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书

亡灵之舞  作者:保罗·霍尔特

丹尼尔·拉斯金关掉了吊灯后,客厅似乎陷入了黑暗。有几秒钟,屋里看起来和外面一样阴暗。凡尔登河附近的马朗莫尔是默兹省的一个小镇。一九三八年冬天的这个寒冷傍晚,这个镇子正在一片积雪下瑟瑟发抖。厚厚的乌云让天暗得更快了。烛台颤抖的火苗看上去烧得越来越旺,这是因为厅内的一小群人慢慢习惯了黑暗。蜡烛起伏的金色火光先是给画框和小饰品的镀金带来一些光泽(在古董商丹尼尔·拉斯金舒适而华丽的客厅里有许多这样的物件),然后又在房里的五个人严肃的脸上涂上了铜色的色调。他们似乎被面前这张小圆桌的桌面吸引住了。主人丹尼尔·拉斯金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面相如同一只鹰。五个人把张开的手指放在桌上,组成了一条花边的形状。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每个月都会在这里聚会一两次,目的是召唤亡魂。大约二十年前,法国这一地区被“一战”血洗,许多人成了亡魂。他们的同伴马克·桑泰尔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之一。他虽然伤势不重,却也有了沉重的记忆。但那天他不在,几小时前,他说他不来了。然而,众所周知,缺席的人总是错的,而这句话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在这些通灵师的聚会上,灵魂会以桌子摇晃的形式出现,摇晃的剧烈程度或大或小,视他们的心情而定;或者,倘若灵魂知道某些内情,桌子就会发出敲击声,那天似乎就是这种情况。米歇尔是拉斯金的女儿,她是个褐发美人,身形柔美,肤色如同瓷器,在她提出问题后,桌子发出了第一次敲击声,这表明她已经和灵魂建立了联系。敲一下表示赞同,敲两下表示否定。对于接下来的问题,桌子每次的回应都是两下敲击,但当米歇尔问到这是不是一场悲剧的时候,桌子只响了一下。

“这和我们中的某个人有关吗?”她睁大了淡褐色的大眼睛问道,桌子响了两下。“是我们周围的人,是某个朋友?”桌子响了一下。“是桑泰尔上尉吗?”桌子响了一下。

一片死寂突然降临,在座的各位沉默不语。大家的眼中流露出一股茫然和不安,米歇尔的追问使得这种茫然和不安越发强烈。米歇尔列举了一些可能的情况,但被一一否认了,当女孩提到暴毙时,桌子坦率地回答了“是的”……

“是谋杀吗?”是的。“但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今天下午吗?”不是。“现在吗?”是的。

“荒谬!”泰奥多尔·布朗查尔医生抱怨道,他是个瘦瘦的小个子,脸上的皱纹证明了他天生的质疑态度。

尽管如此,像其他人一样,他瞥了一眼当时正指着五点五十五分的时钟。拉斯金举起手,以示安静,然后转向他女儿,好像在请她继续提问。起初,“桌子”似乎表现得更沉默了,回应只不过是在确认自己的结论。桌子拒绝透露凶手的名字,但声称凶手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这似乎太荒谬了,以至于与会的人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后,看上去都松了口气。

“这也太傻了!”上尉的侄子杰罗姆·桑泰尔说道,他是个金发的年轻人,长着一双睡眼,那一刻,尽管他的话语很坚定,但眼睛里还是闪过了一丝担忧,“我们谁都不能同时处在两地!”

“说得对极了,”阿加特·米莱小姐像个学究一样说道,她今年四十多岁,在马朗莫尔教书,是个优雅的女人。

“是的,这很荒谬,”布朗查尔医生补充道,“谁会怨恨桑泰尔……”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和当时的其他人一样,他刚刚回忆起了与桑泰尔上尉有关的某些细节,这些细节会使他们的观点变得不那么尖锐。桌子再次被询问,对于米歇尔的问题,桌子讳莫如深,直到米歇尔问到了凶器。在桌子发出了难以理解的震颤后,米歇尔尝试了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方法,该方法在于列举字母表中的所有字母,如果说中了某个字母,灵魂就会敲一下桌子。结果灵魂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Rapa-Yog”,之后便消失了。

“我好像对这个词有印象,”米莱思考道,她的眼皮皱了起来,“这会不会与古代的波利尼西亚文明有关?”

“我也有印象,”布朗查尔医生表示赞同,“但是到底是谁跟我说过呢?”

米歇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点了点头:

“一定是我谈到过,我有一件这种收藏品。”

“匕首!”米歇尔惊呼道,“黑曜石做的祭祀匕首,就在书房的橱窗里!”她站了起来,然后补充道:“我要去看看。”

古董商耸了耸肩。

“好啊,看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的确,那把匕首可能是绝佳的凶器!不过这把匕首今天下午还在这儿。”

离开了一分钟后,米歇尔回来了,她白皙的皮肤似乎预示着她正要说的那句话:

“那把匕首消失了……”

“该死的,你确定吗,亲爱的?”杰罗姆担心地直起身子。

拉斯金去看了看,然后马上回来了,他脸色惨白,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家不要惊慌。我不得不这么说,我们中的一个人偷偷地拿走了那把匕首,但我不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他在这儿,怎么能……不,这很荒谬……”

“不管是否荒谬,我们必须去看一看!”杰罗姆惊呼道。

显然,大家都不想骤然离开温暖的客厅,何况外面的严寒中可能藏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对,我们走吧!”米歇尔说道,她从桌边站了起来。

“冷静点,亲爱的,”她父亲握着她的手说道,“一个人去就足够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匕首真的消失了。我们得确认一下。你去吧,杰罗姆。速去速回,别让我们担心。”

桑泰尔上尉住在一幢偏僻的小屋里,从那儿到古董商的家只需要走五分钟。大约十分钟后,杰罗姆回来了,他的眼神惊慌,呼吸急促:

“屋子里没有灯光,也没人应门,门和百叶窗都锁上了。我敢肯定他出事了!”

一刻钟后,这一群人来到了桑泰尔上尉乡间宅子的门口。他们喘着粗气,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水雾。一阵凛冽的风吹过,北边远处的一排冷杉树,在一片荒凉中发出骇人的声响,伴随着野兽低吼般的风声。白日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仿佛在最后一声叹息中凸显出雪地的洁白无瑕。

布朗查尔医生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说道:

“除了我们的朋友杰罗姆留下的脚印,雪地上没有其他脚印。因此,没有人来过这幢房子。但是,既然我们来到这里,如果不想在报警之后成为全城的笑柄,我建议你用力捶捶这扇门,把上尉叫醒。众所周知,他喜欢喝烈酒。”

叫喊声和敲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但无济于事。布朗查尔医生转向年轻人,叹了口气:

“你来决定吧,杰罗姆。请木工可能得花点钱,但至少我们也能安心。就我而言,我敢打赌你叔叔在沙发上喝得烂醉……”

“不,我不这么认为!”阿加特·米莱斩钉截铁地说道,“马克……马克有时候是会喝醉,但我从没见过他醉到听不见这么大的响动……”

“很好。所以我们要么打破百叶窗,要么打破门,不过考虑到高度,我觉得打破门更方便。杰罗姆,你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也是最可能得到你叔叔原谅的……”

年轻人听完,冲了上去,撞了一下、两下,听到了门裂开的声音。然后年轻人又狠狠踢了两脚,才把橡木门扇给踢断。开灯之前,大家看到一些物体异常地散布在地上……然后,突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桑泰尔上尉,他真的瘫倒在沙发上,但他的情况比醉酒更严重:他躺在鲜血之中,显然已经死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足以证明他死亡的事实。他的脸肿了起来,肚子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可能是一把大型的刀具所致,在壁炉附近,大家还发现了一把令人印象深刻的黑曜石匕首,匕首柄上沾满了血迹,米歇尔和她的父亲立即认出了它……

在凡尔登警局的一间办公室里,图威斯特博士聚精会神地听着安托万·布朗热警长的讲述,他是个瘦削的小个子,脸抽搐着,显得很激动。警长讲完后,图威斯特博士说道:

“这件事真令人惊讶……就如同我出现在这里一样。”

“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每次我决定去法国旅行,就会陷进这种迷雾般的案件。”

“这就是出名的代价啊!当我听说您在这个地区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说呢?如果不问问您的意见,那简直是犯罪!我希望您能原谅我鲁莽的请求,因为您知道的,这桩恐怖的案件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图威斯特博士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而局长则带着逗趣的微笑看着这位著名的英国侦探。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想到一个现代版的堂吉诃德。和塞万提斯笔下的英雄一样,他身材瘦削高大,眼神清澈,有些神秘,流露出了一种理想主义精神和正义感。

“在大致描述了一下情况之后,”警察继续说,“我要谈谈警方这边的结论,以便让您更全面地了解这个案子。首先是犯罪时间,经过法医和布朗查尔医生确定,布朗查尔医生和他的同伴们在六点半到达了案发现场,也可能是更晚些的时候。布朗查尔声称,他们到的时候,桑泰尔已经死了半小时。据他说,最有可能的时间是……

“五点五十五分,对吧?”

“没错!鉴于他刚刚参与了通灵会,可能受到了影响。验尸官的诊断更加精确,他认为案发时间是半小时之内,但他也觉得死亡时间很有可能是五点五十五分。

“最后一次降雪发生在案发前一天。雪下得很大,上尉家的方圆一百多米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美丽的积雪,除了这些证人的脚印,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

“桑泰尔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悲剧发生的前一天,他在烟草店买了一包烟草。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是拉斯金,交谈发生在案发当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桑泰尔给他打电话说因为有点累,不来参加聚会了。通信总机接线员证实了这一点,接线员还指明了通话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七分。而此后,上尉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接电话。注意,当时黑曜石匕首还在原来的位置,在拉斯金书房边柜的玻璃后面。古董商也明确了这一点。下午五点左右,他接待了他的朋友们,按到达顺序,分别是阿加特·米莱小姐、布朗查尔医生,然后是杰罗姆·桑泰尔。通灵会在下午五点三十分后不久开始。请注意,在此期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拿到匕首。去拿匕首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召唤出来的灵魂宣布桑泰尔上尉被杀了。大家看到匕首消失了。杰罗姆担心他的叔叔,匆匆赶去他家。他在下午六点十分左右到达那里。门和百叶窗都关上了,没有人来应门。下午六点三十分左右,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回到叔叔家,强行打开了前门,发现了眼前的可怕一幕,既包括尸体,也包括凶器。这种情况使他们想到——并非毫无理由地——凶手可能还在附近。这些人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搜索,但一无所获。然后,他们发现死者家的电话线出现了故障,决定返回古董商家报警。只剩下布朗查尔医生和米莱小姐留在现场。

“我在一小时后赶到现场。犯罪现场几乎没有被破坏,这是因为布朗查尔医生竭尽所能地保证没有人破坏现场的完好。”

局长停顿了一下,打开一份文件,取出几张纸,把它们放在图威斯特博士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有一些草图。我总是在调查期间画草图,这是我的癖好之一。我经常为此受到指责。这些图都是最引起我注意的东西。事实上,这更像是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我必须承认,画草图有时对我很有用。您手上的是案发地周围的草图、犯罪现场的草图、凶器的草图和一些别的东西……”

“了不起,”图威斯特博士说道,他对这些草图很感兴趣,“你用铅笔画得很好!”

“不如说我很善于观察,”警长笑着说,“无论如何,您可以看到那个地方的布局。这幢乡间的房子的唯一入口在东边,这房子算是幢别墅。入口通向一个面向壁炉的大房间,匕首就在壁炉前。在入口的左侧,有一段通往楼上的台阶。楼上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储藏室。在入口的右边,是一个小书架,上面都是书和小饰品,这个书架倒了,上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就在书架旁边,放着电话的小桌子也翻倒了。毫无疑问,桑泰尔和袭击他的人就是在这个地方打斗的。地上,物品上,血迹到处都是。这场打斗一定很激烈,因为死者被打得不轻。法医在他的四肢、背部和头部上数出了不少于十五处瘀伤,这些瘀伤的程度各不相同,是由某种钝器所致,但绝不是黑曜石匕首。死者只用匕首进行了致命一击,刺穿了死者的腹部。多么残忍的一击!匕首刀片的末端少了一小块……缺的这块黑曜石在死者腹部的脊柱里被发现了,和缺口完全吻合……地板上的几道血迹表明,桑泰尔艰难地爬到了沙发上,而凶手则把匕首扔在壁炉那边。”

“我想凶器上没有指纹吧?”

“有。好吧,也没什么特别的。刀片上有几个乱七八糟的指纹,包括桑泰尔和其他人的指纹,但刀柄上什么都没有。凶手显然戴着手套。您现在对这起案子更加清楚了吧?桑泰尔上尉在房子里被人杀了,房子处在一大片无人踏过的新雪之中,所有出口都从里面上了锁。没人能犯案,但犯罪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伤口的性质排除了自杀的可能,但是凶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一桩自杀。甚至连凶器也无法解释,凶器为什么会在桑泰尔家?我曾一度以为凶手在某个同谋的帮助下用另一把匕首杀了死者,并和证人一起到达现场,再偷偷地放下黑曜石匕首,但证词和在死者脊柱中发现的黑曜石碎片推翻了这个设想。最后,还有这场通灵会。你们英国人可能比我们更相信灵魂,但在这起案子里,我不想参考任何来自阴间的信息。很明显,凶手是这个小型招魂师集会中的某个人,或者说,他们中至少有个共犯。这张‘桌子’传递的关于死者和凶器的具体信息,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是谋杀。”

“英雄所见略同,”图威斯特博士说道,他的眼睛里闪着恶作剧的光芒,好像他很享受思考这个难题,“的确,在我们国家,人们喜欢灵魂,但我本人可以向你保证这些鬼魂不会犯案。我从来没见过像我面对过的一些罪犯那样阴险的鬼魂!纯粹从可能性上说,这五个人中没有一个能够趁着黑暗,在聚会期间脱身,谋杀死者,并悄悄地返回他的位置,是吗?”

“当然。所有的证词都与这一点符合:在整场通灵会期间,没人看见有谁离开过,没有人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抽身过。”

“令我惊讶的是,”图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还没有考虑过这个谜底唯一可能的答案!”

“哦,我想过!”局长笑了笑,抽搐地眨了几下眼睛,“我能猜到您指的是什么。第一个去现场的人迅速犯下了这场罪行?”

“我想,他也是死者财产的继承人?”

“是的。杰罗姆·桑泰尔是上尉的唯一继承人。但死者的财产相当有限。所有财产只包括这幢乡间的房子和一些与房子价值差不多的股票。我们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假设在会议开始前不久,杰罗姆拿到匕首,然后在仪式上敲了几下桌子,宣布了谋杀的发生。他扮演了一个担忧叔叔的侄子,并迅速赶到叔叔家,谋杀了他,然后又回到古董商家,看上去极其惊慌,声称他的叔叔没有给他开门……据我们所知,这似乎是这起案件唯一合理的答案。唉,但这个假设有两个疑点。相信我,我们已经检查了房子周围雪地上的所有脚印。这些脚印都与包括杰罗姆在内的嫌疑人的陈述完全一致。他飞速赶了过去,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回到了门口,然后转身回去。在窗户下,没有可疑的痕迹可以表明他在那儿动过手脚。我们仔细检查过百叶窗和被撞断的前门,也没发现什么。没有丝毫可疑的划痕。据目击者称,门被一把大锁从里面锁住了,当时有些证人确定过这一点。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时间。杰罗姆只缺席了大约十分钟。这和他往返的时间对得上。他的足迹证明他没有跑。根据我们所知的情况,他有时间和叔叔搏斗一番并完成谋杀,身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吗?我甚至还没谈到这个计划有多荒谬,当众宣布这场谋杀,自己却可能被列为主要嫌犯……”

在检查警察的一张草图时,图威斯特博士回答说:

“我早就猜到了你已经仔细验证过这个假设,你的画清楚地表明你不会疏忽大意。你对细节有着非凡的感知力。不过,告诉我,这件东西真的和你的调查有关吗?”

“是的,这是在楼梯脚下发现的一本书……”

“为什么特意选择画这本书?”

“我不知道,”警察说,他耸耸肩,“我告诉过您,在素描时,我总是依靠本能行事。在我看来,这本书很好地代表了打斗的场景,它的颜色引人注目……”

“我猜是黄色?”

局长皱眉道:

“您到底是怎么猜到的?这是一幅铅笔画……”

“因为标题,你细心地写了上去:《黄衣之王》。”[美国小说家罗伯特·钱伯斯的短篇小说集。故事中,《黄衣之王》是一部虚构的、受了诅咒的剧本。]

“这很重要吗?”

“嗯……你提出的这个问题证明你不知道这本书。这很正常,它在法国不比它在大西洋彼岸那样有名。最奇怪的是作者的名字。你的画上看不清作者名,但肯定不是钱伯斯,也就是书的合法作者。这非常重要……”

“我恐怕没明白您在说什么……”警察结结巴巴地说道,眉头皱了起来。

“你还有这本书吗?”

“呃……没有。但是……我真的没想到您会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它可能是唯一消失的东西。我的一个手下和您一样,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并请求我把书借给他……”

“然后呢?”

“他再也没有回到工作岗位。他跳河了,尸体在下游几公里处被发现,被岸边的树枝卡住。但我得说明,这可不是谋杀。这个家伙最近很沮丧,他上个月在一次火车事故中失去了他的妻子。这无疑是一起自杀案件。”

“唉,这比谋杀还要奇怪!”图威斯特博士严肃地说,“但我现在要提醒你,我的能力仅限于纯粹犯罪行为这个领域。怪异的自杀则属于另一个领域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两幅画之间的相似之处?关于这本书的那幅和关于凶器的那幅。仔细看看刻在匕首手柄上的符号和书名下的符号……你的画不够精确,但它们的确有相似之处,你不觉得吗?它看起来像个奇怪的海洋生物的头……”

布朗热警长恼怒地皱起了脸,他抓起两张草图,仔细检查了一下。

“确实,”他抱怨道,“我承认我没注意到。我告诉过您,这是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我不假思索地描绘出我所看到的事物……”

“多亏了这点。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公正的证人。最后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你画中书的状况。它看起来很新,但很破。四角都卷起来了,一条折皱横贯书的封面,而这本书的封面看起来很厚。”

“好吧,我可以确认这本书的确这么破。但是,这和我们的案子有多大关系?”

图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们会说回这件事的。我现在想请你告诉我这起案子中关于人的细节,也即我们的嫌疑人的个性和他们与死者的关系。”

“当然,当然……我正要说。我将从死者本人讲起。马克·桑泰尔上尉参加过‘一战’,是凡尔登战役的幸存者,在那次战役中,他的左腿被炮弹炸成重伤。医生虽然没有给他截肢,但没能让他免于跛脚。他的脚跛得很明显,而且是终生的。他的精神则受到了更严重的冲击,因此他接受了长期的疗养,并得到了一份残疾抚恤金。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三四年,他回到这里时似乎恢复得很好。在翻新了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森林小屋后,他便住了进去。从各方面来看,他除了有点沉默寡言,没有什么大的缺点。镇政府安排他在市图书馆做兼职,就在阿加特·米莱小姐工作的初中旁边。他们成了朋友,甚至一度要结婚,但最近几个月,人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了。桑泰尔突然退缩了,甚至放弃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暂时被压抑的战争后遗症再一次复发。他借酒消愁,觉得自己受了迫害,觉得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敌人存在于政府里、在银行家中,他声称这些人是所有冲突的根源,他们有着人的外表,但实际上是可怕的爬行动物。简言之,他开始胡思乱想……严格来说,他没有疯,还和一些人有联系,尤其是和布朗查尔医生,还有丹尼尔·拉斯金,但他有时会陷入暂时性的失控,特别是酗酒的时候。虽然如此,没人见过他喝得烂醉的样子……”

“他觉得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图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讲清楚点,是只有他能看到的敌人。”

“是的,但他最终被残忍地杀害了。”

“您可能在想这是哪只会飞的爬行动物干的,对吧,图威斯特博士?”警察打趣道。

“老实说,是的,这就是我脑子里的画面。”

“会飞的生物当然可以解释为什么雪地上没有痕迹,但恐怕我的上司不会接受这种答案!”

“放心,局长,英国警察也不会接受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我帮忙的时候,我总是决定给他们合理的解释。”

“那我可以放心了!好吧,我继续……丹尼尔·拉斯金是个古董商,上了年纪,皱纹就像……该死,您太阴险了,图威斯特博士!听完您的话,我想说,这家伙从一开始就让人想到一只鬼鬼祟祟、精于算计的大蜥蜴!不管怎么样,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除了镇上的旧货市场,他在巴黎还有一家很有名的艺术画廊。他和桑泰尔相处得很好,他们经常见面。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争执。他显然没有理由怨恨他。除此之外,两人都对古代文明很感兴趣。据拉斯金说,桑泰尔在前哥伦布时期的文化方面是个专家。他还说,他的朋友在案发那天下午给他打电话时,似乎有点忧心,但和平常差不多,所以他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之后,他去城里买东西了,下午三点左右回到了家,和女儿一起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

“你问过他关于黑曜石匕首的事情吗?”

“是的,当然。他虽然不能明说,但看上去很不满,因为匕首在凶案中被损坏了,这比失去朋友还让他恼火。他坚持认为,这把匕首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据他说,这是一把祭祀匕首,来自一个神秘的太平洋部落,具有抵御天怒或厄运的强大力量。我这边已经派人鉴定了匕首,别人告诉我这把匕首很值钱。我接着讲‘下一个爬行动物’,泰奥多尔·布朗查尔医生……他年近六十,虽然名声很好,但他是个相当冷酷的人……”

“像蛇一样!”

“可以这么说。然而,请注意,他当了好几年医生。不管怎样,大家都觉得他很认真、能力出众。他和桑泰尔也相处得很好,可以说桑泰尔是他最好的客户之一。这两个人过去常常在星期天见面,一起赌马,为他们未来的大奖干杯,一个人希望扩大他的医疗业务,另一个人希望获得一栋真正的房子。案发当天,布朗查尔一直在他的诊所忙着照顾病人,然后他离开了诊所,去了拉斯金家。一个信奉科学的人竟然喜欢招魂术,这真令人惊讶……”

“哦,这没什么!福尔摩斯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但热衷于神秘主义!其实我在想,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举办通灵聚会吧?难道灵魂以前显现过吗?也是以这种方式?敲敲桌子?”

“是的,但我只知道这些。他们都没有更清楚地解释过这个问题。对于米歇尔和杰罗姆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消遣。另一方面,桑泰尔对待招魂术的态度很认真。布朗查尔则怀疑年轻人有时会伪造阴间的力量。至于拉斯金,他没有表态。无论如何,直到那时,召唤出来的灵魂从未宣布过什么灾难。最后,布朗查尔显然也没有理由杀害桑泰尔。让我们继续讨论‘毒蛇’吧……”

警长带着嘲讽和温柔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还是觉得您故意引导我说得这么恐怖,图威斯特博士。年轻漂亮的米歇尔不会让人想起这样的生物。我甚至要补充一点,她与她父亲完全不像,几乎没有共同点。首先是他们与年轻的杰罗姆的关系:米歇尔想嫁给他,但拉斯金对他们的婚事态度不明。我想,他更希望一个更有出息的女婿娶他的女儿,但他很聪明,知道过于强硬的立场没法达成他的目的。我认为杰罗姆唯一的缺点是他太年轻了。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无忧无虑,对米歇尔和艺术都充满热情。他在巴黎学习艺术史。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亲爱的图威斯特,就他而言,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爬行动物的特征。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金发男孩,对他叔叔的感情似乎很真挚。但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从金钱的角度来看,他是唯一因他叔叔的死而受益的人。”

“对了,他是和叔叔住在一起的吗?”

“不。他在镇上的一个朋友家度假。案发当天,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兜风,杰罗姆直到傍晚才回来。在去拉斯金家之前,他几乎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至于米歇尔,她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从下午三点到尸体被发现,她一直和她父亲待在一起。”

“案发当天下午,她是否也证实了书房里有匕首?”

“差不多吧。她没有她父亲那么确定,因为她没怎么注意匕首,但她认为如果匕首没了,她应该会注意到。不过,她对我说觉得桑泰尔最近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像一只大蜥蜴?”图威斯特博士打趣道,“你想这么说?”

“我不知道,”警察说,他的额头皱了起来,“她说桑泰尔在凝视她,很不寻常,仅此而已。她只说桑泰尔变了,然后,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愿,她没再告诉我更多。米莱小姐也证实了桑泰尔变了这件事。以她的身份,很容易就能观察到桑泰尔的变化。她直言不讳地向我坦白了他们最近的关系,桑泰尔用很含糊的借口暂时结束了这段恋情。他想后退一步,考虑一下,想清楚自己是否适合她……”

“桑泰尔喜欢上了别人?”

“根据米莱小姐的说法,应该不是这样。否则她会注意到的。马朗莫尔这儿藏不住秘密。我们对此进行了调查,但没查到什么。桑泰尔是个孤僻的老人。”

“我想她对事情的转变感到很气恼吧?”

“是的,我想是的,但女人不会公开说这种事。据她说,桑泰尔好像受到了不好的影响,她觉得这是因为他读的书。他那时读的书比平时多,奇幻故事、政治书籍、关于阴谋的故事……”

“我就知道。”图威斯特博士说。

“怎么会?”布朗热警长大吃一惊。

“我之后会说到的。在此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目击者说,当他们发现桑泰尔的尸体的时候,桑泰尔家的电话线坏了。是怎么坏的?”

“我们还不知道。第二天,我们又发现电话能用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下雪天经常会出现这种暂时性的故障……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图威斯特博士!凶手会柔术,他爬上了这根线,用手臂的力量沿着这根线走,在雪地往返,然后没留下脚印!”

“当然不是。”

“那就好。因为,即使这样的壮举在物理学上行得通,那根细铜线也不可能撑得起凶手!好吧,我想,我把这个谜题的一切信息都说完了,十天前,一个男人在一栋被反锁着的且并被新雪包围着的房子里被人残忍地杀害了。此外,案发时,还有一场通灵会非常详细地宣布了这起凶杀案,甚至还告诉了我们凶手是与会者之一!当警察这么多年,我承认我从未见过这么错综复杂的案子!”

图威斯特博士沉默了,警察看到侦探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微笑。

“没错,你都说完了,”图威斯特博士用他柔和的声音说道,“至于其他的……你那个谜题已经是过去式了。”

警察的脸僵住了几秒。

“恐怕我不明白。不要告诉我您已经搞懂了……”

“是的。对我来说,至少从警方的角度来看,这起案子该查的都查完了。你以非凡的观察力,为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细节。简单来说,让这个凶残的凶手感到困惑的是这个……”

图威斯特博士在警长的眼前晃了晃他的黄皮书素描。

坐在他对面的警长无言以对,侦探继续说道:

“这本书,《黄衣之王》是罗伯特·钱伯斯在上世纪末写的。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提到了一个‘黄衣之王’,《黄衣之王》也是书里的一部同名的剧本,读到这部剧本的人都会失去理智。至于戏剧的观众,他们会陷入一种癫狂,以至于在第二幕结束之前互相残杀。钱伯斯作为一个老练的作家,从未向我们描述过这出邪恶的戏剧。但据说其他作家试着写了这出戏剧。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强调了这本书被冠以另一个作者的名字……”

“这是那出邪恶的戏剧!”

“我想补充一点,钱伯斯的名字经常与另一位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联系在一起,洛夫克拉夫特以其奇幻故事而闻名,主要写可怕的海中生物,它们是人类的死敌,密谋重新征服地球。在他的作品中,洛夫克拉夫特经常提到钱伯斯的作品……”

“明白了。桑泰尔沉醉于这些文学作品,这些书会给他脆弱的精神带来不好的影响……”

“这本不见了的书就是证明,但它告诉我们的远不止这些:它首先揭示了这件离奇凶案的手法……”

警察拿过他的草图,仔细看了看。

“但我看不出来!”他提高了声音,“除了素描、书的标题和它的磨损……”

“没错。你见过这么破的书吗?这本书被磨损、撕裂、弄皱、摔落在某个地方然后卷角了,当然,这种事有时是会发生,这很可惜,但是这本书,你画的那本书,每一个角都卷起来了!这是非常罕见的!要么有人故意为之,要么……我想到的某件事发生了。”

“我越来越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图威斯特博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只可恶的爬行动物利用案发时的情况,企图消灭他的眼中钉……这是我们谜团的关键,基于一种影响——事物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对他人的影响。正如你承认的那样,你自己在我强调爬行动物时就会想到蜥蜴。桑泰尔上尉自从最近读了这些书,也一直想着这些生物,这种情况由于他的紧张状态而恶化了。正如整个调查也受到通灵会这个‘启示’的影响一样。事实上,是通灵让人以为有个邪恶的凶手犯下了罪行。还有拉斯金当时的影响,他鲜明的态度让他女儿以为案发当天下午,匕首还在书房。事实并非如此。这把匕首是他的朋友桑泰尔在一两天前从他那儿借来的。一把祭祀匕首,以其神奇的力量而闻名,能够驱除恶魔、抵御邪恶的咒语。桑泰尔感到不安,他以为可以在家里用这把匕首来更好地对抗他脑中那些可怕的爬行动物……”

“等等!”警察举起了手打断了他,“如果我理解得没错,那可恶的凶手就是拉斯金!”

“没错。在某种程度上,你把他描述得像个主要嫌疑人。我必须说,你也成功影响了我,但他并没有犯下所谓的谋杀。他只是把黑曜石匕首借给了他朋友,后来又意识到了他朋友的疯狂行径。至于接下来的情况,我必须说,我的经验帮了忙。我已经见过这种犯罪,对犯罪历史也很了解。死者腹部的伤口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请注意,我不是在质疑法医的专业水平,他们首先确定了死亡时间。然而,在这起案子中,死者的死亡时间和受到致命伤的时间并不一致,而且差得很远。我再说一遍,两者差距可能很大。说回那本书,破烂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楼梯脚下被人发现了,楼梯和翻倒在地的小书架隔着一段距离,中间是门,根据你的分析,门是凶手和桑泰尔打斗的地方。但是,‘摔倒的地方’是更准确的说法。因为这就是发生在马克·桑泰尔身上的事情,正如我们所知,他‘不是很稳定’。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想驱除楼上的魔鬼。他一手拿着《黄衣之王》,一手拿着匕首,两件物品上各有一个非常相似的爬行动物符号。从楼梯顶端,他念着咒语,一个踉跄,摔了下来,可能他下意识想保护从他朋友那儿借来的珍贵的收藏品。他滚到了楼梯底下,我们可以说他很不走运: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这把巨大的祭祀匕首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伤口如此严重,也解释了他身上的多处瘀伤,以及和他一起摔得破破烂烂的《黄衣之王》。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但还没有到动弹不得的地步。他把匕首拔了出来。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明白如果没有外界的帮助,他很快就要去见他昔日的战友了。他立即打电话给他的朋友拉斯金……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拉斯金记下了所有细节,向他的朋友保证,告诉他自己会去帮忙,但他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以去镇上购物为借口,断开桑泰尔家的电话线——电话线的另一端连着镇上的接线箱。因此,桑泰尔就没法告诉别人了,顶多再过两三小时,他就会魂归西天。拉斯金并不恨桑泰尔,但他打算趁机消灭一个赢得了他女儿芳心的讨厌鬼。在招魂仪式上,他用脚尖敲了桌子,杰罗姆的反应和他预想的一样,在宣布了悲剧之后,杰罗姆立即赶到了他叔叔家。还记得当他的女儿米歇尔想要和杰罗姆一起去时,拉斯金有什么反应吗?他让她留在家。他的计划当然是让杰罗姆破门而入,这样他就会成为第一个发现命案的人。基于此,他很有可能被控谋杀罪。即使杰罗姆嫌疑不大,逃脱了罪行,拉斯金也很容易用狡诈的方法让大家对杰罗姆抱有怀疑,以此反对他女儿的婚事。即使桑泰尔还活着,他仍然能偷偷完成他的计划。但他没料到,杰罗姆去了他叔叔家,却不敢撞开门!于是,一行人就来到了命案现场……在那儿,拉斯金犯了他唯一的错误……

“拉斯金听到布朗查尔医生宣布桑泰尔刚刚去世,感到很满意。杰罗姆即使声称在他第一次去他叔叔家时没有进入房子,也将不可避免地受到怀疑,因为他是唯一有机会犯案的人。但要做到这一点,谋杀的证据必须毫无瑕疵。但是,死者的指纹还在匕首手柄上……拉斯金可能趁大家在屋里寻找凶手的时候,偷偷把指纹擦掉了。之后,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准机会重新连接电话线。”

布朗热警长愣住了,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突然惊呼道:

“该死!太不可思议了!您就坐在那把椅子上,用了不到一小时,就解开了一个让我十天都无法入眠的谜团!”

“这要感谢你的素描和你非凡的观察力。”

警察苦笑。

“谢谢您,您太客气了。但顺便问一下,为什么您认为拉斯金在擦拭匕首的手柄时犯了错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是用手套擦的指纹,然后,他会把手套扔了……”

“是的,当然。但如果你问他手套在哪里,他拿不出手套,那他的处境就会更尴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让人检查他的外套口袋底部,他用完手套后,就把手套藏在了那里。那上面应该还有死者的血迹,无论多么微量,总会沾上一些。你为我描绘的人物形象让我受益匪浅,我了解到拉斯金生性节俭:我敢打赌,他不会牺牲自己的外套……”

上一章:女妖的召唤 下一章:不祥之锣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