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的天梯

亡灵之舞  作者:保罗·霍尔特

“但是,先生们,我觉得还有更令人难以理解的犯罪!这些犯罪如此不可思议,即使是超自然现象也无法解释它们!”

此话一出,哈迪斯俱乐部里静得能听见苍蝇飞的声音。图威斯特博士和警司查尔斯·卡伦坐在火炉旁,好奇地盯着他们的邻座。他们刚才提到的是一起复杂的陈年旧案,但是现在这个性格温和、正值壮年的陌生人,却把这起案子简单地理解成了一个谜!他说的话近乎挑衅。是时候作些解释了。

警司是个六旬老人,精力充沛,看起来很自豪,他有些居高临下地向陌生人指出,自己好像不认识他。

男人尴尬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很难理顺的、灰白相间的头发。然后,他带着友好的微笑,介绍了自己,说自己是帕特里克·梅尔少校。他是法国人,在来英国与布里斯托尔的一位女子结婚并加入女王陛下的军队之前,他曾是他的家乡洛特省的一名警长。

图威斯特博士比他的朋友卡伦年长,而且高得多、瘦得多。如果不是他闪闪发光的、透着机灵的眼神和他脸上天真的表情,人们会以为他是堂吉诃德那类人,尽管他更关注抓捕凶手而不是风车。他用和蔼可亲的声音问梅尔他这番话的根据是什么。

少校若有所思地转向黑色大理石壁炉,哈迪斯冷笑的半身像显得很突出。

“根据事实,”他说,“唯一的根据是事实。其实,这些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当时还不到二十五岁,刚刚被提升为警长。我被分配到卡奥尔附近的一个警察局。我们去调查的命案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们认为面临的是神灵的干预,或者说,一个奇迹,假如我们能这样称呼一件令人悲伤的事的话。你们想想:在一片空地中央,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速坠落、摔在地上,仿佛是从天而降……”

大家都沉默了,只听见炉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图威斯特博士和警司对视了一眼,满眼的惊讶。然后梅尔少校开始了他的叙述:

“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一个七月的下午,邮局给我发来了紧急电报。发电报的是我的上司莱特利尔警长,他命令我立刻和他在乌鸦路口会合。这地方在乡下的一个偏僻角落,离村子五六公里。那会儿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天气很热。我骑上自行车,赶到事先约好的地方。莱特利尔警长在他的车里等我,两扇车门都敞开着。他是个正直的人,身材肥胖,貌不惊人,但当事情超出控制的时候,他很容易发火。那天正是如此。

“莱特利尔警长脸上沾满汗水,面色通红地向我解释说,阿马尔里克兄弟中的一个发现了一具尸体,情况很诡异,他会在路上向我解释。

“阿马尔里克兄弟是当地知名的三个单身汉。作为十分富有的商人,他们谈生意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毫不动摇。遇上胆敢欠债的,他们就会把他打到爬不起来。当地有个人最后甚至开枪自杀了。两个哥哥马蒂亚斯和雅各把巴黎的面料进口生意转包给了别人,他们靠着年金生活。兄弟俩住在一座偏僻的农场里,旁边地势更低的地方有一个半干的湖。至于年纪最小的亨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哥哥们关系不好,但他很少回去,而是留在巴黎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我对他最近的了解是他经营着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他当时三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英俊,性格也许是三个人中最好的,彬彬有礼,行事谨慎。年纪最大的马蒂亚斯长得很高,但瘦得像竹竿,长得像一只猛禽。他头脑精明,精于算计,差不多是家庭的核心。雅各排行老二,当时他四十多岁,身材圆润,性格柔弱,和蔼可亲。他很有教养,但总是跟在他哥哥后面,凡事都让哥哥拿主意。两人都非常虔诚,但雅各更甚,已经把研究《圣经》作为爱好了。他们到农场定居后,雅各更是走火入魔。他经常流连于拉萨克村一所名叫‘三个洗衣妇’的旅店。根据这所旅店顾客的说法,这些天来,一种信仰和激情似乎迷住了他的心智。雅各正是那个在早上死去的人。

“讲到这儿,我最好稍微谈一下那儿的地理环境,因为这对案子非常重要。毫无疑问,那儿是整个地区最干旱的地方,最近几年干旱更为严重。那儿没有什么植被,有些地方几乎全是矿场。方圆几公里内,土壤非常贫瘠,石头很多,仅有的植被是几簇石楠和几棵枯萎、纤细的树。然后,警长和我登上了一座小山的山顶,这是那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从山顶延伸下来的平缓斜坡通往阿马尔里克家的农场,农场位于南边,旁边是一个灰色的池塘。通往农场的路在另一头,得从更南边的拉萨克村开始往北走,沿着一条长长的蜿蜒小径,开车一刻钟才能到达阿马尔里克农场,车速不能太快,因为路况很差。另一条路是警长和我准备走的路。小路崎岖不平,容易崴脚,当然只能步行通过。走这条路到农场也需要一刻钟。但从我住的地方来看,这节省了很多时间。因为如果要走公路去阿马尔里克农场,警长必须反方向回到拉萨克,然后再沿着蜿蜒的道路回到农场。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和我约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见面——乌鸦路口。地如其名,那儿附近确实有一些乌鸦,它们栖身于一片废弃农场,走五分钟就能到达。一只乌鸦骄傲地立在井边,似乎象征着刚刚发生的命案。当我们接近时,乌鸦警惕地飞走了,否则就会熔化在这刺目的日光之下。就在那时,莱特利尔警长决定向我透露更多的信息:

“‘我向你求助时,梅尔,你应该就知道,事情的势头不大对了……’

“‘恐怕你高估了我的侦探能力,长官。’我尽量谦虚地回答道。

“‘我可没忘记你最近连续解决的两起案子,我们这些老手却差得远了。我长话短说吧。你对死者有点了解,对吧?雅各是个爱幻想的人,每当他去“三个洗衣妇”旅店喝酒的时候,就会谈起自己的事。但这阵子,尤其是过去的几周,他的幻想比以往更加离奇。他说自己好几次梦见了一座升上天空的金色梯子……’

“‘雅各的天梯 ![《圣经》中的雅各为了躲避哥哥的追杀,跑得精疲力竭,累到睡着,于是,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一座通向上天的梯子,而耶和华则站在梯子的最上方。]’我惊呼道。

“‘没错。就和《圣经》里说的一样。’莱特利尔警长说道。

“‘我猜他之后决定要结婚成家吧!’

“‘天哪,’警察惊叹道,‘你真是未卜先知!’

“‘并不是,长官!我只是借鉴了《圣经》里对雅各的梦的解析……’

“‘嗯……’莱特利尔低声埋怨道,‘行……’事实上,《圣经》旧约的年代有些久远了。但这无关紧要。我们的雅各·阿马尔里克似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总之,他突然决定娶旅店老板莫里斯·奥里奥尔的女儿维克多琳为妻。她非常漂亮,岁数还不到雅各的一半。他说最近真的看到了这座通向天堂的金色梯子,因此他对自己、对自己的命运、对这则上天的启示更确信了。当然,他是唯一看到梯子的人。总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在胡言乱语。他也写信通知弟弟亨利过来,要告诉他一件重要的事情。当然是他自己要结婚的事。亨利昨晚到了旅店,当时已经很晚了,他就在旅店睡下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去农场找他的哥哥们。

“上午九点,像往常一样,雅各出去散步。当时,他的哥哥马蒂亚斯,并没有注意到雅各的行为有什么反常。他待在家里,一边检查账目,一边安静地吃完了早餐。就这样,直到十点。就在这时,他听到他弟弟用一种相当兴奋的声音叫他:‘马蒂亚斯,梯子来了!那里,就在房子前面!这是神的指示……这一次,我要爬上去!’

“马蒂亚斯习惯了弟弟的胡言乱语,只是走到门口看了看,他没有在池塘附近看到任何东西。既没看见梯子,也没看见雅各。他耸耸肩,也不想细细去查看,于是继续查账。一两分钟后,一声长长的、可怕的尖叫声打破了寂静,随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这声音是如此猛烈,以至于窗户都震颤了起来。待了几秒后,马蒂亚斯冲向外面。他注意到附近有辆车驶了过来。一辆敞篷轿跑车停在他面前,开车的是他弟弟亨利,弟弟也吓坏了,因为他也听到了可怕的叫声。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一个人躺在池塘岸边。那人一动不动,已经奄奄一息了,竟是雅各。他们立刻意识到已经回天乏术了。两兄弟赶快回到拉萨克向我们报警。

“我和警长到达案发现场时已快五点钟了。我们大汗淋漓,池塘那个灰色的大水坑没有带来任何凉意。死者已经被运送走了,几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附近调查。莱特利尔转向泛着灰色的平静水面,向我解释道:

“‘好好看看池塘的岸边,梅尔。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一个相当奇特的圆形的痕迹。这可能是水位下降造成的,水位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下降了两米,但这不重要。要注意看岸旁的黄色石灰石。它们是这儿特有的东西。正是在那里,就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地方,人们发现了尸体。不过尸体已经不在这里了,否则你就能目睹尸体的惨状,全身多处瘀伤和骨折……’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有人用大头棒、铁棍或高尔夫球杆打了他?’

“‘都不是,’警长回答道,他面色阴沉、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天空,‘我们在这里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的作案工具,甚至目前也没有丝毫线索。雅各更有可能是从非常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结结巴巴地说道,‘除非金色天梯的故事是真的!但这不可能……’

“天空中没有一朵云,一片湛蓝,太阳闪着铜色的光,这颗至高无上的恒星似乎在嘲笑我们的困惑。

“‘我知道,梅尔,’我的上司平静地答道,‘然而,这是法医和他的助手得出的初步结论。而且,我得说,这是所有看到尸体的人给出的意见。当然,我会谨慎地等待尸检报告,然后再进行判断……’”

梅尔少校说完这句话后便停了下来,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眼中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说道:

“那么,先生们,你们怎么看?这太惊人了,不是吗?”

“这个词太轻了,”图威斯特博士说道,他很高兴,就像刚刚听到一个有趣故事的孩子一样,“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离奇的故事!但显然,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前上司的说法,等你向我们说明这份尸检报告的信息,我再说出我的假设!”

卡伦警司点头表示同意,梅尔继续说道:

“行。我稍微跳过一点故事,先说专家的鉴定结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些专家的鉴定结果。因为法医也不敢下定论,只能咨询同事的意见以确认他的判断。他们的报告是一致的:死亡是坠落导致的,坠落地点非常高,至少有二十米。雅各的四肢瘫软,全身多处骨折,身体有奇怪的瘀伤,似乎是被扔出窗外或从高处跳跃下来。”

图威斯特博士和卡伦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后者在沉思片刻后,说道:

“雅各也许是在另一个地方被扔出了窗外,然后被人小心翼翼地带回池塘边的?”

“我们也考虑过这点,”梅尔笑着说,“因为这似乎是该谜团唯一合理的解释。不幸的是,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至少在方圆十五公里的范围内,没有足够高的住宅或建筑。教堂塔楼除外,但是我们已经证实,这起案子发生时,教堂塔楼是无法进入的。现场周围既没有悬崖,也没有陡峭的斜面。我们刚刚走下来的小山几乎是该地区最高的地方。至于树木,就像我之前说的,根本没多少树,更没有十米高的树。此外,因为我们的专家明确了案发地点。池塘附近土地性质特殊,死者的伤口混入了碎石和黄色灰尘,说明案发地点就在池塘边。至于死亡时间,是在发现尸体的半小时内,符合事实。总之,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证明,雅各·阿马尔里克是从高空坠落,在池塘岸边摔得粉身碎骨。”

大家又沉默了,图威斯特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他的语气既欢快又无奈: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听听剩下的故事了。”

梅尔凝视着壁炉,显然对自己的叙述很满意,然后继续说道:

“第一个陈述的证人是‘猛禽’马蒂亚斯,他有着铁灰色的头发和苦行僧一样的脸。他十分难相处,下午的审讯已经让他相当恼火了。我们在厨房里,就是案发时他所在的地方。他的叙述像账簿一样清晰简洁,而且,我必须承认,整体上很连贯。从他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房子周围和池塘的岸边,视野很差。花边窗帘和窗框上的很多物件影响了他的视野。据他说,他的弟弟雅各在上午九点左右出去散步时非常平静。虽然他没有对天发誓肯定这一点,但他认为在十点左右,外面传来叫喊,说看到了金色的梯子,那的确是他弟弟的声音。因为他弟弟前一天提到这个话题时,语调也是这样尖锐和激动。

“‘我想,’他向我们吐露,‘正是这些天反复阅读《圣经》使他昏了头。我虽然不赞成,但最终还是无奈地同意了他结婚的计划。尽管我警告过他,况且这桩婚事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一些财务上的问题,但他无视了所有的反对意见。不管是妻子年龄小到能当他的女儿,还是两人出身完全不同,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因为那金色梯子对他来说就是上帝的旨意。倘若对此视而不见,闭上眼睛,就是对神的亵渎。简言之,我最终疲惫地败下阵来,屈服于他的异想天开。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天早上没有回应他的喊叫。前几天他也见过这座金色的梯子,甚至指出金色梯子所在的地方,而我……需要我说吗?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太阳在池塘上的刺眼反光。’

“‘但十点钟的时候,你听到他大喊大叫却没有看到他时,不感到惊讶吗?’

“马蒂亚斯耸了耸肩。

“‘他可能在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岩石后面,在灌木丛中……我再说一遍,他的婚事已经开始让我感到厌倦,我没有兴趣多管闲事。’

“‘你不久后听到的那声叫喊呢?是很长的、痛苦的喊声吗?就像有人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样?’

“马蒂亚斯抿了抿嘴唇,表示赞同:

“‘是的,就是那样。至少现在想来,我觉得就是这种叫声。因为当时,我承认我没有细想。’

“‘那坠落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很难说。那时我也很惊讶,甚至觉得地震了。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轻微的坠落。所以我出去查看,而就在这时,我的弟弟开着车来了。这也让我感到惊讶,因为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在听马蒂亚斯的证词时,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圣经》,装在相当破旧的皮革里。我拿起它,打开书签所在的那一页,可想而知,那是《创世记》第二十八章关于雅各梦的部分,上面配有一张插图,图里发光的梯子通往天堂,上面站满了天使。我机械地翻了翻其余的几页,然后注意到其中有一页卷角了,这是《约翰福音》的第四章,这一段仍然是关于雅各的,一张图片下的文字证明了这一点:‘于是到了撒玛利亚的一座城,名叫叙加……在那里有雅各井。耶稣因走路困乏,就坐在井旁。那时约有午正。’我还看到了一幅迷人的大利拉的插图,这让我想起了雅各打算娶的维克多琳。

“然后我问他,维克多琳是怎么看待与可怜的雅各的婚姻的呢?

“‘换句话说,’马蒂亚斯苦笑着回答,‘她是像雅各一样迷恋对方,还是说嫁给他只是因为不好拒绝他的追求?’

“马蒂亚斯的眼神是如此放肆,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是的,’我结结巴巴地说。‘可以这样说……’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问她。’

“我们的谈话以他刻薄的反驳告终。然后我们在屋外询问了他的弟弟亨利。我请他先向我们准确地描述一下他到达农场时的场景。

“听见那声叫喊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当时他驾驶着敞篷车,离宅子大约三十米,敞篷车的顶篷放了下来。然后他注意看了看道路和房子,没仔细看池塘的周围,尤其是案发的池塘东岸。这部分区域被他右方的岩石遮住了。据他说,可能正是因此,他没有看到哥哥坠落。然而,他确信他没有看到一座直通云霄的梯子。如果真的有一座天梯,他必然会注意到。他也听到了坠落的声音,但没他大哥听得清楚,可能是因为发动机的噪声太大了。接下来,大约十秒钟后,他看到马蒂亚斯冲出家门。在简单地模拟完案发现场后,我没发现任何与他的说法相矛盾的地方。然后,在我的要求下,他给我看了两天前他哥哥写给他的信,信中,雅各恳求他尽快去找他,他要告诉亨利一个重要的计划。虽然没有具体说明,但毫无疑问,那指的是他结婚的计划,信中热情的语气证明了这一点。

“‘收到这封信,我感到非常惊讶,’亨利解释说,他长相英俊,有着棕色的头发,眼神温柔,‘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哥哥的消息了,也许有六个月。我们上一次见面闹得很不愉快。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父亲留给我们的证券的管理上产生了分歧。总之,自从马蒂亚斯和雅各到这个偏僻的村子隐居之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了。由于我昨晚才到,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就干脆在‘三个洗衣妇’旅店订了个房间。在那里,我认识了正直的莫里斯和酒保于连,我和他们聊了一会儿。于连和我讲述了一些情况。当我看到可爱的维克多琳时……嗯……我顿时觉得二哥的结婚计划有些奇怪。怎么说呢?雅各可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这个女孩也似乎并不怎么高兴。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决心第二天和我的哥哥们把这一切都讲清楚。所以我早上九点左右离开了旅店,但我的车一个轮胎瘪了,于是花了点时间换轮胎……大约半小时吧,我没怎么做过这事……剩下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那天晚上,莱特利尔专员和我就在‘三个洗衣妇’旅店吃了晚饭。老板和于连为我们服务,于连是个长着栗色头发、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总是皱着眉头。至于维克多琳,她不在。这位未婚妻是不是待在房间里痛哭流涕呢?有些顾客是这么觉得的,但他们的语气显然带有讽刺意味。当我们询问于连时,餐厅里只剩下最后一些来得很晚还没离开的顾客。这孩子有点怕生,但心地单纯,很听话。然而,他的一个眼神却意味深长。在谈到死者时,于连的语气充满了尊重,但还是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对死者有深深的怨恨。

“‘倒也不是说他没有一点同情心,’警长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于连说道,‘他很有教养,喜欢聊天儿,但是怎么说呢?他以为自己是神……再说了,我记得他从没给过我小费!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我就不说他的坏话了!’

“‘你怎么看待他和维克多琳的婚姻?’莱特利尔警长装作心不在焉的语气问道。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那不关我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莱特利尔追问道。

“‘问莫里斯吧!’

“于连的回答像一记鞭子。在他像个贝壳一样把自己关起来以前,我决定换个话题,问他案发前一天与亨利聊了些什么。他承认自己和他聊过,回答了他的一些问题,包括和他哥哥雅各的计划有关的问题,但是他对阿马尔里克兄弟中最小的这一位也并没有好感。

“‘他看起来不像其他两个那么贪婪,’他恼怒地说,‘但别被骗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你看到了维克多琳走近我们时,他那色眯眯的眼神就好了!我相信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从他哥哥那儿夺走维克多琳!’

“‘我明白了,’警长用一种知晓的口气说道,‘而且我也知道他们关系不太好。啊!最后一点,于连。亨利·阿马尔里克声称他今天早上九点左右离开了旅馆。你能证实这一点吗?’

“于连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其实我傍晚才上班。最好还是问问莫里斯或维克多琳……如果她有心情和你说话的话。她倒肯定没有痛不欲生,但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大吃了一惊!’

“在关上了旅店的门后,莫里斯·奥里奥尔接受了询问。

“‘也许雅各的梯子是上帝的指示。’老板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像猫头鹰的一样炯炯有神。

“‘什么意思?’莱特利尔警长问道。

“‘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想以自己的方式为我受到的勒索复仇。’

“‘什么勒索?’

“‘用我的女儿去抵欠他们家的钱。尤其是欠大儿子马蒂亚斯的钱,’莫里斯带着一种悲伤和苦涩的眼神说道,‘我从他那里借了一大笔钱,但没办法偿还。他把我握在手心里。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等法院执达员的到来。一个月前的一天,雅各来了,他满心欢喜,手里拿着我的借据,告诉我,他可以免除这笔债务。他和他哥哥谈了这件事,哥哥同意了。’

“‘我想我明白了。’我咕哝着,握紧了拳头。

“‘是的,先生们,就是这样。条件是我必须同意把我女儿交给他,’莫里斯说着,把脸埋在胳膊里,‘我很惊讶,当时我犹豫了,争辩说决定权不在于我。维克多琳好像已经了解了情况,于是加入了我们的谈话。雅各带着满意的微笑重新提出了他的要求,没有丝毫羞愧,仿佛这是一件简单的交易,只剩下价格有待讨论。善良的维克多琳知道了我所受的折磨,用力将借据撕碎了,然后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老板顿了顿,然后补充道:

“‘如果他可怜的母亲活到了现在,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如果是一个勇敢的人,或者还算个男人,就会把拳头砸在这个人的脸上。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感觉他很天真。他坚信自己所见的世界。事后,我劝维克多琳别这样做,但对她来说,问题已经彻底结束了:她已失去了自由之身,雅各将成为她的丈夫。我记得,于连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发雷霆。如果没有维克多琳的帮助,我可能都拦不住他。他想去农场锤烂阿马尔里克兄弟的脸……’

“‘我猜这个男孩应该是爱上你女儿了,对吧?’警长问。

“‘是的,’莫里斯严肃地说道,‘而且我认为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没有正式否决这桩婚事。’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我问奥里奥尔,他是否可以确认亨利早上离开的时间。

“‘是的,确实如此。他付账单的时候是九点钟。我看到他拿着运动背包出去了,然后我听到他敞篷车引擎的轰鸣。’

“‘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莫里斯想,他摸了摸脖子,‘我打扫了下卫生。大约十点钟,第一批顾客到了。’

“‘很好。我们还想和你的女儿谈谈。如果她还吃得消……’

“‘我想没事的,’莫里斯点点头说,‘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会通知她的。’

“不久之后,我们听取了美丽的维克多琳的证词。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目光迟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这无损她那张令人陶醉的、俏皮的、两旁垂着茂盛黑色卷发的脸。

“在我们告诉了她调查中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后,她对我们说,她很少像讨厌雅各·阿马尔里克一样讨厌一个人。雅各的结局,无论多么悲惨,对她来说都是一次彻底的解脱,如此彻底,以至于她震惊得尚未缓过神来。然后她向我们坦白,尽管她一时冲动做出了决定,但她可能永远不会有勇气坚持她的决定,嫁给雅各。最近,她甚至暗自喜悦地想象过,当她在结婚典礼上说出‘不’的时候,她的‘未婚夫’的崩溃。

“事实上,听到她这样说,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我看来,这种情况更符合常理,她还有理智。然而,这起案子的谜底仍未解开。我问她怎么想。

“‘雅各的梯子,’她重复了一遍,露出了她的第一个微笑,‘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我不太谦虚,但我认为他想娶我时,把目标定得有点高了!我高不可攀,他必须爬得高点,才能触碰到我……然后他就摔了下去。’

“‘伊卡洛斯的坠落1。’我说道。

“‘没错,’她说,并优雅地整理了一下乌木般的头发,

‘这是上天的惩罚,这就是我的看法。’

“警长向她指出,这样的解释对于正义来说是不够的。他的职责正是给这个谜团一个合理的解释。紧接着,警长问了她在案发时的行踪。

“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然后她冷静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真是不凑巧,先生们!我的不在场证明和这座阶梯一1 代达罗斯是古希腊的建筑师,他为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迷宫来囚禁国王的儿子。但国王为了保密,便将代达罗斯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一同关进了迷宫的塔楼。为了逃离塔楼,代达罗斯为自己和儿子制作了翅膀,并叮嘱伊卡洛斯一定不要飞得太低,也不要飞得太高。年轻的伊卡洛斯没有经验,他越飞越高,最终因为靠近太阳,翅膀上的蜡熔化了,自己也摔死了。样是金的。今天早上九点到十点,我在村里购物。我去了面包店、杂货店、果蔬店,甚至去教堂祈祷了。在那里,我遇到了牧师,和他聊了聊,当然,我也和上帝说了话,他显然听到了我的倾诉……’”

在结束他的叙述之前,梅尔停顿了一下,眼里有一种回忆往昔的喜悦:

“维克多琳是个美丽的女孩。我承认,我当时也有点爱上她了。她有个性,甚至可能比这起案子中所有的男人都要有个性。在我看来,如果有人要杀了雅各,那么她最有动机。但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不在场证明和金子一样。经过核实,我们也确认了她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先生们,你们怎么看?承认吧,这是个非比寻常的谜团!”

“是的,”图威斯特博士表示同意,“一个美丽的、无法解开的谜团!一个神圣的谜,这才是恰当的形容词!”

在从容地点燃雪茄后,警司查尔斯·卡伦面带平静地微笑说道: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因为只要对事实进行冷静的分析,就很容易驱散这团神秘的迷雾了。”

“您是否已经想到谜底了?”梅尔少校问道,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至少有一个大致的设想。因为很明显,这个故事的‘神性’完全建立在阿马尔里克兄弟的证词上。其他三个主角,酒保、旅店老板和他的女儿当然有理由怨恨受害者,但兄弟俩有一个更强大的动机,那就是雅各的遗产,据我所知,这笔遗产可不是笔小数目。”

“确实如此,”梅尔说道,“他的遗嘱对他们很有利,遗产的数目非常可观。”

“我猜他们一定利用了雅各的胡言乱语,想出了这个杀人计划。很明显,他们对事实的描述是一派谎言。那一天,没有通天的梯子,没有兄弟的呼喊,没有悲惨的叫声,没有坠落的声音。有的只是弑兄杀弟,然后用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来掩人耳目。阿马尔里克兄弟是这起谋杀案的主谋,没有别的可能!”

“我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梅尔回答道,“问题是,没有什么可以解释雅各从高空的坠落。我不想再重新叙述一遍那儿的地理环境。要知道,在悲剧发生后的两三天里,我们仔细检查了周围的环境,没有一点线索。然而,要起诉阿马尔里克兄弟,首先必须揭穿他们的阴谋……”

“你真的想到了一切吗?”卡伦挑衅地问道,“难道不能做一个发射器把死者投射到空中吗?就类似土著在灌木丛中做的陷阱。这些陷阱会压弯一棵树,就像展弓一样,在末端把绞索系在人身上,只要突然松开绳索,就可以轻易将一个人弹射到二十多米的高度!”

“附近没有这样的树,先生。我们也考虑过这种陷阱的。”

“好吧,”卡伦抱怨道,“但我认为,无论两兄弟的诡计是什么,他们就是罪魁祸首。但是,我们必须在现场,才能给你更详细的解释,梅尔少校!你怎么看,图威斯特先生?”

这位大侦探全神贯注地看着炉子,转向他的朋友,摇了摇头。

“不,没有必要。梅尔少校为我们提供了解开这个谜团所需的所有细节。你最后解开了这个谜,不是吗?”

少校微笑着点点头,有些挑衅地说道:

“的确,我最后明白了一切。你已经有想法了吗,图威斯特先生?”

“当然。我得再说一遍,你的叙述十分详细,以至于它清楚地暗示了谜底。你多次强调了本案与《圣经》的关系,而卷角的书页这个线索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对我来说,从这一点来看,很明显,阿马尔里克兄弟是无辜的。”

“怎么会这样?”卡伦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你想让我们相信他们与此案无关?他们的证词不是开玩笑?”

图威斯特博士耸了耸肩:

“你真的相信,如果他们是有罪的,还会编造这样的故事吗?不,他们说的是事实,纯粹的事实。他们在这起案子里完全是无辜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我想他在听完雅各关于那个怪梦和娶维克多琳为妻的话之后,提前几天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甚至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凶手的目的是对那些可恶的阿马尔里克兄弟新账旧账一起算,但最重要的,当然是阻止这场婚姻,让雅各的梦破灭。亨利意外地来到旅店只是加速了计划的实施。这个人在夜里弄瘪了亨利的汽车轮胎,从而推迟了他第二天到达农场的时间,导致他十点左右才到。他还知道,雅各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九点左右去散步。”

“这太不可思议了,”梅尔眯着眼说道,“我花了几天,甚至好几个不眠之夜才明白……而你,在这里,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就似乎已经猜到了!”

“卷角的那一页,”图威斯特指出,“显然让我们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耶稣坐在井边的形象,而且是雅各的井!这就一清二楚了啊!雅各不是从梯子上掉下来的,而是掉进了井里!你提到了那口井,在废弃的农场附近,离那座山山顶不远,井边栖息着一只乌鸦,它在太阳的刺眼光芒中飞走了,那是真相之光!之前你提到了池塘水位下降,这口井可能已经干涸了,考虑到井的位置,我想它应该很深。凶手所要做的就是在井底铺上从池塘边取来的石头和沙子,以某种借口把雅各引到井边,把他打晕,用一根绳子套住他的腰,把他扔到井底,然后提起来带走。接着,凶手只要将他骨折和瘀青的尸体放在被发现的地方。只要提前把石头放在井底,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小时。很明显,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把这具尸体从井里扛到池塘边,这已经让我们知道了凶手的身份。后面的一切就都明了了。凶手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他一听到远处亨利汽车的引擎声,就模仿雅各的声音——那种高亢、兴奋的声音,总之相当容易模仿——以吸引马蒂亚斯的注意。阿马尔里克长兄冷漠、恼怒的反应是可以想见的。当大哥转头回去,亨利的车开到附近时,凶手发出了一长串惊恐的叫声。为了搞出沉闷的响声,我想,他提前布置了一块不稳定的大石头。而两兄弟在惊愕中目睹了惨剧。就是这样。但是,兄弟俩离开案发地去村里报警了,这启发凶手想出了一个‘符合《圣经》’却不神圣的主意……到这里为止,他的计划非常成功。阿马尔里克兄弟深陷泥潭,他们作为继承人的地位以及天马行空的证词将使他们备受怀疑。为了让他们的处境更艰难,他决定留下一条细微但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线索。警察无疑会注意到厨房桌子上的《圣经》中他折角的那一页,也就是‘雅各的井’那一章。他寄希望于警察的洞察力,通过这段场景描述,应该可以让他们了解犯罪的手法。他想得没错,是吗?”

梅尔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是的,我做到了。至少在一开始。在我弄清了水井的事情之后,我确定了阿马尔里克兄弟的罪责。但是那折角的、及时出现的书页让我感到不安。我觉得有人在试图操纵我们……”

图威斯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你想,阿马尔里克兄弟如果想出这么狡猾的计谋来除掉他们的兄弟,就不应该留下这么显眼的线索……”

“是的。从这一点出发,也就是从他们是被陷害的这一假设出发,我不难追踪到真正的凶手。”

“他是唯一在案发当天早上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也是迄今为止最有可能犯下这种需要一定体力的罪行的人。在他有些沮丧的外表下,藏着相当狡猾的头脑……”

“一句话,凶手是年轻的调酒师于连!”卡伦惊呼道。

“干得好,我的朋友,”图威斯特说道,“真是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你!”

“他马上就承认了事实,”梅尔说,点点头,“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判决相对宽松,他的监禁时间被减免了大概十年。事实上,对他的审判并不是完全不偏不倚的。阿马尔里克兄弟的坏名声对他有利。后来我才知道,陪审团的一名成员同贪婪的阿马尔里克兄弟害过的一个人是亲戚。维克多琳的牺牲以及她忧郁而哀伤的美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她感动了在座的人们,也让他们原谅了被嫉妒之心驱使,走上犯罪道路的于连。”

“所以说,最后从雅各的梯子上摔下来的是于连!”卡伦开玩笑说。

“确实,”梅尔少校说,“但是他重新站了起来,这并没有阻止他进行第二次攀登。这一次他成功了,他接近了苍穹……”

“我明白了,”卡伦警司说,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出狱后,他最终娶了他梦寐以求的女人!”

“不,他去当神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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