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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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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嘉平啊杭嘉平,你终于回来了…… 对他在岁月长河中时而飞翔时而滑落,时而密切时而失踪的轨迹,忘忧茶庄的亲人们当初曾经有过怎么样跌宕起伏的心境,如今闻讯便有怎么样的一声长叹:原来他还活着,而且再一次冲浪至顶,正所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啊! 1959年,反右倾运动开始,杭嘉平就再一次销声匿迹了。在这一时期,他并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只不过去北大荒下放劳动罢了。他也并没有如他的一些同事般经历严酷的生活考验,由于他多年铺设的“神经末梢通道”依然埋伏在港澳台的街巷里弄,作为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只是被暂时圈养了起来,并依旧坚定不移地革命着。不过因为已经没什么具体的革命事务可做,他革命的主要形态,便只能从以往的地下斗争转为现在的学习、学习、再学习了。 因此,他对国家建设的大小进程,包括茶事,了解得比作为大学副教授的杭汉更为翔实——中国茶业正在休养生息中缓过气来。1962年开始的茶叶持续发展阶段,是建立在三年困难时期后痛定思痛的基础之上的,而五年前中苏在茶气飘香中互相祝福的友谊早已被严酷的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分歧所取代。苏联茶叶专家不再被派往梅家坞,而浙江农业大学中国第一个招收外国留学生的茶学专家庄晩芳先生也不再培养苏联研究生。与此同时,杭嘉平这个共产主义的理想家,革命事业的万金油,各项工作的百搭手,日常生活里的流浪汉,统战工作中的潜伏者,监察部门的重点监视对象,在坐热冷板凳数年后,终于又被上级派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岗位上——中国人民外交学会。这次回来,他正是要告诉家人们一个与杭家有关的外事活动。 原来,当年日本侵华战争时,驻杭州的日军中岐阜人颇多。这地方位于日本中部飞山浓水的森林之国,据说织田信长迁居稻叶山城时,见山下有一地方名唤“井口”,格局甚小,禅僧泽彦宗恩进言,以中国周文王起于岐山而孔子故里在曲阜为由,建议以统一天下为目标的织田信长选取“岐阜”为名。1962年9月,岐阜市各界人士和市长松尾吾策通过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向杭州市建议,在杭州、岐阜两市各建一座反对侵略战争的纪念碑,以表达日本人民,特别是岐阜市民不希望再卷入战争的愿望。岐阜市的建议得到中国人民外交学会的积极回应,此时恰为嘉平初到外交学会之际,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接洽此一和平之举。杭嘉平做了许多沟通和建设性的工作,直接参与了岐阜市友好访华团来杭交换碑文的事项。岐阜市赠送的碑文是“日中不再战”;杭州市回馈的碑文是“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1963年6月,杭州市赠送的纪念碑在岐阜公园落成。 岐阜是叶子的故乡啊。这些年来,嘉平已经把岐阜的岁月藏进连自己都找不到的灵魂保险箱里了。他曾经丢掉了密码,而且再也没有能够寻找回来。这一次,扶桑之国的岐阜人民仿佛又将它送上门来了,否则他何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微微地震的夜晚,他是如何拉着身穿和服、脚蹬布袜的叶子,做贼般欠身穿过木廊的?当年他杭嘉平就是这样在岐阜“拐”走了羽田的女儿羽田叶子……叶子头发的微香、手心的微汗和呼吸的微喘,在几十年后的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办公楼里,重新自嘉平的骨节缝里泛起渗出……对某些革命者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逻辑:他们越想解放全人类,他们就越不知不觉地疏远家人;他们越爱天下的受苦受难者,他们自己在六亲不认的道路上就越走越远。比如,直到1963年12月,岐阜市赠送的纪念碑在杭州柳浪闻莺公园落成时,杭嘉平在西湖边与大哥嘉和相聚,他才知道,独生子杭汉这次又和他擦肩而过。杭汉受国家派遣,前往非洲指导种茶,人在马里已经有两年了。 杭汉临走前,倒是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直到现在嘉和才有机会递给嘉平。杭汉的这一手字写得比一般人都要漂亮,信也写得豪情万丈,让人读之热血沸腾: ……虽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方,但儿深信父亲坚强、明亮地活着,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身心康健,故儿远行万里,无忧无憾,可谓一往无前。 儿之所以了解父亲,盖因儿与父亲有着共同的信仰。儿是为全人类解放而离父母别妻子,赴关山万里,行至马里共和国的。这是西非面积第二大之国,曾为法国殖民地,1960年独立,当年便与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为帮助马里发展经济,我国先后指派农业、工业等方面的专家前往马里。他们的总统凯塔亲自向毛主席提出,要发展茶业,所以儿杭汉是在毛主席的亲自指挥下昂首向前的…… 嘉平看到这里笑了,对大哥说:“你看你看,亲戚朋友都说汉儿脾气不像我,哪里有的事情,再没有人比杭汉更对我的脾性了。劈日本佬巴掌,杀汉奸亲舅公,娶义妹蕉风为妻,哪件事情说出来不吓死人?如今说走就走,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里安家!” 杭嘉平的豪言壮语如进行曲般嘹亮,与此时的西子风情不太协调。虽然入冬了,但温暖的日光下,西湖水闪闪烁烁,有几条船正在湖上徜徉,仿佛被太阳晒软了,软绵绵地在水面上漂荡着。这老兄弟俩的头顶上轻轻地摇荡着已经脱尽了柳叶的柳条,它们仿佛按捺不住地要蹦出来萌芽,难得啊,年景貌似祥和…… “马里那个地方叫锡卡索,在撒哈拉沙漠南边,和我们这里气候不一样。六个月旱,六个月涝,新栽茶树七天就能干死,长起来嘛未老先衰,一年能蹿出一米多高,摘片茶叶要爬梯子,中国人答应他们马里人,一公顷要产一吨茶。你说汉儿难不难!”嘉平说。 “马里人喝茶,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的,我们中国人是泡茶,他们马里人是煮茶,茶壶里半壶茶叶,放火上煮,苦啊,所以要放蔗糖和薄荷,汉儿来信说的。”嘉和说。 谁也没有注意到叶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两兄弟身边的。叶子作为在杭的日裔代表来参加这次仪式,难得穿上了压在箱子底下的这一身条纹麻布和服。而嘉平已经几十年没见叶子这个样子了,印象中只有在日本读书时首次见到少女时的叶子是穿和服的,今日见她这打扮,着实把嘉平吓了一大跳,他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掉进西湖,幸亏被嘉和一把拎住了。嘉和递了个眼神给叶子,叶子看懂了,嘉和在说:被我猜中了吧,你吓着他了! 嘉平有点尴尬,急慌慌地说:“茶和蔗糖原本便是马里两大消费品,但全部靠进口,想让中国人帮他们种,法国人还不相信,中国人就应下了。周总理、陈毅副总理这会儿正率团访问非洲十国,明年还要访问马里,说不定还会接见汉儿呢。”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说着国家大事,却发现叶子背靠在大柳树上捂住嘴,哭了。 嘉平赶紧迈了一步,但没赶上嘉和,大哥搂住了叶子,轻轻地安慰着叶子,喃喃低语,然后让叶子的小脑袋靠在他肩上,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对嘉平说:“她父亲过世了……” “啊,羽田先生?多久了?”嘉平的心像一只猫突然弓起了背,紧缩了起来。叶子的哽咽声突然就响了,抽泣着说:“五年了,我才晓得……”原来岐阜的代表团中有认识羽田家族的人,这次终于带来了消息。 嘉和给嘉平使了个眼色,提醒说:“长久没坐自划船了!”嘉平明白了,立刻就把脚旁边一只小舟的缰绳拉住,扶着叶子上船,待嘉和也上了船,却把缰绳给了嘉和,说:“大哥,我有外事在身,不可离开,我们回聊……”说话间,就使劲推了一把小船,小船儿就这样荡漾开去了…… 柳浪闻莺离汪庄不远。小舟往前荡去,杭嘉和一边划着桨一边说:“嘉平倒是真不见老,这几年看来没吃大苦。” 叶子总算不哭了,却说:“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光,爹爹带着我们几个到汪庄看菊花、听琴、吃饭……” “南山茶灶……”嘉和也想起来了,“吃完饭,伙计给我们送牛皮纸包好的龙井茶。我父亲说,我们之间还要送来送去送龙井茶?你爹爹说,你不要我要,日本没有龙井茶,我带回去品……” 叶子又哭了:“我要回去扫墓……” “去啊,早就叫你去的……”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 “……” “一起去!” 突然,对面汪庄堤岸上闪出一个战士,手里举着一把枪,说:“游客请马上离开……马上离开!”吓得叶子再不敢说什么回去不回去了,一个劲地划桨,闷着头问:“会不会弄错了,这是从前卖茶的汪庄吗?” “哪里还有什么卖茶的汪庄,不是被日本佬占去做了马厩吗?早就败了,是人民政府后来重修的。汪庄、刘庄已经旧貌换新颜,说不定正在开什么重要会议。我们快点走,有时间正好去蒋庄看看马一浮先生……”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开了汪庄,一直往花港观鱼漂去。叶子抬起身子,轻轻敲着自己的胸脯:“心怦怦怦跳呢,现在还在跳。”抬起脸,却看到了那边岸上的嘉平,他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许是感觉到他们也在看他,就边走边挥手,却一言不发。船上的这两人也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双手,他们在湖上用手雀跃。三个人都不发一声,他们被西湖水分开了,一个在岸上,两个在湖上。 暖风吹来,游人不醉。第二年春夏之交有新茶上市,城里人买茶虽然还要凭票限量,但沿街茶店终于出现一些好茶,郊外山坡茶蓬也重新有鸟儿钻入茶心啼鸣。茶事终于从数年前的元气大伤中走出。人们开始暗暗渴望,能有自己的点滴时间用于品饮生活。须知,一些古老的传统依旧潜在地左右着中国人隐藏得很深的生活习惯,诚如茶圣陆羽所言,飞禽、走兽和人类都生活在天地之间,依靠饮食维持生命活动,饮的现实意义是多么深远啊。 有谁知道,旷日持久的狂风正在酝酿,一个艰难品饮的年代就要来临了…… ---2020年10月20日 一稿 ---2020年12月3日 二稿 ---2021年4月10日 三稿 ---2021年9月11日 四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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