你们眼里的反动派了吗?”

罗力一把夺过吴根手里的烟,扔到地上就踩了一脚,他那种猥琐而又幸灾乐祸的样子真让罗力恶心。吴根那种向往坏消息的样子,就像趴在田埂道上扑食蚂蚱一样,吃相太难看了。可他完全无所谓,敏捷地捡起被踩过的那半支烟,火竟然还没灭,他立刻就狂吸了几口。火星子一起来,他就接着喷话说:“苏联人真的跟中国人闹翻了。杨真的女儿不是在苏联学画画吗?被赶回来了。当然了,共产党把苏联人也赶回去了,大家打了个平手。”

“你这家伙的反动立场一点也没有变,活该戴着手铐脚链子。不想跟你多嘴了。”罗力站起来要走,吴根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连这一点点时间也不肯留给我吗?说不定我还能够告诉你一点什么,让你的后半生来个彻底改变呢。”

罗力真是心里一跳,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糖,是寄草带来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手一挥扔给了他,转身就走。罗力不知道这家伙还会耍什么鬼把戏,罗力有点儿吃不消他。

天寒地冻的日子,晚上江边寒风呼啸。白天的劳累加上口粮的限额,犯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棚子里就早早地躺下睡觉了。罗力享受留场人员的特殊待遇,住的是四人间,睡高低铺,还有电灯。半夜时分,罗力听见有人在呼喊,醒来一看,棚子尽头火光冲天,黑灯瞎火的棚子里只看见影子攒动,过道上、毛竹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往外跑。罗力见周围的人都惊恐万分不知所措,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随便乱跑,要组织大家有序地分散出去才行。可是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人越来越拥挤,已经无法通过过道往大门有序地出去了。紧急之中的他,招呼一声:“快跑!”立刻从一扇很小的窗口跳了出去。外边一片乱糟糟,有犯人们的呼喊声、管教干部的命令声,还有身后熊熊大火的爆竹般的声音。罗力在凛冽的寒风中尽量低头往外跑,他知道,不跑的话,会被随风刮过来的大火烧死;乱跑的话,会被看管的战士的枪打死。在两种死法的威胁之下,他像走钢丝一样逃命,终于跑到一个稍微空旷的地方,远远看着整排整排的茅草棚子在呼啸的寒风中熊熊燃烧。江风汹涌,风助火势,用稻草和毛竹搭建的棚子一下子就被大火吞噬了,天空映成红色,大火根本无法扑灭。幸运的是,罗力总算逃出来了。那些在睡梦里的或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有可能都葬送在了大火里。

罗力心中突然一动,他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喊他,撕心裂肺,逼着他逆风往回跑。果然,没跑几步,他就被一双手拽住了,低头一看,正是躺在地上的吴根。许多双脚从吴根身边跨过踩过,罗力连拖带背地把他弄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江边坑窝里。

此时,向后看是被火照彻的闪亮的血红的江水,向前看是烟熏火燎的夜空,而罗力的眼前就躺着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这家伙点点头,示意罗力把耳朵凑近他的嘴。

罗力听到他说:“我有话对你说……”这几个字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风箱拉出来的。罗力头皮发麻,静等着他说。江水哗哗地流淌,不时有火光迸发的声音。仿佛一夜的水都流尽了,吴根才终于吐出了话,说:“给我烟抽……”

罗力倒抽一口气,掏出口袋里最后一支烟,可是没有火柴。恰好这时,一粒火星子炸到他们身边,罗力借着这点火点着了烟,塞进吴根嘴里,他似乎已经没有吸的力气了,烟含在嘴里,嘴嚅动着。罗力把烟取出,听到他说:“你是真正的……共产党……”这声音已经很弱了,“你的档案情报……埋……”

这句话把罗力激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吴根衣襟:“埋在哪了?哪了?快说呀,你快说啊……”

“想……想……想喝茶……”

罗力脑袋里像一团炸弹爆裂了,他口袋里还有几片茶末,是在杨真办公室里喝茶时杨真给他捞的。可是没有水啊,没有热水,怎么泡茶,泡什么茶!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飞快地把茶末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吴根嘴里,一边说:“你等等,我给你弄水去,我给你弄水去,你等等,茶来了……”他这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冲下江滩,双手掬一捧江水,又扑了上来,到吴根嘴边时已所剩无几,但还是滋润了几片茶末。吴根咬着了茶末,舒服地叹了口气。罗力不敢摇他,怕把他最后那口气摇断了,只好趴在他耳根前叫:“埋在哪里了?你说,说,你埋在哪里了?……”

“……老地方……”

他喘息地说着,仿佛把罗力当作了接头对象。老地方!老地方是什么地方?罗力真想给吴根两个耳光,但他还是把烟重新插进了吴根的嘴里。烟头已经亮不起来了,微微闪了几下,再也没有气息。

天亮了,火终于熄灭了,浓烟渐渐散成了淡烟,弥漫开去。人们陆陆续续地拖着脚步往回走,一个个地消融进了烟云中。江水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罗力背着吴根的尸体踉跄而行,他知道如果让吴根躺在江边,尸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在废墟中,他守着尸体等了一天。夜晚,薄板做的棺材运到了,罗力带着几个生还者,准备把吴根埋在浅坡上一棵烧焦的大树下。夜里看不清,只听钉棺材板的时候有个人说了一声:“他只套了一只鞋!”罗力也没有多想,脱下脚上一只鞋套到吴根光着的右脚上,还好,鞋略大一些,套上了。

此时,抬棺者们已经精疲力竭,罗力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明天再来挖坟坑。他们走后,他一个人在大焦树下坐了一会儿,怒火渐渐升起,他终于有时间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显然,吴根作为中统人员,已经掌握了作为军统的罗力事实上是共产党卧底的身份,只是来不及确定,吴根就被捕了。被捕前,吴根把档案情报埋在了“老地方”。这么多年来,看着罗力受苦受冤,遭受劫难,最后要死了,还扔给他这样一个谜——“老地方”!他气得跳了起来,使劲踢着棺材板:“王八犊子,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吐出来,‘老地方’在哪里?哪里是‘老地方’?你给我吐出来!”

这一踢,却把他那一只穿着破袜子的脚踢得鲜血淋漓。他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把一只皮鞋给棺材里的王八蛋穿上了,他恨不得扒开棺材板把鞋子重新夺回来,可是刚刚举起锤子,他就泄气了。有什么意思啊?没有。他一瘸一瘸地走回农场临时集中地,看管见了他大吃一惊:“你还活着啊?”他回答:“给我一双鞋。”管教给他一双鞋:“你要没忌讳就穿,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的。”罗力套上鞋,找了个角落,拉了半焦的棉被和衣裳就躺下了。管教说:“过年了,回家吧,你不是刑满释放了吗?”

夜未央,罗力从昏睡中被一阵鬼哭狼嚎声叫醒,那年轻的管教哆嗦着说:“你要能走赶紧走吧,要不然可能会被狼咬死!”罗力听了一会儿,说:“不是野狼,是野狗,来抢尸体了。”于是,他想起了大焦树下的吴根。

罗力捡起那只换下来的皮鞋,仔细地擦了擦。到底是新皮鞋,虽然折腾了两天,擦了还是新皮鞋。他把它揣在怀里,赶往山坡上的大焦树。此时天渐渐亮了,刚到坡下他就大吃一惊,那口新棺材整个儿从山坡上被掀到山脚,棺材板上血淋淋的一摊一摊的血。再跑到大树下一看,两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就死在树下,头已经撞破裂开了,恐怖至极。这大焦树先是经历了火烤,现在又经历了野狗撞。想必是野狗闻到了尸体之味前来觅食,不料这棺材钉得结实,它们怎么也撞不开,结果不但把棺材撞到了坡下,还把自己撞到大树桩上,终于一头把自己撞死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耀在山脚下的白色棺材板上。罗力想,吴根这家伙还真是幸运,没被狗吃掉,还有一口新棺材、一只新皮鞋,他可以放心走了。今天可是要过年了啊。

呀,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忘忧就如一枚月牙,而且不是冷月,是冬天里的春月。即便在冬夜,他依旧是温暖的。他带来了天荒坪的白茶,微小的一撮,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朦胧的银光。他开心地把茶捧在合掌的手心里,还追来追去地要给正在忙着搬椅子的大舅看,一边说:“你看一眼嘛,大舅,你看一眼嘛,我自己炒的呢,我会炒茶了。”

叶子捉住他的手,嘴里啧啧啧地发出了心痛的声音:“你看你这双手,作孽啊……人倒不瘦,山里有东西吃?”

“有的有的,我学会淘葛粉了。山里有野鸡和野兔,有时还有黄麂。我不还有烈士子弟补贴费吗?舅妈放心,饿不死我的。”忘忧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也不小了,可是一说话,就显得跟得荼差不多大,从里到外,魂灵儿都像是被山泉水洗过一般。

嘉和凑过去闻了闻,问:“你信里说一株茶死了,另一株独子王孙还活着吧?”

“活得好好的,人不要闹就不会死。就怕知道的人多。我们茶场让我看着呢。”

“忘忧有工作了?”

“没有,茶场临时招我当护场员的,年后可以上班了。”

“这白茶倒是真有一股鲜爽气的,和龙井不一样。”嘉和评判着。

“实在太少了,只能冲两三杯茶,送给盼儿姐姐当结婚礼物吧。”

“少少许胜多多许,金贵的东西总是稀罕少见的。”嘉和这么说了一句,便招呼得荼,“得荼,去把今早从虎跑打的泉水拎来。”得荼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就蹦了出去。

这泉水是得荼陪着爷爷凌晨四点专门去虎跑拎来的,倒在一只大瓷缸里。爷爷说不要盛在木桶中,时间长了会有一股木头气。水缸放在门口的美人靠上,得荼正要去抱它,却见一个人靠在院子正中那株桂花树下抽烟,一点火星时亮时隐,正是方越。他有后门的钥匙,是悄悄从后门进来的,见一家人都在前院花木深房里张罗着,就悄悄地在院子里抽起烟来。得荼跑过去对着他的脸悄声惊讶地说:“墨赤铁黑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冻不死你啊?进去抽吧。”

“这烟臭得很,熏着新娘子,小姑要骂死我的。抽完了进去。”

“那我陪你。”得荼跳着脚说,“天气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要下雪了?”

“你还记得吧,那年夏天我俩睡在木板床上看银河,那蚊子把我咬得……”

“我真是担心你回不来了,去年你就没回来,前年也没有。”

“你怎么一下子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了吧?”

“你驼着背呢!挺一挺,你还是比我高!”

“真挺不起来,挑了两年担子,背压驼了……”

果然,方越的背微微弓着。烟头快灭了,那张让得荼感觉有些陌生的脸几乎全部隐入了黑暗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得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上回写的信你收到了吧?让你带一把龙泉宝剑回来……”得荼就在他面前挥舞起一把虚拟之剑,边舞边诵:“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干什么?要杀人啊?”方越总算恢复了一点从前的口气。

“哪里哪里,辟邪。”

“你也相信这一套,那是婉罗姆妈的把戏。”

“可不是,婉罗姆妈让我写信要的,说是给盼儿姑妈结婚时用的,说是这个新郎官从台湾开飞机回来,后面会有恶人追杀,挂一把宝剑,妖魔鬼怪统杀!”

黑暗中,方越坏坏地笑了起来。他看出了得荼不成熟的夸张,这孩子想用动静掩饰空气中久别重逢的共情,可到底还是没学会。方越说:“你知道我这样的人,要带一把剑回来,该有多难,比带一套老底子的龙泉茶具还难。”

“可是,你终于都带回来了,这就是你杭方越!是不是?都带回来了,越窑瓷,龙泉剑,都带回来了!”得荼一把搂住了他。他的衣服冻硬了,被得荼一搂,发出了纸张撕裂般的声音。得荼鼻子有点儿酸,他朝花木深房大声叫道:“你们看谁回来了!”

方越带回的这套青瓷茶具是一把软提梁的青瓷长壶,四只盖碗茶杯,款式比较大众化,还有点笨,但瓷色是真正的一流。嘉和看了,拍着方越的肩膀赞叹:“越儿这双眼睛真叫毒,这梅子青烧的,现在还能收到这种宝贝,你怕是要倾家荡产了吧。”

方越坐在靠椅上,那回家的感觉总算又找回来了:“我哪有钱啊,我那房东寡妇送的,平日就在家用,比不得杭汉哥的锡罐,那才叫真家伙。”

杭汉夫妻给这对新人送的是一个锡制老茶罐。蕉风说,那是她妈妈当初从马来亚带来的锡器,抗氧化,耐高温,阻潮气,避光线,挡异味,手工制作,是国宝级收藏品。喜茶人爱用锡罐储茶,因为锡罐是公认为能使茶叶长期保鲜,避免茶叶营养流失和口味变化的最佳器皿。嘉和点评了一句,甚是到位:“这锡罐倒是和你们这一家蛮像的。”大家都笑了起来。蕉风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得放和女孩子迎霜此刻都在安静地嗑着瓜子,如一对小松鼠。这一家四口,不知为什么和这个锡罐就是那么神似,好奇怪噢,得荼想。

龙泉茶具,马来锡罐,天荒白茶,现在都放在一只日本来的长方形漆盘上。这只莳绘工艺的漆盘,叶子只在重要的礼仪环节拿出来用,这次也作为新婚礼物了。说起来这也和唐物有关联。当初鉴真和尚六渡扶桑,随行的工艺匠师把漆艺的种子播撒至东瀛,日本漆艺工匠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本国漆器的特色,将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有时并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称为“莳绘”。这只漆盘的黑色底子上飞布了错落有致的“红蜻蜓”,让人想起叶子平时常常会轻轻哼起的日本民谣:“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啊,那是哪一天……”

得荼终于决定出手了。这些天他费尽工夫用老竹爿打磨出了一把茶勺,五寸长,一头弯起如匙,另一头削细如针,精美细致,他用食指和拇指夹起它炫耀着:“记着啊,我也给它取了个名字:乐。好听吧,欢乐的乐!”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起来。嘉和知道,这是因为得荼听到过叶子给他讲的千利休为其临终茶会亲手做的茶勺,后人取名为“泪”。但得荼偏要反着来,你哭嘛,那我就乐吧——这孩子,越大越像他父亲了。

再后就是婉罗用金牙换的那一套床上被褥了,她觉得,结婚怎么可以没一样新东西呢!新婚新婚,就是要新啊。杭家人代代喜欢旧东西老东西,这是她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现在就看寄草和罗力会拿出什么东西来了。可刚才他们两人都因为激动和疲惫被扛回了卧室,再去看他们时,这对夫妻已不见了,他们已双双进了洞房,探访新人。

夫妻二人看样子是缓过气来了,但表情严肃,神色沉重,仿佛不是送两个晚辈成亲,而是送他们上战场打仗。对话完全是以问答形式开展的。先问者是寄草,罗力是为了顺妻子而随时附议的丈夫。他显然还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也努力不让在场的人看出来。

第一个问题是扔给盼儿的:“你认为你已经了解他了吗?”

盼儿想了想,果断地摇摇头。

“那你凭什么敢嫁给他?”寄草追问。

盼儿慢慢地说:“那你也了解小姑父吗?”

“现在开始了解他了……”寄草回答。

“也不算太了解……”罗力插了一句。寄草刚要瞪眼睛,罗力就赶紧补上一句:“不了解也放不下,这就够了……”

寄草就安静下来了,她觉得罗力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你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吗?”她继续问。

“不知道。”

“因为没在一起生活过。”曹家远赶紧补充。但立刻被寄草堵住了:“还没问你呢,先听着。”

“比如:他吃大蒜吗?抽烟喝酒吗?睡觉前洗脚吗?小气吗?大手大脚吗?有存款吗?花心吗?等等。”

“不知道。”盼儿回答,“没想过。你成亲前想过这些吗?”

“就是没想过,所以才让你想一想。”

“我不吃大蒜,不抽烟,喝点酒,睡前洗脚,不小气,大手大脚,没存款,只对一个女人花心!”曹家远抢着回答。

罗力叫了一声好,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虚弱地跌坐下来,说:“你要是坐牢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已经知道了。”

寄草赶紧假装找草纸,假装在罗力嘴上擦了几下,啐道:“乌鸦嘴,快呸呸呸!”转过脸去,却一本正经地问:“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只好这样问了:盼儿,你男人若是和我男人一样的命,怎么办?”

“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啊!”盼儿惊讶地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罗力附和了一句:“的确也是没什么办法。”

寄草转移了目标,开始盘问曹家远:“你,曹家远,你应该清楚,盼儿得过肺病,她如果一辈子病恹恹的,你怎么办?”

“她不会一辈子病恹恹的,和我结婚,她的病就会好的。”

“可是你靠什么养她呢?”寄草直逼主题。

“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搬回龙井山里,她当代课老师,我找工作。”

“找不到怎么办?”

曹家远说:“我虽然是一个开飞机的,但也能驾驶别的。后院有一辆三轮车,我修好了它,可以上街拾荒,就算捡垃圾也能养活老婆。只要和盼儿在一起,干什么都行。”

“后院有一辆三轮车,这你也看到了,眼睛倒是贼的。”

“还是要考虑到当农民修地球,要有底线思维。”罗力压了一下,没压住。曹家远说:“当茶农,还是蛮有味道的。”

这对新人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另一只手腾出来,不时地你摸一下我的脸,我摸一下你的脸,根本不忌讳眼前的任何人。这不但反常,而且反常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寄草和罗力对了一个眼神,就把他们的礼物从包里拿了出来。

这是一块茶色的桌布,上面绣满了白色的小花和绿色的叶子,它折叠了起来,包住一件东西,不大。寄草像打开画卷一样地打开了它,是一只锃光瓦亮的皮鞋。新人们惊讶地问:“一只?”

“一只!”罗力肯定地回答,“这个故事我以后跟你们讲。”

桌布上绣的正是茶花和茶叶,曹家远看出来了,杭家的亲人,值得他回来。

这时,外面的门就敲得像炸了皇天。得荼一听就知道是谁。他自己算是刚刚进了大学,而吴坤已经毕业留校,在职读研究生了。他们很久未见了。此时,吴坤大声地叫着得荼的名字,闯了进来,后面拉着个姑娘。姑娘看到得荼,高兴地叫了一声:“得荼,你长这么高了?”正是杨真的女儿杨白夜,她从苏联回来了。

白夜手里抱着个火锅一样的东西,说:“我来蹭饭吃了。喏,这只茶炊是专门送你们的,好不容易才从苏联带回来。”

嘉平曾经从苏联带回一只茶炊,杭家人用不惯,束之高阁了,没想到又来了一只。

杭家几个晚辈未见识过,都好奇这东西是怎么煮茶的。它有一个大壶,上面还坐着一个小壶。一群人乱纷纷往这茶炊里扔炭头。罗力看着吴坤,他已经长成一个翩翩书生了,架一副眼镜,穿一套合身的中山装,外面套一件呢大衣,罗力眼前晃过了吴根在江边叼着烟头要喝茶的样子。寄草眼里却只有白夜,她惊奇地问,你怎么没让你父亲来接你啊?吴坤笑着一边用手套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解释,杨真太忙,专门委托了他去接白夜,他又急着要在大年夜赶紧把礼物送来,这才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杭家还有人结婚,不吃这喜酒也说不过去了。

白夜戴着黑色的貉皮帽子,身穿一件掐腰的黑色大衣,她是描眉画唇的,嘴唇鲜红,眼睛漆黑,衬得皮肤雪白。在苏联的时间太长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苏联姑娘。不过此刻她正开心地用普通话大喊大叫,嗓子像是被烟熏了,哑壳壳的,却有一种特殊的磁性:“大家看啊,这东西,苏联人从前家家都有一个,有铜的、铁的、瓷的,有球形、桶形、花瓶状、小酒杯形、罐形,功能跟我们涮羊肉的火锅差不多,只不过是下面煮水,上面炉口桶上放一个小茶壶,这里面的茶又浓又重,得和下面的水掺和着一起喝才行,要蘸着面包吃……”

“好吃吗?”得荼问。

“开始觉得很难吃,跟我们杭州的龙井茶不能比。后来越吃越好吃,离不开了,俄罗斯的风味。”

“苏联现在是修正主义了,我们跟他们决裂了。我们以后也不给他们送茶了,他们那是一个不能种茶的地方,太冷了。”一直抱着迎霜哄她睡觉的黄蕉风突然这么来了一句,“他们让我们还苹果和鸡蛋,用一个网兜来检验,穿过网眼掉下去的就不算数。”

她这么突然横插一杠子,大家都愣住了。得荼问:“鸡蛋掉下去不是要打碎散黄了?”

“是啊,修正主义打碎了鸡蛋也不给中国人吃。”

“修正主义这样做是坏的。”婉罗一声叹息,“杨姑娘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吴坤碰碰得荼的手臂耳语道:“换个话题,勿入禁区!”

得荼发现吴坤有一点未变,他还是那样浑身上下小动作不断。这么想着的时候,得荼就发现白夜的大眼睛里泪水一点点浮了上来,嘴角泛出了一丝不屑——是对修正主义不屑,还是对砸碎了的鸡蛋不屑,还是对“杨姑娘你受苦了”不屑,得荼真的看不出来。但得荼已经收到了信息,他已经知道,白夜一方面热烈大方豪爽,一方面神秘高傲戒备,她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写的全部是自己的故事,但她套了一个假封面,又封住了书页,就这样出现在婚宴上。

得荼就一步跨到门口,打开门,高叫一声:“哇,好像是下雪了!”

白夜也跟着叫了一声:“可以打雪仗了!打雪仗了!”她冲进院子,发现地上并没有雪痕,鼻梁上却舔到了一片凉意,的确,下雪了。俄顷,雪就铺满了院子,虽然是薄薄一层,却是瑞雪。但愿瑞雪兆丰年,明年大家的肚子都好过。盼儿和家远把叶子的盘子和方越的盖碗都端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雪地里,雪纷纷地落在茶盘上。新娘子说:“我想接一点雪水,一会儿沏忘忧带来的白茶。”

大家都沉默了,站在台阶上,等着白雪把盘子和茶碗盛满。大家都没有发现,嘉和站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架飞机模型,是那年他从西湖里捞上来的,现在他要完璧归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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